[摘 要] “文以載道”作為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范疇,在中國社會和文學批評的歷史進程中發(fā)揮了不同尋常的作用。傳播技術的發(fā)達使文學的圖像傳達應運而生,其直接作用于人的無意識層面,傳達復雜和豐富的含義,同時圖像通過與其所使用的媒介一起產生作用,鑄造文化,影響著文學的方方面面。新媒體作為文學圖像化的助推器,其發(fā)展之迅猛極易使文學活動者迷失在現(xiàn)代技術中無所適從,而這正是文學批評所應關注和解決的問題。因此,在圖像化的視角下重新探究“文以載道”,探尋傳統(tǒng)文論話語體系與時代的結合,主動介入和應對新媒體及其藝術的沖擊大有必要。
[關" 鍵" 詞] 文以載道;圖像化;文本與圖像;圖像批評
一、“文以載道”的歷史脈絡:源起及其理論內涵
(一)“文以載道”的歷史發(fā)展脈絡
“文”與“道”的關系歷來是古代文論闡釋的重心,而圍繞雙方釋義與彼此關系產生并流變出的一系列文學范疇,成為古今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重要原則?!拔囊暂d道”則是其中最不容忽視的一支。
“文”發(fā)軔之初,作為一種帶有強烈社會意義的原始圖騰與身體修飾,先天地具有規(guī)范性與審美性的雙重內在規(guī)定,而前者在漢語中便被冠以“道”名。“道”為宇宙之規(guī)律、本質或一定的思想主張,而這一釋義相較于審美性而言更具本源性意義。因此,“文”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在文論范疇中普遍被認為是反映思想之“道”的載體。
儒家之“道”乃具有社會政治性的、重仁政教化的仁義之道。先秦時期,孔孟踐履仁政思想并提出“思無邪”的詩教觀,埋下了載道觀的種子。漢代“道”對“文”的主導作用隨著道學思想的發(fā)展越來越清晰,揚雄尊儒宗孔的道統(tǒng)思想將儒道相合。梁劉勰提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以治華靡之風。至唐代韓柳,載道觀正式形成,“文者”成為“貫道之器”,“道”的源本性功能在于充實與提高“文”的思想內容。柳宗元則明確提出“文者以明道”的概念,更加突出了文學“輔時及物”的社會作用。到北宋以后,文道關系逐漸呈現(xiàn)出古文家重“文”而理學家重“道”的不同趨向。蘇軾所謂的“吾所為文,必與道俱”[1],是將“道”充于文中,“文”在文道關系中的地位不斷升級。周敦頤的“文所以載道也”[2]為理學家的“文、道觀”定下基調,“文”為表現(xiàn)論理性之“道德”的工具?!拔囊暂d道”說的正式出現(xiàn)標志著“道本文末”觀念在宋代的成熟,經朱熹進一步闡發(fā)后趨向全面化與體系化,歷經元、明、清幾代,至理學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后,其成為中國文學思想的核心。
(二)“文以載道”的當代理論內涵
“文”與廣義之“文學”逐漸重合的主流態(tài)度,到現(xiàn)代已基本趨于穩(wěn)定,“道”相對而言則具有闡釋多樣性,不同歷史時期的側重點亦各有不同。事實上,這些圍繞儒家道統(tǒng)思想展開的“文道”關系研究在今天依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其研討基礎正是對讓藝術走出自律性胡同而重新發(fā)揮更大社會作用這一問題的反思,這使儒家注重道德內容的“文道”理論空間面臨著再次激活的現(xiàn)狀。在當下語境中,文學之“道”至少可以從文學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內涵、文學的審美價值、文學的社會生活蘊藉三方面闡釋。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朱光潛的《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tài)之間關系的質疑》[3]引發(fā)了一場關于文藝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的討論。朱光潛并未認同藝術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觀點。但實際上,把文學界定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是從哲學、社會學的層次對文學本質所作的一種最簡單、最基本的規(guī)定。童慶炳的《文學理論教程》[4]更是將文學認同為一種組合了審美感受的審美意識形態(tài)。審美價值與其作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并不相沖,一方面,中華文學傳統(tǒng)與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在時代發(fā)展中、在與多元文明的不斷交互中不斷地進行著文藝新形式的探索,以符合新時代大眾的審美需要;另一方面,社會體制、價值觀念的日新月異也要求其不斷擴展與更新文學藝術的道德內容。社會現(xiàn)實生活永遠是文藝生長的堅實土壤,文藝創(chuàng)作若要恪守“道”理、載“道”而行,既要有容量承載道德內容,又要顯現(xiàn)出其關懷人性、關注現(xiàn)實的品格。
二、“文以載道”的現(xiàn)實語境:“文—道—像”批評敘事的形成
(一)“文—道”的圖像化語境
文本傳播的媒介主要經歷了“口語媒介”“書面和印刷媒介”“電子媒介”三個階段,而圖像遵循“原始圖像—認知圖像—藝術圖像”的發(fā)展過程,媒介不同,“道”的圖像呈現(xiàn)方式也各有所異。
圖像傳播的媒介在經歷了遠古龜甲、墻壁、書帛等的發(fā)展而進入印刷媒介時代后,語言與圖像表意共同建構出了一種被稱之為“文學圖志”的近現(xiàn)代文學史模式,“圖像式的語詞組合、圖像化的文本形態(tài)以及依存于圖像媒介的文學作品逐漸成為近現(xiàn)代中國文學藝術接受史上一種常見的‘混合性表意’文本類型”[5]。20世紀的計算機信息技術革命使“電子化圖像”和“數(shù)字影像”與文學活動領域的聯(lián)合愈加頻繁、緊密,超越了依托書寫媒介呈現(xiàn)的“舊媒體”,極速擴張的“新媒體”令圖像能夠傳遞的信息愈加豐富,甚至開始具備擠壓語言文本表意空間的力量。在當代視覺文化崛起和文學消費語境誘導的境況下,文學圖像化的表現(xiàn)形式有二:
一是文學文本向圖像文本的轉換。狹義的“文本”指可供閱讀的特定的語言文字系統(tǒng),視像的介入則讓文本的廣義闡釋愈加突出,即由創(chuàng)作者使用一定的符號形式與特定的媒介或情境相互作用的結果[6],趙毅衡則認為“任何攜帶意義等待解釋的都是文本”[7]。消費市場的大量需求讓視像資源不斷地對傳統(tǒng)文本進行重構,如一款以文本為意義主體、以圖像為視覺主體的圖文互動網絡游戲——《紅樓夢》的推出,使原來的純文字作品在圖像的介入中重塑了新的闡釋意義。
二是文本圖像的呈現(xiàn)。啟蒙時期溫克爾曼與萊辛的詩畫論證為文—圖關系研究提供了參考源,而21世紀圖像生產的飛躍使文本為圖像遮蔽的可能愈加突出,新的討論價值也誕生于此。趙憲章受維特根斯坦“語言圖像論”啟發(fā)提出的“文學圖像論”命題,認為文學與世界的圖像性關系表現(xiàn)為文學對世界的“語象”展示,以及“語象文本向視覺圖像的外化和延宕”。語言表意和承載它的各種媒介的“圖像化”趨勢,對文藝活動的思維結構與創(chuàng)作、接受等的審美范式都帶來了巨大的影響。
(二)“文—道—像”批評敘事的形成
“文以載道”所暗含的“文”“道”分離觀是對兩者進行分論的前提,所謂“道”既指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德,又指經世質樸的文章內容,亦是儒家尚質崇真、古樸無華的審美情趣的反映?!拔囊暂d道”的正統(tǒng)思想固然為歷代修正浮華文風提供了理論武器,但其唯道是尚、唯圣人是尊的集體意識所帶來的社會影響也是極為深遠的,這在當今的文藝活動中依然有所表征,而介于“文”“道”之間的“圖像”對于道之道德意義的現(xiàn)實實現(xiàn)的阻礙讓圖像在當代也具備了文學批評的意義。
人類社會在網絡、影視、電子技術等科技的發(fā)展下再次進入“讀圖時代”,這就囊括了圖騰、繪畫、照相攝影、電影電視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一切圖像。圖像對文本乃至世界的介入可以說重塑了社會文化生活的格局,影響甚至改變了以“文”傳“道”的原在蘊含與現(xiàn)實路徑。爆炸式的圖像對其他領域的擠壓讓人與世界的關系被蠶食成了人與圖像的關系,“讀圖”時代隱含的新型圖像拜物教“意味著當代文化正在告別‘語言學轉向’而進入‘圖像轉向’的新階段”[8]。在此新語境下,對文學尤其是為文之“道”的立足點加以確認,是亟須學者進行探索的問題。圖像理論與視覺文化對于解釋圖像在當下文化語境中的絕對優(yōu)勢地位具有較高的效度,這也使得部分學者轉向了對以上兩者的研究,他們在更加深入的學理層面,借助語言學、符號學、敘事學、媒介學等中外理論來搭建與完善“文”“道”與圖像關系的理論框架,其中符號學在文本與圖像的差異分析上更為直觀。
三、“文以載道”的圖像敘事與批評學意義
(一)“文以載道”的圖像敘事:現(xiàn)代語境中的批評路徑
趙憲章在“語圖互仿”的歷史情狀下指出,之所以模仿語言文本生成的圖像作品的藝術性更高,而由圖像改編而來的文學作品難以取得較高的藝術價值,根源就在于雙方符號屬性的差異,即“語言是‘實指’符號,圖像是‘虛指’符號”[9],實指“強勢”而虛指“弱勢”,這也是詩文“崇實”和繪畫“尚虛”之主流風格形成的原因。正是得益于文學文本“強勢符號”的基因,在文學圖像化的當代境況中,文學并不會過分地損及自身與“道”之內核的傳揚,圖像更多的是充當傳“道”的工具與載體。這種“圖以載文”的觀念為“圖像轉向”的正向闡釋提供了契機。李明彥在“語圖互仿”(或稱“互文”)論中探索了“圖以載文”合理化的節(jié)點,他以中國傳統(tǒng)詩學為例,在“言象”論、“詩畫”論與“虛實”論三組理論話語的尋聯(lián)互通中為語圖互文與兩者的和諧關系尋求理論支撐[10]。楊光影的詩畫關系研究則從書法與繪畫等藝術領域對文—圖關系進行了實踐批評[11],為文字與圖像的關系打開了新的研究視野,并為文字與圖像關系理論的構建提供了新穎的視角與材料。
詩畫關系可以被視為是“文—圖”關系的一種簡版映現(xiàn),這也是“文以載道”內涵之視覺表征與傳播圖像呈現(xiàn)的最流長蘊深的傳統(tǒng)形式。如今與傳統(tǒng)詩畫聯(lián)結最緊密的以文學繪本為代表的圖像體系已然風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以影視改編與網絡游戲等為主體的“新媒體”形式,后者的跨學科特點與現(xiàn)實指向性顯然更為鮮明,在其領域內進行的批評實踐也為文本與圖像關系研究的屬性分辨以及既有理論的發(fā)展提供了可塑空間。
(二)“文以載道”圖像敘事的批評學意義:傳統(tǒng)文論范疇現(xiàn)代化的一種可能
曾作為“隱語”的圖像在文學表意實踐的過程中借新媒體的介入而成“明言”之象,“純文字閱讀的感悟詩學正在被電子圖像制品的感覺快適所取代……直觀遮蔽沉思,快感沖擊美感,文學文字的蘊藉之美正在被本雅明所說的視聽符號的‘展示價值’所覆蓋”[12]。但正是借助新媒體強大的傳播效度,文學的傳播與接受才能更有意義。因此,針對這種圖文關系的顛倒性變化,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范式都需要“新的轉向”,“圖像批評”正是引導雙方互補互證、互促互進的文學批評形態(tài)。這種符號批評范式建立在文學表意實踐與圖像藝術之間的“統(tǒng)覺共享”原則之上,以期對新媒體語境下的文藝創(chuàng)作、傳播、接受、互動與反饋等審美實踐環(huán)節(jié)提供規(guī)范性的學術指導。它既是對轉換批評范式的一種嘗試,也是對文學批評標準的重塑。
這要求研究者以公正的視角來看待新媒體技術對文學活動的深度介入,從某種意義上講,圖像的介入既增強了傳統(tǒng)文學文本的人際傳播效果,又推動了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觀、文本觀、讀者身份觀以及接受體驗的“劇變”,這是學界應該看到且承認的。
此外,對語圖敘事的使用可以增強小說的可讀性與可視性[13],順應當代讀者審美接受方式的變化以激發(fā)其對原語言文本的探索欲望,使其以新的視角去感受語言文本及其藝術意蘊、道德內涵、情境意境等藝術魅力。如很大一部分當代觀眾或玩家在看完87版《紅樓夢》影視作品、在線玩過《紅樓夢》線上互動游戲之后,會重返《紅樓夢》原著語言文本的閱讀語境中,以純讀文本時所未留意、使用過的新視角,重新感受語言文本的藝術魅力,審視這些“語圖文本”為其帶來的接受體驗。而文學文本的“語圖化”,也必然會使這一經典文本在新一代接受者中得到更有效的傳播,甚至推動接受者進行更多其他“類經典”意味的超文敘事作品的創(chuàng)作,這也使當代文學表意的審美版圖得到了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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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1. 湖南城市學院人文學院
2.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一般項目“‘文以載道’在批評語境中的圖像化敘事研究”(課題編號:22C0499);湖南省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課題“當下批評語境中‘文以載道’的圖像化敘事研究”(課題編號:XSP2023WXC010)。
作者簡介:馮小萍(1971—),女,湖南株洲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文學。
周昳聰(1999—),女,湖南株洲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