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剩的半截墻根還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氣若游絲,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
院落里堆積的落葉,殘破生銹的太陽灶,斷裂到只剩一截的瓦缸,干裂的水泥地上雜草叢生。二十多年的破敗,已讓整個院子變了樣。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費力地用鐵锨鏟起土,將土倒進木椽和麻繩捆扎住的架型里,一層一層地用杵子夯實,她這么費勁上心,就是要打出莊里最厚實、最硬氣的院墻,讓墻把她和父親牢牢地守住。讓這堵墻庇護好他們的孩子。莊里人最大的企盼和追求,就是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院落,墻體越厚實,就越能藏住財富、守住光陰。
墻由矮變高,漸漸淹沒了長得還不夠高的我,我記住了墻,也被墻記住。一锨又一锨的土,在架子里用腳攘平,被杵夯緊整實,在屋子周圍繞了一圈,然后就有了院落,這院落圈住了父母余生所有的光陰,也圈住了我最純真的記憶。
打這堵墻的時候,父親生著重病,瘦弱的母親憋著氣,打出了一堵比氣還硬的墻。可如今,院落卻在我的手里衰敗得不成樣子。我沒能守住這堵墻,母親在歲月的流逝中憋著的那口氣緩緩吐出,吐出的這口氣吹倒了這堵墻。
墻就像人一樣,自己把自己熬敗。成股成股的風吹不塌,一季又一季的雨也下不塌,但是時間卻把它熬衰,把它熬散。
散塌成土的墻,土沒有掉到別處,全部落到了院里。這些土,早已是我們家的了,從母親把它們鏟起來的時候就是,從它們被緊夯厚實砌成墻的時候就是。墻散了,院子就不再是院子,家也就不像家。如果院落還在,人總感覺生活就在那堵墻后,院里總藏著一些不能再回去的過去,讓人日夜難安。如今,墻只剩半截,可憐巴巴地守著殘破而沒有盼頭的光陰。院落中長滿的雜草,掩蓋不了越來越重的荒涼,滿是泥土枯葉的瓦缸日復一日地被風吹日曬,油漆剝落的木門在下一個雨季還將繼續(xù)殘朽。
墻的一生,就是我的小半生。這堵墻正值壯年的時候,我還沒有長大,達不到墻的高度,看不見墻外的田野和遠方。現(xiàn)在我長大了,長足了個子,長實了身體,渾身憋著使不完的勁,墻卻只剩下了根。我熬完了墻的一生,熬完了父母的多半生,現(xiàn)在只剩下在社會、在生活中自己熬自己。你看吧,才過了二十多年的時日,墻就熬不住了,散落成如今這樣慘淡、凄荒的模樣。
墻根就是一堵墻的終點。墻跑不過時間,熬不過人。人熬不住的時候,不會守著原先的生活,通過不斷蹦跶嘗試選擇自己不確定的東西,直至消磨完一生。人守不住生活的后果就是坍沒一堵墻,荒涼一落院,惹哭幾個最親的人,圈出半世遺憾。莊子里,每個人的一生都在熬時間,挨生活,等遠方,當把時間熬到自己控制不了的時候,才明白自己一生真正要的是什么。
散落的土守不住家,籠不住一種叫溫暖的東西。土散掉變成一粒一粒的時候,就不再叫墻。土,只有經(jīng)過一點一點的夯實,才變成一堵墻,一堵變幾堵,幾堵成一圈,形成院落,抵擋來自遠處未知的風雨。
日頭升起前,我屏住呼吸,踩著腳步,聽著風從遠處成片地吹來,在墻身處停住,只剩下一連串越來越淡的喘息聲。正午吃飯的時候,墻里院外,整個世界是靜悄悄一片,只有鍋臺灶火里不斷傳來噼里啪啦的柴禾聲。
傍晚的時候,日頭不知去了哪兒,夜黑的速度越來越快,屋后煙囪冒出的柴煙逐漸變淡,越來越看不清,牲口也不在圈門口站了,轉身走進各自的地方。大人們晚上很少出門,躺在炕上叮囑幾句后,便拖著一身白日的疲憊迅速睡去。輕微的打鼾聲此起彼伏的時候,夜已經(jīng)黑得徹底,整個院子靜寂寂的一片,只有墻外屋后的一排白楊樹散發(fā)出時有時無的低沉聲音。人在屋內(nèi)看不見墻,墻在屋外盯著人。這時候,墻就成一道網(wǎng),隔著些許未知和神秘,牢牢把夜的概念捆綁在每個孩子的心里。
每個充滿希望的夜晚,我都躺在炕上,透過窗子看著墻入睡,直到看不見墻的時候我才睡去了。如果有誰夜里睡覺的時候不做一個夢,那夜就對他來說失去了黑的意義。墻把所有的長夜分割成片,均勻地放在每夜的睡眠里。一個完整的夜就像一堵墻,前半夜看著墻,想著墻外黑夜中看不見的未知,然后不覺間沉沉睡去;后半夜又把前半夜的事延伸進夢里,在突然驚醒后的一身冷汗和不知所措中拉長夜的神秘,揣著不安,瞅一瞅根本看不見形狀的墻,然后放心地繼續(xù)睡去。
一堵墻,就是一個人一生的光陰。不管有多艱難,做父母的總會想方設法地給孩子打一堵墻,圈住生活和財富,讓孩子活得硬氣而體面。
母親屏著氣盡心掙扎,打出了我看到的世間最硬氣的一堵墻,也耗盡了她和父親一生的精力。而今,他們已走向遲暮之年。當我身在遠處時,總覺得家和遠方之間就隔著一堵墻,那墻有著褐赭色的墻層,明顯厚實的墻體和杵子夯過的道道痕跡。
人能熬倒一堵墻,卻無法逃脫時間的磨礪。我壓根兒就沒有守過莊子,沒有貪戀過田野,半生都游離在那堵墻外。
時間是最大的誘因,能把這莊子守住的,也只有這最后的半截土墻根了。如果有一天,連這點僅存的墻根都在這世上散盡了,院落和田野就會連成一片,到那時,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給我的孩子講述我和這院子過去的一切。
責任編輯:楊建
李家琪,甘肅會寧人。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