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算貪嘴,也很少具體地饞某一樣食物,但每每回憶起讀書的生活,總有一種味道讓我難以忘懷。
那時,我所就讀的學校教學質量一流,食堂大廚似乎也進修過營養(yǎng)學,一切菜品都嚴格遵循低油低鹽、低脂低卡的健康標準,早餐尤其寡淡,塞進口中毫無“油星兒”“鍋氣兒”,更無滋味可言。
冬日里的清晨,同學們披著一抹涼風鉆進教室早讀,胃中時常只有二兩清粥和幾顆水煮蛋,雖說也很頂飽,但時間久了,饞蟲在腹中橫沖直撞,沒有人不想念校外小吃攤的“高熱量”。尤其在早餐吃了校外的肉火燒、肉燒餅的走讀生帶著絲絲縷縷未散盡的香辛氣味沖進教室時,饞蟲便占據(jù)理智高地,同學們食指大動。
那天,我自懷中掏出一只包裹在油紙里的酥皮肉火燒時,整個教室立刻就沸騰了。這是同桌老喬央求了好久,我才答應幫他帶的。
沒錯,我就是班里珍貴的走讀生之一。
肉火燒是我們本地知名的早餐之一。一個好的肉火燒必須滿足“表皮薄焦酥脆、肉餡鮮香嫩滑”的標準,咬下去要有肉汁在嘴里爆開的感覺,面餅需要浸滿肉汁……我鄭重地將肉火燒遞到同桌老喬手里,他登時熱淚盈眶。
“吾之求學路顛簸坎坷,這肉火燒未失其酥脆,實屬不易?!蔽乙环犊愒~后,瞬間有了功成名就之感。話音未落,老喬就如獲至寶地捧著肉火燒撕咬了一大口。
打從我開了頭,班里一度掀起了帶飯風潮,局勢一發(fā)不可收拾。
最初,得到校外“走私貨”的幸運兒們?yōu)榉乐褂绊懰?,還會躲到走廊深處的小窗戶前狼吞虎咽。慢慢地,越來越多的同學吃起了這“舶來品”,我們兩三個經(jīng)常幫同學友情帶飯的走讀生竟扛著攜帶二十幾個肉火燒上學的“硬指標”。
為了不影響課業(yè),全班同學達成了共識:走讀生們放棄自己的私人早餐時間,每天早到十分鐘,帶飯到教室后,大家再一同“開餐”,享用美味。
想來也滑稽,那段日子每天早晨推開教室門,迎接我的便是幾十雙餓狼般的眼睛。正值二八年華的我,竟也如同肩挑日月的負軛之牛,扛起了讓伙伴們“吃得飽、吃得好”的任務。
可惜好景不長,事情很快便敗露了。
隨著年級部垃圾箱里的餐廚垃圾日益增多,校領導要求各班召開班會,主題是“嚴禁走讀生攜帶大量早餐進?!薄W阅且院?,校門口的警衛(wèi)也如我一般,開始身兼數(shù)職?!拔姨樱?,我插翅難飛”的大戲正式開場。
其實,相較于其他校規(guī)校紀,這道禁令平添了幾分人道主義意味。大考在即,學生們本就時間緊、課業(yè)重,為了趕上七點鐘的早自習,絕大多數(shù)走讀生都在上學路上吃早餐,邊吃邊走,剛好在進教室時風卷殘云般地咽下最后一口。
所以,一禁到底是不可行的,只能說“禁止攜帶大量早餐”。
那何為“大量”呢?
大家很快謀劃出了全員參與的新策略。我們七名走讀生,被平均分配了剩余三十五位住校生的早餐需求,剛好“一對五”。
五份早餐藏在書包里,抑或是以校服外套遮蓋,均是手到擒來。只是,萬事總有意外。
我“被捕”那天,是個晴空萬里的周一。走讀生隊伍有一個人臨時請了病假。眼瞅著來不及重新分配運輸方案,為確保大家都能吃上美味早餐,我當機立斷做出了一個“名利危中來”的大膽決定:攜帶十人份早餐,以校服遮蓋,勇闖校門。
當天警衛(wèi)處恰巧由我校見多識廣的大爺值守,他輕易看穿了我的小伎倆,大吼一聲:“喂,那個女同學!”
彼時我心中咯噔一聲。但我迅速反應過來,默默算了一下距離后,仗著自己身高一米七、腿長跑得快的優(yōu)勢,撒丫子狂奔起來。
我一邊跑,一邊聽到大爺在身后呼喊:“哎喲,你別跑了。我不追你了,你注意安全啊。你別害怕!不就是早飯嘛,我不追啦——”
哦?我校門衛(wèi)竟如此通曉江湖道義?
我心下一喜,腳步放緩,全神貫注于手里的十份早餐,正打算回身給大爺一個感激涕零的微笑之時,斜前方突然躥出一個黑影。哦,是另一名身手矯健的年輕警衛(wèi)。
我在劇烈的撞擊之中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上當了,緊接著便被警衛(wèi)們包圍。
大爺輕飄飄的一句“兵不厭詐”,我便成了“典型”。
那日,早飯被同學“接應”走了,我卻被留了下來。
年級部大會上,教導主任讓我上臺做檢討,三四百字的發(fā)言我磕絆了五六分鐘才說完,一低頭卻迎上幾百雙飽含“崇敬”的眼睛。
其實,那天是我此生第一次站在那么多人面前發(fā)言。臺下幾百張青春洋溢的臉,無論認識我的、不認識我的,每個人望向我的眼神里都藏著笑,藏著令人啼笑皆非的“感激涕零”。
遙遙望去,在我們班隊伍的末端,同桌老喬還從口袋里摸出一片油紙在空中揮舞了幾下,然后佯裝抹淚。我看懂了他臉上的那副搞笑神態(tài),這是我們之間的暗號,他的意思是:你雖光榮犧牲了,但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真的挺幼稚的,但我又真的挺懷念的。
我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淡人”,從小到大都是朋友圈子里的“小透明”。但不知為什么,從那天起,每每走在校園里,我總會被陌生的同學叫住打招呼或是微笑致意。
其實,那時的我們十分明白,學校禁止外帶食物是出于對學生健康的考慮,并沒有誰要真的揪住這件小事不放。警衛(wèi)大爺們無數(shù)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校方領導也只是口頭教育、正向引導。至于我們那時的“地下工作”,也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的青春劇目“加戲”而已。
今日回想起來,如若味蕾也能乘上“食”光機,我希望我們都能回到那一年,跟伙伴們坐在一起,笑著鬧著,吃一頓早餐。
(本刊原創(chuàng)稿件,陸世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