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子巷新搬來一戶人家,這家有個男孩,十二歲,同我一般大,和我同在一所學(xué)校,同在一個班,叫大娃。這些都不新奇,新奇的是大娃娘是個瘋子,人們都叫她瘋子婆娘。瘋子婆娘模樣兒挺俊俏,一頭烏黑披肩的長發(fā),每天早晨坐在門前的石凳上梳頭,梳來梳去還是披散著一頭亂發(fā)。見人路過,就朝人家傻笑,嘴里嘀咕著,好看不?好看不?
大娃背著書包從屋里走出來,對她吼一句:“進(jìn)屋去!”沒有一點(diǎn)兒好臉色。
瘋子婆娘齜著嘴,沖著大娃傻笑,口齒不清地說:“二……二娃……唱……戲……”
起先我不明白,明明是大娃,瘋子婆娘為啥叫他二娃呢?
后來我才知道,瘋子婆娘早先是個唱戲的。她家原來還有一個比大娃小兩歲的二娃,很小的時候就跟她學(xué)唱戲,學(xué)到十歲就登臺演過戲,十里八鄉(xiāng)的人看了都說這孩子唱得好,唱啥像啥,是個戲精。前年夏天,二娃不幸落水身亡,當(dāng)人們把他打撈上來,他娘抱著直挺挺的二娃不放手,哭得死去活來,第二天便瘋了。后來,她常把大娃當(dāng)成了二娃。
大娃瘦瘦的,個頭不高,可學(xué)習(xí)卻是頂呱呱的。一天放學(xué),胖子李剛要抄他的作業(yè),大娃不同意,他伸手奪過大娃的書包,往外掏作業(yè)本,大娃又氣又惱,同李剛扭打起來。大娃不是李剛的對手,一下就被摔倒在地,李剛騎在大娃身上,像趕驢似的吆喝著:“吁——駕!駕!”這時,瘋子婆娘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來,披頭散發(fā),瞪著眼睛,像一頭發(fā)怒的母獅撲了過來。都說瘋子力氣大,真是不假。她一把抓住李剛舉向半空,嚇得李剛哭爹叫娘,瘋子婆娘全然不理,一轉(zhuǎn)身把他扔進(jìn)路邊的水田里。李剛一身泥水,爬起來拔腿就跑,頭都不敢回。
瘋子婆娘慢慢湊到大娃身邊,怯生生地望著他,一副心疼的模樣。我看出來了,這就是母愛,即使神志不清,母愛也是清醒的,因?yàn)樗膬鹤釉獾絼e人的欺負(fù)。大娃望著瘋子婆娘,情不自禁地叫了聲:“娘!”瘋子婆娘渾身一震,久久地盯著大娃,咧了咧嘴,傻傻地笑了,笑得春光滿面。我想,這也許是她很久很久沒有聽到兒子叫她娘了吧,才高興成這個樣子。
年底,眼看就要過年了,瘋子婆娘忽然失蹤了。大娃和爹找遍周邊的村鎮(zhèn),也不見瘋子婆娘的蹤影。
冬天過去了,春天來了。有一天,忽然有人在巷口大叫:“快來看呀,瘋子婆娘回來了!”我們跟著大娃跑到巷口,沒想到失蹤半年的瘋子婆娘居然回來了!只見她穿著一件半新的淡青色戲服,一根紅頭繩扎著散亂的長發(fā),人顯得精神了許多,只是那目光依舊呆呆的,傻傻的。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大娃,咧著嘴,傻傻地笑:“唱……唱……戲……”還是那樣口齒不清。
瘋子婆娘回來后,大娃爹沒有責(zé)罵她,更沒有打斷她的腿,當(dāng)晚給她做了一頓好吃的。誰也不知道這半年瘋子婆娘在哪兒過的,怎么過的?好像大娃爹知道一點(diǎn)兒,可他不說。
從那以后,剪子巷里的人常??匆姱傋悠拍锎┲羌嗌膽蚍?,臉上抹著胭脂,紅頭繩扎著長頭發(fā),在巷子里走著臺步,舞著長袖,嘴里咿咿呀呀唱著我聽不懂的戲文。
一天,她唱著,舞著,從巷頭舞到了巷尾。巷尾外有一條大河,清清的河水日夜流淌著。看見河水,瘋子婆娘那異樣光彩的眼神陡然消失了,瞬間又恢復(fù)成神色恍惚的瘋子,嘴里念叨著:“二……娃……娘來……救……”話沒說完,她張開雙臂,像一只飛舞的蝴蝶向河水飛去……
當(dāng)人們從下游把瘋子婆娘救上來時,她已氣息全無,靜靜地躺在草地上。大娃撲了過去,緊緊地抱著她,悲痛地哭叫著:“娘啊……娘……”大娃的哭聲讓我們在場的人個個心如針扎的一般痛。
瘋子婆娘走了,剪子巷里再也看不到她走臺步,舞長袖的身影,聽不到她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二大娘說她去天堂唱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