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個人居然有兩個名字,居然可以是兩個人,我說的是我自己。2019年4月11日之前我叫賈青松,2019年4月11日之后我叫郭義群。名叫賈青松的時候我是個公認(rèn)的老實人,人畜無害,我個頭兒矮小,生性膽小善良,我的長相步態(tài)表情神態(tài)以及我內(nèi)心里的每個念頭,都是懦弱溫順的,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老實人,而且會一直老實下去,一直到死都安心做個老實人。等到我叫郭義群的時候,我的外表改變了,雖然我個頭兒仍然矮小,但是我的容貌變成了另一個人,看上去我顯得丑陋蠻橫兇殘,不再有一絲老實人的痕跡,倒像是個歹徒或罪犯。我之所以有了這么大的變化,是因為我偷偷做了一次整容手術(shù),別人整容是為了變美變英俊,我整容則是為了變丑變惡毒。我把之前的我砸碎,毀掉,把我之前的面孔撕下來,器官摘下來,把肢體拆卸開來,所有原來的碎塊全都扔掉,扔到這個世界以外,然后再換上另外的面孔,換上另外的器官肢體,賈青松一下子成了郭義群。
我記得,為我整容的醫(yī)院是很小的一家民營醫(yī)院,我才不在乎大小,不在乎有沒有正規(guī)資質(zhì),我在乎的是價格低廉。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有什么風(fēng)險有什么隱患,醫(yī)患雙方都心知肚明地不予提及。醫(yī)院隱藏在居民小區(qū)里面,其地形十分復(fù)雜,如果從空中往下俯瞰,你將發(fā)現(xiàn)它很像豢字形,簝字形,鱗字形,或者椸字形,總之就像這類生僻難懂的漢字,不像之字形、回字形那樣簡潔明白。醫(yī)院的地形地貌筆畫極其煩瑣,怪誕,出人意料,上面提到的這些字我根本不認(rèn)識,只是因為地形怪異讓我有意從字典中翻出來了,似乎能與之般配。各類建筑道路街巷,每筆每畫都像極了那幾個漢字,彼此勾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循環(huán)往復(fù),既難寫,又難辨認(rèn),更難行走。此地正好處在大城市郊區(qū),蜘蛛網(wǎng)似的小河溝和裸露在外的下水道密布其間,水系縱橫,石橋木橋隱約可見。還有農(nóng)民還建房,車輛胡亂停放,消防通道上停著機動車、摩托車、自行車。仿佛迷宮,道路與道路相似,建筑與建筑相似,很容易迷路。我選擇在這里整容,就像是一次即興的盜竊行為,我發(fā)誓離開后永遠不再回來,因此它如此荒僻難尋于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
賈青松和郭義群,都是我自己,都跟顧盼盼這個女人有關(guān)系。賈青松是顧盼盼丈夫,準(zhǔn)確說來我和她做了五年夫妻,那是我這一生度過的最好的五年,如同生活在天堂。但是2017年春上我不辭而別,從她身邊逃開。我欠下大筆債務(wù),聽人說只要欠債人跑路,債務(wù)就不會落在家人頭上。后來我才知道不是這回事。郭義群則是顧盼盼身邊的打工者,2019年五一,我整容后,以郭義群的名義重回這里,應(yīng)聘在她的窗簾鋪子里做送貨司機,那也是我以前所干的活兒。
顧盼盼在漢孟縣窗簾街有家店子,叫月光窗簾,窗簾街西邊是裁縫街、南邊木桶街、北邊瓷器街,窗簾鋪子一家連著一家,密密麻麻。顧盼盼信奉勞動哲學(xué),信奉勤扒苦做就能養(yǎng)活自己,她信賴自己的雙手,信賴沒日沒夜操勞會有收獲,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安活著,不仰人鼻息、不求告他人,只靠自己活著。這可能跟她的身世有關(guān)系,她沒文化,沒讀什么書,十七歲未婚先孕,十八歲生下私生子顧丁,十九歲開了這家窗簾鋪子。她不怕帶著私生子被人嘲笑,不怕被人羞辱,她活在自己的觀念里,顧盼盼同時信奉老實信奉厚道,她寧愿找一個特別老實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那男人不必有本事,真正老實就行,他還要能忍讓,不嫌棄她糟糕的過去,這便是她想要建立的家庭,道德和體面一開始都不在她的考慮之列,她反復(fù)向我強調(diào)男人老實有多么重要。
我正是這樣被她找到的,我合乎她的標(biāo)準(zhǔn),在她找到并決定嫁給我時,我已走投無路一無所有,她收留我,幾乎可以說挽救了我,我是入贅到她家里去的。她母親因車禍去世,父親在同一車禍中保住性命,脊椎受傷,下肢癱瘓,被送進福利院。家里就我們?nèi)齻€人,顧盼盼、顧丁和我,我有了老婆,同時有了兒子,我很知足,覺得是老天厚待我。店子里也有三個人,顧盼盼是老板,兼做縫紉師傅,吳嫂是請來的另一個縫紉,給她打下手,我開著一輛面包車,負(fù)責(zé)送貨安裝窗簾。
從她身邊逃開,我在外流浪了一年多,快兩年了,回到漢孟縣,我看到顧盼盼店子門口貼著告示,招聘送貨司機,面包車??吭隈R子牙子上,正是我從前開過的那輛車。
我進去應(yīng)聘,顧盼盼沒認(rèn)出我,她第一反應(yīng)是害怕,但她還是聘用了我。
她說:“你口音像我前夫?!蔽倚念^一凜,有什么東西刺了我一下,她叫我前夫,我們離婚了嗎,或者我已不在人世?
我沒有流露什么,我說:“我不知道你前夫是什么口音?!?/p>
吳嫂在一旁接話說:“她前夫是唐縣口音?!?/p>
唐縣離漢孟縣有兩百多里地,顧盼盼說:“我前夫是唐縣花山鎮(zhèn)人。”
花山鎮(zhèn),她記得這么清楚,吳嫂說:“你還提他,他是個沒良心的人?!?/p>
顧盼盼又盯著我瞅了老半天,她明顯在猶豫,“你長得太那個了,”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臉,把它說成“那個”,她心虛地說,“我擔(dān)心你會不會嚇走我的客戶?!?/p>
她的擔(dān)心有道理,我臉上全是傷疤,反復(fù)潰爛又反復(fù)痊愈的傷疤,傷疤摞著傷疤,不是橫肉,比橫肉更無理、更錯亂。我不是先天長成這個樣子的,肯定遭受過什么傷害或磨難,這讓我看著更無情。我還文了身,脖子上文著蛇,文身像鎧甲,像金屬物件。我左邊臉上被利刃削掉了一塊肉,削掉的那塊肉又在右邊臉上極其潦草地補綴上去了,于是我的臉一邊凹陷一邊鼓突,凹陷的那一側(cè)能見著底部的骨頭,鼓突的這一側(cè)又腫得老高。
我咕噥著說:“我面惡心善?!?/p>
她不一定信我說的話,但她再一次跟吳嫂確認(rèn)說:“你聽聽,你聽聽,他說話的口音跟賈青松一模一樣?!?/p>
2
我租住在豆皮街故鄉(xiāng)老屋的地下室里,我第一次來到漢孟縣就租住在這里,便宜。我站在小窗子下面,窗子很小,一個小小的有光線的方塊,只有20世紀(jì)80年代剛出的舊式黑白電視機那么大。淺白色熒屏,上面釘著鐵條,經(jīng)年累月的灰土積垢,嵌在窗上的玻璃臟污不堪,透過毛玻璃看到外面的世界影影綽綽,飄拂跳動,仿佛白內(nèi)障病人看到的世界。這種窗子把我的眼睛變成了白內(nèi)障病人的眼睛,看上一會兒,眼睛就會生疼。在街上行走的人,如果不仔細(xì)辨認(rèn),不會知道那是窗子,它在墻根那里,離地還不到一尺高。上面是房屋,是故鄉(xiāng)老屋餐館,是這個院子的其他建筑。行人很容易以為那是路邊的排污口,下水道的口子,豎著的鋼筋條也不過是釘在下水道口子上的濾網(wǎng)。但是站在這里,我比誰都清楚那是窗子,是我透氣的地方。置身此處,就像置身在某個電影里,置身在某個海島的地窟里。甚至像是一處地堡的對外射擊孔,端著槍,端著噴火器可以從這個小框里向任何一處目標(biāo)射擊。悶熱陰郁,下小雨的時候還好點兒,一旦下起暴雨,如果剛好窗上的玻璃又破掉了,那么路面上的積水就會像瀑布一樣倒灌進來。
下班了,我從窗簾街走回豆皮街,我住在蜂巢里面。我用鉛筆在床頭木板上畫關(guān)松山的人像,畫他的腦袋咽喉和心臟,我不畫五官,不畫四肢。畫在木板上的關(guān)松山像是一幅抽象畫,不像是具體的人,而像是一個精神的人,一個有靈魂卻沒有軀體的人,一個沒有五官和四肢的人。這樣的人像鬼魂,正是經(jīng)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的他的樣子,或許只有我才能認(rèn)出那是他,那些抽象出來的線條,無非為我甩刀子勾勒出幾個靶心。我瞇著眼睛,站在床尾處,背靠墻壁,一下一下往床那頭的木板上甩刀子,我拼命往關(guān)松山的腦袋上甩,往他的咽喉和心臟上甩。
每一夜我都睡得安詳,到了半夜,住在隔壁的那對中年人做愛會做很長時間,睡夢中我依稀聽到了哭泣的聲音,那個女人在輕聲啜泣,若隱若現(xiàn)。
關(guān)松山是我仇人,也是顧盼盼仇人,估計他還是這個城里很多人的仇人。他害了我,害了顧盼盼。他讓我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不得不改換容貌茍活世間。我要復(fù)仇,這念頭這執(zhí)念是在我回來為顧盼盼打工后滋生的,一旦有了這念頭,再也消失不了,我要宰了他,最好是親手宰了他。要在過去,我不可能有這么瘋狂的念頭,我連想都不敢想,現(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我是郭義群,我要讓我的內(nèi)心符合我的外表。然而關(guān)松山是漢孟縣的大人物,他在哪方面都是大人物,真正的大魚,我哪動得了他,他是大象,我不過是只螞蟻。原本我以為只要我不在漢孟縣,只要我跑路了,那么我欠他的一百八十萬就不會讓顧盼盼承擔(dān)。畢竟冤有頭債有主,可我太幼稚,這次回來我才知道,關(guān)松山拿走了那筆錢,而那筆錢——正好一百八十萬,是她父母因那次慘烈車禍得到的賠償金,我于心何忍,那可是兩個老人拿命換來的錢。
但是魏金東后來對我說,顧盼盼父母遭遇的車禍,是老年人的碰瓷行為,她父親顧全我強迫她母親錢紅英進行了這次碰瓷,錢紅英不愿意,整個行為是顧全我一手操控的。他碰瓷的目的當(dāng)然是為了錢,這還不是唯一的目的,多年來顧全我一直想自殺。我完全不能相信如此荒誕的說法,我問魏金東,他為什么想自殺,魏金東頗為神秘又語焉不詳?shù)卣f,可能是他認(rèn)為自己有罪。什么罪呢,我又問道。到底什么罪我不知道,魏金東誠懇答道,總之,顧全我出于這兩個目的,導(dǎo)演并完成了一次街頭碰瓷。不幸的是錢紅英當(dāng)場去世,他自己只是高位截癱,問題是顧全我想自殺,死的卻是錢紅英,這是一個錯誤。碰瓷也有失手的時候,顧全我向錢紅英承諾,只會有一點點輕微擦傷,就能得到一大筆錢,因為他選擇了一輛豪車。但人算不如天算,錢紅英臨死時說,為什么死的不是你?魏金東的話我是第一次聽說,我質(zhì)問他為什么向顧盼盼潑臟水,魏金東坦言,我沒向她潑臟水,我在說一種傳言,既是傳言,當(dāng)然有很多種,我不過說了一種,不一定是事實,而事實是顧盼盼并不了解這些,她對此一無所知。
那些話是我跟魏金東交往之后他對我說的,他是吳嫂的兒子,按理說他對顧盼盼不會有惡意。
顧盼盼給了我一個家,回到這里我才有家的感覺,我毀容或者說整容就是為了回來,就算死我也愿意死在顧盼盼和顧丁身邊。哪怕不再是她丈夫,只是個打工者,能看到她我就知足,我就心安。
鋪子的生意出奇的好,這可能跟房地產(chǎn)有關(guān)系,房子好賣,窗簾跟著好,到了旺季,鄉(xiāng)下人也一撥一撥涌到縣城買房子。顧盼盼賺的雖是辛苦錢,每天都有進項,按說她的心情應(yīng)該很好,在我看來她卻始終開心不起來,她時常發(fā)呆。她抱怨賈青松,念叨他,說他老實是老實,就是太倔太實誠太蠢,他不應(yīng)該上鉤,關(guān)松山的人明擺著是釣他的魚,“釣魚賭博”,他卻偏偏上當(dāng)。上當(dāng)受騙也罷,他偏偏又跑路了,他想一跑了之,怎么可能?!按浪懒?!他現(xiàn)在要在我這兒,我非抽他十個耳光不可?!甭犓?dāng)我的面這樣抱怨,我羞愧難當(dāng),真想有地縫能鉆進去。顧盼盼眼圈發(fā)紅,她悄悄落淚了,我假裝沒看見?!霸捳f回來,我那死鬼前夫心好,他是為了我們才跑路的,哎,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是死是活?!?/p>
老話說人不可貌相,事實上人是可以貌相的,自從我換了一副容貌,精氣神似乎跟著變了,在鋪子里,我能為老板顧盼盼擋很多事。當(dāng)然都是小事,我眼珠一瞪,就能把那些扯皮鬧事的人嚇走。顧盼盼有一次笑著說:“你和賈青松不一樣,如果賈青松是你這種樣子,他可能也不會走了?!?/p>
其實我就是賈青松,郭義群不是我,這話我說不出口?!安贿^,我還是想念賈青松,”她嘆著氣說,“如果他能回來,我寧愿他還是老樣子。”
顧盼盼仰望著天花板,就像是在對著一位逝者說話,而那位逝者就是我,我的心劇烈抽縮。然而她喜歡和我聊天,有事沒事主動找我聊。吳嫂在顧盼盼不在場時對我說:“他跟你聊天是在想念賈青松?!?/p>
“這話怎么說?”
“因為你口音太像賈青松了?!?/p>
顧盼盼自己也不止說過一次:“你和我前夫的口音簡直一模一樣?!?/p>
我們的聲音變成通道,她從我的口音里辨認(rèn)出賈青松的口音?!耙郧百Z青松在的時候,我都沒跟他說過這么多話?!彼f,“不知為什么,可能跟你說話也是對他的補償?!笨赡馨桑椰F(xiàn)在跟她說的話也比從前多了很多。
她告訴我,賈青松離開三天后,2017年正月十六,幾個半大不小在外面混的小混子找到她,說賈青松欠他們一百八十萬塊錢。早幾天過年,不好意思來討債,現(xiàn)在年過了,正月十五也過了,這筆賬不能再拖,得把賬了了。
天哪,為什么是一百八十萬?她想,我們家有這筆錢,恰好這么多,但那是一筆浸透著全家血淚的錢。來人把賈青松寫下的欠條給她看,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一百八十萬。
“我們只是送信的,今天先送你看看?!?/p>
“欠條是賈青松寫的,你們找他去。”
“誰也找不著賈青松,”小混子說,“你們夫妻商量好了,這是你們的詭計,誰知道你把他藏到哪里了。還錢的時間是他定下的,定在正月十六,時候到了他卻跑了,呵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跑了你還在?!?/p>
“誰借錢你們找誰去?!鳖櫯闻涡睦镌怪Z青松,只覺天地昏暗。
“你們是夫妻,一家人,老實說,如果賈青松不是你老公,我們會借他錢?不會!”
“你們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沒錯,可還有一句俗語:人死債爛。誰知道賈青松是不是還活著,他要是死了呢,他要是死了這筆債不就爛了嗎?你們還能去哪里討債?去陰間找他討嗎?”
“你這樣說嗎?”我問她。
我心里疼得更厲害,強忍著淚水,說出這種話簡直像是說出了某種咒語。我恨死了賈青松,他跑掉是因為怯懦,是因為明知有這么個爛攤子他收拾不了。
“賈青松你也不想想,你收拾不了,就算你跑了,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和顧丁啊?!?/p>
我瞪大眼睛,我的臉肯定更丑了。
“放心吧,哪怕到陰間討債,我們也能把錢拿到手?!毙』熳诱f,“不管陽間陰間,就沒有我們討不了的債?!?/p>
“你們再狠也沒用,我沒錢?!?/p>
“沒錢?”那群人哈哈大笑,“你媽是怎么死的,你爸是怎么癱的,你忘了?”
看來他們真是為那筆錢而來,不要臉啊。
“你們聽說過嗎?那可是我媽拿命換來的錢,你們也敢要嗎?錢上面沾滿了血?!?/p>
“沾滿了血怕什么,哪一張錢上面沒有血?”
“這是個圈套?!蔽艺f。
“當(dāng)然是圈套?!?/p>
“你不必理他們,賈青松的事情他自己承擔(dān)?!?/p>
“你這樣想嗎?”顧盼盼說,“老郭,你太天真了?!?/p>
3
有人把一筐臭雞蛋摔在鋪子門前,給顧盼盼下馬威,蛋黃蛋清流出來,像糞便流淌,臭味傳到很遠的地方。一對買菜的老人路過,老頭腳下打滑,摔倒了,老婆婆去牽他,也摔倒了。老婆婆說老伴兒有心臟病,擔(dān)心這一摔能把命摔沒了,她掏出救心藥給老伴兒吃,吳嫂從鋪子里給他們送了一杯水。
老婆婆很友好地說,“謝謝!”她坐在地上,“你們?yōu)槭裁窗殉綦u蛋丟在門口?”
“不是我們丟的?!?/p>
“真臭?。 ?/p>
“我和吳嫂拿清水清洗地面,清洗了一上午,仍然有濃濃的臭味,慶幸的是買菜老人沒找我麻煩,也沒有罵罵咧咧,他們一瘸一拐地走了?!鳖櫯闻握f。
忙了一整天,我精疲力竭地回家,剛掏出鑰匙準(zhǔn)備開門,卻發(fā)現(xiàn)門上放著花圈。樓上樓下的人對我側(cè)目而視,他們在我回家前也看到了,他們的眼神躲閃著。
小混子動不動就跑到鋪子里來,今天這個來,明天那個來,就像街頭的雜耍藝人,手上拿著閃亮的刀子拋上拋下,左手拋上去,右手接著,右手再拋上去,左手接著,每一次小混子都接著刀柄。有一次他把刀拋到空中,身子突然蹲下來,仰著頭,在他從蹲著的地方站起來的時候,他用嘴接住了正在下落的那柄刀子。他的嘴唇叼著刀刃,而不是刀柄,然后他噗的一聲又把嘴里的刀子吐出來,再用手接著它。
他挺著刀子,笑嘻嘻地說:“你兒子名叫顧丁,是吧?”
“你們想干什么?”我叫道,“這事和我兒子沒關(guān)系。”
小混子笑而不答,拋著刀子離開了,小混子根本不和我對話,拋刀子,然后問一通讓人毛骨悚然的話。我懷疑那是他們事先準(zhǔn)備好的臺詞,天天來我面前背臺詞,聽著那些話,我寒毛直豎,頭皮發(fā)涼。
“你們是不是要害我兒子?”
“我可沒說這種話,你自己說的?!?/p>
我頂不住了,顧丁從學(xué)?;貋?,準(zhǔn)備寫作業(yè),在書包里掏作業(yè)本,無意間翻出了一只魚眼睛和蛇腦袋。魚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從活魚身上摳下來的,蛇腦袋也是從活蛇身上砍下來的。顧丁不害怕,他拿給我看:“好奇怪啊,誰把這些東西裝我書包里了。”
顧丁膽子大,一點兒也不怕,他用手夾著蛇腦袋左看右看:“誰干的好事?我明天到學(xué)校去告老師。”
“別告了,快扔掉。”我看著就想吐。
其中的意思很容易明白,無非要我把魚眼睛想象成顧丁的眼睛,把蛇腦袋想象成顧丁的腦袋。他們以這種方式給我傳話:如果不還賈青松欠下的錢,他們會這樣對待顧丁。把顧丁的眼睛摳出來,把他腦袋割下來。我害怕極了,無論怎么打賈青松電話,都打不通。賈青松不能就這樣說沒就沒了,這是你惹下的事啊,你不能不管。你不能丟下我們孤兒寡母一走了之,我死打電話,一刻不停地打,后來,電話終于打通了,但是接電話的不是賈青松,而是另一個人。我問他是誰,他反過來問我找誰,我說找這個號碼的主人,他說他就是這個號碼的主人,他剛買了新手機,上了新號碼就是這個號。賈青松已經(jīng)沒用這個電話號碼,這樣一來,我徹底失去了尋找他的所有辦法。許多人其實都活在手機里頭,一個人要想讓自己消失,最好的辦法就是注銷屬于他的手機號碼。
“我的內(nèi)心被摧毀了?!?/p>
我在擤鼻涕,不能確定我是不是哭過一場,我的表情像是要跟人拼命,我揪著自己的頭發(fā)說:“顧姐,你受苦了?!睂α?,顧盼盼幾天前讓我叫她叫顧姐。
“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p>
“是啊,事情不可能就這樣結(jié)束?!?/p>
“關(guān)松山親自出馬,他要跟我攤牌?!?/p>
小混子把我請到簡樸寨酒店,告訴我關(guān)總在那兒等著我。
“這事總要有個解決辦法,”他跟我說,“關(guān)總是個通情達理的人?!?/p>
這一百八十萬是留給我兒子的,一分錢也不能動,我把它存在銀行里,存了定期,那是兒子的錢。我們靠著這家很小的窗簾鋪子能養(yǎng)活自己,我和賈青松還曾暢想未來,我們的理想是將來能開一家超市。
“很大很大的超市,”我說,“把掙的錢積攢起來,等過了十年二十年,說不定真能開一家超市?!?/p>
“是不是啊,”關(guān)松山說,“我早就說過,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理想里面,賭博的人又何嘗沒有理想?!钡乾F(xiàn)在,他要拿走這筆錢。
“這筆錢我不能給你。”我說。
“你不可能這么愚蠢,你剛才說過,錢是留給你兒子的,那么好吧,如果兒子沒了,你還要那錢干什么?”
“我兒子怎么會沒了,你不能這么說?!?/p>
“話不能這么說,很多人的兒子說沒就沒了,”關(guān)松山露出很悲傷的神情,“更讓人傷心的事情是,有些孩子還在娘胎里就沒了?!彼统鍪謾C,點開里面一張照片,“你能告訴我嗎?這孩子是誰?”
我看了,是顧丁,他們還在照片上面做了動畫特效,我不敢往下看,求他把手機拿開。
關(guān)松山嚇住了我,如果他們把我兒子害了,留著錢又有什么用?
“你真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女人,”關(guān)松山說,“謝謝你!”他很友好地和我握手。
把錢給了關(guān)松山,我就掉進冰窖里面了,好長時間緩不過勁回不過神,我來到墓地,在錢紅英墳前痛哭一場,錢紅英是我母親。來到母親墓地,我哭得泣不成聲,面對從墳?zāi)棺鹕韥淼腻X紅英的影子,我既無誓言,也說不出證詞,我不能對死者撒謊,眼里只有墓碑,只有草地。
“我怎么一會兒看見你,一會兒又看不見你了?”我哭著說,她的影子飄散了。
“可是!媽!”我抱著墓碑撕心裂肺地哭著,直哭到渾身癱軟。
4
聽了顧盼盼的話,我真想殺了關(guān)松山,我在出租屋的木板上畫上他的像,在那上面我已經(jīng)殺死過他好幾回了。在現(xiàn)實中我卻不知道怎么動手,我需要找到一個幫手,一個意氣相投的同類,可恨的是我在這個縣城沒有一個朋友,找來找去,在我有限的熟人中,好像只有魏金東能做點指望。
魏金東是吳嫂兒子,有口吃毛病,口吃,不是啞巴,如果保持緘默,他是個很安靜的男人。他讀過大學(xué),還是本科,沒找到工作回了漢孟縣,回家第二年,九月份,他在家里沉思默想了兩天兩夜,然后就到燒烤街?jǐn)[了個攤子。他說,我是個靈活就業(yè)的大學(xué)生。燒烤攤兒遍地都是,魏金東只做老鼠,他活兒好,燒烤出來的老鼠味道鮮美,成為漢孟縣美食一絕。老鼠本是遭人嫌棄厭惡的東西,經(jīng)魏金東之手,旋即變得肉嫩味美,吃老鼠不再是禁忌,人人爭搶食之,魏金東在漢孟縣開創(chuàng)了這一先例,生意興隆,別人效仿不來。但是魏金東小時候最害怕老鼠,他不怕蛇,唯獨對老鼠怕得要命,吳嫂作證說,不要說見到實物,說起老鼠就會害怕。如果他睡覺調(diào)皮,吳嫂只要嚇唬說老鼠鉆到被子里來了,魏金東準(zhǔn)會蜷成一團,啼哭不止。老鼠是他的冤家對頭,他一生都在與老鼠為敵,幸運的是——他的冤家對頭——后來成了他的生計來源。
“他的世界和我們是顛倒著的?!眳巧┻@樣說魏金東,“就像我們用腳走路,他卻是用腦袋走路?!?/p>
而我覺得魏金東身上有一種氣質(zhì),一種冷漠卻又心狠手辣的氣質(zhì),有點兒像是國外電影里的殺手,這便是我接近他的原因。
魏金東的食材是活老鼠,關(guān)在鐵籠子里活蹦亂跳,點哪只撈哪只。他裸著手,不戴手套,伸進去就撈,樣子像武林高手從沸水里撈針。老鼠撈出來,拿鐵扦子從嘴里捅進去,從尾巴那兒捅出來,再拿盆里的黃泥巴糊上皮毛。在他捅鐵扦子的時候,老鼠還在不停地吱吱吱叫喚,糊上黃泥巴,舉著鐵扦子擱在火爐上烤,老鼠還在叫喚,身子也還在掙扎著動彈??臼炝耍吨彀兔偷赝掳抢?,連皮帶泥巴一順溜就給扯掉了。桌子上擺著鹽啊醋啊蔥啊姜啊芥末啊什么的,都放在小花瓷碟子里,蘸上就吃。
關(guān)松山是個肥胖的人,兩只手即使不握著——看上去也像兩只饅頭,他的肥胖不是那種虛浮的肥胖,他沒有高血壓,沒有高血糖、高血脂,什么毛病都沒有,身體好著呢。他結(jié)實得像石頭,胳膊后背都像石頭,敏捷,奔跑起來像年輕人,四十多歲的人一點兒不顯年齡。他是漢孟縣帶頭吃老鼠的人,坐在那兒,一口氣能吃掉十二只老鼠。
在他之前,漢孟縣沒有人吃老鼠,老鼠被認(rèn)為是不祥之物,吃不祥之物會帶來災(zāi)禍,如同吃尸體,不可想象。但是自從關(guān)松山公開吃老鼠,他的許多追隨者也開始吃了,甚至他的對手也在吃老鼠。
魏金東戴著耳機,不慌不忙地做生意,也許他在聽音樂。來燒烤街宵夜的人有時會相互打起來,可能有酒精的原因,也可能有其他原因,弄不清打架的人到底誰是誰。這回又有兩撥人打起來了,彼此用啤酒瓶敲對方腦袋,碎裂的聲音和碰撞的聲音一時間響成一片。有人掄起凳子,桌子凳子被拆散了,他們拿起凳子和桌子木腿,像刀劍那樣相互劈砍。混戰(zhàn)時,魏金東退到一邊去了,他還站在街頭抽了一支煙。他的耳朵里仍然塞著那只耳機,但耳機里沒有聲音,永遠靜默,別人以為有聲音,以為他正好借此機會聽聽音樂,好好休息會兒。
那幫人打紅了眼,有人把裝老鼠的鐵籠子踢翻了。兩只鐵籠子都踢翻了,鐵籠子上面有個小門,魏金東平時就是從那里抓老鼠的,這時上面的門也被打開了,兩只籠子里的老鼠從里面洶涌而出。
魏金東驚呆了,那可是他的老鼠,他眼睜睜看著它們跑出來,這么寬敞的街道,它們很快就會跑得沒影兒。街心有花草,街邊有下水道,它們哪里不能跑,但是那些老鼠沒有往地上跑,沒有往下水道鉆,它們迅速列好隊,對峙,毆斗,撕咬。如果仔細(xì)辨認(rèn),魏金東能認(rèn)出野生老鼠為一方,養(yǎng)殖老鼠是另一方,它們跳起來,拼死攻擊對方,像狼群,像往死里斗的蟈蟈,尖利的牙齒,利爪,許多老鼠受傷了,頭破血流。野生老鼠數(shù)量太少,即使戰(zhàn)斗力更強,以一敵三,終究處于下風(fēng),養(yǎng)殖老鼠雖然渙散,畢竟鼠多勢眾,眼看著野生老鼠那一方敗局已定??墒求@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魏金東看到野生老鼠正順著爐子腿往爐上爬。為什么會這樣!像集體遷徙,像螞蟻上樹,成群結(jié)隊地往爐子上爬,受傷的老鼠中途掉下來,又繼續(xù)爬,爐子上火正旺著,它們爬上去,溫馴地躺在火里面,甚至沒有吱吱吱叫喚,像是有無聲指令,或是緣于比指令更厲害的本能,它們就那樣溫馴就那樣義無反顧地躺在火里面了。
那些養(yǎng)殖老鼠轉(zhuǎn)眼間跑得無影無蹤,無論哪一類,無論哪種選擇,看在魏金東眼里,都是對他的蔑視,對他的侮辱。魏金東被激怒了,猛地掀翻火爐子,沖進混戰(zhàn)中的人群,他無法遷怒老鼠,只能把憤怒發(fā)泄到打架的客人身上。如果他們不打架,也就不會有人把鐵籠子的小門打開。他吐掉煙,扯掉耳朵里的耳機,順手抄起一把菜刀,他不屬于兩撥人中的任何一撥,見人就砍,砍著什么是什么,那些人一哄而散。
還在火焰里燃燒的老鼠紛紛蹦跳起來,此起彼伏,有只燃燒著的老鼠像是長出翅膀,像是被彈弓射出的彈丸,擊中了魏金東的右眼。當(dāng)時他正在揮舞菜刀,右眼突然感受到一股溫暖,感受到一股從未體驗過的力量,一股深入到骨髓里的燒灼感,他的右眼已經(jīng)瞎掉了。
住在醫(yī)院的魏金東,堅持認(rèn)為他瞎掉一只眼睛是正常報應(yīng),既然看到了那樣一幕,即使兩只眼睛全都瞎掉也不過分。他的右眼眶里現(xiàn)在裝著狗眼,被稱為義眼,右眼眶里不能什么也沒有,他不喜歡玻璃,玻璃眼球跟玩具一樣,跟長毛絨動物一樣,他不想成為那樣一種東西,所以他選擇了狗眼。
我每天晚上都來燒烤街,站在魏金東攤位旁邊,我看著他干活兒,有時看一整晚上,他通常要到凌晨四五點才收攤兒,生意好時還會更晚。我不幫他,也搭不上手,只在他收攤兒時,我才能幫得上忙,我?guī)退帐白酪巍?/p>
那天收拾完,天已麻麻亮,魏金東說:“我認(rèn)識你,你是月光窗簾鋪子里的送貨司機?!?/p>
我說:“我也認(rèn)識你,你是吳嫂的兒子?!?/p>
他笑著說:“以前我也認(rèn)識賈青松?!彼Φ貌皇翘匀弧?/p>
“那是顧老板的前夫?!蔽艺f,“你媽說你不怎么說話?!?/p>
“那要看什么人?!蔽航饢|說,“我叫你老郭行嗎?或者叫你群哥吧?!?/p>
我說:“就老郭?!?/p>
“我們倆應(yīng)該有共同語言。”他說。
“為什么?”
“我們都是毀過容的人?!蔽航饢|說出這句話,突然哈哈大笑。
“如果你晚上有空兒,”他接著又說,“可以幫我送送外賣,也可以賺些外快。”
我答應(yīng)了他,反正我晚上不怎么睡覺。
魏金東的生意是燒烤街的奇跡。他告訴我,為此他特別感激關(guān)松山,往大處說,幾乎是他們兩人共同締造了漢孟縣的一份新產(chǎn)業(yè)。因為鄉(xiāng)下慢慢出現(xiàn)了專門捕捉老鼠的人,爭做魏金東的供應(yīng)商,也算是消費鏈的延伸。但他不收吃了老鼠藥被毒死的老鼠,不收被老鼠夾子夾傷了的老鼠,他只要那些健康的見了人還在吱吱叫喚的老鼠。
“我講究原生態(tài)?!?/p>
捕捉老鼠的人,因此不能傷害到老鼠的身體,不能破壞其皮毛,只能用類似于捕魚所用的網(wǎng),以食物為誘餌,以某種老鼠能聽懂的聲音誘捕它們。那種聲音在誘捕它們的地方播放出來,能讓老鼠發(fā)情,是密碼,類似于流行在老鼠世界里的生殖口令。交配,繁殖,凡聽到那種聲音,所有老鼠都不能不出來,只要出來,張開的網(wǎng)就能捕獲它們。聲音是合成的,在人類聽來只是很普通的聲音,但是里面肯定有老鼠的語言,摻雜進了哨音一樣的東西,仿佛老鼠在給老鼠吹口哨,老鼠在呼喚老鼠,在召集屬于它們的集會,于是成群結(jié)隊的老鼠義無反顧地奔向張開著的網(wǎng)。
誘捕老鼠的聲音,是魏金東從手機上發(fā)送給那些人的??墒抢鲜笠苍谧儺?,進步,在目睹了大批同類犧牲之后,也能分辨出來自聲音的危險,來自聲音的陷阱,不再聽從虛妄的召喚,而是躲在深洞里不冒頭。捕獲量開始銳減,顯然老鼠變狡猾了,不再容易受騙,捕捉變得困難,另一個原因是捕鼠的人多了,老鼠數(shù)量也在減少。
有人受到啟發(fā):能不能不去捕捉老鼠,就在家里養(yǎng)殖?于是出現(xiàn)了新的養(yǎng)殖業(yè),全縣有好幾家老鼠養(yǎng)殖場。魏金東把這個產(chǎn)業(yè)的興盛歸功于關(guān)松山,他不光帶頭消費,而且更重要的是,誘捕老鼠的音頻資料和養(yǎng)殖老鼠的產(chǎn)業(yè)推廣,幕后推手都是關(guān)松山。但是魏金東怎么也沒想到,他手上的兩類老鼠居然水火不容,彼此看不順眼,一有機會就火并。
魏金東還說,他的義眼也是關(guān)松山幫他裝上去的。
我試探著說:“我聽說關(guān)松山的名聲很不好?!?/p>
魏金東用他那只狗眼死死盯著我:“名聲這東西最不靠譜兒!我跟你這么說吧,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這句話你可能聽不明白,聽不明白也沒關(guān)系。那就換一種說法吧,如果關(guān)松山不去做那些讓他名聲變得很壞的事情,還會有別的人去做那些事情?!?/p>
“我是聽不明白,但我以為你是個有正義感的人?!?/p>
“什么叫正義感,我只對關(guān)松山忠誠。”
“對他忠誠,為什么?”
“因為他有恩于我。”
“沒人知道這個。”我內(nèi)心失望極了。
“確實沒人知道,這會兒你知道了,我不僅對他忠誠,而且死心塌地,人要對得起對你好的人?!?/p>
我明白,指望他和我一起對付關(guān)松山是不可能的了。我沒認(rèn)錯人,他是個狠人,但我又認(rèn)錯人了,他不會對付關(guān)松山,因為他是他的人。我只能靠自己,已經(jīng)沒有別的任何辦法。
5
顧盼盼說,她看到我就會想到賈青松,要是賈青松有我這種氣質(zhì)該多好。男人有時候需要有一種很壞的氣質(zhì),讓人怕你,即使你沒有威脅別人,別人也會覺得你就是威脅。但是她又說,如果賈青松當(dāng)年有你這種氣質(zhì),我或許不會嫁給他,我當(dāng)年選擇賈青松,選的就是他老實,選的就是他軟弱膽小怕惹事。
“等忙過這陣子,”她說,“明年春上你跟我跑一趟花山鎮(zhèn)吧?!?/p>
我說:“賈青松不一定回花山鎮(zhèn)去了?!?/p>
“就算找不到賈青松,也可以看望一下他舅舅?!?/p>
她說,舅舅是賈青松在世間最親的人,也只有舅舅了,他父母都不在,是舅舅將他撫養(yǎng)成人的。我以前是這樣告訴顧盼盼的,但那是謊言。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我的母親帶著妹妹跟著一個走街串村的貨郎走了,我于是生活在舅舅家里,這些都是事實,可是我虛構(gòu)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舅舅,我把所有對舅舅最美好的想象都放在他身上。我還說花山鎮(zhèn)是一個鳥語花香世外桃源的好地方,舅舅還在,我什么時候回到那里都會受到歡迎。然而花山鎮(zhèn)早就沒了,已消失在水底,房屋庭院樹木都沉沒在水中,那里建了一座飛沙河水庫。
我生于花山鎮(zhèn),三歲因建水庫移民,移民到白龍村,白龍村屬于庫區(qū)外的關(guān)廟鎮(zhèn),我們前來投靠舅舅,舅舅是白龍村支書。母親又生了妹妹,父親為養(yǎng)活我們,常年在外打工,聽說他干活兒的地方是河南平頂山的某處煤礦,他在井下挖煤。父親過年才回來,母親從不給他好臉色,怪他帶回來的錢太少了。
父親不想讓母親失望,他在平頂山好幾個煤礦都做過,在這個煤礦做,聽說另一個煤礦工資高,他就離開這里去那里,父親并沒有掙到多少錢,卻把身體搞垮了。他得上了礦工職業(yè)病,掙到不多的錢還要在外面治病,我母親終究還是失望了,跟著一個貨郎走了。那是個經(jīng)常到關(guān)廟鎮(zhèn)來收山貨的商人,收香菇木耳藥材什么的,母親跟著他跑了,他答應(yīng)我母親要讓她在縣城里生活,至少也要讓她生活在鎮(zhèn)子里。貨郎帶著我母親,還帶著我妹妹,但是貨郎不要我,他說,他只要女人不要男人。
我記得父親偷偷給我零花錢,總是給一點點兒,他要我做老實人,他說:“做個老實人,就能一生平安?!?/p>
母親跟著貨郎走的時候,我只有六七歲,跟著爺爺奶奶。兩年后,舅舅來找我,把我?guī)У剿依?,和他住一起,他說我大了,到了讀書的時候,不能荒廢了。舅舅叫范開學(xué),在村里當(dāng)支書,家里有棟三層小樓,舅媽開了個小診所,每天給人輸液打吊針,打針的地方在一樓,舅舅也有個兒子,比我大兩歲,是個智障孩子。
村民們有些小病,就到舅媽這兒來輸液打針,沒事便胡亂聊天。我在白龍村上小學(xué),舅舅在外面說他是大善人,收養(yǎng)了妹妹的兒子,送我上學(xué)是做善事,他希望做這種善事,能讓他兒子得到福報。這是我舅舅的說法,我舅媽說得更重一些,她說我是她前世造的孽,她給自己養(yǎng)了個傻兒子還不夠,還要替別人養(yǎng)兒子。替別人養(yǎng)的兒子不是傻子,有手有腳能吃能喝,真是虧得慌,劃不來。
但是,我從病人嘴里慢慢知道了另一種內(nèi)情,那是他們閃閃爍爍說出來的事情,我花了好幾年時間才把那件事情拼湊清楚。當(dāng)我知道內(nèi)情之后,我懷疑那些病人故意在我面前閃爍其詞,他們在我舅媽這里輸液打針,認(rèn)為我舅媽一直在收費上揩油,占他們便宜。我舅舅則在村里得過更多好處,夫妻倆都不是好人,所以兒子才會是傻子,我不知道那些病人這么說是詛咒他們,還是在嘲笑他們,在我看來,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同情過他們有個傻兒子。
據(jù)他們說,我父親已經(jīng)死了,死于礦上瓦斯爆炸事故,礦上賠付了一大筆金錢,我母親不知道跟著貨郎跑到哪里去了,礦上找不到她,不知道應(yīng)該把賠償金付給誰,范開學(xué)在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消息,馬上到我爺爺那里把我接來——我舅舅成了我的監(jiān)護人,我父親為礦捐軀,理應(yīng)把賠償金賠給他兒子。范開學(xué)到處跑,聲淚俱下地陳述他和妹妹妹夫之間的情意,陳述賈家的困境,也表明撫養(yǎng)我多年有多么不易。他的哭訴打動了很多人,錢是給我的,只能由范開學(xué)替我領(lǐng)回來,也就是說范開學(xué)冒領(lǐng)了我父親的錢,準(zhǔn)確說并不是我父親的錢,而是因我父親之死賠付給我們家的錢,包括撫恤金喪葬費等等各種費用,那筆錢聽說很多,可是我一直到后來也不知道那筆錢的具體數(shù)額,所有的賬目單據(jù),都讓范開學(xué)毀掉了。
舅舅領(lǐng)了我的錢,這事兒父親不知道,他已不在人間;母親不知道,她帶著我妹妹跟著貨郎跑了;我也不知道,我還小,舅媽那些病人陸陸續(xù)續(xù)說給我聽,我才知道。
盡管我后來知道有一筆錢在舅舅那兒,但我還是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我在他們家活得不自在,活得還不如傻子表哥,他們動輒罵我,讓我吃表哥剩下的食物。我相信舅舅家并不缺吃的,他是支書,舅媽是村里的醫(yī)生,開小診所,條件好著呢,他們這么做其實不是計較吃的,而是有意在我和表哥之間分出高下,分出階層。
表哥吃飯總喜歡把飯菜堆在碗里,他是個傻子,不知道可以吃多少,每次吃飯都會剩下一些。表哥吃不完,舅媽就命令我,讓我吃剩下的飯菜。聽到舅媽命令,我求饒似的看著舅舅,畢竟舅舅和我有血緣關(guān)系,他是我母親的哥哥。我相信舅舅會站在我這邊,可是舅舅這種時候總是裝聾作啞,要么把碗筷一推,聲稱已經(jīng)吃飽了,要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笑嘻嘻地說:“飯后一根煙,快活似神仙?!?/p>
舅舅吸煙的樣子就像喝湯,使勁吸著,顯然是不想管我,我被遺棄了。我不愿意吃剩下的飯菜,也有點兒不敢吃,因為我親眼看到,表哥吃飯時會把他的鼻涕唾液流進碗里,我覺得臟倒在其次,我擔(dān)心吃下那些東西會不會感染上表哥的傻病。傻是傳染病嗎?會不會互相傳染?換句話說,我擔(dān)心吃下表哥的鼻涕和唾液之后,會不會也變成傻子,這種擔(dān)心是我那時候的噩夢,我不知道這種擔(dān)心有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可我就是擔(dān)心。舅媽不會管這些,她要在我和表哥之間分出主次,分出上下,她兒子傻怎么的,傻也比我優(yōu)越,傻也必須是我吃他的剩飯,而不是他吃我的剩飯,她瞪著我,督促我吃下去。
我吃了很多表哥的剩飯剩菜,到后來不等舅媽命令,我就主動去吃,只要看到表哥把剩飯剩菜丟在那里,我二話不說,端起來就吃??磥砩底硬皇莻魅静?,我并沒有因此變傻,可是我的話越來越少,我舅舅對外人說我是個老實孩子,舅媽認(rèn)可他的話,也說我老實。自打到了舅舅家,我就知道我要老實,不能亂來,如果我老實軟弱順從,就會少挨罵少挨打。我是個沒用的孩子,就不會對表哥構(gòu)成威脅,舅舅舅媽老在拿我和表哥比較,他們并不希望我比表哥強。我很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不能想著出人頭地,越弱小越卑賤就越安全,我不過想安全一點兒。
等我長到十三歲,我逃跑了。
我的身世以前很少跟顧盼盼講起過,根本原因是我在她面前虛構(gòu)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好舅舅,這很麻煩,要圓這個謊,就得不停修改其他事實,所以我只講可以講的那些部分。但是我經(jīng)常跟顧全我交談,我跟顧盼盼結(jié)婚后,他已經(jīng)住在福利院了,他是個癱瘓老人,我每次去探視他,都會原原本本地跟他講述我的經(jīng)歷。
這次回來,我聽顧丁說,他外公一直在給我寫信。他記住了我曾經(jīng)去過的那些地方,雖然我早就離開了那些地方,但是他抱著我或許能收到信的希望,堅持往那些地址寄信。我不知道他信里寫了些什么,也不知那些信件如今下落如何,唯一知道的是,顧全我臨死前把寫給我還沒寄出的信燒掉了。
6
顧盼盼說,如果賈青松就在眼前,她會跳起來掐他脖子,摳他眼珠子,她對我說她恨這個男人,可是我聽她這么說,反倒覺得她還愛著我。她的講述或者我的講述,就像是一張磨盤,在不同的時間里被我們兩人推來推去。
我開始向她講述我的故事,這些真實的從前沒講過的事情我要講給她聽。我十三歲到了深圳,在餐館跑堂,端菜送茶水,洗碗洗菜拖地板。餐館里有個大廚罩著我,我會覺得我是他的跟班,或是他的孩子,他不讓別人欺負(fù)我,在寒冷的冬夜,他讓我睡到他床上,他給我講故事,講做人的道理。
“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拍打我的臉頰,“你是個老實人,就做個老實人好了,我見過好多風(fēng)光過的人呢,到頭來都沒得好下場。”
“老實人雖然活得不好,但老實人能活得更長久?!?/p>
我在深圳的記憶落滿了灰土,現(xiàn)在怎么也記不起那名大廚的名字,我在飯店里打雜兒,傳菜洗碗打掃衛(wèi)生,每天累得半死。大廚口袋里經(jīng)常藏著一些好吃的東西,小點心什么的,他把那些小東西拿出來就像魔術(shù)師變魔術(shù)。我們住的地方非常狹窄,我和大廚住一個房間,他的工資差不多要全部寄回老家,每個月只給自己留幾百塊錢零花,他老家有父母要養(yǎng)著,還有兩個孩子。大廚有很嚴(yán)重的體臭,我不明白一個人的身體怎么會發(fā)出那么濃重的臭味,尤其是夏天,真不堪忍受,待在那么小的空間里我不得不捂著鼻子。
但他人好,他帶東西給我吃,跟我閑聊,他是四川人,沒事就跟我講道理,除了做飯,他有空兒就琢磨人生。我跟大廚在一起度過了兩年,用他的話說我們是同事,那兩年是我離開舅舅后過得最好的時光,可我們的緣分只有兩年,大廚要回老家,聽說他老婆跟別人好上了,他要回去挽救家庭。
“我不想離婚,”大廚說,“我不想讓我的孩子成為單親家庭的孩子?!?/p>
他哭得稀里嘩啦,我看得出來,他是個善良人,心腸好,他擔(dān)心以后沒人罩著我。“別人欺負(fù)你怎么辦?”他睜著一雙淚眼,“好吧,如果你沒有別的辦法,就忍著吧,能忍則忍,不要輕易跟別人起沖突?!?/p>
他還送給我一枚木制的小小的吊墜,是他從街邊小攤兒上買來的便宜貨,木頭吊墜上雕著菩薩像,大廚親手把那枚吊墜掛在我脖子上。“讓菩薩保佑你吧?!彼f。
我戴著那枚吊墜,后來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有沒有可能坐公交車,不小心在哪里掛斷了吊繩?不知道,因為丟了菩薩吊墜,我一想起來就會覺得對不起大廚。
在我們分手前一夜,我跟大廚講了我的家事,講了舅舅范開學(xué),我說,實際上,很可能是我舅舅范開學(xué)霸占了我們家財產(chǎn),大廚問我為什么現(xiàn)在才跟他說,我說再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
他問我有什么想法,打算怎么辦。
我說我沒什么想法,不知道怎么辦。
大廚也沒告訴我現(xiàn)成的答案,他提到兩種做法,一種是搶回自己的財產(chǎn),另一種是忍下來,他勸我不如忍著。他走了,回老家去了,我在這家餐館也沒干多久,新來的大廚經(jīng)常揍我,他說我長著一張讓他看到就想揍的臉。哪有這種事,我的臉招惹他了嗎?為什么他一看到我的臉,就想揍我?為這事我找了幾次老板,我說新來的大廚動不動就揍我,老板因為他做得一手好菜,明顯有些巴結(jié)他,他寧愿得罪我,也不去說他。
老板笑嘻嘻地說:“揍你,你自己不會躲開?”
這是什么話,我躲著他,躲著新來的大廚,可是他手頭的事情一做完,就到處找我,他總有辦法找到我。只要找到我,他就揍我,即使在洗手間碰到了,他也不放過我。有人說從前的大廚對我太好了,新來的大廚對我壞一點兒是應(yīng)該的,我只得離開這個餐館,到另一個餐館去跑堂,反正這一帶餐館多的是。后來我才知道,那個新來的大廚之所以揍我,是因為當(dāng)時正在談戀愛,他女朋友是個反復(fù)無常的女人,總會想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點子折磨他。他在女朋友那兒受了氣,就找我發(fā)泄,我成了他的出氣筒,本來我像從前的大廚所說的那樣,盡量忍著,可是他出手實在太重了,我只有跑掉,再不跑掉的話,哪一天他失手把我打死都有可能。
這時有人介紹我去福建,到晉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做鞋子,介紹我去的人從前跟我一起在餐館里跑過堂。他說,在福建做鞋子辛苦是辛苦,比在餐館跑堂能拿錢多些。
這一年我十八歲,我計劃從深圳跑到福建,到福建可能是一個很美好的開始,我這樣期盼著。去之前我回了一趟白龍村,卻沒見到我舅舅舅媽,我問村里人他們?nèi)チ四睦?,那些人搶著告訴我,說我舅舅搬到鎮(zhèn)子上去了,也有人說搬到縣城去了,還有人說跑到別的縣里去了,更有人說搬到武漢了。說法沒個準(zhǔn),要么在鎮(zhèn)上,要么在縣城,總之是在外面買了房子,不會再回鄉(xiāng)下,到外面過好日子去了,還說我表哥娶了老婆。我想這也太奇怪了吧,表哥是個傻子哪能娶老婆。
怎么不能娶,他就是娶了。
不過,關(guān)于這種說法同樣并不確定,另有人更正說那不是他們傻兒子娶的老婆,是給傻兒子請的保姆。保姆伺候傻兒子,還負(fù)責(zé)做飯打掃衛(wèi)生,有錢嘛,跟城里人一樣。反正給傻兒子娶老婆也好,請保姆也好,都一樣,也就是他們家又多了個女人。對范開學(xué)來說這不是壞事,據(jù)說那女人還有幾分姿色,我不知道那些人在說到那女人有幾分姿色的時候,為什么還要相互擠眼睛。
我隨后就去了福建,在晉江做了四年鞋子,時間也不短,我走到哪里都受人欺負(fù),老板欺負(fù)我,同事欺負(fù)我,我再也沒遇到大廚那樣的人了。我還被人打,被人騙,我在晉江干了四年攢下的積蓄,全被我那個朋友騙走了,我現(xiàn)在連他的名字都不想再提了,就是那個以前和我一起在深圳跑過堂的同事,就是他把我叫來福建的。他說他結(jié)婚了,在老家有個兩歲半的女兒,他女兒長得真好看,古怪機靈,他經(jīng)常拿手機給我看他女兒的照片。我們一看看上老半天,都喜歡得不得了,他還說要我以后做他女兒的干爸爸,我有些心動,想答應(yīng)他??蛇@事后來沒下文,他可能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逗我開心,并不曾當(dāng)真。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說他女兒得了白血病,這可是大事,我那朋友說都怪他,他在老家做了新房子,一定是裝修的問題,住新房子住成這樣了,是他害了女兒,他要救她,我也說女兒當(dāng)然要救。
這時他開口跟我借錢,你說我能不借嗎?有可能救的是我干女兒呢,我借!我把四年的積蓄全借給他了,于是我那個朋友就不見了。你說我怎么就那么輕信呢?可是這真能怨得了我嗎?我是把他當(dāng)真朋友,打算和他建立像我跟大廚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友誼。我哪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人和人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脆弱,我不愿提到他的名字是因為名字什么也不是。我不知道他真正的老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以前跟我說過的所有那些事情,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那個朋友騙走了我在福建的全部積蓄,我再也找不著他,福建晉江也就成了我的傷心之地,我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那么再去哪里?想了很久,我去了河南。
河南好歹和我扯得上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了,花山鎮(zhèn)是我故鄉(xiāng),還是白龍村是我故鄉(xiāng)?我的根早被扯掉了。河南在我心里不僅僅是個地名,因為我父親死在河南,當(dāng)然就不一樣了,他是我父親。父親在平頂山挖煤,后來就死在那里,我想走他的老路,也去挖煤。我真去了平頂山,在那兒干了一年多,工友跟我說,你年輕力壯,這么好的身體在平頂山干糟蹋了。我問他這話怎么說,他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在這兒掙錢少。挖煤人跟唱戲的人一樣,也是吃青春飯,你這么棒的身子骨在平頂山挖什么煤?我說那我應(yīng)該去哪里?去山西呀,他說都是挖煤,你這么好的身體條件在平頂山挖不如到山西去挖,就跟唱戲的人一樣,你說唱戲的人是在北京發(fā)展好呢,還是在鄭州發(fā)展好?工友的一番話開導(dǎo)了我,我便又去了山西。
在山西我也沒掙到多少錢,我膽小,在礦井里成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聽說有人故意制造礦難騙錢,我看過一個電影,是在手機上看的,也聽人說過,在平頂山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這些事,不知道為什么到了山西腦子里盡想著這些鬼事,礦井里因此變得陰森恐怖。我時刻擔(dān)心著會不會有人突然把我做掉,真要選擇做掉誰的話,我可能是比較合適的對象,再看那些一起挖煤的人,一個個都像是心懷鬼胎,我干不習(xí)慣,做了幾個月又跑了。
到了二十五歲,我忽然覺得已經(jīng)很老了,好像離死期已經(jīng)不遠了,我也不知道這種想法的來由。我想好好規(guī)劃未來,給自己一個說得過去的打算,最好能找個女人,我到現(xiàn)在還沒碰過女人呢,誰相信?不是有妓女嗎?可我真沒碰過。有幾次我拿著錢在據(jù)說是妓院的地方晃著,就是下不了決心跨進那道門。但我現(xiàn)在想找個女人,最好能和她結(jié)婚,最好她還能有點兒錢,我并不奢望她有很多很多錢,只要她有一點兒錢就行了,我這么想很無恥,我抽了自己耳光。抽自己耳光的聲響,我都能聽得很清楚,啪啪啪!可見我下手有多重,可是抽耳光并不能把那些污濁的想法從我腦子里趕走。相反,還會更強烈,強烈歸強烈,可是誰會要我呢?
我已經(jīng)在考慮如何安排余生,幻想能有一個稍稍有錢的女人嫁給我,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更實際的想法是,我決定去找我舅舅。我找他,并不是找他要回屬于我的錢,當(dāng)然他能發(fā)發(fā)善心給我一點兒也不錯,我不恨他,只想再一次投靠他,畢竟他還是我舅舅。
說到這里,我沒有繼續(xù)往下說,接下來將會出現(xiàn)顧盼盼,我沒法跟她說這些,沒法跟她說的這些事情是我們共同的經(jīng)歷,說出這些我就露餡兒了。因為尋找舅舅范開學(xué),我才第一次來到漢孟縣,我調(diào)查了很久,發(fā)現(xiàn)他就住在漢孟縣城,也是因為來到漢孟縣城,我才遇到了顧盼盼。
顧盼盼閉著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霸瓉砟闶莻€孤兒,”她眼里有淚水滴落,“跟賈青松一樣,你也有個舅舅,可是你的舅舅卻是個很壞的舅舅?!?/p>
我想跟她說我的舅舅就是賈青松的舅舅,可是我不能說。
“你的臉,”顧盼盼說,“我能問問你的臉發(fā)生了什么嗎?”
“你不能問?!蔽液菪幕亟^了她。
“可怕,”顧盼盼趕緊解釋說,“我不是說你的臉可怕,而是說曾經(jīng)在你臉上發(fā)生過的事情可怕?!?/p>
7
我沒跟顧盼盼講的事情,前些日子她已經(jīng)跟我講過了,她跟我講賈青松,說她是怎么認(rèn)識他的。那時候賈青松剛來到我們縣城,在街邊小館子吃鴨血粉絲。顧盼盼說,我在座位上看著他吃,當(dāng)時有個乞丐往一個顧客碗里吐了口濃痰,這是乞丐的伎倆,如果顧客嫌臟,不吃了,乞丐正好吃下去。那名顧客跳起來,準(zhǔn)備狠揍乞丐,這時賈青松的粉絲煲也來了,那家伙改了主意,他把有濃痰的粉絲煲推到賈青松面前,然后把賈青松的粉絲煲搶過去了,賈青松遲疑著,遲疑了一小會兒,他隱忍下來了,從籃子里拿起白色塑料小勺子,把漂浮在湯面上的那口濃痰舀起來扔掉,做完這些,他就埋頭吃起來。那人還有戒心,身上繃著,隨時準(zhǔn)備迎擊賈青松的反抗,沒想到賈青松不聲不響接受了,一聲不吭把那碗粉絲吃下肚去。
她說,我沒見過這么老實的男人,這樣能忍的男人,我心疼他,他是我等待的男人,如果我要結(jié)婚,那么我只想嫁這個男人,是啊,我沒追求,沒理想,也不要我的丈夫有追求有理想。我只想有這樣一個家庭,低賤如草芥,只靠自己一雙手活著,他也是這樣的人嗎?
第二天,我為一單生意,在豆皮街故鄉(xiāng)老屋地下室又見到他了。他住我客戶隔壁,我客戶是一對中年人,也住地下室,我去給他們量窗簾尺寸,在昏暗的走廊里碰到了他。
我說:“是你?”
“我住這里。”
“你要去哪里?”
“我上廁所?!?/p>
他房門開著,我走進去,那么小的屋子,一張床,一只箱子,小小的像黑白電視熒屏那樣的窗戶,再沒有別的了。
我等著他回來,他在褲腿上擦了擦手:“你來我屋里做什么?”
“我沒想做什么?!?/p>
“那你現(xiàn)在出去?!?/p>
“我這就出去?!?/p>
“你還站著?!?/p>
我心里好笑,故意問他:“你想娶老婆嗎?”
他非常煩躁,反問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想問你,要不要娶老婆?”我是認(rèn)真的。
“你不要問我?!?/p>
“我就要問你?!?/p>
他頹然地坐在床上,雙手捂著臉,他羞于啟齒,我就站在他身邊,他埋著頭,我能聽到他喘氣的聲音,牙齒碰撞牙齒的聲音。
“我娶不上老婆?!?/p>
“帶著小孩兒的女人,你愿意娶嗎?”
他站了起來,攤著手說:“我愿意?!?/p>
這便是我和顧盼盼相遇然后結(jié)婚的經(jīng)過,現(xiàn)在我從她嘴里聽說了這件事。接著她又向我講了她的失足經(jīng)歷和未婚先孕,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她也講過,她不想隱瞞什么,因此我是再一次聽她重復(fù)講述。顧盼盼老早就認(rèn)定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初中幾年她是混過來的,十七歲讀到高二她已經(jīng)輟學(xué)了。她說,我那時候熱衷上網(wǎng),結(jié)交網(wǎng)友,和陌生人交朋友,我最好的網(wǎng)友叫照明燈。
他跟我聊各種鳥類,鳥的構(gòu)造、顏色、交配和繁殖,關(guān)于鳥,可以聊的東西那么多,我從沒想過鳥的世界如此斑斕多彩。他給我發(fā)圖片,告訴我這些鳥怎么生存,怎么覓食,怎么躲避捕殺。照明燈像是博學(xué)的鳥類專家,我以為他是學(xué)校的生物老師,他卻明確告訴我,他不是老師,他母親才是老師,父親是退伍軍人。他就是喜歡鳥,喜歡鳥的原因恰恰在于他的工作和鳥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照明燈說,為路邊一只死去的鳥,他能哭很長時間,但是看到過那么多死人,他卻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你說看到過那么多死人,那么你到底做什么工作?”
照明燈沒回答,我懷疑他是停尸房的工人,我經(jīng)常打聽他的職業(yè),他說是保潔工,保潔工也能有豐富的學(xué)識?保潔工為什么那么懂蝙蝠,那么懂麻雀?
他說蝙蝠的翅膀是由指骨編結(jié)而成,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膜,蝙蝠的翅膀上面沒有羽毛,我想象著沒有羽毛的翅膀怎么飛行。交往一年多,照明燈為我講述鳥類學(xué)知識,我相信他是保潔工,一個懂得鳥類學(xué)的保潔工。我沒參加高考,父母問我對未來有什么打算,我說就開個做窗簾的裁縫鋪子。我把這個打算和照明燈也說了,說我想做個小老板娘,將來以做窗簾為生,照明燈說好,他建議我到窗簾街去轉(zhuǎn)轉(zhuǎn),想辦法弄個門面,保準(zhǔn)生意興隆。
那時候我家里的氣氛晦暗不明,像是某種膠狀物質(zhì),我活得特別頹廢,我想不如把自己交出去,交出去就好了,就是成年人了。
我跟照明燈說:“你要了我吧?!?/p>
照明燈說:“你愿意把自己交給一個保潔工?”
我說:“保潔工咋了,我愿意?!?/p>
約了個時間,照明燈說那天晚上他要值班,我問他值到什么時候,他說最早也要到十點以后。我說十點以后我就等到十點以后,他說要見就到河濱公園見,那地方安靜。我一點兒也不忸怩,說我想開個房,我要顯得老練,不能讓他看出來我從沒開過房。他不同意,說現(xiàn)在開房危險,到處都有監(jiān)控。有監(jiān)控咋的,你又不是名人,又不是逃犯,怕什么?我不是名人沒錯,不是逃犯也沒錯,可是我有老婆。你老婆能看到監(jiān)控嗎?或者有誰把監(jiān)控拿給你老婆看?真是的。照明燈呵呵笑了,說,你一個女孩子,堅持要和男網(wǎng)友開房,你認(rèn)為合適嗎?我說,你個大男人,竟然拒絕和女孩子開房,你覺得有道理嗎?可是,照明燈說,如果你遇到的人是個惡棍呢?是個人渣呢?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也只能怪我命不好?,F(xiàn)在的女孩子是不是都是這樣?照明燈憂心忡忡地說。
約好的那天晚上下著雨,錢紅英剛好要去舊禮堂參加文藝演出,她是街道老年人合唱團成員,這次演出活動很早就定下來了,演唱曲目錢紅英很喜歡。錢紅英剛走,我也走了。
我舉著傘,隱沒在遠處的細(xì)雨中。天還早著,我在河濱公園亂走,要不要開個房?真開了房和照明燈能做什么?我給照明燈發(fā)消息,問他在哪兒。照明燈回話說在值班。我又說房已經(jīng)開好了。照明燈說你在里面看電視吧,我十點以后過來??措娨暎惺裁措娨暫每?,我在河濱公園氣得直跺腳。十點過了,將近十點半,照明燈才發(fā)來消息。他說下班了,現(xiàn)在能過來,他問我酒店在哪里,幾號房。我說酒店你個頭啊,真以為我開房了?那你在哪里?在河濱公園,我說。這個時候公園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寥寥數(shù)人,像是孤魂野鬼。
“你是月姑?”
月姑是我的網(wǎng)名,聲音從我身后,從我頭頂傳過來。
我轉(zhuǎn)過身,面前站著個高大的男人,他就是照明燈,顯然已經(jīng)喝醉了,嘴里呼呼冒著酒氣。他很克制地微笑著,他說:“我喝醉了?!?/p>
“你為什么要喝醉?”
“因為我胸部疼痛?!?/p>
“胸部?”
照明燈撫摸著自己胸部,他說:“我這里肋骨斷過幾根,每到陰雨天就會疼痛,只有喝醉了,才會不疼痛?!?/p>
我沒問他為什么斷過肋骨,我說:“你是酒鬼嗎?”
“有時候是?!?/p>
我們并肩走著,照明燈說:“你看上去還不錯,可是你為什么要自暴自棄?”
“我沒有自暴自棄,誰說我自暴自棄了?”
“如果不是自暴自棄,你為什么約男人開房?”
“這不是沒開房嗎,我還在公園里?!?/p>
“你打算開。”
“是嗎,可是我沒開?!?/p>
照明燈伸出一只手,手上有張房卡?!耙荒阆热グ桑?188房,如家酒店?!?/p>
我往后退著,像是他手上放著毒品,正在勸誘我去吸毒。
“如果不愿意了,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開,或者,即使去了,如果你又后悔了,你也可以扔掉房卡,自己走開,我會給你時間,我大約在半小時之后到。”
“我為什么要后悔?!闭f著,我抓起他手上的房卡。
這天夜里,顧全我跟在我后面,遠遠地跟著我。
我不知道顧全我在我后面跟著,縣城本來就小,那個跟我約會的男人,顧全我居然也認(rèn)識,他親眼看到我們一前一后相隔半小時進了如家酒店。
三個月后,照明燈將死于一場意外。那時候我已經(jīng)懷孕,懷上的孩子正是顧丁。我并不認(rèn)識生活中的照明燈,跟他從無交集,也不知道我父親正在跟蹤我,但是三個月后我將在本地電視新聞中看到死者照片,從那張照片上,我將回想起今夜發(fā)生的一切,并且明白,我生下的孩子已經(jīng)沒有父親。
照明燈是個嚴(yán)謹(jǐn)?shù)娜耍辉诎胄r后按響門鈴。
我們做了愛,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是第一次。照明燈又感覺到胸部那里在劇烈疼痛,他懷疑之前喝下的酒勁過去了,他說只要酒醒了,被遮蓋住的疼痛就會冒出來。這是一次來路不明的性愛經(jīng)歷,我頹廢,如他所言自暴自棄,而他沉溺于酒精,我在他的叫喚聲中忽略了自己的感受,還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你的臉色不太好。”我揪著他的頭發(fā)。
“可能吧,”照明燈說,“這種時候我的臉色好不了。”
“你要不要再喝點兒酒?”
“等會兒吧,如果需要,我可能真要再喝點酒,但是,但是你是第一次嗎?”
“你是怎么知道的?”
照明燈掀開被子:“我當(dāng)然知道?!?/p>
“是不是嫌棄我不老練?”
“沒有?!闭彰鳠魢@了口氣。
“第一次不行嗎?”
照明燈抱住我:“我有點兒擔(dān)心,你是不是成年人?!?/p>
“我是成年人,”我向他保證,“早幾天我就過了十八歲生日?!睂嶋H上我才十七歲。
“真的嗎?把你身份證給我看看?!?/p>
“查身份證?你以為你是警察?我還就偏不給你看?!?/p>
“是偏不給我看,還是沒帶?”
“帶了也不給你看?!?/p>
照明燈進了洗手間,他要洗一洗,我哭了一會兒,隨后又覺得沒什么好哭的,就不哭。他的衣服攤在床上,我拎起褲子,扔到地上,我發(fā)現(xiàn)褲子好重,原來褲兜里裝著東西,我掏出那東西,卻是一把槍。
“你是黑社會?”照明燈從里面出來,我問他,“你是大哥?”
“我不是?!?/p>
“沒關(guān)系,即使你說是,我也不怪你?!边@會兒我真這么想,一個懂得很多鳥類知識又帶著槍的男人,不是黑社會又能是什么?我愿意這么想。
“可我不是?!?/p>
“你真是保潔工?”
“我是的?!?/p>
“哪里的保潔工?保潔工也要配槍?”
他愣了一下:“你掏了我褲兜?”
“我掏了?!?/p>
“但那不是槍?!?/p>
“你是說褲兜里的那東西不是槍?不是槍,那它是什么?”
“假槍。”
“可是假槍和真槍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也不是真槍,那是只打火機,我抽煙用的,要不要我現(xiàn)在就點一支煙給你看看?”
“不要不要,你別點煙?!?/p>
“現(xiàn)在的打火機又高級又逼真,看著就像是真手槍?!?/p>
“雖是打火機,也挺嚇人的……”
“不是嚇唬你。”照明燈不好意思地說,“就為了工作時有時給自己壯壯膽。”
照明燈又給我講到一種鳥,名稱我聞所未聞,他講到它的由來,它的天敵是什么,它的獵物又是什么。他在我肚皮上畫著那種鳥的形狀,閉著眼睛畫,他說它的翅膀是這樣的,嘴和腳是這樣的,我握著他的手,在他的講述中,我迷迷糊糊睡去了,等我醒來,照明燈已經(jīng)不在。
他在床頭柜上留了張字條,字條上寫著:我回家了,如果徹夜不歸,我老婆會擔(dān)心的。
我歪著頭看這張字條,不太明白留言里所要表達的意義,他想證明他是個好男人?他想說他老婆依然很愛他,還是他在向我暗示,他們夫妻恩愛?管他呢!管他什么什么,反正我現(xiàn)在輕松了,解脫了,我已經(jīng)把自己交出去了,交給一個男人。和陌生男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是我對自己的承諾,是我的成人禮,至于照明燈是誰,回不回家,他老婆擔(dān)不擔(dān)心,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獨自大笑著,把字條撕得稀巴爛,放進馬桶沖走了。
8
魏金東讓我?guī)退屯赓u,我越來越認(rèn)為這是個機會,他好像不知道我與關(guān)松山有仇,也不知道我心心念念找他復(fù)仇。可能因為信任,他甚至還安排我給關(guān)松山送老鼠,于是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在老鼠上下毒,抹上劇毒,只要他一咬進嘴里,很快就能掛掉,或者找到一種慢性發(fā)作的毒藥,兩三個小時后再毒發(fā)身亡,老鼠藥配老鼠,也算是絕配。
關(guān)松山的地下賭場經(jīng)常換地方,一段時間在這里,一段時間在那里,最近好像固定在迎賓大道旁邊一個村子里。那里叫紅石坡,早年是火葬場,交通便利,又在兩個縣交界處,這段時間好像成了關(guān)松山的新窩點。
我有時照鏡子,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覺得毫無必要,我是躲債才跑路的,整容回來也是怕被他們認(rèn)出來。既然關(guān)松山拿走了錢,我又何必要以此面目示人,不如跟顧盼盼挑明,告訴她我就是賈青松。但是我的顧慮是,即使她能原諒我所有的愚蠢,恐怕也無法接受一個跟賈青松不一樣的男人,她要的是他那樣的老實,而不是我這樣的殘暴。所以我拖延著,不知什么時候跟她說才合適。另一個更合理的原因是我想復(fù)仇,魏金東讓我給關(guān)松山送老鼠,我只要能抓住一次機會就夠了。
有人說魏金東是關(guān)松山的白手套,是他不在編的兄弟,這種說法在暗地里流傳,我不太懂不在編是什么意思,但是明白魏金東是他兄弟。
而魏金東告訴我,他堅持認(rèn)為顧盼盼父母的車禍?zhǔn)桥龃尚袨?,是顧全我的自殺行為。肇事司機是個女人,撞上他們之前,她在打電話,等到發(fā)現(xiàn)人影兒,看到他們摔倒在前面,她一下子誤踩了油門。
顧全我傷了脊椎,也傷了腦子,當(dāng)時他沒感覺,以為還可以照常行走。錢紅英沒流多少血,她沒外傷,看上去就是有點兒臉色蒼白,有點兒疲憊。
“我們在哪里?”錢紅英聲音低弱,就像在對著足尖咕噥。她扯著顧全我,仰起臉:“為什么要死的這個人不是你?為什么是我?”
圍觀的人沒聽到錢紅英說什么,一個字也聽不清,他們以為錢紅英臨死時的動作,是在撲向顧全我的懷抱,事實上她也正是那樣死在他懷里,在他懷里變冷,變硬。
“這就是當(dāng)時的場面?!蔽航饢|說,但女司機也是孕婦,她伏在方向盤上,流產(chǎn)了。
聽說在撞上他們之前,女司機正和孩子的父親吵架,她要他和她一起遠走高飛,離開漢孟縣,隨便到國內(nèi)哪個地方都可以。規(guī)勸他金盆洗手,去過全新的隱居生活——我們有錢,手上的錢一輩子也花不完。走吧,帶著我走,我懷上了你的孩子,等孩子長大了,不能讓他生活在漢孟縣,不能讓他有個臭名昭著的父親,走吧,說走就走。
“孩子的父親是誰?”我問魏金東。
“他拒絕了,”魏金東說,“他拒絕跟她一起走?!?/p>
“是不是關(guān)松山?”我?guī)缀踉谫|(zhì)問魏金東。
“沒人知道是不是他,更沒人知道他們的孩子流產(chǎn)了,”魏金東說,“人們只知道顧家得到了一百八十萬賠償金?!?/p>
“你在誣陷顧盼盼,往她身上潑臟水。”
“我沒有誣陷她,也沒有往她身上潑臟水,她并不知情,也不了解她父親,她是個好人。”
“那么顧全我為什么想自殺?”
“這只是推測,具體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說自己有罪,但他已不在人世。”
魏金東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這些都是謎,或者被他故意說成是謎。他有兩只眼睛,誰都有兩只眼睛,他不一樣,他有一只自己的眼睛,在左邊,另有一只裝上去的義眼,也即狗眼,裝在右邊。義眼起初只是裝飾品,過了段時間卻越來越有光澤,越來越有神采,義眼也能看見東西,仿佛看得更清楚,比從前失去的眼睛更有眼力。
倒是那只自己的眼睛,左眼,視力卻在減退,在漸漸弱化。兩只眼睛在他的額頭上分工明確,左眼看上面,看前方,右眼看下面,看四周。魏金東戴墨鏡,常常看著人的腳,看著人腳上的鞋子、襪子和褲腿。
“老郭,你襪子穿反了。”他手上正忙著,嘴上卻這么說。
我低頭看,還真是。
他把烤好的老鼠裝進塑料盒子,再把一只只盒子碼放在箱子里,箱子底部鋪著厚厚的棉絮,上面也蓋上棉絮,這種箱子,很像小時候在鄉(xiāng)下,隨處叫賣老式冰棍的那種箱子。
他站在我面前,瞪著我,用一只眼睛打量我的面孔,他說:“老郭,你這張臉一點兒也不可怕?!?/p>
“不可怕?”
“不可怕,”他沉吟著說,“剛看到可能會害怕,見多了就不怕了?!?/p>
“為什么見多了就不怕了?”
“問你自己吧?!彼f,“你鞋子上踩到糞便了,兩只鞋子都是?!?/p>
“那是昨天的事。”
“一個人可不可怕不在臉上,在骨子里?!?/p>
“你這么說不對,誰可怕誰不可怕,還是能從臉上看出來?!?/p>
“那也是從骨子里冒出來的,從骨子里冒出來的可怕有可能最先出現(xiàn)在臉上,但也可能出現(xiàn)在別的地方。”
賭客們要吃老鼠,全裝在塑料盒子里,關(guān)松山吃的老鼠是特供品,另裝在保溫桶里。
保溫桶也放進箱子,由我開車一并送過去。關(guān)松山有時在賭場,有時不在,他在,就有保溫桶,不在就沒有。
我買好了老鼠藥,就在我口袋里,只要我愿意,隨時可以撒在關(guān)松山的老鼠里。但是我一直沒下手,我想要下手什么時候都不遲。
“人活著,總要干他必須干的事,躲是躲不過去的?!蔽航饢|說。這回,他問我:“你知道張耀坤這個人嗎?”
“聽說過,這個人在我來漢孟縣以前就死了?!?/p>
“他是個……”
“我聽說他是個民間環(huán)保志愿者。”
“他的確在調(diào)查環(huán)保方面的事情,順便也調(diào)查一些其他事情,”魏金東說,“他是個調(diào)查者,也是個勇士?!?/p>
“他能做什么?”
“我只能說,如果他還活著,漢孟縣可能有好多人會活得不自在,活得擔(dān)驚受怕?!?/p>
“他一定會干他必須干的事,對吧?”
“他這樣的人不多?!?/p>
“你服他!你剛才說他是個勇士?!?/p>
“我沒說我服他?!?/p>
“張耀坤好像是死于意外?!?/p>
“也可能是被人謀害?!?/p>
“我提醒你,老郭,”魏金東一只眼睛注視地面,另一只眼睛看著我,“別說我沒提醒你,老郭,不要動不好的心思,千萬別打歪主意?!?/p>
“我能打什么歪主意?”
“是啊,你能打什么歪主意!”
“嗨,你在嚇唬我?!?/p>
“不是嚇唬你,是讓你知道,你給關(guān)總送燒烤茲事體大,萬不可有半點兒閃失,知道嗎?”
9
在跟照明燈見面的第三個月,顧盼盼知道自己懷孕了。
“真是作孽。”我呻吟著對自己說。
顧全我說:“我認(rèn)識他。”
“誰?你認(rèn)識誰?”
“你網(wǎng)友?!?/p>
“我不相信?!?/p>
“他是個志愿者?!?/p>
“他不是志愿者,他是個保潔工。”
“那是騙你的,他確實是個環(huán)保志愿者?!?/p>
“那天你跟蹤我了嗎?”
“是啊,我跟蹤你了?!?/p>
“你為什么跟蹤我?”
“我想知道那個人是誰?!?/p>
“既然你知道是誰,就應(yīng)該說出來。”
“可是,你很快就會知道。”
不久,照明燈在皮匠街拐角處,被一只從天而降的花盆砸中頭部,不治身亡。
那天刮著大風(fēng),在我們的記憶中,漢孟縣城很少刮過這么大的風(fēng),這么大的風(fēng)從刮起到結(jié)束,持續(xù)的時間很短,有人統(tǒng)計過,大約才十幾分鐘。在那十幾分鐘時間里,大風(fēng)從大街小巷刮過,飛沙走石,夾雜著紙片和廣告牌匾。照明燈剛好走到百貨大樓下面,百貨大樓是以前的叫法,現(xiàn)在叫府河商城。府河商城是一棟背景復(fù)雜的綜合體樓房,很難想象會有花盆從臨街的樓上墜落,他路過那里,正好花盆落下,因為風(fēng)太大,照明燈在大街上極其困難地低著頭前行,就像逆水行舟,花盆砸上了他的后腦勺兒。
有人看到照明燈軟軟地歪倒在地,花盆里種植著很普通的綠色植物,是大路貨,放在花卉市場賣不了幾個錢。
追查花盆來自何處,是從哪層樓上哪個窗口哪個陽臺墜下的,幾乎不可能。它可能從府河商城樓上落下,但是這只來歷不明的花盆,也有可能是從其他哪棟樓上落下,它在落下之后,在空中像風(fēng)箏那樣被風(fēng)吹了過來,正好吹落到這里,砸中了照明燈。
狂風(fēng)使得這只墜落的花盆,成了空中飛行物,成了置人于死地的暗器。
有關(guān)這次大風(fēng)侵襲縣城的事件,漢孟縣電視臺及時給予報道,精確報道了全縣財產(chǎn)受到的損失,至于人員傷亡,報道說全縣只死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照明燈。
我從電視上看到這個報道,死者的特寫照片在熒屏上凝固了幾秒鐘,主播說他是一名環(huán)保志愿者,回家途中不幸遇難。這個被我拉入黑名單的人,這個被我稱為照明燈的網(wǎng)友,電視上的主播稱呼他為張耀坤。
他叫張耀坤。
電視里播放這則新聞的時候,我在自己的房間里吃水果,我喜歡火龍果,火龍果的汁水沾在我臉上和衣服上,就像血水。這時顧全我倚在我房門上,叫我出來。
他說:“顧盼盼,快出來看新聞,昨天刮大風(fēng)死了人呢?!?/p>
刮大風(fēng)會死人?我出來了,剛在客廳站定,就看到電視上張耀坤——也就是照明燈的照片。我的心猛地下沉,沉到冰窟窿里去了,我意識到,在這世上,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經(jīng)沒了父親。張耀坤也好,照明燈也好,那張照片也好,其實都不是,最準(zhǔn)確的說法——他就是我孩子的父親,孩子的父親死去了,在大風(fēng)中被一只墜落的花盆砸死了。
這件顯而易見的事實,正在被漢孟縣電視臺沒完沒了地循環(huán)播放。
我呆呆地站在客廳中央,顧全我臉上閃過復(fù)雜詭異的表情,他死了,對顧全我可能是最好的結(jié)果。這樣能夠保證,我的孩子出生后不會有任何出其不意的糾紛,并且可以名正言順地宣稱,顧家是這孩子唯一的血統(tǒng)。
我聽到了種種傳聞,有人說張耀坤被花盆砸中那天,曾經(jīng)接到過一個電話。那是個特別奇特的電話,也應(yīng)該是特別重要的電話,目擊者說,張耀坤躲在街邊的小亭子后面,足足說了半小時之久。沒人知道他在那通電話里說了些什么,其間,他很狂熱地做過一些動作,握著拳頭,向下猛劈。
接完電話,他急匆匆地向皮匠街走去。
還有很多張耀坤的公開信息,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十多年了,夫妻恩愛。我當(dāng)然知道他夫妻恩愛,正像他在留給我的字條上所說,如果徹夜不歸,他老婆會擔(dān)心的,他說的是事實,沒騙我,他們就是那種彼此信賴又恩愛有加的普通夫妻。
但是他們沒有孩子,人們認(rèn)為,即使沒有孩子,也不曾影響他們相互間的感情。當(dāng)我知道張耀坤沒有孩子時,有道閃電穿過了我的靈魂,他和老婆生活了十多年都沒有孩子,而我們只有一夜情,不,不,只有半夜情,我卻懷上了他的孩子。這種概率多么小,小到如同他走在街上,竟會被一只不明飛來的花盆砸中。
我舅舅范開學(xué)在漢孟縣城買了房子,他選擇在外地居住,因為他是個不清白的人,住在陌生縣城里。他想過上與世無爭的生活,安度晚年,他有錢,舅媽不再開小診所,成天到麻將館打麻將,還請了保姆做家務(wù),照顧我表哥。
這種衣食無憂與世無爭的生活,可能正是舅舅想要的晚年生活,如果沒有保姆,舅舅將這樣過下去。但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發(fā)生了,長袖善舞的范開學(xué)在漢孟縣城被人騙了,我找到舅舅時,發(fā)現(xiàn)他被人騙得很慘,已經(jīng)一貧如洗。
他如此精明,卻被人抓住了軟肋,騙子說能治好舅舅的兒子,傻子這種病可以治好,也就是說他能把我的傻子表哥變成正常人,能正常思考,正常做事情。這類騙術(shù)太低級,太不可思議了,怎么可能有這種醫(yī)術(shù),能把傻子治好,這世上豈不早就沒了傻子,豈不是傻子早就絕跡了,舅舅范開學(xué)又不是等閑之輩,怎么會入了這種圈套。
起因是保姆,她聽菜市場的人說縣里來了個神醫(yī),神醫(yī)不得了,能把傻子治好,舅舅剛聽到這說法只當(dāng)是笑話,一笑了之。保姆說是買菜時聽人說的,并不確定,反正人已經(jīng)是傻子了,試著治一下又不會失去什么,能治好是得了大便宜,治不好也沒什么。
范開學(xué)被保姆說服了,抱著這種想法帶著表哥進了神醫(yī)家里。
神醫(yī)很有耐心地騙了范開學(xué),他可真有耐心,整個過程花了騙子一年多時間。在一年多時間里,騙子用盡各種方法,給表哥按摩,校正表哥說話的口型,讓他喝那種黑顏色的濃稠的中藥湯汁。
最重要的一招兒是,神醫(yī)把我表哥關(guān)在密室里,不留任何人,只有神醫(yī)陪著他。里面沒有光,治療在黑暗中進行,這種密室治療每次會有半天時間。不知道神醫(yī)在里面做什么,有點兒像石窟修行,神醫(yī)故意把氣氛弄得神乎其神,舅舅只能守在密室門口,表哥每次從里面出來都顯得容光煥發(fā)。
神醫(yī)便對我舅舅平淡如水地點點頭:“進展不錯?!?/p>
密室治療是我舅舅一家不曾有過的經(jīng)歷,保姆很熱心,經(jīng)常發(fā)布利好消息,她對我表哥身上出現(xiàn)的細(xì)微的向好變化,每每都要大張旗鼓地宣揚一通。舅媽開過小診所,本來不相信這個故事,她認(rèn)為是鬧劇,沒人能把她的傻子兒子治好。她不阻止范開學(xué),只是因為她不覺得范開學(xué)這么做能給家里帶來什么損失,神醫(yī)在開始治療表哥的時候,并沒有跟他們要錢,我舅舅一家以為遇到了行善之人,相信神醫(yī)是在進行醫(yī)學(xué)實驗。
然后到了某一天,我表哥突然說想談戀愛,當(dāng)時在吃晚飯,表哥把吃不了的剩飯剩菜撂在桌上,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想談戀愛?!?/p>
舅舅和舅媽都停下筷子。
范開學(xué)說:“你聽到了嗎?”
舅媽說:“聽到了。”
保姆這時也湊了過來,她說:“我也聽到了?!?/p>
舅舅說:“他說想談戀愛?!?/p>
“是啊,”舅媽說,“他想談戀愛?!?/p>
“談戀愛是什么意思?”舅舅問表哥。
我表哥揚聲說:“談戀愛就是搞女人。”
舅舅看到表哥臉上容光煥發(fā),那是他和神醫(yī)一起從密室里走出來時曾經(jīng)有過的臉色,但是這種容光煥發(fā)的臉色只在走出密室的那一瞬間出現(xiàn),很快就會黯淡,就將凋零。這時候又出現(xiàn)了,舅舅和舅媽很是興奮,在他們看來,男人已經(jīng)知道要談戀愛了,那他就不傻了,或者至少已經(jīng)在好轉(zhuǎn)。
保姆說:“真讓人激動?!?/p>
“好像是有轉(zhuǎn)機?!本司苏f。
舅媽不再反對,也參與進來了。
這是計劃中的一個部分,神醫(yī)適時給我表哥找了個對象,實際上并不真是他對象,神醫(yī)說是請來的女孩子,跟護士呀特護呀差不多的意思,專門配合治療。這就要產(chǎn)生費用了,需要模擬真實情境,用神醫(yī)的話說,即使表哥要求和她上床,女孩兒也必須服從,這在合作條款里有明確規(guī)定。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舅舅表示理解,舅媽也表示理解,需要支付的費用那就支付吧。神醫(yī)卻說,他可以代為支付,畢竟是小錢,無關(guān)緊要,舅舅堅決不答應(yīng),還是應(yīng)該由我們支付才對。這是我舅舅向騙子支付的第一筆錢,密室治療神醫(yī)也不進去了,留在外面跟我舅舅高談闊論,換作女孩兒進去,女孩兒穿著短裝進去,密室里重新裝上彩燈,播放著動聽的音樂。
舅舅不再守在密室門口,放心地把表哥交給神醫(yī),有幾次舅舅發(fā)現(xiàn),表哥從密室出來跟神醫(yī)走在一起,挽著手說說笑笑,女孩兒則不是從前那個女孩兒,好像一直在頻繁更換。
神醫(yī)看起來沒有任何不當(dāng)行為,他告訴我舅舅,對表哥的治療既是慈善又是實驗,他希望能做一件功德無量的善事,而不是掙錢。坦率地說,神醫(yī)不為掙錢,他有的是錢,他是我國南方一個低調(diào)隱形的富翁,錢對他是身外之物,是累贅。
為了證實神醫(yī)所言不虛,保姆居然從網(wǎng)上搜到了他的居所,以及他的真實身份,沒想到正在治療表哥的神醫(yī)果然是富翁,他在南方的居所里有很大的花園和室內(nèi)游泳池。神醫(yī)對保姆從手機里出示的圖片和資料并不否認(rèn),但是還有一絲靦腆,對他過于有錢感到難為情和不自在,他說已經(jīng)退休了,如今醉心于醫(yī)學(xué),從前的財富來自股票,他曾經(jīng)被稱作“股神”,因此掙下了這么多錢。
話也就說到這里,不再往下深說,過了好些天,我舅舅忍不住向他請教,股票怎么這樣掙錢。神醫(yī)很誠懇地說,股票有風(fēng)險,一般人最好不要去碰,說完這話就扔下我舅舅,就像他不在身邊一樣不理他。
他還向我舅舅保證,表哥正在持續(xù)好轉(zhuǎn)。
又過了好些天,我舅舅再次向神醫(yī)請教賺錢之道,神醫(yī)嘆息了一聲,感嘆道,為什么世人都掙不脫這根繩子!他勸我舅舅,不要去碰股票,風(fēng)險真是太大了,他退休也是因為這個。但是如果我舅舅比較理性并且不想一夜暴富的話,倒是可以試試?yán)碡敭a(chǎn)品,我舅舅馬上說他就是這樣的人,既理性又不奢望一夜暴富,只想溫和平穩(wěn)地賺錢。
圈套正是在這兒等著我舅舅。神醫(yī)給我舅舅范開學(xué)介紹了一個非常有能量的機構(gòu),建議他不要外傳,范開學(xué)往里面打了一筆錢,很快就得到了機構(gòu)當(dāng)初向他承諾的——也是他想得到的回報。舅舅很開心,表哥一天比一天好轉(zhuǎn),他呢,可以坐在家里掙錢,這是多么好的門道。真應(yīng)該感謝保姆,是她介紹了神醫(yī),神醫(yī)也是奇人,幫我舅舅治療病人,還幫他理財。
后來的結(jié)果是機構(gòu)沒了,神醫(yī)沒了,保姆也一同消失了。
我在漢孟縣城找到了舅舅,他住在一套出租屋里,表哥還是那么傻,并沒有被治好,舅舅的錢被騙光了。
他問我表哥:“你和那些女孩兒上床了嗎?”
“上什么床!”
“就是你和她們睡過嗎?”
“睡什么?”表哥一臉無辜,“每次進那屋子,都讓我睡?!?/p>
“你一個人睡嗎?”
“我一個人睡,他給我喂藥,吃了藥我就睡?!?/p>
“他給他吃安眠藥,”舅媽這時候恍然大悟,“什么密室治療,給我們兒子吃安眠藥,昏睡幾個小時再出來?!?/p>
“后來是女孩兒喂我吃藥?!?/p>
他們就是這樣對我表哥的,先后喂他安眠藥。
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舅舅,他租住的地方又嘈雜又骯臟,是郊區(qū)農(nóng)民的還建房,舅舅一家三人住在一間房子里,他原原本本地給我講了他們在漢孟縣受騙的經(jīng)過。
“你說說看,”他說,“騙一個傻子難道不應(yīng)該千刀萬剮?”
他指著我表哥,表哥對著他癡癡笑,邊笑邊說:“你指著我干什么?”
舅舅說:“對這樣的人,他們也下得了手?!?/p>
但是他從頭至尾沒提冒領(lǐng)我們家賠償金的事,我也不好意思提,而且我還把手上的錢借給舅舅交房租。我拿著空錢包和十幾塊錢零票子,快速從舅舅家房子里躥出來。我餓了,隨便走進一家小館子,要了一碗鴨血粉絲煲,我在那里遇見了顧盼盼,她是我來到漢孟縣認(rèn)識的第一個人,后來成了我老婆。
11
元旦是顧盼盼的生日,我記得,我當(dāng)然記得她的生日,顧姐說2020年元旦這天,她要請我吃個飯,還要喝場酒。我說既是顧姐的生日,應(yīng)該我請,她說,你一個打工的哪有錢請老板,還是我請。她還說,重要的不是誰請,而是商量什么時候去唐縣花山鎮(zhèn),我們要去那里尋找賈青松,即使找不到他,也要去拜訪他舅舅。她還記得這個,記得我對她說過的謊言,我說我在這世上最好的親人是我舅舅。我為什么撒謊?或許是我在世上恰恰欠缺這樣的親人,但是后來我有了顧盼盼。
問題是我卻愧對顧盼盼,我對不起她。
她買了輛面包車,就是我現(xiàn)在開著的這輛車,結(jié)婚后我專門負(fù)責(zé)送貨,裝窗簾,不送貨時,就把面包車停靠在街邊。
一天,有個小伙子問我晚上能不能送幾個人,我問他送到哪里,他說,不定,大概去鄉(xiāng)下。不白送,付錢,不按人數(shù)算,算次數(shù),往返一次五百塊錢。
小伙子娃娃臉,面善,很好說話,我問他違法嗎?他板起臉來,說我話有點兒多,我又問他為什么不叫出租車,他說出租車不愿意等人,我把人送到鄉(xiāng)下,還要等著載他們回來。又不是大不了的事,直說吧,就是賭博,出事了與我無關(guān),都是他們的事,由他們兜底。
我答應(yīng)他回家商量,相互留了電話。
我跟顧盼盼說了,她不同意,說這事危險,不就是地下賭場嗎,聽人說過。我說晚上又沒別的事干,閑著也是閑著,人閑著,車也閑著,不如掙點兒活錢,來點兒外快。五百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天天有的話,也能積少成多。顧盼盼聽我這么說,沉默了一會兒,可能她覺得也有道理,我又說,人家說了,我只送人,出事了與我無關(guān)。
“那你不能伸手賭博?!?/p>
“我不賭,我只守在外面,不進去?!?/p>
“你能發(fā)誓嗎?”
“能,我發(fā)誓!”
我從此有了一份副業(yè),一份兼職。賭客們恭維關(guān)松山,公認(rèn)他的賭場是漢孟縣最值得信賴的賭場,即使作弊高手,也不敢在他的賭場出老千。我從不進賭場,只在外面等賭客,雖然我可以進去,人熟了,沒人阻攔我,但我控制自己不進去。
差不多前兩個多月都是這樣,后來我進去了一次。
那是冬天,守門人正是娃娃臉小伙子,他出來撒了一泡尿,對我說:“外面這么冷,快進去暖和暖和。”
我說:“我不進去。”
“只要不伸手,進去怕什么,暖和暖和,順便看個熱鬧?!?/p>
我想,不賭,進去看看也沒什么,這么想著我就進去了,我第一次踏進賭場,那地方是一片廢棄的林場,就在漢孟縣北邊的毛筆鎮(zhèn)。里面熱火朝天,一堆人圍著皇帝押單雙,不遠處,地上坐著一個人,面如土色,我盡量保持麻木,絕不大驚小怪。
坐在地上的人,舌頭伸出老長,然后把手里的橡皮筋一根一根纏到舌頭上去,每根橡皮筋都曾經(jīng)捆過一萬塊錢現(xiàn)金。
我回去就跟顧盼盼說了:“今天我進了賭場?!?/p>
“為什么要進去?”
“外面冷,”我說,“我絕不伸手?!蔽疫€說了橡皮筋的故事。
進入賭場也有兩個多月了,我堅持不伸手,終于有一次,娃娃臉讓我試試手氣。他剛贏了錢。“手氣太好了,”他說,“出奇的好?!彼掩A來的錢丟了一沓在我面前,一根橡皮筋捆著一萬塊錢。
“試一下,代我賭上一把?!彼f,“贏了是你的,輸了是我的?!?/p>
“真是代你賭嗎?”
“是的,是的,代我賭一把。”
我真就試了,在我準(zhǔn)備押的時候,娃娃臉在我耳邊輕聲說:“繼續(xù)押單?!?/p>
果然是單,娃娃臉滿臉通紅,高聲大叫,那一把我贏了,接下來一把我又贏了。
娃娃臉沒有食言,把贏的錢給了我,但是我沒有告訴顧盼盼,我并非有意騙她,想著過幾天再告訴她也行。第二天我又賭了,又贏了,還是沒告訴顧盼盼,我想她一定會反對,會指責(zé)我,那就暫時不告訴她,等我贏到一個整數(shù),比如贏到十萬塊錢,到那時我直接把錢交給她,再告訴她也不晚,到了那時候她不準(zhǔn)我賭,我也可以不賭。
第三天我開始輸,把前兩天贏到手的錢全輸?shù)袅耍沂稚隙嗔藥赘鹌そ?,這時我也想坐在地上,也想把橡皮筋纏到舌頭上去。
娃娃臉及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說:“哥,你想扳本嗎?”
我內(nèi)心里有個聲音阻止我,不行!絕對不行!但是我嘴上卻在說:“想?!?/p>
他隨手從腰間掏出兩沓錢給我,又問:“夠嗎?”
“夠了?!?/p>
“別急,哥?!蓖尥弈樥f,“放心,記上賬了?!?/p>
“你記上賬了,我怎么還?”
“賭博的賬賭博還,”娃娃臉安慰我說,“都是這樣,也是慣例,等你賭博贏了錢,再來抵還輸了的債。”
回到家,更不能告訴顧盼盼,兩萬塊錢打了水漂兒,說沒就沒了,她辛辛苦苦做窗簾,多長時間才能賺到兩萬塊,我一伸手就沒了。怎么辦,看來只有娃娃臉說的辦法,賭博的賬賭博還,如果賭博欠下的債不靠賭博還,那也太劃不來了。
又借,又輸,又記在賬上。
直到有一天,娃娃臉說,我賬上的債到了一百八十萬,他們再不能借錢給我扳本了,我先要還了這筆錢再說,如同晴天霹靂,我嚇傻了,怎么有這么多,娃娃臉拿出賬本,把全部流水一一指給我看。
我不想拖累顧盼盼,我聽人說,如果我死了,欠債才能一了百了,但我不愿意死,碰到顧盼盼,我才過了五年好日子,我還要繼續(xù)跟她過下去,不想死,那就只有跑路了。
12
顧盼盼說,在我走的那天早上,天將亮的時候,她做了個夢,夢見她在水田栽秧,發(fā)現(xiàn)有只螞蟥正貼在她小腿肚子上吸血,她把螞蟥拔下來,然后從夢中醒來。我記得她當(dāng)場把這個夢講給我聽,她說:“但我從沒見過螞蟥,也不知道真正的螞蟥是什么樣子,可是當(dāng)我講這個夢的時候,夢中的螞蟥樣子恰恰就是真正的螞蟥?!?/p>
“那個東西真是螞蟥嗎?”她問我。
“真是螞蟥?!蔽艺f。
我還教她捉到螞蟥后,應(yīng)該怎樣弄死它。
起床時我發(fā)現(xiàn),小腿肚子上面還在出血,顧盼盼說,我不是先從腿上看到血,也根本不會懷疑到那里,我是先從床單上看到血,床單上為什么會有血,我沒來月經(jīng),這個月的月經(jīng)前幾天才回去。但是床單上有血,血在床單上洇潤成一朵梅花的形狀,我到處看,這才看到小腿肚子在流血。那地方有個小小的窟窿,血正是從窟窿里流出來的,我記起來了,剛才在夢里,一只螞蟥正是在那里吸我的血,我把螞蟥拔出來,在螞蟥拔出來的那個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正在淌血的窟窿。
夢中的那只小小窟窿,在我醒來后還在流血,血一直流,我們做愛的時候沒有停止,在我起床以后也沒有停止。
顧盼盼說:“我真被螞蟥咬了?!?/p>
“那只是一個夢。”我說。
“可是我在流血?!?/p>
“誰都會做夢?!?/p>
“我在流血。”
我查看她的小腿肚子,“真像是螞蟥咬過,螞蟥咬過就會這樣流血,”我表示不可理喻,“可那就是個夢,”我皺緊了眉頭,“有這么奇怪的夢嗎?”
“我從來沒見過螞蟥?!?/p>
“見沒見過沒關(guān)系,它就是出現(xiàn)在你夢中的那個樣子?!?/p>
“我想看到真正的螞蟥?!?/p>
“真正的螞蟥有兩種,”我耐心跟她解釋,“一種水螞蟥,就是你在夢中見到的那種,生活在水里;另一種旱螞蟥,旱螞蟥不在水里,它在土里,草叢里,樹上,哪里都可以有?!?/p>
顧盼盼說,賈青松就是在那天早上離開的,再也沒回來,那天是2017年正月十三,三天后,關(guān)松山派來的討債人出現(xiàn)在我家里。
元旦這天,顧姐請我吃飯?!澳闵砩嫌刑嘁牲c,”顧盼盼說,“疑點一,你和賈青松的口音太相像了。疑點二,你跟我講過的經(jīng)歷,和賈青松跟我父親講過的經(jīng)歷太相像了。”
“賈青松跟你父親講過的經(jīng)歷,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親在福利院不停地給賈青松寫信,那些已經(jīng)寄出去了但下落不明的信我都看過原稿,那些沒寄出去他臨死前燒掉的信我也看過原稿,他寄出的地址和你跟我所講的打工地址完全一樣。”
我的臉有可能變得灰白。“雖有疑點,”顧盼盼接著說,“不過,我不想弄清楚,管你呢,隨便吧,我還是信任你?!?/p>
“我知道你信任我,”我說,“可是不知道你為什么信任我?!?/p>
“我也不知道。”
顧盼盼喝了些酒,她能喝,一口一杯,喝得很猛。
“賈青松是我滿世界尋找的男人,我就要這樣老實巴交的男人?!彼劾镟咧鴾I花,“我就這點兒愿望?!彼谛厍敖晃罩p手,仿佛在對著暗處的某種力量祈禱。
我不能喝酒,這是我當(dāng)司機養(yǎng)成的習(xí)慣,就顧盼盼一個人在喝。她喝醉了,不是有意喝醉,而是想起了賈青松,而是我們一直在談?wù)撡Z青松,她喝著喝著必然就醉了。
“我很少醉。”
“醉也不要緊?!?/p>
“你出租屋在哪里?”
“地下室,”我說,“我住故鄉(xiāng)老屋地下室,在豆皮街?!?/p>
“賈青松以前也住那里,那里便宜,我能去看看嗎?”
我領(lǐng)著她去了我的出租屋,地下室還是那般狹窄。
“這里我來過,”顧盼盼說,“跟賈青松住過的地方一模一樣,有可能就是他那間,我給他鄰居裝窗簾,他鄰居是一對中年人,離開小餐館后,我在這里又碰到了他?!?/p>
“我不能確定是不是那間?!蔽艺f,“顧姐,我還有個事要跟你說?!?/p>
“什么?”
“這些天,我在幫魏金東送外賣?!?/p>
“我知道?!?/p>
“昨天給關(guān)松山送夜宵,他給了我五百塊錢,我說錢魏金東已經(jīng)給了,不用再給,他說魏金東歸魏金東,我是給小費?!?/p>
“你收了嗎?”
我很想當(dāng)著關(guān)松山的面把錢撕掉,扯碎,扔到他臉上去,但是我沒有這樣做,我說:“我收了。”
顧盼盼沒說話,她有些累了。
“他讓我沒事在賭場看看,隨便看,不伸手就行?!?/p>
“不看,”她說,“一定不能看?!?/p>
“我沒看。”
“你當(dāng)然不看!”
即使這么回答,我仍然感到驚恐,迷迷糊糊中我就像聽到了滾滾雷聲,并且看到了青黑色的閃電。
屋子太小,顧盼盼坐在床上,她看到床頭那塊木板,我在木板上畫的畫兒,還有人像上密密麻麻的刀痕。
“你畫上去的那個人是誰?”她問。
“關(guān)松山?!?/p>
“我就知道是他?!鳖櫯闻窝燮ご蚣埽龔姄沃f,“如果賈青松回來了,我不會讓他找關(guān)松山復(fù)仇?!?/p>
“為什么?”
“我只想過平穩(wěn)日子,你聽著,我只想過平穩(wěn)日子。就這樣老老實實做窗簾,一直做下去,做一輩子,慢慢攢錢,將來老了給我兒子顧丁開個超市?!?/p>
我差點兒哭出聲來,臉上滿是淚水。顧盼盼坐在床上,酒勁上來了,她想靠著什么,可是我的床上沒有什么可以供她依靠,我還不敢讓她靠著我,她于是向后傾斜,身子直挺挺地倒在枕頭上。她沒有睡著,也可能睡著了,她不再說話,她伸手抓我,我也倒了下去。我撫摸她的肩頭,撫摸她兩個肩頭,她的肩頭像是從身上掉下來了。她落入到又一個夢境里,不再有螞蟥叮咬她,一個可見的綠顏色的像玉石手鐲那種形狀的夢境套住了顧盼盼,那很像是一汪水,一汪綠顏色的水,她無依無靠地沉入睡眠。
原載《芳草》2024年第1期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