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山
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軍工、檢察和公安系統(tǒng)工作,從事非虛構文學和散文創(chuàng)作多年,作品入選多種散文選集并多次獲獎,出版報告文學、散文集《穿越蒼涼》《微燭》《蒼煙》等。
今日的拉薩,被譽為高原圣城,交通網(wǎng)絡如織,四通八達,青藏、川藏、新藏及滇藏等國道,宛若巨龍般蜿蜒萬里,共同構建出一幅壯麗的高原交通網(wǎng)絡。
然而,回溯至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之初,這片神秘的土地上尚未有任何公路的影子,物資交流全憑畜力運輸,艱難而緩慢。千百年來,生活在這里的藏族人民,在通往外界的等待中眺望遠方的炊煙。
坐落于拉薩河畔的“青藏公路紀念館”,以及那巍然屹立的川藏、青藏公路通車紀念碑,既是對過往歲月的莊重銘記,更是半個多世紀以來的風雨見證,承載了無盡的榮耀與挑戰(zhàn),訴說著共和國在西部大開發(fā)歷程中刻下的烙印。
1954年12月15日,從青藏公路通車的那一歷史性時刻算起,七十載春秋更迭,多少景致在時光的雕琢下凋謝了容顏,但這樣一條路,傲立于歷史的蒼穹之上,肩扛著中國西部最為浩瀚的物流重任,將段段悲壯與榮耀的故事鐫刻于天路的每一寸肌膚之中。
這是一段屬于宏偉歷史與偉大使命的傳奇,正如巍巍昆侖之巔的一棵參天大樹,根深蒂固,枝繁葉茂,在綿亙千里的征程上,不斷延伸其枝葉,編織出一條既滿載經(jīng)濟發(fā)展愿景,又維系民族團結與邊疆安定的生命通途。
先驅者是如何在這片橫跨230萬平方公里的世界屋脊上,全球最為壯闊的高天厚土中,開辟出這樣一條生命與希望的天路?這條綿延兩千公里的交通動脈,其誕生之初,究竟凝聚了多少開拓者的堅韌與悲壯,智慧與辛酸,有多少背影在漫漫征程中漸行漸遠,成為了永恒的記憶?
蒼茫青藏路,何時故人歸?
一 兵家望而生畏之地
青藏高原如同一位威嚴的巨人,矗立于世界的屋脊。其平均海拔超過四千米,地勢險峻,氣候變幻莫測,仿佛是自然賦予的一道天然屏障。長久以來,這片神秘的土地與外界的聯(lián)系,僅依賴于那些蜿蜒曲折、險峻異常的山路。對于行軍作戰(zhàn)而言,這里無疑是一片令兵家望而生畏的“死地”。
乾隆年間,為平息西藏的叛亂,清軍出動一萬兵馬,踏上這片遙遠的土地。為了保障軍需,朝廷先后征集了超過六萬的民夫,以及十五萬匹馱畜,他們翻越千里雪山,跨過萬頃雪原,為前線輸送補給。一年下來,耗銀高達一千六百萬兩,民夫、牲畜倒斃無數(shù)。盡管歷經(jīng)千辛萬苦,平定了叛亂,但清軍卻難以在這片高原上長期駐守,最終只得退回內陸。
時光流轉,百年之后,歷史再次上演了相似的場景。1910年,四川總督趙爾豐派兵五千進入西藏平亂。他們遭遇大雪封山,后勤斷絕,陷入絕境。在駐印英軍的搭救下,清軍在被全部繳械后,才經(jīng)印度轉道回國。
兩次軍事行動,都因后勤困難而受阻。大部隊、大兵團條件下的入藏軍事行動,始終難以順利開展。這在一定程度上助長了西藏當局割據(jù)的野心。自民國起,他們便多次抗拒內地軍隊入藏,并與英印方面勾結。而英國及后來的印度,出于自身利益考量,長期給予西藏當局軍事及經(jīng)濟上的支持,使其氣焰更為囂張。
在這片神秘而險峻的高原上,曾經(jīng)的戰(zhàn)爭與沖突,已如風中塵埃漸漸消散。然而,青藏高原的威嚴與神秘,嚴酷與挑戰(zhàn),卻深切地震撼著人們。
二 何時請纓提銳旅
行進在茫茫青藏線上,你會處處感到一個人的存在。
青藏公路沿途有近20個地名,如:雪水河、西大灘、不凍泉、五道梁、風火山、開心嶺、沱沱河及萬丈鹽橋等等,都是由他命名的,每個地名背后都有一段不平凡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
在他創(chuàng)建的青藏公路的樞紐格爾木市,不少人像拜謁祖先那樣去瞻仰那座已十分破舊的將軍樓和望柳莊,因為這些都是他在這里開拓奮斗留下的遺跡。
他就是被人們稱為“青藏公路之父”的慕生忠將軍。
慕生忠,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于1910年出生于陜北吳堡縣的一個落魄地主家庭。自幼他便展現(xiàn)出非凡的膽識與堅韌,中學時期,受陜北革命領導人劉志丹的影響,毅然投身革命事業(yè)。1933年,慕生忠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并組建了一支鏟除奸惡勢力的游擊隊。此舉引起了反動派的強烈反撲,導致包括父母在內的家人慘遭殺害。
面對如此深重的家庭悲劇,慕生忠立下誓言,要鏟除一切反動勢力,將革命進行到底。他化名艾拯民,親自執(zhí)行過多次除暴安良的任務,其英勇無畏的精神贏得了劉志丹的高度贊譽,得到了“艾大膽”的綽號。
慕生忠率領的游擊隊曾穿越黃河,在晉西呂梁等二十余個縣開展革命活動,其間歷經(jīng)艱險,多次與敵人殊死搏斗,身上留下了多達二十七處傷疤。閻錫山曾懸賞十萬大洋欲取其性命,慕生忠屢次化險為夷。這種堅毅、勇敢、大膽的性格品質,在后來的青藏公路修建過程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1935年10月,中央紅軍長征抵達陜北吳起鎮(zhèn)(今吳起縣),慕生忠率領部隊前往迎接毛澤東主席及中央紅軍。此后,他歷任陜北紅軍第二作戰(zhàn)分區(qū)司令員、延安以東地區(qū)作戰(zhàn)司令員、山陜特委軍事部長、晉綏九分區(qū)司令員等職務。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擔任第一野戰(zhàn)軍政治部民運部部長及政治部秘書長等重要職務。1955年,慕生忠被授予少將軍銜。
談及青藏公路的建設,人們無不對慕生忠的貢獻表示敬佩。在國家尚未安排、上級尚未指派的情況下,慕生忠主動找到交通部,請求承擔青藏公路的修建任務。他的這種主動擔當、勇于開拓的精神,為青藏公路的成功修建奠定了堅實基礎。
1954年元月底,正值北京嚴寒之際,慕生忠從青藏高原赴京,向有關部門提出修建青藏公路的迫切請求。當時,他擔任中共西藏工委組織部長兼運輸總隊政治委員一職。
在找到負責處理西藏事務的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主任李維漢后,慕生忠得知修路事宜歸交通部管轄。于是,在李維漢的指引下,他前往交通部尋求支持。在交通部公路局,慕生忠直截了當?shù)叵蚓珠L提出修建青藏公路的請求,并希望獲得資金支持。
這個請求在當時看來似乎有些不合程序。
三 將軍白發(fā)駝工淚
修筑青藏公路的迫切考慮,來源于慕生忠個人的幾次親身體驗。
第一次是1951年8月。那時,當西南軍區(qū)以張國華、譚冠三領導的十八軍從西南方向一面修路一面向西藏進軍時,西北軍區(qū)也組成了以范明為司令員、慕生忠為政治委員的西北進藏部隊,從青海出發(fā),沿著唐代文成公主進藏的路線向拉薩進軍。
在駐守拉薩的艱苦歲月中,部隊與機關工作人員因物資匱乏長期忍饑挨餓,生活極為艱難。當時,物價高昂,耗費四個銀圓的八斤牛糞只能燒開一壺水;一斤食鹽的價格是八個銀圓,而一斤銀子的價值僅能換一斤面粉。這種嚴峻的生活狀況使得部隊和機關人員每日都飽受饑寒之苦。
第二次困境發(fā)生在1953年。
為了緩解駐藏部隊和工作人員的饑餓狀況,中央政府特委托西北局組建西藏運輸總隊,并從全國各地征購駱駝,向西藏運輸糧食。為此,特別任命了正副總隊長及正副政治委員,其中慕生忠同志兼任總隊政治委員。
隨后,來自陜、甘、寧、青及內蒙古等地的駱駝及其牽引者齊聚于運輸總隊的大本營——青海省香日德。
1953年春夏之交,兩萬八千峰駱駝及其牽引者擠滿了香日德及其周邊的草地。根據(jù)規(guī)定,每峰駱駝需馱載四袋面粉,每袋重五十斤,再加上人畜自用物資,總重量約達三百斤。每位牽引者需負責七八峰駱駝,整個運輸隊實行軍事化管理。
為避免陷入黃河源地的沼澤困境,此次進藏路線經(jīng)過精心選擇:由香日德向西行進約三百公里至格爾木,再向南穿越昆侖山——這便是今日青藏公路的基本路線。
雖然此路線避開了沼澤地的困擾,但冰雪覆蓋的連綿雪山卻給運輸隊帶來了極大的挑戰(zhàn)。由于雪地缺乏干草,駱駝身體迅速消瘦,直至倒斃。
為減少損失并確保運輸線的連續(xù)性,慕生忠同志在沿途設立了四個轉運站。1953年6月,他派遣青年干部張震寰和趙建忠等人前往格爾木河畔選址,并于同年10月正式成立格爾木站。隨后,他又陸續(xù)建立了納赤臺站、可可西里站和溫泉站。這些轉運站條件簡陋,除格爾木站設有防止野狼襲擊的圍欄外,其他站點僅有兩頂帳篷。
由于駱駝大量死亡及高原缺氧癥的影響,送達拉薩的糧食數(shù)量遠低于預期,許多牽引者也因此喪生。悲壯的駝運將400萬斤糧食運到拉薩,以沿途每500米就倒下一頭牲畜的慘痛代價,完成了它的艱難歷程。近3萬峰駱駝死亡十之八九,而當時全國的駱駝也僅有不到20萬峰。
這兩次悲壯的進藏之旅,深深烙印在慕生忠的心中,讓他愈發(fā)堅定一個信念:修建一條通往拉薩的公路,不僅是連接地理的橋梁,更是維系生命、捍衛(wèi)家園的不朽之路。雖然公路局長對他的精神表示肯定,但因缺乏科學數(shù)據(jù)和資料支持,以及國家建設資金的緊張,這一設想未能得到批準。
慕生忠回到住處,偶遇來京開會的范明。同為陜西老鄉(xiāng),兩人有著深厚的交情,曾在第一野戰(zhàn)軍共事多年,進藏后又共同為黨的事業(yè)奮斗,慕生忠將自己的苦惱毫無保留地向范明傾訴。
范明聽后,為慕生忠出謀劃策,建議他向彭德懷老總尋求幫助。彭德懷曾是原第一野戰(zhàn)軍司令員兼政委,抗美援朝戰(zhàn)爭結束后,主持軍委日常工作。
于是,慕生忠滿懷希望地找到彭老總,向他詳細匯報了自己的修路計劃。聽完匯報后,彭老總背著手,走到掛有中國地圖的墻壁前,目光深邃地注視著青藏高原。慕生忠的心情再次緊張起來,擔心自己的計劃無法得到支持。
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彭老總終于用右手從西北甘肅敦煌方向往西南角上一劃,堅定地說:“這一帶仍是交通空白區(qū),從長遠來看,修路是勢在必行的!”
此言一出,慕生忠激動不已,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隨后,彭老總詢問慕生忠的具體打算。慕生忠匯報說,從西寧到香日德的路段雖然破舊,但尚能勉強通行;而從香日德到格爾木的300公里路段則需要進行修補和溝通。為了獲得領導的支持,他計劃先從格爾木修到可可西里,再根據(jù)實際情況逐步推進。他堅定地表示,無論面臨多大的困難,都要想方設法修通這條路。
彭老總對慕生忠的決心和計劃表示肯定,答應幫助他向周總理提交報告以獲取資金支持。不久后,彭老總告訴慕生忠,周總理已經(jīng)批準了他的報告,并先期撥款30萬元用于修路。
慕生忠壓抑著內心的興奮,試探性地提出能否再增加十輛卡車、十個工兵以及一些工具。彭老總爽快地答應了。還特別批準了一輛吉普車供慕生忠使用,以便他在修路過程中能夠便捷地往返于各地。
當晚,慕生忠便返回青藏高原,準備修路。
就這樣,僅憑1220人、1200把鎬、1200把鍬以及有限的炸藥和工具,沒有任何大型施工機械的協(xié)助,慕生忠以豪邁的氣概和堅定的信念,率領大家開始了這場前所未有的修路大戰(zhàn)。
四 迢遙天路向昆侖
5000多米以上的地方是什么樣概念,那是接近于我們平常乘坐飛機一路爬升即將達到巡航高度的地方,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外面是零下十幾度的低溫,空氣的含氧量連平時的一半都達不到,奮戰(zhàn)在那樣的地方,該是一種怎樣窒息般的艱難?
那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悲壯美學:雪原袒露著大自然最原始、最純粹的嚴峻,云彩在身邊飄動,太陽依然明麗,卻已失去溫暖的力量,大地積雪覆蓋,狂風山呼海嘯,云端之上地動山搖,雪崩、冰裂、高反,不再是模糊于紙墨間的概念,而是隨時可奪去生命的現(xiàn)實。
而那些筑路英雄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這樣的背景里,他們掄起鐵鎬,揮動鐵鏟,點亮人類征服自然、筑路前行的第一束希望之火,世界筑路史的傳奇由此拉開序幕。
在西北軍區(qū)的指令下,慕生忠?guī)е砝峡偺嘏氖v大卡車,滿載著筑路的工具和稀缺物資,還特意裝載了幾車來自青海湟源的楊柳樹苗,帶著扎根的決心到達格爾木。
那些綠意盎然的幼苗,在他的精心呵護下,最終在柴達木的塵沙中落地生根,蔚然成林,成為格爾木最初的綠洲。慕生忠更以詩意的名字命名它們?yōu)椤巴f”與“成蔭村”,寄托了他對未來的美好愿景,綠意與希望在此處悄然萌發(fā)。
在京時,面對資源的匱乏,慕生忠機智地僅申請了十名工兵,背后卻藏著動員運輸隊民工參與修路的深謀遠慮。抵達格爾木,面對民工們的質疑與退縮,他沒有退卻,而是以激情和智慧應對。在汽車踏板上,他振臂高呼,用彭老總的汽車與周總理的批準激發(fā)眾人的雄心,描繪出一幅柴達木盆地的未來圖景——一個繁榮的花園,一條穿越青藏高原的交通命脈,以及格爾木作為新時代起點的輝煌。
在一個空手走路都氣喘吁吁的地方,有的民工擔心承受不了繁重的體力勞動,擔心掄不動大錘,揮不動鐵鍬。
慕生忠在帳篷間穿行,傾聽眾人思鄉(xiāng)之情,轉而提出“最后的請求”——每個人幫助開墾三分土地,種下希望的種子再離開。
第二天,民工們欣然應允,熱火朝天地完成了任務,卻不知這正是慕生忠的妙計。他以此證明了在這片土地上,他們不僅可以實施體力勞動,更能創(chuàng)造奇跡。
慕生忠更以歷史故事激勵人心,將文成公主的勇氣和使命與在場的男兒相比,喚醒他們的自豪與擔當。最終,1220名壯志滿懷的民工被組織起來,分為六個工程隊,加上測量隊,由慕生忠和任啟明共同領導,踏上了征服世界屋脊的征途。
1954年5月11日,格爾木的荒漠中,1200名工人手握簡陋的工具,無懼艱難,以最原始的方式,向著青藏公路的建設發(fā)起了沖鋒。面對雪水河的險峻,面對斷崖的阻擋,慕生忠和他的隊伍以非凡的毅力和創(chuàng)新的智慧,克服了一個又一個看似不可能的難關。在王德明“老虎隊”的驚人速度下,河岸公路得以提前竣工;在無橋可過的困境中,他們憑借有限的資源,以巧手匠心架設起連接兩岸的橋梁,成就了青藏公路上唯一的新建橋梁。
鄧郁清,這位1935年福建龍溪工業(yè)??茖W校公路系的畢業(yè)生,曾是西寧至玉樹公路修建的參與者,卻因時局動蕩與經(jīng)費流失而壯志未酬。而今,他又被慕生忠特意召回,肩負起筑路工程師的重任,續(xù)寫他們未竟的事業(yè)。
面對著9米寬的河岸與同樣長度的紅松木材,鄧工陷入了沉思。難題如山,時間卻吝嗇得不肯多給一分。
“不管多少困難,三天必須通車”,慕生忠斬釘截鐵的話語,像是一道不容違抗的軍令,激發(fā)出團隊所有的智慧與勇氣。一場頭腦風暴在河岸邊上演,每個人的心都被同一份緊迫感緊緊捆綁。
在鄧工的草圖下,智慧的火花匯聚成行動的藍圖:兩岸石壁上的平臺與木樁,巧妙地利用自然地形,以最原始的力學原理,彌補了材料短缺的遺憾。石匠的精巧、木工的匠心、鐵匠的力量,在這一刻融為一體,將看似不可能的任務變?yōu)榭赡?。三天,僅用了三天,一座橋梁在汗水與堅持中挺立,成為青藏公路上第一個堅實的腳印。
考驗的時刻來臨,鄧工與慕生忠之間展開了一場關于責任與信任的拉鋸戰(zhàn)。
最終,慕將軍把鄧郁清從駕駛室里拽下,自己堅定地坐到了第一輛車上,如果橋垮了,他要用自己的生命表明一種責任和擔當,那份無畏與決絕,讓所有人的心隨著車輛的每一次顛簸而跳動。
成功過橋的那一刻,慕生忠的笑聲回蕩在山谷,他為這座橋賦予了浪漫的名字——“天涯橋”,那是對遠方的向往,也是對這段艱辛旅程的最好注解。
歲月流轉,1956年4月,當陳毅副總理率領中央代表團的車隊緩緩經(jīng)過這座橋時,元帥重新命名“天涯橋”為“昆侖橋”,不僅承載了過往的汗水與智慧,更成為青藏線上一道永恒的風景。
巍峨的昆侖山下,這座橋不僅聯(lián)通了天塹,更見證了信念與勇氣的不朽。
從格爾木向南延伸,每向前邁進一步,海拔便悄然攀升,仿佛是大自然的無聲挑戰(zhàn)。及至公路蜿蜒至昆侖之巔,4800米的高度令人窒息,稀薄的空氣中,每一口呼吸都是對意志的考驗。
踏入唐古拉山脈的領域——這里是青海省與西藏自治區(qū)的天然界限,海拔高達5231米,是所有穿越此地公路不可避免的天險之路。
唐古拉,一個終年被風雪擁抱的名字,其風力之巨,足以讓任何形式的站立都成為一種奢望,自然之力在此肆意展現(xiàn)的不羈與狂野,超出此前任何地方。
慕生忠對所有人說:“我們的隊伍能鉆地,能上天,一定要把唐古拉踩在腳下,勝利就在眼前,就是死,頭也要向著拉薩!”
凜冽的風雪肆虐而至,筑路英雄們僅憑著手中的鐵鍬與鐵桶作為簡陋的庇護,毅然挺立于唐古拉山巔,連續(xù)二十個晝夜以血肉之軀抗衡自然的嚴酷,始終未曾退縮。在遠離塵囂的高寒之地,他們安營于簡陋的帳篷之下,忍受著每一次呼吸的艱難與煎熬。最終讓一條希望的通途,穿云裂霧,蜿蜒云天。
在艱苦卓絕的時光里,營養(yǎng)的缺乏和蔬菜的缺少,嚴重地困擾著人們的健康,很多人因此患上夜盲癥。關鍵時刻,是慕生忠用智慧“哄”著駝工們開墾的27畝“菜園”長出的第一批蔬菜,解決了難題,小小的水蘿卜成了生命的奇跡,它們如同春雨般滋潤了病弱的身體,讓夜盲的雙眼看見了光明,讓潰爛的傷口逐漸愈合,醫(yī)學的疑惑在青藏高原找到了最樸素的答案。
曾經(jīng),夜幕下的昆侖,一場無聲的“叛逃”上演。實際是那些渴望早日穿越天險的勇士,以星夜為伴,默默揮灑汗水的夜以繼日。慕生忠的“怒斥”之下,藏著的是對這份堅韌不拔的欣慰與驕傲。在那最高峰的挑戰(zhàn)中,王德明與王仕錄帶領的隊伍,以鋼鐵般的意志,與惡劣的天氣、極限的環(huán)境抗爭,即使冰雹如鼓點般敲擊,也無法阻擋他們前進的腳步。當十二步的山口被征服,一個新的名字“十二步山”誕生,帶著對古老傳說的致敬,也書寫著新時代的傳奇。
7月30日,比預期提前的勝利,如一曲凱歌響徹可可西里,電波跨越千山萬水,傳遞著慕生忠的豪情與決心。建軍節(jié)的慶祝,不僅是對成就的歡騰,更是對未來的期許。班禪額爾德尼活佛的到來,更添一份神圣與莊嚴,這片沉寂的土地因歷史性的會面而煥發(fā)新生。
另一端,齊天然與他的隊伍,用40天的汗水與智慧,在敦煌與格爾木之間鋪就了580公里的生命線,完成了另一段“天路”的對接,盛況空前的典禮上,人們見到了一身民工裝束的慕生忠,卻沒見到齊天然的身影。
齊天然,同樣是一個和青藏線歷史熔鑄在一起的名字。
他曾是西北軍馮玉祥、高桂芝的部下,后任胡宗南部少將師長。在經(jīng)歷過西北抗日所有的大戰(zhàn)后,1949年率部在四川起義,參加了解放軍。隨后他又回到大西北,和慕生忠一起出藏入藏。馱運開始,他任可可西里轉運站長,在條件惡劣的高山荒野組織糧食運輸。
開辟青藏公路的同時,需要向北再開出一條從格爾木到敦煌的公路。這條路要穿越戈壁,通過上百里的鹽湖地帶,任務不是一般的難。慕生忠分身乏術,他需要再找一個人幫忙。
思來想去,他找到了齊天然。
他對齊天然說:“天然同志,再開一條敦格公路,我想交給你去完成。這個任務很重,我沒有錢,沒有人,只有要求,我把路修到拉薩的那一天,你的路也必須修到格爾木,不知道你有沒有膽量接下這個任務?!?/p>
齊天然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修到哪里修不動,我就死在哪里。釘個橛子做記號,你再派人接著修就是了?!?/p>
聽到這話的慕生忠激動不已,大聲地說:“你死了,我給你樹碑立傳?!?/p>
齊天然只帶走了4個戰(zhàn)士,在蘭州招募了40余個民工,帶著一輛汽車,以邊探路邊修筑的方式,向格爾木進發(fā)。路面驗收的標準就是汽車能以每小時5公里速度通過??墒钱敯崖沸薜诫x格爾木70公里的察爾汗鹽湖時,他們卻犯了難。面對這片5800平方公里的未知領域,缺乏前人經(jīng)驗可循,齊天然在鹽湖邊緣苦思冥想之際,發(fā)現(xiàn)湖面覆蓋著一層硬殼,布滿了大小不一的溶洞。于是靈機一動,設想將鹽粒填充進溶洞,并利用鹽湖中濃稠的鹵水加固表面,這或許能成為通行之道。
近乎無奈之下的創(chuàng)舉,奇跡般地取得了成功。
公路順利穿越了鹽湖長達31公里的部分,而今,“萬丈鹽橋”已成為青海的一大奇觀,不僅見證了人類智慧與自然的和諧共融,更令人驚嘆的是,齊天然當年這一應急之策——溶洞填充與鹵水修補法,至今仍然是鹽湖路段維護路面的有效手段。
在兩路通車的典禮上,滿臉喜悅的慕生忠懷里揣著一封先一天收到的電報:“慕政委:我們已于12月22日上午11時到達格爾木,敦格路勝利開通。齊天然?!?/p>
電報中的寥寥數(shù)語,凝聚了無盡的辛勞與榮耀。
慕生忠面對齊天然的那封電報,滿懷對同志和戰(zhàn)友們的深深敬意,止不住熱淚盈眶。
歷史的鉤沉,還留下了這樣一個發(fā)人深省的故事。
當齊天然開創(chuàng)性地修完敦格路上的“萬丈鹽橋”時,有專家質疑在鹽湖上修的能算是一條路嗎,說:教科書上規(guī)定,土的含鹽量超過百分之七,就要考慮改線??赡缴也豢蜌獾貙@位專家說:你說百分之七不行,那百分之十七行不行?百分之七十行不行呢?百分之百行不行呢?你都沒有試過,怎么就能斷定說這鹽橋不算路呢?科學不是靜止的,科學是在不斷前進的呀!
慕生忠用共產黨人的膽識加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原理,為那些專家上了一堂生動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教育課。
五 千年雪域變通途
格爾木深邃的蒼穹下,齊天然籌備了一場盛宴,迎接敦格公路與青藏公路交會的慶典。
然而,大鍋中咕嘟冒泡的牛肉尚未達到最佳風味,他卻倚在車輪旁,沉入了夢鄉(xiāng),一夢便是晨昏交替。醒來時,他以為那場屬于勝利者的歡歌已成過往,口中喃喃自責,未承想,民工與戰(zhàn)士們溫柔地告訴他:盛宴尚待開啟,一切只為等候他的蘇醒。
那一刻,齊天然愣住了,望著這群同甘共苦的伙伴,淚水不禁模糊了雙眼,那是幸福與感動交織的淚光。
1954年,注定是鐫刻在歷史豐碑上的一年。11月27日,那條蜿蜒于崇山峻嶺間的康藏公路(后因行政區(qū)劃的變更更名為川藏公路),全長達2255千米,終于在萬眾矚目下竣工;幾乎在同樣的時刻,全長1937千米的青藏公路,也在雪域高原的見證下,完成了它的壯麗構建。
兩條生命之路,奇跡般地同時橫亙在海拔3000至5000米的云端之上,它們的誕生,是5000余萬立方米土石方工程的艱辛凝結,是人類公路建設史上前所未有的輝煌篇章,更是對自然極限的勇敢挑戰(zhàn)和勝利宣言。
消息不脛而走,全球為之震撼。
12月25日,拉薩迎來了一個值得永遠銘記的日子,一場盛大的通車慶典在這里拉開序幕。當?shù)谝惠v蘇聯(lián)制造的嘎斯汽車緩緩駛入這片圣潔之地,不僅標志著物理距離的縮短,更是心靈與希望的交匯。在那激動人心的瞬間,在場的每一個人的眼眶濕潤了,那不僅僅是喜悅的淚水,更是對犧牲在高原上的3000余名解放軍將士的深切緬懷。
六" 至今猶憶慕將軍
眼前,唐古拉山口赫然矗立。
一塊披雪石碑上,標注著享譽世界的地標:海拔5231米。它不僅是青藏公路上的制高點,更是無數(shù)傳奇與夢想的交匯之所??諝庀”?,氧氣稀少,卻并未讓這里淪為孤寂之地。相反,時間的流轉在這里積淀了厚重的歷史雪痕。沿途兩側,各式雕像與石碑,仿佛在向過往的旅人低語著歲月的輝煌與悲壯。
在這眾多的紀念中,有一尊歷經(jīng)風霜、略顯斑駁的軍人雕像,格外引人注目。它在唐古拉山的風雪中傲然挺立,以其不屈的姿態(tài),守護著這條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已經(jīng)有35個春秋了——那是1989年,在青藏公路通車35周年之際,青海省政府代表青海省各族人民為西部軍人豎起的一座雕像。
在這座雕像豎起的5年之后,1994年10月19日,西部軍人的杰出代表慕生忠將軍在蘭州逝世。遵照他的遺愿,家人將他的骨灰撒在了莽莽昆侖的青藏線上。
在祭撒骨灰的那個莊重而肅穆的瞬間,碧空如洗,陽光柔和地灑在西部至為輝煌的物流壯舉——繁忙的青藏公路之上,川流不息的車輛漸漸靜止。人們得知慕將軍的英靈即將與這條他傾盡心血的天路永伴時,過往的車輛長時間的鳴笛聲,回蕩在茫茫昆侖的上空。每一聲都是對這位共和國“青藏公路之父”無上的敬仰與悼念。
此刻,整個世界都屏息以待,獵獵經(jīng)幡似乎也停止了流動,只為聆聽這穿越時空的敬禮。突然間,碧空中飄起鵝毛大雪,天地一片縞素,將一位長眠于此的偉大靈魂,輕輕覆蓋。
世上長留青藏路,人間永記慕生忠。
青藏線,是為中華大地而生,它將西北邊陲的清冷月光與西南雪域的熾烈陽光緊緊相連,將西藏作為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一歷史事實,鑄造成不容置疑的現(xiàn)實圖景。
它為文明而存,那第一縷拓荒之火,不僅照亮了高原的往昔,更照耀著現(xiàn)在,于歷史長河中矗立起一座文明的燈塔。它面向世界而敞開,作為人類探索世界屋脊的第一條路徑,沒有它,人類對極端環(huán)境的認知將是空白一片。
步入20世紀的尾聲,蘭州至西寧至拉薩的通信光纜如同光速的使者,跨越2754千米,將西部信息化的進程推向了新的高潮,信息的高速公路在高原上鋪設開來。而今,在西部大開發(fā)的洪流中,鐵路如巨龍般騰躍于世界之巔,數(shù)代人的夢想與期盼,正一步步化為眼前的壯麗現(xiàn)實。
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青藏線如同一位勇往直前的行者,每一天都在蛻變,每一次蛻變都凝聚著中國軍人和筑路工人的忠誠與奉獻,每一次前行都見證了時代的步伐。在這片古老而又年輕的土地上,青藏線不僅是一條路,更是一條時間的河流,流淌著歷史的記憶,涌動著未來的希望,以不屈不撓的精神,追趕著時代的浪尖,書寫著屬于自己的傳奇。
無數(shù)故事在這條路上發(fā)生,而走在路上的人們,仍在不斷編織著新的傳奇,讓這段旅程的故事永遠延續(xù),生生不息。
(特邀編輯 丁逸楓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