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秋
上海的中秋之夜,沒看見有人放煙花,一些街上看不出有什么變化,但在另一些街道,兩邊店鋪的櫥窗上有中秋的優(yōu)惠廣告,有高檔的月餅禮盒。有一家鞋店,黃紙上黑字寫的是“中秋惠客,滿三百減一百”;一家簡餐店,門口成群的中學生在嗍冰棍,滿足的喧笑聲我聽見了。這么看來,這座大城和我那邊陲小城也沒什么大不同。我開車慢慢經(jīng)過,轉(zhuǎn)過兩道街口,找到一個公共衛(wèi)生間,下車時,累贅的身體遲鈍得讓人害怕,大熱天的寒毛直豎。我在街上站了一會兒,兩排梧桐樹硬邦邦地伸挑出成片的柔軟在屋頂。這是一條沒有高樓的明凈小街,我以前肯定來過。
南吉說公司一時走不開,約我晚上十一點在靜安寺區(qū)的“別喊”酒吧見面。他說我們舉杯邀明月,邀“大漂亮”,對飲成四人。十一點前我接了五單,最遠的去了徐家匯,也是最后一單。乘客是個年輕的女士,一路在說語音,聽得出來是分別給四個人說的。這是我這一年來見到的除了我之外喜歡說語音的人。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她大概說了五十條,且大部分都滿六十秒。我將微信聽書的聲音調(diào)到最小,她還是不滿意,說,師傅你把它關了吧,我處理一點事。你又是導航又是聽書的,不費勁嗎?我說不啊。
再有兩個月,我來上海滿一整年,跑網(wǎng)約車也有六個月,算是把上海的每一個區(qū)都跑了幾遍,但依然陌生,可能是因為我只在夜里跑吧,每到一個地方,覺得似曾相識,細一想,又什么也沒有。整個大上海,我只對家附近一公里內(nèi)的地方比較熟悉,吃飯的幾家餐廳,還有咖啡館、酒吧和書店,經(jīng)常去的是一家超市,電影院也熟悉,但從未去過。
“別喊”酒吧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先將車?;刈≈男^(qū),再走去酒吧,月亮被厚云遮掉了,估計明月邀不了了。到十一點半,南吉還沒來??斓轿缫沟木瓢衫锶撕芏?,好一點的位置都有人。我上到陽臺,三張小桌也沒空,但臺墻的一角沒有人,我占據(jù)了沒一會兒,南吉上來了,手里拿著一小盒月餅說,吃月餅了嗎?只有三塊,但味道好極了。陽臺上的燈光比房間里亮一些,而樓下是一條小街,不時有車輛經(jīng)過,更多的是騎單車和步行的人。對面,是一家很有人氣的本幫菜館,經(jīng)常需要預約或者排號才能吃到。我和南吉吃過一次,并不合胃口,我還沒有將胃的習慣調(diào)整過來,這需要慢慢來。
南吉把他存著的威士忌拿來了,剩有半瓶。我們說,大漂亮,這是必然的。我們每次都會說到她,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她說很好,很忙,但很充實。我應該有一個月吧,沒有跟她聯(lián)系了。南吉說,你來吧。我說好,給她打視頻。她出現(xiàn)了,在走路,說稍等,然后一黑,一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場景出現(xiàn)。畫著畸形的老虎的巨大的黃色櫥柜、小書桌(其實是縫紉機,不用的時候,機子隱藏在板子下面),發(fā)黃的墻壁上我刮過相框的位置,是一幅油畫,沒看清畫里是什么。這是我曾經(jīng)的家,現(xiàn)在是她的家了。她擺弄了好一會兒才將手機放好,上身定住,不再晃動,她看著我們,笑笑說,你們在哪里?中秋快樂!南吉說,中秋快樂,你今天直播了嗎?她說,今天沒直播,我去辦理了一些手續(xù),沒完沒了的手續(xù),簡直絕望。我說,平常心平常心,一些不用你親自出面的事,你讓別人去。南吉說,對,你現(xiàn)在是大網(wǎng)紅,不必事事親為。大漂亮說,你們兩個傻缺什么也不知道,不是那么一回事。南吉說,當然啊,那是你的事,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哈哈大笑。
大漂亮倒了酒,我們隔屏遙敬。我們看不到月亮,但大漂亮說她的月亮迷人得仿佛施了魔法,要將她的心神吸上去。我剛才看了好一會兒,大概看了一個小時,一動不動。她說。她拿著手機到外面,給我們看月亮。我看著,鼻子一酸,差點流淚。我不知道大漂亮她有沒有想家,但我想家了?;叵肴ツ赀@個時候,我還在那邊的牧場上呢,那也是我和大漂亮剛剛認識的時候。不承想一轉(zhuǎn)眼,我竟換了個身份,游走在了城市的夜中。
另一個中秋
中秋前兩天,家里來了一位內(nèi)地客人,千里迢迢。她是南吉帶來的,南吉說,你叫她大漂亮吧。南吉是我少時的玩伴,那時候,他一邊上學一邊當我的玩伴和放牧伙伴,我教會了他很多他父親怎么教都學不會的東西,比如捆扎牛腿、看天氣、大清早辨別下午的風力……但他在學習方面勝過一百個我。所以他繼續(xù)上學去了,然后在上海工作,沒有回來。而我居然從七歲開始便沒有改變一點生活方式。有時候我會就此思考,覺得有一些莫名的東西在其中扮演著什么。
大漂亮入座后的十幾分鐘,異常安靜。她好像在聽從山谷山頂傳來的若有若無的歌聲。是山里人無聊的歌唱。我說。我對這位客人的到來抱有復雜的態(tài)度,因為我不知道能不能相處。我剛才聽到了兩句,很好聽,可惜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說。是用藏語唱的,是專門在草原上唱的歌。我說。你聽不懂嗎?大漂亮說。大漂亮是上海來的。她是南吉的好朋友?,F(xiàn)在,他的好朋友正在好奇地看著我。我只會說一點日常的用語,而這個人唱得很深奧,我一句也沒懂,不過,要是能聽得更清楚一點,我說不定能聽懂一兩句。我說??赡且矝]什么意義。大漂亮說。嗯,是的,沒有什么意義。我說。可是,我聽南吉說了,你一直在這里生活,你怎么會不懂呢?這就好比我從出生就生活在上海卻不懂上海話一樣。她說。這也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我說。這個地方叫什么來著?她抬眼看向外面的開闊地,鑒定似的吸了吸空氣。圖拉朵。我說。又是什么意思呢?她的追問很煩人。就是一個地名,沒有什么意思,也許是溫暖的意思。我說。一個文軒的地方嗎?她說。你的住宿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是一個小旅游帳房,可以嗎?我說。沒關系的,我一晚上不睡都可以,我更愿意就這樣坐到天亮。所以,你千萬不要管我,就當這里沒有我這個人,讓我一個人好好待著,好嗎?她說。
南吉從自家那荒廢多年的營地緬懷回來時,大漂亮去爬山了。我問南吉什么情況,他說大漂亮在調(diào)整人生狀態(tài)。我說如果是這樣她得忙起來,讓自己像狗一樣忠誠地付出,那才有用。南吉說,嗯,她確實太閑了,但真讓人羨慕啊。
我送南吉去停車的地方。因為兩天的暴雨,小河水位漲到越野車也過不來了,車停在山口。我們從上游一里的地方找了一處水位比較平緩的地方涉水過去,再往回走,經(jīng)過姑姑家,南吉和姑姑說了幾句話,他邀請姑姑以后有機會到上海去玩。姑姑說,我這輩子都沒有那個命。南吉打了個哈哈,尷尬地說,這怎么會呢,你只要想去就可以去。
離姑姑的帳房遠了,南吉問我,為什么姑姑住到灘地里來了?
姑姑家原來就住在離我一百米的地方,同樣是在高高的平臺之上。她之所以后來搬到灘地里去,是因為有一個算命的說,只有搬走,才會讓家庭有所改變。并大概指出來方向。姑父是不同意搬離住了幾十年的營地的,但拗不過姑姑。姑姑希望她的家庭現(xiàn)狀得到改善,改善的人是丈夫和兒子,她不在其中。她常說,你姑父干什么都不成,什么氣候也成不了,你弟弟也不成氣候……她想讓家里的兩個男人成氣候,所以搬到灘地去了。灘地里不好生活,每年的雨季,他們家都在遭殃,因為灘地會更加潮濕,而且會有水漫進家里,但她依然堅定地不動搖。
南吉感慨地嘆氣,說人死了估計也不會消停。
到達停車處。南吉晚上十點的飛機回上海。好幾年不見,我們只聊了一個小時。他和我一樣是單身,卻一副將自己的生活管理得很好的樣子。他比什么時候都忙,因為成了一個中層管理者。
上車前,南吉再看一眼正在爬山的大漂亮,說她是一名小提琴演奏家,現(xiàn)在生活上的一點小問題把她困擾成這樣。
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問題,但是,她不會自殺吧?我說。
南吉收回目光,說,這幾天她就拜托你了。
啊,不是說不用管嗎?
話是這么一說,但該管的時候還是得管。她做危險的事你能不管嗎?南吉坐上車,發(fā)動了引擎,撐著身子從后座上取過一個盒子,遞給我,說,這是月餅,中秋到了,你嘗嘗。
我接過來,看看精美的包裝,驀地找到第一次吃月餅的記憶,祖父勞拉將一塊月餅分成六份,我們六個人每人一份。那塊月餅談不上吃,到嘴里沒嚼兩下啥也沒了,空留一股誘惑的痛苦。
他從車窗伸手來,我們握手道別,他再次叮囑,你的眼睛不能離開她。
這可比貼身伺候難多了。
辛苦你,我一個星期后來接她。
我可以帶她進山嗎?
她會求之不得的。
大漂亮下山回來的時候,總算明白什么叫作自不量力了。我拿望遠鏡觀察,她走了“之”字形狀(算是有點經(jīng)驗),一路下來停歇十來次。下完三分之二,她坐下來摸著腳踝揉捏,嘴里在念叨著。我看得心焦,幾乎有上去背她下山的沖動。不過,她最終還是成功來到帳房門口。一趟爬山讓她臉色憔悴蒼白。她站在門口,有些神色難明地看著我,像一只狼崽子,那眼神很地道地泛起幽光。南吉很快會來接你的,我說,他讓我轉(zhuǎn)告你,這里是山區(qū),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去做危險的事情,那是在給別人添麻煩。
在大帳房旁邊,支起來了旅游小帳房,里面隔潮墊、睡袋一應俱全。如果你覺得能接受,就當這是一次消費之旅。我說。她接受地點點頭,晚上可以去爬山嗎?她說。你最好別去。我說。為什么?她有點躍躍欲試。你怕狼嗎?我說。她悚然一驚,對我報以歉然一笑。她的身高足有一米七五,與我不差分毫。我這里第一次有單身女性做客,真覺得很不自在,但她卻表現(xiàn)得很自然、大方。我做晚飯時,她搭手幫忙,去河邊洗菜。河對面,我姑姑已經(jīng)在帳房門口鬼鬼祟祟地瞧了很多次。我想著該怎么跟她解釋這件事情,雖然我知道她也不會相信,我猜她可能在想是我在外面搞出來的事,情債追上門來了。大漂亮洗了五棵油菜和一根蔥,得到確切的答復:我們今晚吃拉面。她被不遠處的泉水吸引,研究泉水的噴涌規(guī)律去了。大漂亮穿得比我少多了,但好像一點也不冷,剛才她從裝得鼓鼓囊囊的背包中取出防蚊噴霧劑,噴在修長的大白腿上。我本來有一句話想說:如果不保護起來,你的大白腿會掉一層皮,被曬得焦紅,紅里透黑。但不知為什么,最終沒說。我想她說不定想嘗試一下。
晚上,我們坐在我的帳房里吃飯,她那雙無遮無攔的長腿讓我感到很為難,我不得不躲閃眼神,又認為錯不在我。吃完飯,她好像恢復了力氣精神,有長談的架勢,她掃了一眼我床頭上放著的那些各種顏色的尼龍繩編織物,蠢蠢欲動地問,那是什么?我可以看看嗎?那是我在編制的一副馬籠頭,但你不能看,因為一旦弄亂了,調(diào)整回來很費勁。我說。好吧,你有很多馬嗎?她問。我只養(yǎng)馬,有大概三十匹。那你的牛羊呢?都賣了,然后換成了馬。她顯然不明白我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因為養(yǎng)馬最輕松。我說。也就是說,你是為了讓自己清閑才養(yǎng)馬的?對啊。我說??墒?,你清閑了干嗎呢?我為什么非要干嗎呢?我什么也不干。我說。你太閑了不迷茫嗎?人太空閑了就會迷茫。她說。這我的確不知道,但我一點也不迷茫。我說。她伸直了腿,身子靠在我的被子上,說,真好,我想要的就是你這種生活。我很反感有人說這樣的話。你想要我這樣的生活?你知道是什么生活嗎?你說這話其實不負責任,什么也不懂。我說。我很奇怪,說這話還需要懂一些特別的東西嗎?她說。當然要知道很多。我說。你好像很生氣。她說。我沒生氣,你既然喜歡這種生活,那你做好準備了嗎?我說。你覺得我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白嗎?她說。我覺得你太不自量力了。我說。我讓你心煩了,哈哈,這太有意思了。我居然會有被人討厭的一天。她說。她去收拾自己的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就這么一會兒,她居然擺出了一大堆東西。她擺出來的東西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幾條顏色鮮艷的內(nèi)褲,不是化妝的瓶瓶罐罐,而是所有東西中顯得冷酷的一把帶鞘的匕首。說實話,我眼紅了,這把刀不需要出鞘,我就知道是一把頂好的刀。她這是負氣要走的架勢。
我也就是這樣一個脾氣,如果你現(xiàn)在就這么走了,不但讓咱們共同的朋友難堪,也讓我的尊嚴和你的人格受到挑戰(zhàn),難道你這位走南闖北的女英雄連這點言語的刺激也受不了嗎?說完,我用一種很平和的樣子看著她,她停下手里的動作,順手用一條灰白色的披巾遮住了內(nèi)衣內(nèi)褲,她一點也不害羞。而且我覺得這種不羞澀是她對自己充滿自信的表現(xiàn)。我很高興看到她也有和解的意思,我們回到我的帳房,接著聊了下去。說到了老年,她顯得比剛才更激動,說,真的,我沒有辦法接受老去的我,那太可怕了。我說,可我覺得這沒什么,老天會善待每一個喜歡自己老了的人,我們沒有權(quán)利只要年輕的自己。說不定老年的自己到底如何,很可能取決于年輕的時候,如果現(xiàn)在我愛年齡,那么大體上年齡也會用它的方式寬待我。她說,你這是極有病理的幻想,除非你信仰輪回和神秘,并且對現(xiàn)世無欲無求,你是嗎?我說,如果我是呢?她說,那你說的話就行得通,說不通的是你自己不信,卻要說出來讓別人相信,這是比較可恥的。我說,還好,盡管我并非無欲無求但確實是對年齡沒有焦慮的,我的恐懼也不在年齡上。她說,你是佛教徒嗎?她有些睿智地看著佛龕,說,但我覺得你不是一個敬佛的人。我說,何以見得?她說,你的眼睛給了我這種直覺。我說,我的眼睛怎么了?她說,你的眼睛目空一切。
我不言語,暗想,這女人的觀察真有趣。
大漂亮天不亮就起來了。她穿衣服的聲音很清晰,我看了手機,是凌晨四點半,還有四十分鐘天色才會亮起來。我不知道她想干嗎,但我沒動,側(cè)耳傾聽。她走出自己的小帳房,吭哧了一聲,好像在伸展身子。她的腳步聲遠去,是朝著泉水邊去的。昨天,我跟她說過,早晨如果她愿意,可以用泉水洗臉。但你不能弄臟泉水。我說。當時她說,嗯哼。我昨夜沒睡好,冷不丁家里多出來一個女人,我的不自在在持續(xù)發(fā)酵著,居然莫名地還有一點小委屈,也無處訴說。我輕飄飄地睡了幾個小時,但不累。一條警惕的神經(jīng)緊繃著,不知道在害怕什么。我好像夢見她的那把匕首了,或者其實就是在淺睡時的回憶。亮亮的鋒刃。她咔哧咔哧地踩著清晨脆嫩的草回來了。我看了手機,五點了。我咳嗽了一聲,弄出起床的動靜。但她沒有反應,徑直地回到小帳房。她好像又睡下了。我愣了愣,糾結(jié)要不要起床。我剛躺下,大漂亮在那邊說話了。扎迪先生早上好。她說。翁老師早上好。我說。我差點就想不起來她姓什么,因為南吉只一語帶過地說了一下。扎迪先生,我想等會兒去附近走一走。她說??梢园?,吃過早飯再去吧。我說。不用,我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她說。好的,那請?zhí)齑罅亮嗽偃?,不然會遇到夜巡的狗。我說。好的,我下午回來。她說。
她半個小時后動身時,我已經(jīng)起床,點燃了爐子,燒了水。我檢查昨天擠了的牛奶,因為放在陰涼通風的地方,并沒有變質(zhì)。我想煮牛奶給大漂亮喝,盡管她說了不吃早飯,但這是我作為主人的待客禮節(jié)。我請她過來,倒了一杯熱熱的牛奶,也擺上切成片的焜鍋饃。她好奇地拿起來看,咬了一口,說,這是怎么做的?這么好吃。我說,是用鋁鍋做的,做法就是面包的做法,但不一樣的是會被埋在燃燒出溫度的羊糞里。希望你不介意。她說,我才不介意呢,我的胃口好著呢。
大漂亮吃了三片她已經(jīng)起了名字的“中國列巴”,喝干凈一杯牛奶,背著一個小包走了。我給她大概描述了周邊的牧民和地理情況,她說要去對面的山谷。
這一天我心神不寧,怕她遇到意外。這時,我開始意識到我在害怕什么了,我害怕的就是她這個人,她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某種危險,但我卻不能阻止。她到來還不到二十四小時,我已經(jīng)盼望著南吉趕緊來接她。我不知道南吉是怎么想的,大漂亮是怎么想的,住到一個單身男人家里,是我想多了還是他們太過分了?
下午五點,大漂亮開開心心地回來了,戴著墨鏡,戴著鴨舌帽。她走的時候都沒戴。她明顯曬紅了臉,卻神情愉悅,剛進來,便說她發(fā)現(xiàn)了一條商機。我仔仔細細地盤算過了,真的是一個可以賺點錢的生意。她說。你說的是什么東西?我說。是你們的特產(chǎn)啊,風干肉。她說。這玩意兒做的人也不少,你覺得能賺多少錢?我說。沒賺到錢就預測多少錢,這可是生意大忌,不能說。她說。你不是小提琴演奏家嗎?怎么要做生意了?我說。那個行業(yè)我膩透了,想換個工作,我覺得做生意挺好的。她說。大漂亮說得更詳細之后,我才明白她想干什么。她到了古勒莫家,古勒莫給她煮了風干的羊肉吃,她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肉,更沒想過本來應該是新鮮才最好的肉在時間和風的照顧下居然會有如此絕妙的風味。她的味蕾立刻被征服了,同時她很清楚地意識到,她這個典型的南方飲食習慣的人都能接受,那便意味著這風干羊肉并不是小眾的獵奇的東西,它可以得到更多人的認可,至少它可以走出去。大漂亮問了古勒莫,得知這種肉到目前為止,本地是沒有人去做生意的,外面幾乎沒有賣的。
她居然好巧不巧去了古勒莫家。
而這種風干羊肉我也有,我問她還想不想吃,她說改天。然后她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我說,什么事?她說,我們合伙做生意怎么樣?我的意思是你負責生產(chǎn),我負責銷售,一定可以將這個生意做起來的,初步穩(wěn)定下來,再慢慢擴大。我想也沒想便拒絕了。她說,你不想有錢嗎?我說,我有錢。她說,你能有多少錢?我說,這你就不用管了,至少我能養(yǎng)活自己。她說,我說的有錢是很多很多錢。我說,我不需要那么多錢,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事、那么忙。她說,我覺得過了初期之后不會太忙。我說,沒有一個事情是簡簡單單就能做成的。她說,你說得對,但不能和你合作太遺憾了,我上哪兒找一個合作者呢?我說,你非要做這個生意嗎?我覺得并沒有你想象得那么樂觀,而且你對這些一無所知。她說,所以我要找一個很懂的合作者啊。而且,這是我第一次這么對一件事情感興趣,我覺得我能做好。我說,好的,那我就不給你潑涼水了。她說,其實大的步驟就那么幾步,其他的都是細節(jié),都需要耐心,要慢慢來。我說,你能有這個準備,我相信你能做好。
我根本不相信她能做好。一次心血來潮的沖動。
傍晚南吉打來電話,問情況怎么樣。我說脫離正常軌道了。他詫異地說,怎么了?我說,她要做生意了,要賣我們的風干肉。南吉沉默了一下,說,你覺得她是認真的嗎?我說,我覺得她非常非常認真,而且斗志昂揚。南吉說,太好了,這是好事,說明她已經(jīng)調(diào)整自己了。我說,好什么呀,她還要住多久?南吉說,怎么,你討厭她?我說,也不是,就是很不自在。南吉說,你自在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不自在幾天怎么了?我說,好吧,但愿她不要損失慘重。南吉說,那就不是你操心的了。
我打電話避開了大漂亮。打完電話,姑姑在朝我招手,她終于忍不住了。我走過去,說,姑父呢?前兩天不是回來了嗎?姑姑說,你弟弟又開家長會,他去看看什么情況。姑姑的兒子我的表弟阿力騰胡伊格在縣城上高中,但他惹事的毛病一點不改,即便姑父天天守著也時不時地惹出事端。姑姑對此什么也不知道,因為姑父很多事情不會給她說,一說,她就愁得昏天黑地,讓一家子都不痛快。我猜想是不是阿力騰胡伊格又打架了,他在學校沒少干。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姑姑在撒謊,是阿力騰胡伊格被抓了,她不好意思說。
她還沒問,我主動說了大漂亮的事。
是那個叫什么抑郁癥的病嗎?姑姑說,你小心點,她不會自殺吧?
她現(xiàn)在都忙著要做生意了,我看短時間不會有問題。
反正也小心點,晚上你們過來吃飯吧,我包點野木耳餡兒的餃子。
我回去后,告訴大漂亮我的姑姑邀請她去做客,要給她包野木耳餃子吃。大漂亮說,原來是你姑姑啊,我還以為是你鄰居呢。我要帶什么禮物去呢?我什么都沒帶來,嗯,我給你帶來一盒月餅,你介意我分給你姑姑一點嗎?我說,不介意,我有一盒,你都給姑姑吧。她說,那不行,我分一半吧,然后你還是要幫幫我,你借我禮物吧,我以后還給你,或者你賣給我。我說,你想要什么?
我差點說你把刀給我,我?guī)湍銣蕚涠Y物。她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帶首飾或者衣服,你有嗎?我說,我只有湖南益陽伏茶,有綢緞,有專門走禮的絲綢被面,有哈達,還有幾瓶酒。她說,你們?nèi)プ隹蛶ФY物,都是這些嗎?我說,大部分時候都是。她說,那我也這樣吧,入鄉(xiāng)隨俗。我說,好的,兩瓶酒、一條絲綢被面、一條哈達、一包茶葉,兩百塊。她說,你真要錢?我說,這些都是我花錢買的。她說,行行,給你錢。
但一直到傍晚,我從山里看馬群回來,給她準備了禮物,我們?nèi)ス霉眉遥紱]給我錢。她連提都沒有提。我倒也不是小氣的人,但我覺得她應該給我錢。
姑姑和大漂亮其實并沒有什么可聊的,因為大漂亮不會說蒙古語和青海方言,姑姑不會說普通話和上海話,她們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相互咧嘴笑:熱情的笑,尷尬的笑、窘迫的笑、錯誤的笑、無奈的笑,各種含義的笑。
我給她們充當了一會兒翻譯,很糟糕。
所以吃完餃子,大漂亮和姑姑都坐立難安,我提議回去。從姑姑家出來,外面DR/DOTDR0jg0dv+JIJDl2PjYKjm9imhO0x9X4ZQ/3M4=亮得如夢似幻,農(nóng)歷八月十四的月亮大得像張攤開的酥油餅。大漂亮激動起來,忍不住哦哦哦地喊叫,回音也從山谷里清晰而擴充地傳來。她更加喊個不停,看著月亮,張開雙臂,攬月入懷,陶醉其中。
快到河邊了,大漂亮長長吐出一口氣,說,天哪,不能交流真是太痛苦了,我以前覺得話不投機才最痛苦,現(xiàn)在我知道了,不能交流才最痛苦,但是你也真是,你為什么不給我們翻譯呢?我叫屈說,我怎么沒翻譯,問題是我翻譯了你們也不能交流,因為你們沒有共同的點,你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大漂亮說,是啊,我一點也不了解這里的人,我覺得你們的生活很完整,就是說你們的生活是按照自己的安排來的,而不是被別人安排。我說,也許吧,我沒想過。大漂亮說,你再考慮考慮,真不想和我做生意?我說,不了,我不是做生意的人。大漂亮說,那你是什么人?我說,我就是一個每天都真一點地活著的人。
大漂亮說,好吧,真遺憾,我其實最想和你一起合作,我覺得你這個人很不錯。我說,沒事,不必遺憾,和我一樣不錯甚至更不錯的人這里比比皆是,你會找到合作者的。大漂亮說,我明天再去找找看。但是,明天是中秋節(jié),我需不需要帶著禮物去?我還是帶一些吧,我覺得帶月餅去就可以了,你說可以嗎?你有一盒完整的月餅對不對?我張張嘴,笑笑說,好啊,你帶去吧。大漂亮高興地撈一撈水里的月亮,說,扎迪你人真好,南吉很靠譜。
大漂亮和古勒莫要合作了,這是她再次出門回來后告知我的事。這可真晦氣,甚至感覺侮辱我了,但不能怪她。我說,古勒莫知道你住在我家嗎?她說,知道啊。
既然知道,那他就是故意的。從大漂亮的反應看,古勒莫什么都沒對她說。他不說,無非就是想刺激我、激怒我,他可能覺得我和大漂亮的關系不一般,他想搞一些動作惡心我。
我說,你確定他是認真的嗎?大漂亮有點疑惑,他非常有興趣,也提出來好些建議,我們一拍即合。
一拍即合?
對,我們的很多想法不謀而合。
哦,那么恭喜你。
謝謝??墒俏覐哪愕谋砬樯峡床怀龉驳臉幼樱易鲥e了什么?
沒有,別多心,是我自己的事。
你的什么事?
是我和古勒莫之間的事。
你們之間什么事?哦,對了,我送他月餅,說中秋快樂,他說他不過中秋節(jié),他還說你是故意的。
哦,我故意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說你在惡心他。你們到底有什么事?
這和你沒關系。
大漂亮說,扎迪,你這樣很不厚道,你至少讓我安心一些。我說,我說出來你更不安心。大漂亮說,你說吧,你不說我才真的不安心。我說,我和古勒莫是仇人。大漂亮說,仇人?天哪,我有多久沒有聽到這兩個字,不對,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這兩個字,仇人……你們是有多大的仇?我說,很大很大的仇。你覺得很可笑?大漂亮說,不,我突然覺得我對你們這里的生活有了更深的認識。我說,很好,你很聰明,仇恨的確是這里很重要的東西。大漂亮說,可是我很疑惑。我說,我也是。
大漂亮想化解我和古勒莫之間的仇恨。這真是……我拒絕了。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也解釋不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能告訴她,有些事情,不存在“解決”這回事,就如同我們不能解決死亡這回事一樣。但她顯然沒有死心。我思忖大漂亮在埋怨我不通情理,但她又知道什么呢。
我們第三次一起做飯的時候,她主動道歉說不該那么魯莽地要求我。
我忘記了不該把自己的偏見強加到別人身上。她說。
我說,沒關系,不是什么大事。我說,中秋佳節(jié),你想不想家人?她說她沒有想,父母親和哥哥都在國外,國外也不過中秋節(jié)。你們?yōu)槭裁床贿^中秋節(jié)?我說就是沒有這個傳統(tǒng)。其實也沒關系,今晚我們就過個中秋節(jié)吧。
菜很簡單,一盤大蔥炒雞蛋,一盤青椒肉絲,還有米飯。我打開一瓶酒。大漂亮躍躍欲試,她從來沒喝過青稞酒,而且也很少喝白酒,她說她喝的基本都是紅葡萄酒、白葡萄酒、清酒和威士忌。她討厭茅臺的味道。她吃了一碗米飯和一些菜,喝了一龍碗酒的三分之一,再死活不喝。等著我吃完喝足,帶她去爬中秋之夜的山。我說營地后面的山海拔有三千九百米,她說有我在她一點也不擔心。而真正讓我感到震驚的,是她面對感興趣的事情時的熱情,對做生意如此,對中秋月圓夜爬山也是如此,那是一種融化的溫度,我毫不意外地被燙熱了,心情也變得激蕩。想想,確實人生中沒有認真對待、欣賞贊嘆過中秋月圓夜。這個似乎莫名地有一種浩氣的夜晚,是玄美而令人期待的。
我們一開始爬山大漂亮便開始唱歌了,她的目的不在山頂,而在于這項中秋夜的運動。她走得不快,我也不催促。明天又沒有什么要緊事,時間消逝無所謂。走走停停,大漂亮坐下來休息,氣喘吁吁。月亮那么大而明亮,看得見姑姑的帳房,像一個水銀匣子。燈光像一個黃點染在小窗戶上。她肯定又在不可避免地探究我們的行為,大漂亮說我們的營地真漂亮,像被大山環(huán)抱的小孩子。她用手機拍了很多照片,對著月亮也拍了,也讓我給她拍。月夜的手機里,她整個人呈現(xiàn)出電影《倩女幽魂》里的那種色調(diào),臉是青灰色的。她要吃月餅,我把包遞給她。包里還有她的水壺,但水壺里是青稞酒。她拿出來,讓我喝。我抿了一口,她掰開月餅,一半給我,一半她咬了一口,接過水壺喝一口,說月餅就酒,難得的享受。
山里的野物時不時叫著,清空的音色,仿佛這個透亮的夜晚是聲音的過濾器,將空間中數(shù)之不盡的雜音都剔除了。大漂亮青睞的聲音特別像大型動物喝水時的“咕嘟咕嘟”聲,她問我是什么動物的,我推測了一會兒,沒認出來。她有些鄙視,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這是你牧場的動物,你居然不知道。我很慚愧,無言以對。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穿襪子,光著腳穿鞋,幾天來都是這樣。我說,你還是穿上襪子吧。她說,為什么?我說,防止蚊蟲叮咬,還有在這里生活,會被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東西沾上,各種動物的糞便,各種植物的汁液,而且又沒有經(jīng)常洗澡的條件,有一層防護很方便。大漂亮說,不洗澡可不行,我需要經(jīng)常洗澡,最好是每天洗澡。我說,你已經(jīng)三天沒有洗澡了。她說,是啊,我正在發(fā)愁。我說,你要是抗凍的話,我在小河上游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修了一個洗澡池,你可以去洗。她說,好啊,冷水澡我能接受,只要能洗澡。大漂亮說,跟你說個正事吧,我這幾天想了很多,現(xiàn)在我決定了,我以后要留在這里,我喜歡這里,我覺得我應該就是這里的人,只不過生錯了地方,但現(xiàn)在我又憑著直覺找到了,所以我應該留下來。我吃驚地看著她。她說,不要驚訝,我又沒說會賴在你家。我說,那你住哪兒?她說,我還沒想好呢,大不了先租一個地方住唄,這兒我能租到住處吧?我說,這當然不難,我想知道你的留下來究竟是什么意思,是長久的還是暫時的?當然是長久的,我說得不夠清楚嗎?我覺得我是這里的人,只不過生錯了地方,現(xiàn)在我回來了。我說,就是說你要一直留在這里。她說,對啊,我往后余生,家就安在這里了,我在這里已經(jīng)有事情要做了。
人生重大的轉(zhuǎn)折她輕飄飄地決定了,真夠灑脫的。在去往山頂?shù)穆飞?,她詳細給了我解釋:她在上海獨自一人,沒有家庭束縛,工作已經(jīng)差不多是辭去的狀態(tài),而她還算有一點積蓄可以揮霍,不必馬上為了生計而煩惱,所以做出這個決定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難。其實,即便有上述所有問題,一旦想要做出決定,也不是那么難,只要她愿意。大漂亮十分愿意做出這個決定,她甚至覺得這可能是她一生中做的最明智的一個選擇。反正我接下來又要選擇,選擇活著或者死去,選擇好好活著或者一般活著,選擇有意思地活著或者無聊地活著,我覺得我這次的選擇一定是很有意思很好玩的。我不敢保證,因為我不覺得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也沒有關系,不行再換就是,相信到時候她也會做一個覺得正確的選擇。此時此刻,她需要的是祝福和肯定,所以我這樣做了。
她很開心,一口氣將最后一段山坡走完,我們來到最高的地方,那塊裂滿皺紋的巨石之上。山區(qū)溫涼,平靜靜的仿佛在另一個地境,比平時更輕的一種輕,比平時更薄的一種薄,均勻地鋪開在月色的里里外外。月色神奇地將一種平時看不見的物質(zhì)堆積起來,形成塵霧般的東西,在這方空間里游蕩著,像一條條被風托浮起的紗巾。
大漂亮久久不語,心神搖曳。
末了,她伸手,散開了頭發(fā),自言自語地說,悠長悠長的世界,我接受……我們在巨石上坐到后半夜,中秋節(jié)月亮的每一步移動都沒有錯過。這是大漂亮說的。她還說,她好霸道啊,你看,她周圍誰都不讓靠近,空空蕩蕩的,就做她自己。我喜歡。
再一會兒,她說,你知道嗎?月亮上有很多條很長很長的斷崖,每個斷痕都好像是月球的一段心事,你說,我們?nèi)说男纳鲜遣皇且灿泻芏鄶嗪蹟嘌拢坏┏霈F(xiàn)再難愈合……
我覺得是的。我說。
你說人是不是必須被傷害呢?為什么人要傷害別人呢?難道最親的人也要傷害才能活下去嗎?
我覺得是的。我說。
我覺得的確是這樣。她有很多傷心事,需要來草原來這山區(qū)調(diào)節(jié),我覺得這很好,應該很有用。但我不知道這里的人需要調(diào)節(jié)了應該去哪里,又該怎么辦。我在這里沒有遇到過像她這樣需要調(diào)節(jié)的人,也許,知識越多、懂得越多的人,心上的事就越多。
水壺喝光了。她喝了大部分,醉了,說話越來越多。后來我躺在巨石上陪她,半睡半醒。
我扶她下山的時候,她清醒了一點,但也不能勉強,近乎四分之三的路是我背著她的。我擔心她吐在我脖領里,還好沒有。
快到帳房了,她說要去洗澡。我說喝酒了就別去了,她死活要去。我有些憤怒,說,你怎么這么無理?她說,哥哥,我要去洗澡,求你了。她熱騰騰的醉臉靠過來,我嚇得躲開,趕緊說,好好,我?guī)闳ァ?/p>
她拎了洗漱用品的小袋子,我讓她噤聲,我們貼著山根朝山里走。一路上躲避姑姑的帳房,她的窺視或許依然在那里,我也要徒勞地躲一躲。我們要走五百米,好在都是平緩的路。大漂亮說,扎迪,你好像一點都不喜歡我。我說,沒有的事,你是個令人心動的女子。她說,你心動了嗎?我說,我們一見面,我就知道我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大漂亮說,扎迪,你真狡猾,我們一見面你差點沖我發(fā)火。我說,正因為你讓人親近,發(fā)火也就發(fā)了。她說,你像草原狐貍一樣狡猾,但我還是很高興。
我不會問她高興什么,我盡量減少和她說話。我們談不上相互吸引,欲望重重,這倒也正常。洗澡的地方到了。大漂亮看了一會兒,說,嗯,一個水坑。我說,夜里的水很冰涼。她興奮地說,我正好試試。
月亮太亮了,好像走很遠也能看見她洗澡,而她又不允許我走太遠,于是我往下游走了幾十步,在一草疙瘩旁邊坐下,背對著她,只要我不回頭,我肯定看不見什么。她很快就下水了,冰得尖叫,那聲音大呀,姑姑絕對聽見了。盡管我沒做什么事兒,但還是羞臊得臉熱了,因為姑姑不會往好處想。她叫個不停。我說,你別叫。她嘻嘻哈哈地說,怎么了?多好的地方啊,我想大喊大叫。我說,姑姑會聽見的。她說,你別小瞧過來人。有一瞬間我真想砸她腦袋一石頭,好在她還是收住聲音,哼哼著洗澡了。
我能感覺到她的心神都在月亮上,心不在焉地洗著身子。我也看著天空,心想人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就像現(xiàn)在這樣。
她洗得比我想象的快,穿好衣服來我身邊坐下,不愿意回去,說這么好的夜晚,應該多享受享受。她的話很多,自己說很多也問我很多。問我的家庭,她說,很奇怪,你們這里有很多人在獨自生活。你能說說你的家庭嗎?我說,你想知道的是我妻子的事吧?很簡單的事,得了一個老人病,心腦血管的病,想不到吧?都來不及搶救就去世了。我們也沒有孩子,以前有過一個,但早產(chǎn)了,她后來一直身體不好,我就想著過幾年再說,可惜她也不在了。
大漂亮說,你不想再結(jié)婚了嗎?我看得出來,你不想結(jié)婚。我說,不想了,一個人挺好的。她說,什么時候的事?我說,已經(jīng)三年了。她說,扎迪,我們要好好活著。我說,絕對地,按照我們自己的心意活著。
大漂亮說起她的事。其實也沒什么,大部分人的經(jīng)歷能有多大的差別呢,小孩如此,成人更如此,每個人的周遭都有很多不合理,而這些不合理創(chuàng)造的苦味又不是自己情愿接受的。她在一個小音樂劇團工作,工作輕松,但會議繁多,她已經(jīng)受不了了,要不是有她親愛的戀人充滿樂觀精神地陪在身邊,她早就不干了。她的戀人也是音樂劇團的小提琴手。她們的區(qū)別在于,大漂亮的天賦、經(jīng)驗、演奏的精準度和音樂直覺都比戀人高一籌,但這不是戀人背叛她的理由,大漂亮想不通兩個人一直那么相愛,她怎么突然變了,那么迫不及待地愛上了另一個女孩,一個纖弱得像個軟體植物的小女孩。大漂亮被刺激得連眼淚都沒有了,好像在蓄淚的過程中被身體的激蕩震碎分解,無處可逃,她的悲痛都抵達不了眼睛。她木然地辭去工作,睡了半個月,長胖了三斤,無論如何,身體的機能是不能被打破的。她開始尋求一些振作的途徑,于是南吉推薦了這里,她覺得來對了,這里簡直太好太完美,幾乎就是她的歸宿。
大漂亮說,我是同性戀,你不會有意見吧?我說,不會不會不會。她說,是真心的嗎?我說,當然是,你這么不相信我?她說,可是你看上去很震驚。我說,因為我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但現(xiàn)在覺得是我太愚笨。
回到家時,我徹底酒醒了,亂糟糟的思緒充塞著腦子,失眠至天明。大漂亮第二天中午才醒,她再次重申昨夜的決定,證明自己不是酒后胡說。她跟我商量,目前,暫時先在我這里借住。如果我有更大的帳房的話,她想借租一個,讓我開價。她還想和我搭伙吃飯,伙食費讓我開價,她不還價。
我不太會做飯,所以可能是你做給我吃,我會給你報酬的。不過,后面我的生意忙起來,我可能不會天天吃飯,但我還是會按照我們談好的給你報酬。她說。
我不愿意。她想知道為什么不愿意。我不想給你一個外來人做飯,我不愿意,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該怎么面對親人和鄉(xiāng)親們的質(zhì)疑。雖然我一般都能做到對流言蜚語不在乎——因為我一直都在其中——但莫名地又加上一個女人的事兒,我還是很抵觸的。因為關鍵是她不是我的什么人,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情人,哪怕我們昨夜聊得很好,那也只是一個借宿的人,頂多是一個新的朋友,我卻要背上她帶來的誤解,卻沒辦法給別人解釋這個誤解。但是短短幾分鐘后,我卻已經(jīng)答應了她所有的條件,因為我拒絕不了她開出來的條件:不管她是不是每天吃飯,總之,她一個月給我付五千元的工資,伙食采購另付一千元。她馬上可以給我兩個月的工資,我很心動這筆錢。債多了不愁,虱多了不癢。無非又給人們添一個咀嚼的閑話而已。
在大漂亮住這里的第二個星期,她主動給南吉打電話,讓他不用來了。他們聊了很久,然后晚一些時候,南吉給我來電話,詢問情況,我如實說了。南吉說,你上次說,我還沒有太當真,看來她真的下定決心了。我說,她跟你怎么說?南吉說,她說打算定居了,她正在物色一個牧場,想租下來,她想擁有一個牧場。
又過了一個星期,南吉給她寄來了很多東西,包括她的那把小提琴,是古勒莫開車和她一起去取回來的。古勒莫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沒有進帳房來,放下東西就走了。
大漂亮和古勒莫的第一筆生意做得非常成功。據(jù)她簡單透露,第一批風干羊肉出售點是上海一家大超市,她找到了“青草”牌羊肉干進入超市的關系。“青草”是她和古勒莫注冊的商標。她覺得這個名字棒極了。至于更復雜重要的食品安全審查和檢疫這些問題,古勒莫找到我們當?shù)氐囊患倚螽a(chǎn)食品公司,掛靠在其名下,順便租了一個冷庫,他們相信很快就會用到冷庫。他們第一批貨到底賺了多少我不得而知,反正大漂亮很高興,信心百倍。她來到我這里的第二個月的第四天,收到上海超市的電話,那邊想讓她長期供貨。我聽到只言片語,好像每個月需要五百斤,但大漂亮認為太少了,可她也沒爭取再多一些斤數(shù)。她答應了。掛了電話,她轉(zhuǎn)而對我說,看來,我還要另外想辦法增加銷售了。我說,你們也沒有那么多貨吧?她說,我們打算建立一個穩(wěn)定的生產(chǎn)基地,就在古勒莫的牧場里,我們打算蓋一個大廠房,然后里面掛滿干肉。我說,你現(xiàn)在賣的這個干肉,需要一個很特殊的風干條件你知道嗎?大漂亮說,我當然知道啊,這些事古勒莫都跟我商量了,他知道得多,他負責生產(chǎn),我負責往外賣。
這一個月,大漂亮在我這里吃飯不到十次。我回到定居點運來的那個活動式藍色帳房——救災用的那種帳房——安扎在離我的帳房三十米開外的地方,里面床鋪什么的一應俱全,簡單的生活安全沒有問題。但這里她也不是天天睡,有至少十天的時間她夜不歸宿,有兩次我問她住哪兒了,她說去縣城辦事沒回來。她給自己買了一些衣服,換穿到?jīng)]有可換的時候才花一個半天時間蹲在河邊洗。洗衣服成了她生活在這里最大的困難,因為她從來沒有手洗過衣服。我看她根本就沒洗干凈。她好像考慮過雇用我給她洗,但最后放棄了,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了解,她知道我會為此發(fā)飆。
關于她和古勒莫我還是聽到一些傳聞,說古勒莫很喜歡大漂亮,古勒莫老婆看得清楚,很堅決地反對他們一起做生意,但古勒莫揍了老婆一頓?,F(xiàn)在他老婆已經(jīng)回娘家去了。還有一個新聞是他大舅子來找他,也打了一架。這些事情大漂亮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沒有人會告訴她這些。但她和古勒莫真的發(fā)生關系了嗎?雖然大漂亮坦白了自己的性取向,但我還是懷疑,而且我也了解古勒莫,他會貪圖大漂亮的美色,也許他答應做生意的初衷就是為了靠近大漂亮。但我好像也了解大漂亮,這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一般男人她絕對看不上。但她可能對古勒莫比較認可,因為她第一個找的搭檔就是古勒莫,而且古勒莫長得不賴,很聰明,他們在生意上搭配得很好。所以我懷疑她那么多天夜不歸宿,是不是就住在古勒莫家里了。如果真是這樣我會很沮喪,換個人我無所謂,但為什么是古勒莫,這讓我覺得他壓了我一頭,一連幾天我心情不痛快。
我沒問她任何這方面的事。
這天下午,我睡醒后去看馬群。馬群在第六個灣谷里,很乖巧。自從三年前我將所有的牲畜都換成馬之后,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再也不必每天忙碌得那么狼狽了,我有了許多時間干其他的事情。我讀了很多書,在寫一個電影劇本一樣的東西,內(nèi)容是一個人騎著摩托車行進在自家的牧場小道上,碰見了一頭死去的牛,于是他在牛的尸體旁等待這頭牛的主人,想討一個說法:為什么他的牛會跑到自己的牧場里來吃草?這過程中他夢幻般的經(jīng)歷一些事情,清醒后,發(fā)現(xiàn)是和牛主人一起在經(jīng)歷……
我不務正業(yè),神經(jīng)兮兮,正在做一些別人看來可笑的事情,嘲言諷語早就開始流傳,現(xiàn)在加上了大漂亮。有關她和我的閑話是說我從內(nèi)地找了一個媳婦,然后這個媳婦喜歡上了古勒莫,把我拋棄了。
這是姑姑告訴我的。我看馬群回來,她招牌式的招手動作再次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我很不情愿地打馬過去。她說,你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解釋我們什么關系也沒有。她是我老板。我說。那些婆娘的嘴里屎都能出來。她說。她氣壞了,她知道那些女人添油加醋說了多少她兒子和丈夫的壞話,現(xiàn)在又加上侄兒了。我好言好語地勸她消氣,講了一些人最好為自己活著的道理。她什么也沒聽進去,兀自沉浸在憤怒中。我溜了出來,看見大漂亮回來了。
你怎么回來的?我明知故問。盡管我勸姑姑不要生氣,但這個流言殺傷力還是很厲害,因為又有古勒莫(現(xiàn)在他估計都揚揚得意了),我說話的語氣很不善,她故意裝作聽不出來。
古勒莫送回來的。她說。興許是我的懷疑,興許是她真的有變化,總之我覺得她不太一樣了。哪里不一樣呢?看不出來,她的頭發(fā)倒是更長了。穿著的那雙鞋是棕色皮靴,被草叢剮蹭得油亮。她的臉還是精致、美貌,微微變了點顏色。
這幾天你有些變化。我又故意說。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可說的。
哦?哪些變化?她下意識摸摸臉。
整個人都有變化,但又說不上來。我說。
大漂亮不再問了,她說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我說,什么事?她說,你有沒有想過離開這里,去別的地方生活?比如到一個城市去。我說,我想過,其實我很喜歡到城市去,我在這里待膩了,感覺沒什么意思。她說,如果你愿意,并且真的下定決心的話,我可以幫你!我說,你怎么幫我?她說,首先是你要下決心,你是真的要去,還是只是憧憬一下,不敢邁出那一步?我說,我有什么不能邁出的,我和你一樣,沒有多少負擔。大漂亮說,我有負擔,只不過我不讓負擔束縛我。你要是真想出去,你想去哪里?你覺得上海怎么樣?我說,我很喜歡上海,盡管我沒去過上海但我喜歡上海。她說,OK了,這就好辦了,如果你想去上海生活,我可以幫助你。首先,我可以給你找一個住的地方,你可以先住到我的房子里去,這樣你就有落腳地了,其他的事慢慢來好了。我說,你的房子?她說,是啊,我現(xiàn)在住在這里,房子就空著呢,長時間沒人也不行,你去住挺好的。
我怦然心動。我們以前聊天的時候,我說過想出去的話,沒想到她放在心上了。而且她這個提議恰好解決了我最擔心的事。到大城市,首要便是居住問題,我的這點積蓄,付高額的房租實在撐不了多久。還有一件事我也沒想好,我去城市干什么?我想干什么?我茫然無緒。
大漂亮在觀察我的神色變化,我心里忽地一動,我說,你的建議打動我了,我現(xiàn)在蠢蠢欲動,但是,你是不是還有話沒說完?大漂亮難得露出扭捏神態(tài),沉思片刻后說,我確實有一個想法,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知道我已經(jīng)打算要在圖拉朵定居了,所以我也要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屬于自己的一個地方。我想租一片牧場,舒舒服服地生活,但這段時間我調(diào)查了一番,最后還是覺得你這里最好,也許我已經(jīng)在這里住習慣了,不想換地方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也有要出去的打算,仿佛這就是老天在讓我們進行一次交易。我是這樣想的,對,我要先清楚你的草場面積有多大、9grm3iCOtNJyk9n+qunm6A==一年的租金是多少。我說,你說的是這片牧場,還是包括定居點的?她說,我說的是所有。我想了想,說,我兩片牧場加起來是兩千五百畝,按照今年的租金一年大概是十六萬元。大漂亮說,十六萬元,每年的價格都會有浮動對嗎?我說,是的,但整體有上漲趨勢。大漂亮說,好,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我想租下你的牧場,然后我把我的房子租給你,我的房子在上海市中心,如果正常出租,一年的租金大概十萬元,但我可以給你優(yōu)惠,你每年給我八萬元,你覺得怎么樣?
八萬元一年的房租遠超我的預算,但我還是點頭了。我問她是不是我的牧場也要優(yōu)惠。她說不用,就按這市場價來走,但我要答應她有在牧場去小范圍搞建設的權(quán)利,我說小范圍是多大,她說會在二十畝之內(nèi)。我說只要建設局同意,我就同意。
我們聊了很久,各種細節(jié)。我們會簽一個十五年的協(xié)議,主要內(nèi)容就是在協(xié)議期內(nèi)不能將牧場或房屋轉(zhuǎn)租給別人。至于租金卻是一年一付,我們誰也沒有一次性付清的能力。再說那也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初步這樣說定了。我有些恍惚,沒想到以前只是想想的事情一下子要成真了,我開始憧憬在上海的生活。我還是沒想好要在上海干什么,我好像什么也不想干,但我很愿意在上海生活。
大漂亮太開心了,在帳房門口跳起舞蹈,火辣辣的舞蹈看得我臉上火辣辣的,我下意識扭頭看了看姑姑那邊,看她是否在觀察我們。她沒有看,我將注意力轉(zhuǎn)到大漂亮身上,她的身姿妖嬈嫵媚,扭動臀部時候的性感對我刺激很大,我清晰地感覺到下身的變化,又羞愧又躁動,換了幾個姿勢,希望她別看見。但大漂亮早就注意到了,她故意不動聲色,甚至可能還故意跳得更性感,直到我被撩撥得無地自容,她終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支不住身子,笑得跪坐在地上。我惱羞成怒,說,你覺得這很有意思嗎?我覺得你在侮辱我。大漂亮笑夠了,但依然笑意盈盈,開心不已,她說,我怎么侮辱你了?我就是很高興想跳舞了,然后就看到你那個樣子。她又笑起來。我說,你這樣撩撥一個長久單身的男人很危險。她輕蔑地斜視著我,我相信你是一個單身男人,但你又不是真的單身,我才不相信你沒有情人呢。我沒有,我說,是你的古勒莫告訴你的?她說,嗯?什么?什么我的古勒莫,別胡說好嗎?我說,大家都說你們已經(jīng)兩口子一樣生活了。
大漂亮氣呼呼地回自己帳房,路上還在嘀咕什么。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好像變胖了一些,從前面看不明顯,但從背后看,她的腿和臀部以及腰部,都大了一圈。她肯定是肉吃多了。
一套城市的公寓和一片草原的牧場做交換,牽扯的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首先生活中的東西需要轉(zhuǎn)移或者收藏起來,大漂亮說她那邊其實無非就是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其他的都留給我。我也這樣跟她說,除了必須收藏起來的和必須帶著的,其他的都留給她。這樣一來我們都給彼此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我?guī)状位囟ň狱c,收拾東西,越收拾越雜亂。一個月時間過去了,我都沒有完全整理出個頭緒,但我必須收拾清楚,這里以后將是大漂亮的居所。大漂亮已經(jīng)來驗收過房子,既不滿意也不失望。一般般,但我以后會自己改造的。她說。大漂亮和古勒莫的廠房已經(jīng)開始建設,他們真的就建設在古勒莫的夏營地,而不是更方便的定居點。大漂亮說這是古勒莫的意思,因為夏營地的地理條件更適合,而且這里屠宰牲畜也方便。我忘了風干牛羊肉需要宰殺它們。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太傻了。大漂亮說。你們可以購買畜產(chǎn)公司的肉,然后風干。我說。古勒莫說這樣做的成本太高了,我們現(xiàn)在蓋廠房是貸款,要控制成本。她說。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我暗暗發(fā)笑,她居然沒有意識到這些肉是需要殺生才能得到的。她好像很害怕這個,我很奇怪為什么古勒莫沒有說過,他們應該談到這些。從上個月開始,古勒莫能夠從周邊人家買到的干肉都告罄,他們到附近的村子里去收購,這不是長久辦法,還有兩個月才是宰殺牲畜的時候,然后風干成熟,還有至少三個月時間,這段時間他們的缺口還很大,幾千斤干肉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我估計他們到最后兩個月可能會斷貨。他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相當于是打零工,還不正規(guī)。我擔心的也是這個,如果明年大漂亮就做不下去了,她突然想回去,我豈不是白忙活了?
我跟她談起過這個擔憂,她又生氣了,說,我是個出爾反爾的人嗎?即便我做不下去,我也要生活在這里,你別忘了現(xiàn)在這是我的草場、我的家。我道歉說,對不起,我是擔心你后面的事情。大漂亮說,謝謝,但請別擔心。
我的擔心有道理,往遠處推想,假如他們結(jié)婚,成了一家人,大漂亮在上海的家也等于是古勒莫的家,他會同意我住著嗎?還有,我的草場他也可以隨便用了,這是我很不能接受的。大漂亮不會考慮到這些,因為這和她沒有深切的關系。
這天晚上,我去幫姑姑拴牛犢,陪她一起吃了飯。姑父幾天前回來,住了兩個晚上又走了,他們第一個晚上就吵架了,我也不想知道為什么,無非就是阿力騰胡伊格學習不好,無非就是姑父的置身事外,無非就是姑姑的各種懷疑……我要回去時,姑姑說了一句,你弟弟又沒及格,你姑父也不管,他們爺兒倆倒是活得滋潤。我嗯啊一聲,暗自嘆氣,牧區(qū)的孩子,受點教育真難啊。我?guī)缀跻呀?jīng)可以斷定,表弟是考不上大學的,一個平??荚嚩疾患案竦娜?,怎么可能出現(xiàn)奇跡?但姑姑的幻想太牢固,根本不是我一兩句話能打破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打破自己的幻想,但她打破后能不能承受?我不得而知。我心里沉甸甸的,為她擔心,等我也走了,她身邊就沒有親人了。原來她很胖,現(xiàn)在瘦了三分之一,臉頰空了,皮膚暗淡昏黃,一副生氣不足的樣子。姑姑她為別人活得昏天黑地的狀態(tài)讓我很生氣,更生氣的是我改變不了她。
第二日,我經(jīng)過大漂亮的帳房,發(fā)現(xiàn)她在里面。我敲帳房門,進去。她還在睡。一條長腿伸在外面,她的眼睛雖然閉著,但浮腫明顯。我哼了一聲,她醒了。你怎么不問問就闖進來了?她說。我敲門了,我以為你不在。你最近一直都不在。我說。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我們決定在干肉大規(guī)模生產(chǎn)之前,先做鮮肉。我們要搞直播了。她說。哦,直播,肯定是你直播對不對?我覺得很好。我說。因為她的形象可以說好極了,一個大美女直播賣肉,一定會有流量的。是我來,我們這段時間在做準備。她說。她坐起來,上40a9cee9943ba79e8ef546eaa8b8bb7af511395a951f10f93656a885cf6b6ee9身穿著一件黑色的打底衫。我穿衣服,然后一起吃飯。她說。
我不一會兒煮好了茶,她洗漱好過來。她打扮得很漂亮。我們吃著新鮮的酸奶,聊著直播的事?;疽呀?jīng)弄好了,下午就是第一次試播。她邀請我去看。我躊躇片刻,還是答應了。然后我再次嚴肅地談到牧場和房子交換居住的事,我建議起草一份合同。我提出了我的要求:一、我的牧場除了大漂亮,其他人沒有使用權(quán)和居住權(quán),更不能進行二次出租交易;二、我上海的住房一旦入住,她不能以不充分的理由中斷我的居住權(quán)。
大漂亮認真看了我一會兒,說,你的所謂的不充分的理由是什么理由?我說,就是你不能因為其他的理由驅(qū)趕我,除非你自己回來住。我也一樣,除非我回來住,否則我不能中斷你使用牧場的權(quán)利。大漂亮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說,我很想知道你到底在怕什么?我直接說,我擔心你以后和古勒莫結(jié)婚,我擔心古勒莫報復我,我擔心他霸占我的牧場,又把我從你的房子里驅(qū)趕出去。大漂亮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和他結(jié)婚?我說,這就是我的猜測,也許會發(fā)生,也許不會,但我需要提前做準備。她說,好,那我可以明確地回答你,我不可能和古勒莫結(jié)婚,我再說一遍我們也沒有那樣的關系,但如果你堅持簽合同,我也同意。
我說我堅持。我們搜索了合同范本,敲定了合同內(nèi)容,她沒有特別要補充的,或者說我補充的便是她補充的。我貢獻了筆和白紙,她執(zhí)筆起草了兩份合同,我們很認真地簽字、按手印。沒有印泥,我們用鍋底的黑灰代替。但按了后我又想起來我有印泥,我在扣箱里找到了,我們再按了一遍。大漂亮對我的這番行為很不滿,但我知道她真正生氣的是我誹謗她和古勒莫有男女關系。可無論他們有也罷無也罷,我都已經(jīng)受到傷害了,我只從自身的立場考慮問題。我在想中午是不是要給她做飯,還是帶著她去姑姑那里吃飯。順便說這件事讓她知道,姑姑還不知道我很快就要離開,她知道了會作何感想?但大漂亮顯然不想這么放過我。正事談完,她迫不及待地開始“審問”了。你為什么老是覺得我和古勒莫有一腿呢?我那天晚上說得不夠清楚嗎?她說。因為你一直住在他那里,而且人是會變的,包括性取向。我說。我也一直住你這里,難道我們也有一腿?她說。我們是沒有,但別人都覺得我們有,而且還在說古勒莫把你從我身邊搶走了。我說。從某種意義上說的確是搶走了,因為你不愿意和我產(chǎn)生太多糾葛,你甚至不愿意表現(xiàn)得親密一些。你別辯解,我知道得很清楚,盡管我不知道為什么。她說。我還是要解釋一下,我沒有害怕和你有糾葛,我們現(xiàn)在不就是在一起吃飯聊天,一起生活嗎?我之所以不和你做生意,我以前解釋過了,而且你看到了,我就要走了。我說??墒悄銖囊婚_始好像對我一點也不感興趣,這很奇怪。她說。誰不喜歡美女,我也當然喜歡,但我知道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也就不去做徒勞的事。我說。你不做怎么知道沒戲?她說。你是在勾引我嗎?我說。我是在嘲笑你。她說。我謝謝你。我說。開玩笑的,我現(xiàn)在可是牧場主,你小心點。她說。我小心什么?再說也是租的,什么時候你真的有一片牧場再吹牛。我說。你又在內(nèi)涵我去結(jié)婚,我結(jié)婚了法律上便有了一點牧場,對嗎?她說。是這么回事。我說。我很好奇,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就不能說了嗎?她說。她含情脈脈地凝視著我。這跟你無關。我說。有關系,現(xiàn)在你們都和我有關系,我真的拿你當朋友呢。她說。你的搭檔為什么不給你說?我說。我跟你說,我和古勒莫是生意多于其他,我和你是朋友多于其他,所以我只會問你,不會問他。她說。
我還是沒說,她再被我氣了一次,說我是她沒有想到的倔強固執(zhí),并不通情理。隨她怎么說,我就是不想說這事,對誰也不想說。也許我是怕說出來她也不會理解,她更可能覺得我沒有說實話,卻用這樣爛的借口糊弄她。因為,歸根結(jié)底,我和古勒莫之間有什么呢?到底怎么回事呢?其實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反正從第一次見面便互看不順眼,后面很多次假惺惺地有禮貌,也越來越膩歪,不止我,我感受到他也一樣。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種人,讓你從骨髓深處感到討厭,從腦海深處覺得惡心,仿佛前世的宿仇一樣。古勒莫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人,再加上后來發(fā)生的幾次言語上的不愉快和喝酒后的一次蓄意挑事打架,我和他便自然而然成為仇敵。如果我有機會讓他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我不會手軟,相反他也是。所以,我在想,大漂亮和他傳出緋聞的時候,我是否也有很大一部分情緒是興奮,我是否希望他因為大漂亮的介入而家破人亡?
即便有這種想法我也不會承認,所以我也不想跟大漂亮說什么。
她回自己的帳房了。我們下午一點去直播現(xiàn)場。
大漂亮的直播現(xiàn)場試點放在了古勒莫的營地旁,因為大漂亮認為,直播里面必須出現(xiàn)的元素有帳房、遠山、真實生活的營地、一片碧綠的草地、掛著新鮮牛肉的架子(牛肉最好剛剛宰殺,熱氣騰騰),這些條件古勒莫的營地全部都能滿足,直播就在他家?guī)し颗赃?。直播設備很簡單,一個大支架上放一部手機就行了。
這是我五年第一次來古勒莫的家,倒不怎么別扭,因為我是來看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的,他老婆不在,家里一種看似正常實則很亂的感覺。我暗自點頭,很好,果然……他的樣子很亢奮,連帶著對我的態(tài)度也比較好了。
幫他宰殺牛的是他表弟和鄰居,我們到的時候,牛肉已經(jīng)被卸成四大塊,掛在鋼管架子上。血腥味和潮乎乎的肉氣讓大漂亮有些不適應,她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我看她有一會兒在恍惚中,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干嗎。
古勒莫將一個信號接收器放在手機后面。等了幾分鐘,信號穩(wěn)定,大漂亮也準備好了。直播開始了。手機鏡頭之內(nèi)剩下大漂亮一個人,還有身后大塊大塊的牛肉。大漂亮是做過很多功課的,對牦牛肉的品質(zhì)、產(chǎn)出、營養(yǎng)價值等都說得很好,說得很輕松。表情、手勢、聲音,都有一種把握的度在里面。
我們四個人站在遠處,以免干擾她。古勒莫拿著手機,在直播間里等待第一個下單的人。我也揣著好奇進入直播間。從手機里看大漂亮,又是一番樣子,好像一些東西被過濾掉了,手機里的人顯得更具色彩和美感,眼睛更閃亮,嘴唇更艷麗。但這開始的十五分鐘里只有我們幾個人,一個觀眾都沒進來,當她設定好的宣傳語第一遍表演完,第二遍開始的時候,她依然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非常淡定,毫不遲疑,就好像直播間里有很多人。古勒莫的表弟一開始便督促我和這個叫達欽的鄰居一直點紅心,不要停,最好刷點小禮物。他自己刷了三個穿云箭,說刷禮物會很有用。我們都在一刻不停地點紅心,點贊已經(jīng)有三千了,終于進來了一個人,并且沒有離開,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人進來了。一個半小時后,直播結(jié)束時,直播間里有兩百多人,下有九單,一百三十五斤牛肉賣出。但大漂亮很不滿意,說失策了,不應該在試播的時候就把牛宰殺了,先播幾天,等有一定的粉絲后再上肉才好。古勒莫說沒關系,肉不是負擔。他顯然對成績很滿意,一次試播,就賣出去半頭牛,有什么不滿意的。
我看他們都對直播的門道不太在行,都是摸著石頭過河的闖蕩者,一步一步試探著走。
下午五點,太陽還高高地懸在空中,山谷里的熱浪最后的一股勁兒正在發(fā)力,大漂亮跟著我回去,我們走得汗流浹背。我們來的時候沒有騎摩托車,因為大漂亮說她不回來,而我想多走走路。但現(xiàn)在她又想回去了,我們也只能走回去。古勒莫默然地收拾剩下的肉和直播鏡頭之外那一攤宰牛后的雜亂現(xiàn)場,這些大漂亮不負責,她只負責直播,還有一些不用動手干活的事情。
大漂亮詢問我對她直播的感想,我想了想,說很美麗且吸引人,因為進來的那些人沒有幾個離開就是證明。她說,這么說來,我可以堅持一段時間看看效果?我說,當然可以的,我覺得你會很成功。她說,我覺得也是,但是無論如何,還是有一種出賣色相的意味。我說,你言重了。她嘆息說,你知道嗎?我在直播的時候,有兩三次差點就想沖上去將手機砸碎,或者直接對著鏡頭破口大罵,不是針對誰,不,是針對所有人,是這個世界,如果咒罵能夠毀滅它,我會第一個這么干。我說,這么深仇大恨的,其實可以退一步,牛角尖鉆深了傷害自己。她再嘆息說,有些人就是那么愚蠢,不懂得珍惜自己,我就是那種人。
我們走在秋天的勁草之上,一些出眾的花和草總能吸到我們的眼睛,我們一路鑒賞。我們轉(zhuǎn)移了話題,再說交換的具體情況,過幾天,她會回去一趟,整理自己的東西,寄過來。她讓我也加快動作,在她去上海之前寄出去第一批緊要的物品,她會在那邊接收,不著急的后面再寄。我說我沒有那么多東西,很多東西需要暫時封存在這里。大漂亮的情緒高昂起來,說,我們的這個主意真是妙極了,對嗎?什么都是現(xiàn)成的,只是換了個身份以及后面的融入。經(jīng)過這么多天的相處,我不擔心她受不了牧區(qū)的生活,她簡直有點如魚得水,她已經(jīng)比我更快更有質(zhì)量地成為一個新型牧民了,而我心里還在躊躇能不能過好城市生活。
但無論如何,換生活的事情終于進入實質(zhì)性的階段,我開始逐批地出售馬匹,這不難,甚至出乎意料地順利。最后一批十一匹馬賣給鄰村的一個牧人后,我孑然一身了,沒有什么悵然若失的感覺,反而鼓蕩的激情愈來愈盛,一個未知的生活在等我涉入。大漂亮回上海一個星期,快速干脆地了結(jié)了上海的事物,跟幾個朋友告別,和南吉見面。南吉給我打電話,他和大漂亮在酒吧里,喝了幾杯酒,舌頭微微僵硬地說,想不到你們會干出如此奇妙的事情,你們真牛?菖。盡管已經(jīng)知道了很久,他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但他很高興,既高興大漂亮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目標和生活理想,又高興時隔多年,又可以和發(fā)小一起生活在一個城市。他說,兄弟,你快來,我?guī)愫缺樯虾5木瓢?,這里是中國最有意思的城市。
大漂亮回到牧場不久,他們的廠房竣工了,大規(guī)模的生產(chǎn)干肉提上日程,她的直播也日漸穩(wěn)定,每次兩三小時的直播,均售出兩三頭牛肉。古勒莫營地已經(jīng)成為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屠宰場,這是大漂亮最痛苦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正在一片血泥中揮舞著骯臟的鈔票。我擔心她陷入對自己無休無止的譴責中,繼而出現(xiàn)更嚴重的問題,所以花了很大的工夫去開導她。我給她講了牧人和牲畜之間的關系,游牧中的死亡和殺戮是生存法則,不關乎道德,就像漁民捕撈魚一樣,就是為了生活。不知道是我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她自己終于放過了自己,反正她慢慢變化了,不再為此那么痛苦了。但她又做了一個讓人出乎意料的事情:每次宰殺牛羊之前,她會拿出小提琴,為即將死亡的生靈演奏一曲,她演奏得特別認真,全身心投入,好像是在用音樂的力量,撫平她和生靈的恐懼。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她被古勒莫說服,為牲畜演奏小提琴的畫面也錄入直播中,如他所愿的,這樣的畫面吸引了大量的關注,大漂亮的粉絲越來越多,很快突破了五十萬大關,并以更快的速度在增加。漂亮的女人、音樂家、草原、真實的牛和羊、鮮血……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成就了現(xiàn)在的大漂亮,也許這非她所愿,但她已經(jīng)顧不上去思考了,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動著,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這個網(wǎng)名叫“大漂亮在圖拉朵”的女人,成了一個直播網(wǎng)紅。
原刊責編 阿 霞
【作者簡介】索南才讓,蒙古族,1985年生于青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野色失痕》《哈桑的島嶼》,小說集《荒原上》《巡山隊》等。曾獲華語青年作家獎、“《鐘山》之星”文學獎、青銅葵花兒童小說獎“金葵花獎”、青稞文學獎及青海青年小說獎、青海省政府文藝獎等多種文學獎項。中篇小說《荒原上》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