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親的緣分只有18年。
他活著時,我們之間的交談很少,他從來不過問我的學習和生活,我也沒有機會和他談心交流。我們的相處常常是這樣的,對話歷歷仍在眼前。
“爸爸,吃飯了!”我端了一碗飯送到桌前。
“嗯?!备赣H漫不經心地回答。
“爸爸,我不想去放牛。”我低聲地請求。
“不去干啥?去地里干活你會?”父親的態(tài)度冷硬且粗暴。
“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呢?二姑做的飯就是沒有我媽做的好吃。”我端起碗,剛吃了一口,就想起因和爸爸吵架,跑回娘家的媽媽。夏夜里繁星點點,多像媽媽慈愛的眼睛。
“不吃,放下!還是餓得輕。”爸爸的話像一把橫空飛來的刀,把我的思念硬生生切斷。
“爸爸,今天我在學??匆姟蓖砩匣氐郊?,我興致勃勃,想和他說個學校里的趣事。
“吃你的飯吧,閑淡話不少!”我的熱情被他一句話嗆回。
“爸爸,我的學費啥時候交?老師又催了?!?/p>
“知道了?!备赣H的應答仍是冷冷的,只留下一臉茫然,惴惴不安的我,怎么辦?明天早上去學校,老師會不會又催我了。
這個父親,像影子一樣的父親,像在鏡子中閃現的父親,就這樣長久地盤踞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我不知道和他相處的18年,是如何成長起來的。我的心事他從來不懂,也從來不問。
他更多的時間要么是干活,要么是坐在正屋的椅子上或沉思,或在筆記本里寫著什么。他的筆記本是淡綠色的,還有個藍色的,都是我喜歡的顏色。他經常一寫完就鎖到一邊的抽屜里,絕不允許我和弟弟隨便翻看,直到他48歲那年病逝。我們打開抽屜,有他整整齊齊放著的筆記本,四五個塑料筆記本,還有幾個是我們小學時用的作業(yè)本。上面一頁一頁記著村里的賬目,錢,物,糧食,以及出工程時每人的工分。
我們小心地翻著,這才記起他坐在桌邊一會兒思考,一會兒認真地記錄的場景。我們把他留下的書籍,一套《毛澤東選集》,一本缺少了封皮的《毛澤東詩詞》,一一整理好,又放回抽屜,鎖好。以前埋怨他沒有關注我的內心世界,我又何曾走進他的世界。直到26年后的今天,還在那兒保存著,這是他留給我們的唯一的念想。
可是青春已逝,容顏日漸豐腴,心底總有些遺憾。如果童年再來一次,如果青春能夠回放,我會不會換一種眼光看待他?父親會不會換一種面孔對待我?可惜這只是一種假想的游戲罷了。我們父女相處的方式,我是再也學不會了,也沒有機會去學習了。在他離開的這二十多年,我從學校畢業(yè)到參加工作,到進入婚姻,到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全然不知。我在一個個十字路口迷茫徘徊,我在幾次面臨人生選擇時,他也沒有參與,沒給我一句他的只言片語。他在另一個我看不到的世界里,生活是好抑或壞,我不知道。我只有通過想象和沉思,去勾勒父親的模樣。
我多想和所謂的父親平和親切地說說心里話。我只想告訴他,現在我已長大,亭亭,不憂且不懼。
我想對父親以及世上所有的父親說,如果你有一個女兒,請在她童年、少年時多多關愛她,因為她的幸福時光只在那短短的20年,或者25年。此后她將踏入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相處,去適應另一對父母,她將經受生子生女之痛,然后付出全部青春的容顏和光澤去滋養(yǎng)自己的孩子,去經營自己的家庭,經受歲月的各種打擊和摧殘,漸漸老去。
這么多年來,其實我一直在生活中尋覓,一直在努力追尋父親的模樣,用自己的理解勾畫父親的鏡像,用自己的想象,和那個一臉清瘦,頭發(fā)根根豎立,精神抖擻的父親對話。
如果有一天,當我騎車走過那條河邊,遠遠地,看見前邊有個男人,他在注視著我,也許,那個人就是一直在等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