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睛，聽到了水流。

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帶著深幽處蘭花的香氣，隨著嘩嘩的水流聲，傳來了一陣陣竹管吹奏的聲音，從無到有，從模糊到清晰，仿佛吹奏的人就在跟前。阿亮急迫地想要睜開眼睛，眼睛卻不聽使喚，怎么也張不開，他雙手揉著眼睛，一絲亮光都沒有，烏漆墨黑的一片。

很早之前，阿亮就聽過巴河女神的故事。楚昭王的女兒從小英勇過人，拜了越國人為師學(xué)習(xí)舞劍。那年，吳人進犯，公主身披鎧甲，手持長劍，與敵人在巴河苦戰(zhàn)，最后寡不敵眾，戰(zhàn)死在河邊，公主化為了巴河女神。女神因為思念楚王，懷念故土，手中長劍化為了篪，她常年在河邊吹著篪，演奏著記憶里的楚樂。篪聲有時候化為了陣雨，灑在新春的筍尖上，長出一棵棵適合做成篪的蘄竹。有時化為了一陣風(fēng)，蕩漾在大別山的松林里，那里埋葬著她的士兵。

突然，摩托車刺耳的喇叭聲讓阿亮回過神，是個送餐的外賣小哥，他提醒阿亮走路要看路。阿亮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馬路的中間。他后退了幾步，街道上行人無幾。他發(fā)現(xiàn)馬路牙子上有一枚欒樹的花朵，于是撿了起來。花朵由三片花瓣包裹著，里面是一股熟悉的氣味。四周也沒有欒樹。阿亮嗅了嗅花朵，是蘋果汽水的味道。阿亮抬起頭，一眼看到了馬路對面諾曼底網(wǎng)吧的招牌，招牌破了一個大洞。阿亮以前經(jīng)常在這家網(wǎng)吧包夜，父親常常咬牙切齒地把他從網(wǎng)吧里拎出來，狠狠地踢他幾腳。有一次，父親踢到了他的尾骨上，他的“尾巴”疼了好久，一坐下就疼，別人以為他得了痔瘡。阿亮好奇地走了進去，穿過一段小巷子，里頭是一個寬大的院子，阿亮記得以前還有一家美容店，院子里曬著一堆花花綠綠的毛巾。現(xiàn)在這里竟然改成了一家燒雞公的餐館，桌子擺到了院子中央。已經(jīng)到了吃飯的點，這里一個人都沒有，看來生意并不理想。老板娘瞧見阿亮走進來，便熱情地招呼他，問他幾個人。阿亮始料不及地說，一個人。老板娘把他領(lǐng)到一號桌旁，給他倒了一杯茶水。老板娘像是認(rèn)識他似的，喊了一句，還是原樣的？阿亮怔了一下，他抵不住別人的熱情，也不知道怎么接話，就同意地點了點頭。老板娘鉆進了廚房。阿亮望了望網(wǎng)吧的入口，門上套了一個大鐵鏈子。他和小蕊第一次接吻就在網(wǎng)吧。他們一起玩炫舞的游戲，連續(xù)三次滿分通過了《快樂崇拜》的歌曲卡點，他們激動地擁抱在一起，一瞬間就親吻了起來。小蕊嘴里還有芝士的味道，香香的，他們之前點了芝士比薩的外賣。親完之后，小蕊第一反應(yīng)是，這不作數(shù)，我們只是友誼之親。阿亮嗯了一聲。小蕊說，反正讓你占了便宜，也不許你到處去說。阿亮點了點頭。

沒一會兒，老板娘就端上了一份燒雞公干鍋，一份青菜，一瓶二兩半的小勁酒。店里沒有客人，老板娘坐在阿亮旁邊嗑著瓜子。她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阿亮說，有兩個月了。老板娘問，之前在哪兒？阿亮說，在深圳。公司是做視頻剪輯的，他們在控制成本方面很有經(jīng)驗，在秋天開始大量裁人，等下一年的春天再招聘一批新人，新人有三個月的實習(xí)期。阿亮罵了一句，那些老板都精明得很。老板娘問，那你為什么不回來工作？阿亮說，回到小鎮(zhèn)能有什么工作。老板娘說，可以去干化工廠，那是小鎮(zhèn)唯一一家進入新三板的上市公司，工資待遇不錯。阿亮不感興趣。他吃了一塊燒雞肉，太柴了，很難吃。

三日前，阿亮躺在床上日夜躺著，中間只吃幾頓外賣，每天下午五點左右，小蕊會給他打一個電話。小蕊之前是做編程的，長時間熬夜太累了，去體檢，才發(fā)現(xiàn)血糖高，尿酸高，她最近從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辭職了，想在家調(diào)一調(diào)身體。他們兩人胡亂地聊著微博熱搜，然后就是討論晚上看哪家的抖音直播帶貨，薅零元購的羊毛。最近有幾個主播沖數(shù)據(jù)，福袋里頭禮品很豪氣，什么品牌洗面奶，什么筋膜槍，然后掛在咸魚網(wǎng)上賣出去，還能掙個餐費。小蕊說，上次我搶了兩包嬰兒紙尿褲，轉(zhuǎn)手賣了120元，掛二手網(wǎng)的時候，我在產(chǎn)品下面?zhèn)渥⒘丝尚〉叮ㄉ倭恐v價），那位寶媽一句話不說，直接拍了，還一個勁謝我，果真寶媽的錢容易掙。阿亮說，反正空手套白狼，能賣出去就掙到了。他羨慕地說，我最近搶到的不是一塊錢兩包的抽紙，就是一塊錢四瓶的可樂，一塊錢的進賬沒有。小蕊笑著說，要說抽紙，我搶得最多，幾百包，我家柜子都被塞滿了。阿亮說，我都不稀罕搶紙巾了。小蕊說，我倒是希望搶一個兔耳朵，搶那個的人太多了，還沒點開鏈接就已經(jīng)秒空。阿亮問她，那兔耳朵在二手網(wǎng)上肯定掛了很多，售價也不低。小蕊沒作聲，顯然她不是為了賣兔耳朵才去搶的。阿亮說約她出去吃麻辣粉。小蕊借口家里有事沒去。阿亮問她，不喜歡吃嗎？小蕊說，真的家里有事。阿亮關(guān)掉手機，望著屏幕熄了，映出自己的模樣：頭發(fā)油膩膩的，橫七豎八。他上個月染的黃發(fā)已經(jīng)長出了黑發(fā)。阿亮抓了抓頭發(fā)，立馬從床上跳了起來，去廚房洗了個頭發(fā)，特意多給了點洗發(fā)水，然后用吹風(fēng)機使勁吹。他摸了摸下巴，又刮了一個胡子。

窗外放著馬頔的民謠，阿亮猛然想到了還有一把吉他。阿亮沖到了床邊，搜出了吉他盒。他打開一看，吉他的弦都松了。

那年暑假，他跟小蕊一起去學(xué)吉他，小蕊學(xué)會了，都可以彈《童年》了，而他一直學(xué)不會F和弦，要么是大拇指按不住，要么是小拇指扣不住。小蕊見狀，跟他說，你要是學(xué)會了，我就答應(yīng)你一件事。阿亮想都沒想，那我們一起去吸鐵砂吧。巴河進入冬季，河水就干涸了，露出沙床，經(jīng)過河水沖刷的沙子，顆粒圓滑細膩，踩上去冰冰涼涼的，柔軟舒服，如果沒什么事的話，他們會悠閑地躺在沙子上一下午，躺累了就蹲在沙地上用吸鐵石吸鐵砂，然后將鐵砂從吸鐵石上扒下來放在白紙上，吸鐵石放在白紙下。在紙下拉動吸鐵石，紙上的鐵砂像跳舞一樣跑來跑去，呈現(xiàn)出奇奇怪怪的形狀。阿亮喜歡玩鐵砂，他能玩一兩個小時，小蕊端著白紙，他就樂呵呵地移動著吸鐵石。

阿亮不喝酒，把二兩半推到老板娘的眼前。老板娘看著酒咧嘴笑了笑。她拿出了兩個小酒盅，先滿上一杯，一口干了。老板娘說，別小看這兩個酒盅，這是我母親給我的，她說是龍泉陶的，要留給女婿。老板娘給阿亮也倒了一杯酒。阿亮不肯喝，他可是滴酒不沾，有一次，小蕊要過立夏節(jié)，阿亮也迷糊，年輕人都過洋節(jié)，她為啥過個沒怎么聽說過的節(jié)日。小蕊把阿亮約到自家的樓頂，她家可是在九樓，還沒電梯。阿亮走得腿都疼。等他到了樓頂，小蕊拉著他爬上了通風(fēng)管，到了沖屋的頂，上面擺滿了太陽能熱水器的儲水桶。小蕊悄聲地說，這里最為隱蔽。阿亮低頭一看，一排儲水桶之間，真有一尊巴河女神的神像，她身披戰(zhàn)甲，怒目圓睜。小蕊指著神像說，立夏節(jié)是祭祀巴河女神的，你看她神氣不？這可是我奶奶的寶貝，我從小光想著女神舞弄刀槍的場景，就覺得太帥氣了。阿亮說，你把你奶奶的神像偷出來，她不罵你嗎？小蕊說，那不打緊，我把我弟奧特曼的玩具放了上去，我奶奶白內(nèi)障，看不清神龕上放的是什么。小蕊嘴里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唱著祝詞，然后拉著阿亮一同跪著，求巴河女神保佑。阿亮問她，保佑什么？小蕊說，保佑我大姨媽延期一百年吧，還有，胸也要噗噗地長，那些狗日的都說我是大平胸。阿亮撲哧笑了。小蕊瞪了他一眼，大聲吼道，不許看我的胸。阿亮說，我沒看！小蕊說，也不許想。阿亮說，我也沒有想。小蕊從包里拿出了兩罐烏蘇啤酒，她打開了蓋，塞給了阿亮一罐，自己大口喝了起來。她喝了好幾口，打了一個大大的嗝，真舒服呀！然后轉(zhuǎn)頭望著阿亮。阿亮不得不硬著頭皮喝了幾口。很快阿亮渾身瘙癢，他掀起衣服一看，皮膚上都是大塊大塊的紅斑，他輕輕抓了一下，出現(xiàn)了紅色的抓痕。阿亮說，過敏了。小蕊說，沒事，那是你酒喝少了，喝多了就跟我一樣啥事沒有。阿亮還是不敢喝。小蕊拿起啤酒就要灌他。阿亮沒辦法，忍住瘙癢，又喝了大半瓶。兩人躺在儲水桶之間，天空也只露出了一小半，飛過了幾只白鳥。小蕊說，好無聊呀。阿亮說，是呀。小蕊說，都無聊的話，我們親嘴，好不好？阿亮害羞地笑了。小蕊瞪了他一眼，我才不跟你親，親嘴好無聊，談戀愛也好無聊。阿亮說，那什么不無聊？小蕊想了想，就這樣躺著，腦子想著有的沒的，怕不那么無聊吧。阿亮同意地點了點頭。小蕊說，以后，我肯定不想工作了。阿亮說，我也不想工作。

此時，老板娘掰開阿亮的嘴，強行灌了一口白酒下去。老板娘說，大老爺們不喝酒，那豈不是要廢了。果然，阿亮的皮膚開始癢起來，他從腳肚子抓到后背。

老板娘見阿亮抓癢去了，她覺得好笑，又覺得悲涼。她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老板娘以前在廣東開洗腳店，那生意真好，來來去去都是工地上的河南人。有一次，一位前來洗腳的河南人，身上沒有帶錢，他說工地老板欠的錢沒有發(fā)，他帶了一只小狗抵洗腳的費用。老板娘忙了半天，竟然沒有一分錢，本來氣炸了，要罵娘。她看了一眼那只小狗，渾身白色，眼神清澈，可可愛愛的。小狗對著老板娘不停地吐著舌頭，還叫了兩聲。老板娘的心都要化了。河南人是在工地上看大門。他解釋，小土狗是工地上撿的，母狗生了兩只小土狗，一只灰色的被收手機的撿去了，這只白色的，他看著順眼，就撿回來了。河南人說他要回老家了，反正來這邊也搞不到錢。老板娘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小狗。見它渾身都是乳白色的，像極了旺仔牛奶的顏色，就給它取名為旺仔。旺仔圍著老板娘轉(zhuǎn)呀轉(zhuǎn)，轉(zhuǎn)得她頭暈，又不停地咬她的鞋子，那可是一雙新鞋。老板娘打了狗嘴，旺仔嘟囔著嘴，生氣地朝向另一邊坐著，不理人。老板娘說，這狗子真犟！老板娘怕它亂跑，就把它系在門邊的鐵鏈上。它就一直咬繩子，一直叫喚。老板娘本以為它一會兒適應(yīng)了就會消停，哪知道那只笨蛋狗一直叫，叫到岔氣了，還在哼哼，最后睡著了，也在哼叫。老板娘趁它睡著了，輕手輕腳地解開鏈鎖，旺仔猛然驚醒，跳了起來，像是受了驚嚇一樣，一邊叫，一邊往外頭沖。老板娘怎么喊旺仔也沒有用。它跑了。

阿亮渾身瘙癢難忍，他打斷了老板娘，問有沒有過敏藥。老板娘讓他再喝一杯就可以解癢了。阿亮又喝了一杯。這股酒勁真像小蕊彈吉他，難聽死了。阿亮雖然學(xué)吉他比較慢，但是他唱歌還不賴。每年村里祭祀巴河女神的時候，他都要跪在地上，跟著唱祝詞的節(jié)奏，敲打著銅鑼。他聽著祝詞的意思，大概是公主在戰(zhàn)場上遇到了教她劍法的越女，只不過越女是吳國的軍師，師徒二人勢必決一死戰(zhàn)。兩人大戰(zhàn)幾十回合，不分勝負，就在關(guān)鍵時刻，越女嘴里唱起了歌，是楚國的歌，旋律悠揚婉轉(zhuǎn)，以此來分散公主的注意力。果然，公主被楚樂打動了，劍法出現(xiàn)了破綻，被越女刺傷。

阿亮撩起褲子，他腳背上有一道疤痕。

小時候，阿亮和小蕊經(jīng)常在河邊沙地上扮演公主和越女。小蕊是越女。阿亮是公主。阿亮頭上戴著柳條編的花環(huán)，小蕊頭上系著方巾。兩人用枝葉追逐打鬧。每次都是阿亮完敗。失敗的要學(xué)蛤蟆跳。玩累了，阿亮脫掉鞋子，將腳放進河里，河水在夕陽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河水吸吮著小腳丫。他輕聲哼唱著歌曲，這些旋律并不是他從哪兒學(xué)來的，像是河水帶來的，順著他的腳，上升到腦子，他就唱出來了。阿亮問小蕊，以后我們會結(jié)婚嗎？小蕊搖頭說，不會，不只是你，我不會和所有人結(jié)婚。阿亮當(dāng)時信了，他在考慮自己是否也不結(jié)婚。然而，小蕊卻談了好多段戀愛，差不多隔幾天就要換一個男朋友。這就讓阿亮苦惱了。小蕊說，這有什么的，你想一想，鐵打的阿亮，流水的男友，我一直在你身邊。阿亮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所以，當(dāng)阿亮學(xué)會了吉他，來到河邊的沙地，彈了一曲馬頔的民謠。他本想彈給小蕊的。小蕊硬說她沒有學(xué)會，不聽阿亮彈的吉他。阿亮就不彈了。小蕊又不干了。她讓阿亮彈給巴河女神聽，說不定女神會現(xiàn)身。小蕊捂住了耳朵。阿亮認(rèn)真地對著巴河彈吉他，他不僅彈，還唱了起來，唱的是河水漂來的那些曲子，那些故事、那些歌詞、那些旋律他信手拈來。阿亮把腳埋在沙里，感受到腳板傳來的沙子微弱磨動，似乎是古老的聽眾跟他產(chǎn)生了共鳴。他在懷疑，自己哼唱的是很久以前的歌，楚國的歌。就在這時，阿亮的腳被咬了一口，疼痛難忍，他趕緊從沙地抽出腳，只見有幾個鮮紅的口子。小蕊見狀，趕緊去扒了扒沙地，并沒有找到真兇。不是蛇，不是蜈蚣，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小蕊生氣地對著沙地破口大罵。好在止血之后，阿亮就不那么疼了，他勸小蕊算了，別嚷嚷，免得心煩。小蕊以為阿亮要死了，哭哭啼啼的。她可是不輕易流眼淚。好在最后阿亮也沒什么大礙，只不過，腳板還是留下了咬狀的傷疤。

阿亮吃了一大坨肉，緩解胃里的酒勁。讀大學(xué)，阿亮和小蕊都在武漢藏龍島，阿亮的學(xué)校隔著小蕊只有三站路，阿亮主動找她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他們都是靠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微信聊天視頻。有一天，阿亮去雜貨店買了一個洗臉盆，塑料的，他看盆的中間有一條鯉魚，不知怎么了，他就想到了巴河，想去找小蕊。于是阿亮拿著塑料盆，坐了三站的公交，到達了小蕊的學(xué)校。他并沒有打電話給小蕊，只想看看小蕊在做什么。他在食堂找到了小蕊。小蕊正在吃炸韭菜。他就知道小蕊是個吃貨，不是在食堂，就是在去食堂的路上。炸韭菜非要一根根地吃，要是吃錯了，最后連帶著幾根撐在嘴里嚼不爛。

小蕊找錯了韭菜頭子，一大把韭菜都吃進了嘴里，嘴被撐得老大，她堅決不吐出來，反而咀嚼得更歡了。阿亮大喊了一聲小蕊，小蕊一驚，嚇得一團韭菜囫圇吞了下去，噎得眼睛都翻白了。阿亮趕緊買了一瓶可樂給她。小蕊不要，阿亮又去買了一瓶啤酒，小蕊一口喝了大半瓶，笑著對阿亮說，炸韭菜配啤酒是最爽的。說完，小蕊連打了幾個嗝。小蕊問阿亮，怎么跑到學(xué)校來了，還拿著一個洗臉盆。阿亮說，不為什么，突然就想來了。

小蕊把阿亮帶到了操場，操場上有一群學(xué)生在練習(xí)交際舞。阿亮問小蕊，有沒有報什么社團？小蕊說，天天睡不夠，怎么會有精力搞那些事。阿亮說，那你好好上課沒有？小蕊說，反正不掛科就可以了。阿亮問，那你考研嗎？小蕊說，不考。阿亮問，那你考公嗎？小蕊說，不考。阿亮問，那你準(zhǔn)備干什么？小蕊說，最好什么都不干。小蕊躺在操場的草坪上，繼續(xù)說，就這樣躺著，挺好的。小蕊望向阿亮，兩人哈哈笑了起來，阿亮也躺到了草坪上。

天空瓦藍瓦藍的，一片云朵也沒有。小蕊說，這天空太干凈了，云朵都去了哪兒？阿亮說，可能都被你墊在身下。小蕊配合地起身察看，什么都沒有。你又騙人，是不是你把云朵藏起來了。小蕊說著就壓著阿亮的脖子打鬧，阿亮反抗地把頭埋進胳膊。小蕊質(zhì)問他，你快說！突然，阿亮直起身子，一把抱住了小蕊。小蕊沒有掙扎，她靜靜地看著阿亮。阿亮又抱緊了一點，小蕊還是不動。阿亮放開小蕊，起身提著洗臉盆走了。

阿亮身上的瘙癢好多了，他掀開衣服，紅色的抓痕依舊在。阿亮主動倒了一杯酒，他見老板娘的酒盅空了，又給老板娘倒了一杯。阿亮說，干了吧。老板娘笑了笑，一口干了。老板娘說，那些鬼男人跟狗一樣，在外面沒碰到好，又跑了回來。冬至的那幾日，連下了幾場大雨，夾雜著雪籽，旺仔濕漉漉地站在門口，一頓狂叫。老板娘本來不打算理它。旺仔叫得更歡了。它是一只犟狗，不理它的話，它會叫一整晚。老板娘就把它放了進來。旺仔乖了幾天，天天圍著老板娘腳下轉(zhuǎn)，啃她的腳。老板娘心軟，見它還是睡在康師傅泡面的紙殼子里，就給它在拼多多上買了一個狗窩，才19.9元。她又打電話問了寵物店的，打一針狂犬疫苗要80元，但是狗要滿三個月。老板娘問，怎么判斷狗有三個月，寵物店的人說，看狗換沒換牙就可以了。老板娘掰開狗嘴，搖了搖狗牙，狗牙又細又尖銳，大概狗還沒長到三個月。老板娘撫摸著軟軟的狗毛，她已經(jīng)想到了，要養(yǎng)旺仔十年，十五年，狗的壽命二十年的話，她要養(yǎng)二十年。旺仔雖然是個土狗子，她可當(dāng)洋狗子養(yǎng)，牽出去照樣是個好寵物。帶著旺仔去散步，去逛超市，一起變老。阿亮拿起酒瓶，又給老板娘滿上了一盅。酒完了，阿亮對老板娘說，再拿一瓶。老板娘樂了，說道，你這小趴菜，喝酒不行，還要喝。

阿亮說，再喝一點點。阿亮望著手上的青魚舌頭。昨天，他背著吉他去了一趟山里。他本房的親戚，八九十歲，在吃席的時候，聽說他會唱歌，就非要送給他一件東西，拗不開親戚情面，他就去了。

親戚住在大山里。大巴只到山腳，他沿著小徑往前走，轉(zhuǎn)個彎進入了森林?！皳渫ā币宦?，阿亮一看，一頭母野豬帶著一群小豬沖進池塘里。野豬瘦得只剩骨架了，它惡狠狠地瞪了阿亮一眼。阿亮嚇呆了，不知所措，還好野豬徑直從阿亮的身邊走過，他只聽見小豬崽哼哼唧唧的聲音。

阿亮換了一條路。翻過一座山才來到親戚家。親戚家在山腰，只有他一戶人家，后面是一片竹林，前面是一口池塘。阿亮敲了敲門，無人響應(yīng)，家里怕是沒人吧。他已經(jīng)提前聯(lián)系好了，親戚卻不在家，阿亮有些擔(dān)心親戚，手機在山里沒有信號，他聯(lián)系不到外面也沒有辦法，只好坐在門口等待。

他挼碎了一根陳年的稻草，從背包里拿出了吉他，調(diào)試了一下音節(jié)，開始彈奏，他沒有彈那些已經(jīng)寫在紙上的曲譜，隨心所欲地彈奏，隨心所欲地哼唱。阿亮?xí)缘?，這片山脈曾是楚國公主練習(xí)劍術(shù)的地方，她不愿意像其他姐妹那樣遠嫁他國，于是她稟報楚王去鎮(zhèn)守邊境。楚王喝酒喝多了，正欣賞著舞姬跳的秦舞，沒多想，給了公主令牌算是答應(yīng)了。公主就帶著一隊家兵連夜奔襲，花了四天才來到了這里。公主看中了林子前的那口池塘。一路車馬勞頓，身體疲倦，便在水池更衣洗澡。洗完澡，公主突發(fā)奇想，拿出了劍，開始在水中舞劍，劍砍在水上，激起了一朵朵水花，泠泠劍聲，驚落了竹林的葉子，公主一甩劍，劍尖穿過葉子的中心。阿亮走到池塘邊，蹲了下來，他往手上澆了一點水，水也是冰涼的，他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通過水，他聽到萬物都在發(fā)出聲音，好的，不好的，悅耳的，刺耳的，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融匯成一股雜亂刺耳的噪聲。他捂住了耳朵，眼睛猛然睜開了，眼前竟是一位長發(fā)飄飄身穿著白紗的女子，她吹著篪。阿亮捂住了耳朵聽不了篪的聲音。他打開耳朵，眼睛就緊緊閉住。眼睛看和耳朵聽只能二選一。阿亮思來想去，他閉上了眼睛，又捂住了耳朵，一切都消失了，是無盡的黑，是無垠的空間，他感知不了一切，除了自己的心跳。他回到了岸上，似乎看到了小蕊，揉了揉眼睛，竟是一塊大石頭。

喝了酒，阿亮的臉變得緋紅。老板娘說，你這身體解毒功能太差了。阿亮又吃了一口燒雞，真的太柴了，簡直不像雞肉。老板娘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恨那只狗嗎？某一天下午，店子內(nèi)來了一只狗，長得和旺仔一模一樣，就是個頭比旺仔高。工地的工友說，那是旺仔的舅舅。旺仔的媽被狗販子下了毒抓去了?，F(xiàn)在一只小狗就要500元，大狗起碼是2000元以上。它的舅舅是工地為數(shù)不多幸存的狗。旺仔嗅了半天才認(rèn)出了舅舅，它喜得跳腳。從屋子里叼了一根大骨頭給舅舅，舅舅三五兩下狼吞虎咽下去，它又跟舅舅撒嬌玩鬧。舅舅很懂事，一直在觀察老板娘的臉色。老板娘并不想收養(yǎng)一只流浪那么久的狗，不知道老狗有什么病。何況它舅舅太丑了，一張地包天的嘴。老板娘從店里拿出掃帚，驅(qū)趕舅舅。舅舅起初不想走，蹲在門邊，挨了好幾掃帚。這可把旺仔急壞了，一直撕咬號叫。老板娘趕不走，就讓工地的工友趕。工友踢它兩下就老實了，灰溜溜地回到工地去。旺仔不干了，它又開始不停地狂叫，給它系上鐵鏈都不行，它要跟舅舅一起走。老板娘說，那真是一只犟狗，不聽人勸。

阿亮哈哈大笑，他說狗怎么會聽人的話呢。說著阿亮打開了背包，里面有一個兔耳朵，他從二手網(wǎng)上花高價買來的，旁邊有一個紅色包裹。紅色包裹是他那親戚托人帶給他的。他打開包裹，里面是一根竹筷子和一個瓷碟。阿亮說，我看到這些家什，第一反應(yīng)是要飯的。仔細一想，我再怎么不濟，親戚怕也不會讓我去要飯。今早聽說，親戚是唱八音頭的，八音頭是按八個曲牌清唱，音律變化多端，是楚國的遺音，說是那位舞劍公主帶來的。老班子解散之后，親戚就沒再唱過了。阿亮抹去了瓷碟的灰塵，然后用竹筷敲了敲瓷碟，瓷碟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聲音停止了，卻不斷地在他腦海里產(chǎn)生回音，他猛然想到了竹葉落下，又想到了水花激起，他想到了，和小蕊一起祭祀的女神動了起來，在流利地舞劍，劍過，發(fā)出唰唰的聲音。瓷碟響的聲音是公主在舞劍。阿亮快速地擊打著瓷碟，他想著那些熟悉的曲調(diào)，女神在水里吹篪，他發(fā)誓確實聽過，于是跟著唱了出來。歌詞是他隨意從記憶里擷取的，他選了一個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學(xué)過的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阿亮唱了一段。老板娘驚呆了，她問，你還會唱這個，我小時候聽過，會唱八音頭的人早就半截身子埋到地里了。阿亮說，我不會唱，我是瞎唱的。老板娘說，怎么可能，一聽就是學(xué)過的，唱的都在調(diào)調(diào)上。阿亮連忙擺手說，真的是瞎唱的。阿亮的臉更紅了。

老板娘喝了一盅酒。她還對狗的事耿耿于懷。她說，那只狗居然不認(rèn)我。那晚，旺仔叫不動了，不停地咬鐵鏈，它找到了一塊破損的地方，使勁咬，終于把鐵鏈咬斷了。它頭也不回地向工地跑去。外面的動靜把老板娘驚醒了，她立馬跑了出來，見旺仔跑了，她大聲地喊著旺仔的名字。旺仔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老板娘。老板娘以為旺仔回頭要回家了，于是不停地大聲喊旺仔。旺仔卻沒有反應(yīng)，這時老板娘著急了，她趕緊向旺仔跑去。旺仔毫不留情，一溜煙地跑走了。老板娘跟在后頭追，沒有追上。老板娘竟然哭了起來，她說，我做錯了什么，投入了感情，最后狗都不要我！阿亮聽了這話忍不住笑了。老板娘瞪了他一眼說，我可受不了，我得做出點什么。阿亮問，你要做什么。老板娘說，做燒雞鍋。阿亮哦一聲。老板娘問道，年輕人，你呢，你談過戀愛沒？阿亮頓時冷了不少，他搖搖頭說，沒有。老板娘笑了，說道，這么大的人了，都有談過戀愛，你都在干什么？阿亮輕聲說，什么都沒干，無聊。阿亮起身，酒勁上來了，歪歪倒倒地往出走，還好，人算是清醒的。他走到巷子邊，瞧見門口雜物堆上放了一個狗屋，像是洗過的，放在那里曬干凈。那狗屋還是新的。他打了一個酒嗝，作餿了的味道。那頓飯他可付了98元。

原載《芳草》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