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印象里，店里第一把留聲玩具是那個人帶來的。

那時，爸爸正在里屋修唱片機的功放板，用擦了錫膏的電烙鐵焊著二極管，房里彌漫著松香的味道。電扇葉片不轉(zhuǎn)，只顧吱呀呀地擺頭。窗外是聒噪的蟬鳴，斷斷續(xù)續(xù)、若隱若現(xiàn)，把夏天的風光黏在一起。

“?！蓖蝗婚T外銅鈴一響。

爸爸揩掉胸口和膀子上的汗，披上衣服下床，掀開卷簾走進前屋的鋪子里。之前我正玩著爸爸新做的遙控航模飛機，隨著門簾被掀開，飛機緊跟著躥了出去。來人站在店門口，下意識地接住飛機，后退兩步，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后，我才看清他手上握著的那把留聲玩具——當時我還沒有留聲玩具這個概念，他管它叫雨杖——“能幫我修好這支雨杖嗎？”他問。

家里經(jīng)營一間叫Blues①的樂器鋪子，出售提琴、薩克斯這類小東西，連帶接點維修活兒。他說的“雨杖”是什么，樂器嗎？沒人知道。

來人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臉，活像個出艙作業(yè)的宇航員，大夏天里，看著就熱。手上的所謂“雨杖”也封在油布包里，神秘得很。他四下打量一番，終于開口：“相信您的手藝，錯不了。東西先放這兒，修好了我來取。”

爸爸本不愿接手，正躊躇著開口，可他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待爸爸推門出去，人已不見。街道空蕩蕩的，好像蟬鳴都停了。偶有熱風襲來，吹響街角的報紙，雙開的店門也嘎吱聲不絕。門上的銅鈴聲忽遠忽近，仿佛奇怪的客人從沒出現(xiàn)過，只有黑色的油布包躺在柜臺上。

回到里屋，爸爸修好功放板，唱針刮擦唱片，“嗡嗡”響了兩聲，機子便平穩(wěn)地續(xù)上那首未完的歌。不知哪個年代的歌手隨性地掃著弦，慵懶地唱道：

Butthereneverseemtobeenoughtime

todothethingsyouwanttodo①

……

很快到了傍晚，霞光漫天。之后就是漫長的雨季。這件事像夏天的很多事情一樣，過去了就過去了，沒留下什么痕跡。

2

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因罕見的脆骨癥去世了，那之后爸爸便帶著我搬到這座小鎮(zhèn)。鎮(zhèn)子在山里，居民大多靠種水果和茶葉為生。水蜜桃、水梨和高冷烏龍茶是這里的特產(chǎn)，山也得名桃山。

暑假一結(jié)束我就要升入中學，學校在山頂，鎮(zhèn)子在半山腰，直線距離不遠，但路不好走，因此我得寄宿。

離家前一晚我睡不著，于是出來走走。我穿過走廊，看到爸爸坐在庭院里，旁邊放著修好的留聲唱片機——我很小的時候它就在，壞了很多次，都被爸爸修好了。爸爸一輩子就這么個愛好，還專門在地下室打了個柜子放唱片，從德沃夏克到巴赫，從帕格尼尼到舒曼，約翰·列儂到大衛(wèi)·鮑伊，一應俱全。很多歌曲比他年齡還大。但我聽不來這些老歌，也沒去過地下室。

連日的陰雨后天終于放晴，外面繁星滿天。逆著星光，我看不太清他的背影，只隱約覷見他盤起的腿上擺著一根棍子，像是那天的雨杖。

我從他的背影中品出一絲為難。修不好嗎？不應該啊。爸爸的手藝我很清楚，從樂器到電器，能動的、能響的，只要還有救，都難不倒他。家里所有玩具都是他親手做的，我經(jīng)常帶到學校，引來同學一陣羨慕。

這樣的爸爸，怎么可能被一根雨杖難倒？

對那時的我來說，雨杖已不是秘密。它是南美洲的一種傳統(tǒng)樂器，由仙人掌制成。仙人掌稈天然中空，曬干，拔出刺來反插入稈內(nèi)，再灌入碎石或其他顆粒，徹底密封，便完成了。雨杖慢慢傾斜，碎石敲擊刺針，發(fā)出類似下雨的聲音。隨著雨杖的普及傳播，制作材質(zhì)也從仙人掌延伸到竹筒、木筒乃至塑料。我不知道客人的雨杖是什么做的，但無論什么都不可能難倒爸爸。那可是我爸爸。

正想著，背影動了。爸爸平舉雨杖，動作輕柔又鄭重，甚至有幾分虔誠。只見他緩緩傾斜雙手，懷里傳出淅瀝的雨聲。雨聲無比真實，空靈又低回、清澈又明亮，像從群山間飄來，不似人間之聲。我怔立當場，再仰頭望向星河，竟覺得星光如雨傾盆而下，淋濕我滿臉滿身。

“起夜了？”爸爸再次托平雨杖。雨聲戛然而止。

我緩過神來，“修好了？”

他不置可否，只說：“雨杖真是一種樂器。”

“原理跟沙錘差不多?！?/p>

爸爸笑笑，“喜歡嗎？做一個給你帶去，馬上住校了，當個禮物?！?/p>

“好耶！”帶著這個小玩意兒，相信我又能在同學的羨慕里讀完整個中學。

當晚我睡得很香，第二天就得到一支屬于自己的雨杖，它由水竹制成，像打了一層蠟，爸爸還特地為我縮減了尺寸。我把它略一傾斜，窸窣的雨聲便響起來，我覺得自己握著一團云，率性揮灑，雨便隨之落下。

我?guī)е@團云來到桃山之巔，開始了全新的校園生活。那時我不會想到，這次離家之后，回來的次數(shù)就屈指可數(shù)了。

初二那年暑假，我參加了學校的夏令營，一場為期一周的支教。省里的最高學府組織了文化交流活動，邀請全國各大高校的學生，重新分組后送往各中學授課，我校也是其中之一。

夏令營第一天，我早早到了校門口，沿著山路向下張望。日出時群山間云海翻涌，晨曦被云氣折射出粼粼波光。支教團的車穿過層云而來，緩緩停在校門前的坡道旁。大學生們從車上下來，交談著走進晨光中。他們衣著鮮亮，朝氣蓬勃，用著山里從未見過的科技產(chǎn)品，令我羨慕不已。

我們也被分好組，由大學生擔任每組的輔導員。我們組的導員叫梁盈秋，大二在讀，雖然話不多，但聲音很好聽，讓人總想聽她說點兒什么。

下午就開始了授課，很多老師雖然介紹了外面的新奇技術(shù)和產(chǎn)品，但講到原理還是課本上學過的，意思不大。我偷偷看向我們組的導員，期待她的課一鳴驚人，把其他老師都比下去。

有天下課時，我找到走廊上的梁老師，偷偷問她打算講些什么。她抿嘴一笑，只說還沒準備好。我咧咧嘴，小聲說有些老師的課實在不好玩，想看她的反應。

“長期支教旨在教會一門學科，短期支教做不到。每人一兩節(jié)課，講不了多少東西呀。”她輕聲說道。

我茫然點頭，等待后續(xù)。

梁老師轉(zhuǎn)過頭來，眼睛很亮，“短期支教旨在點燃火種，或者說打開一扇門——在一兩節(jié)課的時間里，給你們帶來一點課業(yè)之外的新東西。門開了，要不要往里看，甚至進門往前走，都取決于你們。所以呀，門里的東西有沒有吸引力，不在于門，而在于你們。你天然覺得門里的玩意兒不新鮮，當然覺得課沒意思了。等下一扇門吧?！?/p>

3

桃山海拔兩千多米，夏天的時候，山上天氣特別好，晴朗的日子里幾乎沒什么云。但最近每到下午三四點都會起山嵐，霧氣一直彌漫到深夜。

有天晚上，我聽到操場方向傳來喧嘩。出門一看，原來山嵐突然散盡，露出漫天繁星。支教老師們都很興奮，他們在大城市長大，很少看到這么多星星。

我想起網(wǎng)上說，集會時，印第安祭司會用雨杖讓人群安靜，于是回屋拿出雨杖揮動起來。果然，隨著雨杖發(fā)出聲音，操場上的交談聲小了起來。

“下雨了嗎？”有人問。

“是陳流?！绷豪蠋熥鹕?，指向我。她沒扎辮子，看起來剛洗漱完，穿著短袖睡衣，披散著頭發(fā)。

操場上的大孩子們都轉(zhuǎn)頭看向我，看向雨杖。我受到鼓舞，加大幅度，雨聲愈發(fā)滂沱。在淋漓的雨聲中，有人重新躺下，仰望繁星。

梁老師向我招手，我也加入他們。雨聲綿綿不絕。

夏夜清涼干爽，沐浴露和洗發(fā)水的香味矮矮地貼著地面，山風晚來，吹不散這淡淡的清香，只吹落點滴星光如雨。老師們又三三兩兩恢復了交談，人聲在雨聲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稍遠處，一個男生正跟梁老師搭話。聲音飄過來，好像在說：“那些星星離我們很遠，光走過來需要成百上千年。不同星星與地球之間的距離相差很大，我們看到的每一盞星光，來自完全不同的時間點，卻恰巧都停留在這里。這是多么巧合啊，就像我們的相遇?！?/p>

我隱約記得，媽媽講過的故事里也有類似說法。如今再次聽到，我感覺很親近，于是嘗試去體會、感受被繁星的往事所包圍。

這讓我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想象，手中握著的似乎不再是樸素的異國樂器，而是時光機。人生不同階段的記憶逐漸浮現(xiàn)，點滴如星，串連成星座，甚至整片銀河，又隨著手中的雨聲傾盆而至，從冬到春、從夏到秋。

我從幻想中回過神，夜已深了，晚間起了云霧，逐漸遮住繁星。操場空空蕩蕩，只有梁老師坐在一邊看著我，發(fā)香在夜風中清晰可聞。“謝謝你的表演，很晚咯，回去休息吧。”她狡黠一笑，指著雨杖，“對了，明天的課，記得把這個帶上?！?/p>

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翻來覆去地充實關于時光機的想象，幻想著星空與時光，直到實在支撐不住，才終于心滿意足地美美睡去。

第二天一早就是梁老師的課，我本期待已久，但因為沒睡好，實在打不起精神。這好像是一節(jié)歷史課，梁老師講到許多傳奇故事，我大多知道。說到底都是些大江東去、興亡更替、美人白發(fā)、英雄遲暮。我斷續(xù)地聽著，意興闌珊，頗有些失落。

恍惚間，講臺上放起了一首歌，前奏是吉他聲，調(diào)子溫柔而和煦，聽著有些耳熟，像極了從父親的留聲機里淌出來的古早民謠：

IfIcouldsavetimeinabottle

ThefirstthingthatI'dliketodo

Istosaveeverydaytilleternitypassesaway

Justtospendthemwithyou①

歌到這里，忽然暫停。我一怔，抬起頭來。老師指著屏幕上停住的歌詞，問：“我們能把時間保存在瓶子里嗎？”

臺下七嘴八舌說了起來。畢竟是初二學生，都在熱衷幻想的年紀。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但無非是傷春悲秋，感物傷懷。

梁老師笑盈盈地打斷了臺下的鬧劇，說：“能?！?/p>

大家還沒反應過來，老師又開口，“陳流，雨杖帶了嗎？借我一下唄?！?/p>

我雖不明所以，但還是走上講臺。老師接過雨杖，傾斜轉(zhuǎn)動，熟悉的雨聲再次響起。窗外陽光明媚，照得山巒曼妙舒展，只有教室里下著“雨”。同學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老師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老師突然端平雨杖，雨聲戛然而止，“大家看，這樣，我不就抓住這場雨了嗎？”

我猛然抖擻精神，像是意識到了什么。只聽老師繼續(xù)說：“四十年前，科學家在封閉容器中成功放慢了時間，如今這一技術(shù)已經(jīng)穩(wěn)定。相信不遠的將來，我們可以逆流時間，甚至將時間困住。就像這支雨杖?！?/p>

后來講了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到了。偏鄉(xiāng)長大的孩子，與外界幾乎不通，各種新理論和技術(shù)都沒聽過，更別說什么困住時間。對其他同學來說，臺上那個年輕漂亮、扎著高高馬尾的女老師，講的不過是些神話，誰都不會當真。但我不一樣。

我如醍醐灌頂般，緊緊攥著拳頭，像攥著那場戛然而止的雨，攥著我的幻想、我的時光——承載這一切的我的雨杖，正穩(wěn)穩(wěn)端在她手上。我出神地望著講臺，我知道，屬于我的那扇門打開了。

課后梁老師專程來致謝，她說這節(jié)課確實一直沒準備好，直到昨晚看到我拿出雨杖，才終于找到最合適的“教具”。

“以后就叫我盈秋姐吧。”她笑得很開心。

我卻低著頭，遲遲沒有接話。

“怎么了？”她問。

“困住時間，真能做到嗎？”我猶豫半晌，還是問出了口。

她頗感詫異，收斂笑容，又看了看我認真的表情，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已經(jīng)能做到了嗎？”我震驚了。

“對呀，”盈秋姐攤開雙手，比出跟雨杖差不多的長度，“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在三十厘米長、十厘米寬的管狀空間里回溯時光，這么點兒地方幾乎看不見什么，但收集聲音完全沒問題。當然了，只能聽聲音的時光機基本沒有用處，玩物而已，所以我們都戲稱它為留聲玩具?！?/p>

我只覺手腳發(fā)麻，一時忘記言語，想象居然真的已經(jīng)變成現(xiàn)實。我還在大山里吹著壞掉的風扇，山外已能談笑間扭轉(zhuǎn)時間。

考慮到我當時的知識儲備和理解力，盈秋姐沒有解釋詳細原理，但已足夠引起我的興趣。沒幾天，支教團離開桃山，夏令營也結(jié)束了。盈秋姐看出我心中的火種已被點燃，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有什么問題都可以找她。

我的人生從此迎來轉(zhuǎn)折。

往后的日子里，盈秋姐寄來不少資料，都是入門內(nèi)容，但對我來說仍然晦澀難懂。在外人看來，我像改了性子，瀝去那個年紀該有的貪玩任性，沉下心來專注功課。只有我自己明白，想讀懂盈秋姐的資料，認真學習數(shù)理知識必不可少。

為此，我連假期都在學校用功，很少回家。

我對留聲玩具的了解愈發(fā)深入，知道了這項技術(shù)的學名是“多重加速場時空曲變發(fā)生器”。比較直觀的理解是，這項技術(shù)作用于時空本身，讓時空向過去凹陷，所以又俗稱“陷空管”?，F(xiàn)如今，在管中撥動時間的技術(shù)已經(jīng)成熟。一直以來，技術(shù)的難點集中在擴大陷空管的規(guī)格。

目前只有0.3米級的陷空管，但如果能拓展到五米級甚至十米級，這項技術(shù)就能擺脫“玩具”的身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時間機器。

4

往后日子過得飛快，我升入高中，最終考上了理想的大學——也就是盈秋姐的學校。我離開桃山前往首都，父親很為我高興。盈秋姐畢業(yè)后留校任助教，在我大二那年升為講師。這下盈秋姐終于成為我真正的老師，一來二去，我們接觸就多了。

“你長大了，比我都高了。”她說。

盈秋姐還在外面的實驗室兼職，每天都很忙。彼時她剪了短發(fā)，總是捧著講義或平板電腦，行色匆匆地穿梭在校園各處，說話時語速很快，渾身透著干練和利落。跟那年夏天桃山上的她相比，真是大不一樣了。

我獨在異鄉(xiāng)，盈秋姐偶爾會邀我去家里嘗嘗她的廚藝。即使在飯桌上，我們聊的也還是專業(yè)內(nèi)容。盈秋姐?？湮一A扎實，說我現(xiàn)在的專業(yè)水平已遠超她當年。

桃山離首都太遠，往返是一筆很大的開銷。當假期寢室不開放時，盈秋姐都會把公寓借給我暫住，自己則返鄉(xiāng)跟朋友小聚。

用這些年的獎學金，我給父親買了臺全息通信儀，方便視頻。知曉我的近況，父親十分寬慰，常叫我專心學習，不必急著回來。

走出大山后，我才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發(fā)展飛快。重重大山隔絕，山里的科技還停留在很久之前。雖然走了出來，但大山的影響在我身上一直盤桓不去，家境和習慣把我困在過去的時間，讓我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交不到朋友，放假了也沒有理由出門，我成天待在公寓里，自學完所有專業(yè)課。

盈秋姐愛干凈，家里很整潔，所以我日常起居都很注意，生怕弄臟什么。可偶爾還是會看見書桌上有明顯的污漬，是一簇簇黑白色的落灰，我也想不通是怎么弄上的，只能清理干凈。

夜晚的公寓總是一片寂靜，偶有春雨潤物無聲。

終于有次假期結(jié)束時，盈秋姐回到學校，一番促膝長談后欣慰地說：“陳流呀，我已經(jīng)教不了你什么了?！蹦侵?，盈秋姐介紹我去她所在的實驗室實習。實驗室是學校跟外面公司合資辦的，已運營多年，在那里我常能接觸到許多學校里沒有的實驗資料，收獲頗豐。

本科畢業(yè)后，我申上了碩博連讀，也在實驗室謀到一份研究員的差事，靠這份薪水租了一間小屋自己住，開始嘗試自己制作陷空管，但總是失敗——反復失敗。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有的全是理論知識，沒有工程學的技術(shù)支持，除了發(fā)論文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那年夏天，盈秋姐離開學校和實驗室，去了一家叫WoT（WhisperofTime）的公司。陷空管雖然一直無法擴容，停留在“留聲玩具”階段，但玩具也有市場。WoT就是一家這樣的企業(yè)，主要借助陷空管技術(shù)，幫助客戶找到想要的那段時間。即使只有聲音，也有很多人愿意為此買單。

盈秋姐走之前向我發(fā)出了邀請，但我反復思慮后，還是決定留在實驗室。

盈秋姐離開后，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往返于出租屋與實驗室之間，兩點一線。偶爾跟父親視頻，兩個大男人，面面相覷也沒多少話說。再加上桃山信號不好，交談往往在某次網(wǎng)絡卡斷后便不了了之。

之后是雨季，街道上積水一天比一天深，出租屋到實驗室之間的路非常難走。不得已，我花點兒錢利舊了一臺實驗室的老電腦，以便能在家繼續(xù)白天沒完成的課題。后來，雨水淹入樓下的沿街商鋪，我被徹底關在出租屋里出不去。

淅淅瀝瀝，淅淅瀝瀝。

我已習慣離群索居，房間雖小，住起來跟公寓也差不多。唯一的區(qū)別是，封閉空間里再沒有盈秋姐殘留的氣息，取而代之的是啤酒花和速溶咖啡的味道。

電腦很老，運轉(zhuǎn)起來嗡嗡作響，總讓我想起桃山上壞掉的風扇。

我在機子里找到了盈秋姐當初課上放的歌，Timeinabottle①。實驗室每臺電腦里都有這首歌，看歌名就知道，幾乎是我們這一行的專屬歌曲。

綿綿雨夜中，我一遍遍循環(huán)這首1972年的老歌。聽到后來，歌詞猶如夢囈：

IfIhadaboxjustforwishes

Anddreamsthathadnevercometrue

Theboxwouldbeempty

Exceptforthememoryofhowtheywereansweredbyyou②

入夜后風大起來，裹著雨幕抽打窗扇，哐哐作響。夢如被褥般一層層疊在我身上，又被突如其來的雷聲揭開，我半睡半醒地坐起身，看窗外電光如天光。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半月。終有一晚電閃雷鳴過后，黎明晨光熹微，路面積水只剩了幾口低淺的水洼，上面漂著落葉，草木腐敗之氣被日頭蒸騰出地表，似實質(zhì)可見般噴薄而起。

放晴了。

每天的作息終于正常，我回到實驗室，一身清爽地投入工作，效率高了很多。那天我第一次在實驗室待到深夜，也是第一次，我做出了屬于自己的陷空管。

根據(jù)相對論，加速度在局域上可以等效引力。不過加速場是均勻的，而引力場并不均勻，會隨距離變化發(fā)生改變，所以在廣域上加速度并不能完全等效引力。但只要構(gòu)建出多層不同的加速場疊加在一起，便能夠完全模擬引力場，從而實現(xiàn)時空曲變。這就是陷空管技術(shù)的核心。

我給陷空管系統(tǒng)施加了一個初始加速度，在三十厘米的加速路程中，一個個新加速場像多米諾骨牌一樣被觸發(fā)，成功引發(fā)鏈式反應。我按實驗手冊開始進行曲率測試，測出管中任意幾個位置的張量。果然，陷空管中的張量已不再是常量，會隨坐標變化發(fā)生改變。這說明管中的時空已經(jīng)發(fā)生了塌陷，不斷滑向過去的時間點。

回退一百二十小時后，我暫停了時空的彎曲。

陷空管從外面看上去沒有任何改變，但我知道，擺在面前的是一截被困住的時間。

深夜的實驗室萬籟俱寂，只有那小小管子中傳出模糊的雨聲，逐漸清晰，偶有風雷轟鳴。我仿佛又回到了被大雨困在出租屋里的夜晚，滴答聲落入心田翻起舊土，往事紛擾，帶著土腥味。

我拿了把椅子坐在陷空管前，獨自聽雨，沒有紅燭昏羅帳，也沒有斷雁叫西風，只是干巴巴地，聽雨。

有那么一瞬間，我理解了WoT的客群。時間真的有種獨特的魔力，只是雨聲都能這樣令人著迷，遑論那些切身經(jīng)歷的真實過去。

陷空管實驗成功后，我很快投入新項目。實驗室終于下定決心立項課題，組建團隊攻堅，全力突破陷空管的規(guī)格限制。

誠然，這項技術(shù)存在很多難點，比如算力——多重加速場是非常復雜的物理模型，計算量大到難以想象；比如能量——這就更好理解了，扭曲時空必然需要極大的能量。不過這些都已被攻克，真正擋在我們面前的，是材料學。

過大的加速度會導致物質(zhì)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解體，尤其是大規(guī)模多重加速場的環(huán)境下，因為加速不均，材料非常容易因應力集中而斷裂。

0.3米級，是目前材料能承受的極限。

所有擴容實驗的失敗，都是因為外部材料的崩壞。過往實驗中，材料往往還未達到理論上的強度極限，就已在多重加速場的作用下解體，至今不能確定原因。

材料學是全新的領域，我的任務更重了。每天白天我嘗試各種構(gòu)型，晚上就在實驗室的機房里加班查資料，試圖找到突破口。

繁重的工作中斷了我和父親每周一次的視頻，我們改為短信交流。后來隨著研究的深入和節(jié)點的逼近，父親的短信我常常隔天才有空去看和回復，甚至更久。

5

周末，上傳了半個月的研究報告后，我終于獲得一晚喘息時間，開了一罐冰鎮(zhèn)精釀解乏。機房下方是實驗室新置辦的水冷堆，給所有項目供電。反應堆在水下散發(fā)著靜謐的藍光，穿過透明樓板照亮整個房間，暈染著一抹化不開的憂郁。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著，身體漸漸放松下來，原本煩悶的心緒也逐漸松緩，融于酒水，流向四肢百骸。為轉(zhuǎn)移注意力，我打開手機，看到一條前天晚上發(fā)來的消息。那是父親發(fā)過來的，我忙忘了。

“畢業(yè)典禮挺成功吧。”他說。

“夢到了嗎？初中還是高中？”我啞然失笑，敲著字，那都多久之前了。

父親很快回了一條，“你上臺講話的時候，是不是應該放德彪西的《月光》，而不是《哥德堡變奏曲》？”

他說的是初中畢業(yè)典禮，十年前的事。典禮前幾天，向來節(jié)儉的父親給學校捐了幾把小提琴，換得在后臺調(diào)試設備的機會。等到他的兒子上臺發(fā)言，聚光燈打了過去，背景音樂也適時響起。兒子出盡了風頭。

兒時的回憶溫暖得很純粹，讓我的心緒逐漸平復下來。時候不早了，我與父親簡單寒暄兩句，便勸他早點休息。

放下手機，我打起精神繼續(xù)埋進數(shù)據(jù)庫，甚至查到了二十年前的實驗報告。其中一篇引起了我的興趣?？赡芤驗槟甏眠h，制度尚未健全，也可能是某位前輩的隨筆，順手上傳歸檔了。總之，報告開頭看起來跟實驗毫無關聯(lián)，是一段孕期心得：

“這種感覺越來越清晰——我身體里是一截變化的時間。他以胎動的方式呼吸，以陣痛的形式生長。他長得好快，越來越重，身體調(diào)動一切去適應他，我愈發(fā)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點滴變化。這讓我意識到，時間對我和他的意義完全不同：一秒對我來說不過是三十年生命中的滄海一粟，十億分之一；但對他來說，是踏向這個世界的一步一個腳印。我不由得放慢自己，于是，黃昏變得柔軟，黎明變得清冽……”

喝得差不多了，我也有幾分醉意，文章還很長，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我關了電腦，收拾掉地上的一排空啤酒罐，簡單打掃了房間便回去休息。明天要起早參加婚禮——上周我收到了盈秋姐的婚禮請柬，婚禮現(xiàn)場挺遠的。

宿醉和晚睡讓我頭昏腦脹，坐了幾個鐘頭的車，終于趕到婚禮現(xiàn)場。

喜宴上賓客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很是熱鬧。筵席菜色精致，食材新鮮，看得出很下了功夫。我狼吞虎咽地吃著，試圖壓下心里那一絲怯懦的不甘。

熙攘的宴會廳中滿是人，盛裝的盈秋姐自然是其中最耀眼的一個。她忙著應酬，入場時跟我隔空打了個招呼，之后便陷入陌生人的海洋。穿婚紗的她依舊那般光彩照人，可攢動的人潮把她推得實在太遠。

婚禮的中段，盈秋姐宣布她和她的團隊已經(jīng)完善了陷空管載物的技術(shù)，雖然載物的質(zhì)量要足夠小，不對加速場產(chǎn)生干擾——也就是一張紙那么輕，但一張紙已足夠?qū)懴潞芏嘣?。這就像古代的竹筒傳書，只不過不是順流而下，而是逆時間而上。

這項技術(shù)已經(jīng)申報審批，等相關部門頒布跨時空信息的審查機制后，陷空管傳輸就能商業(yè)化，開辟一條全新的業(yè)務，WoT的客群會進一步擴大。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介紹這項技術(shù)的時候，總感覺盈秋姐向我這邊多看了幾眼。她的眼睛依舊那么亮，就像那個夏天在桃山上一樣，亮過了朝露，亮過了繁星。不過她看的應該不是我吧，而是我所在的這個方向。坐在這桌的都是她教過的學生，最能理解她取得的巨大成績，也最會替她感到高興。我這樣想著。

熱烈的掌聲后，同桌的學生們?nèi)谇⒌亟涣髦鼪r。但我是個例外，課業(yè)之外我跟同學幾乎沒有接觸，本科畢業(yè)后基本就斷了往來，說不到一塊兒去。酒杯碰得叮叮當當，夾雜著盈秋姐和新郎的八卦：據(jù)說他們是某次支教認識的，新郎不干這一行，男方追了好多年，終于修成正果。

我知道他們喝到位了，因為偶爾會聽見他們聊起我，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依然震耳欲聾。為免尷尬，我低下頭，從云端打開昨晚的實驗報告繼續(xù)看，耳邊的嘈雜聲漸漸消退，我偷得片刻寧靜。

看到報告的后面，我震驚了，這位姓汪的前輩，居然在二十年前就擴容了陷空管。

簡單來說，她從孕期心得中獲得靈感——用一個變化系統(tǒng)去適應另一個變化系統(tǒng)。她在產(chǎn)假期間設計出精妙的材料構(gòu)型，一種非牛頓流體，其強度會隨運動狀態(tài)發(fā)生改變。銷假后進行實操時，她更是在材料中植入傳感器，然后外接電腦程序來控制材料內(nèi)部應變。柔軟又堅韌的外殼就像母親的懷抱，將變幻莫測的加速場擁在其中。

汪博士的天才想法固然驚艷，但更讓我嘆服的還是這項設計所需要的工程學技術(shù)。為了將這個復雜模型付諸實踐，尤其是消除流體材料內(nèi)部的湍流帶來的干擾，她需要在實驗室里建各式渦輪機甚至水洞，反復試驗。

她的丈夫協(xié)助完成了水洞的建造，以及后續(xù)一系列儀器的架設和調(diào)試。一年后，兩人終于開發(fā)出2.5米級陷空管，真正的時間機器。那天，同事們在實驗室循環(huán)播放她最喜歡的德沃夏克《幽默曲》，以示慶祝。

看報告配圖，這是個笨重的龐然大物，粗糙簡陋，活像一臺潛水鐘。

潛水鐘很快投入測試，所有參數(shù)都正常。終于來到了陷空管載人實驗階段，從這里開始，報告的文風似乎起了點變化，看起來像是汪博士口述，轉(zhuǎn)由他人記錄。

多重加速場啟動，潛水鐘墜入時間的長河，不斷沉入過去?；厮荻偎氖r后，時空穩(wěn)定，汪博士進入其中。她本期待看到過去的世界，但她失望了。她能看到的只有潛水鐘那么大的一點空間，在此之外，甚至看不到非牛頓流體的外殼，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誰都沒有預料到的圖景——

事件視界。

在宇宙學中，黑洞的巨大引力扭曲了時空，也俘獲了光，從而形成了事件視界，區(qū)隔時空形成界限。

既然事件視界是時空的區(qū)隔，那扭曲時空同樣會產(chǎn)生事件視界——早該想到。身處陷空管中的她，從視界上看到了十天來這個地球上發(fā)生的所有事件，每個事件都被拉伸得無限漫長，足以看清每一個細節(jié)。

她被行星的記憶所包圍，2.5米上下的空間里，森羅萬象歷歷鋪陳。她清晰地看到肉體的枯朽與機械的疲勞，衰老與死亡如影相隨；同樣，她也看到種子的發(fā)芽與花苞的綻放，生命的孕育從未停止。極目遠眺，她更是看到板塊運動、洋流輾轉(zhuǎn)，看清大氣循環(huán)的每一次徘徊。她還看到不同年齡的星光。

誰都知道，視界中的一切都無法與觀察者相互影響?？伤廊槐凰姷膲邀惥坝^吸引，不自覺地靠近。任何從視界外部接近的物體，都需要無限長的時間到達視界面，所以即便她腳步不停，也永遠無法走近一分一毫。

也正因如此，她雖身處逼仄的潛水鐘，視野和步伐卻縱橫無疆。

某一刻，她的身邊陸續(xù)縈繞起藍色的光點，無法解釋成因，只看到潛水鐘大小的空間中，瑩藍色的光如蝴蝶般飛舞，在事件視界的萬象畫卷背景下熠熠生輝。那種攝人心魄的藍色——據(jù)報告描述——有如夢幻。

但她很快從夢幻中回神，因為身體各處開始出現(xiàn)嚴重的不適。她感到眩暈和惡心，身體越來越熱。她穿的防護服為了抵御加速場的影響，具備一定強度，此刻穿在身上只覺重如千斤。她逐漸站立不住，竟憑空骨折，脛骨斷裂。

與此同時，維持加速場的流體外殼也終于支撐不住，崩潰式瓦解，連潛水鐘外部都出現(xiàn)開裂。在外的丈夫察覺到陷空管異常，趕緊終止實驗，打開陷空管，卻看見里面的妻子已經(jīng)昏厥倒地，防護服被鮮血染紅，面罩也被白色蒸汽覆蓋。

2.5米級陷空管載人實驗，以失敗告終。

正唏噓著，一通來自家鄉(xiāng)的電話把我拖回現(xiàn)實。電話里說父親因阿爾茨海默病并發(fā)癥住院，亟待手術(shù)，需要直系親屬簽字，希望我盡快回家。

掛了電話，手機界面恢復到已經(jīng)見底的實驗報告，我看見文檔上傳者的署名，正是汪博士的丈夫，陳順河——那是我父親的名字。

6

我神思恍惚地離開了婚禮現(xiàn)場，乘上回鄉(xiāng)的列車。路上給父親發(fā)了很多消息，都沒有回復。我翻來覆去地看那份實驗報告，怎么也無法想象，汪博士就是我早逝的母親汪雨柔，而一直協(xié)助她的丈夫，正是我的父親。

后來我查到一些資料，原來實驗失敗后，父親便帶著病重的母親離開了實驗室。因為屬于工傷，實驗室支付了一大筆撫恤金，也因此很久都不再碰陷空管擴容研究。直到管理層人事更替，近些年才終于重啟攻堅。

打從我記事起，媽媽就是個玻璃娃娃，擦著碰著都會釀成大禍，只能躺在床上給我講故事。到后來，發(fā)展成結(jié)締組織病變和關節(jié)松弛，失明失聰，很快去世。

長大后，我了解到脆骨癥基本是遺傳病，媽媽卻是后天染病，十分罕見。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這病竟是因為陷空管實驗。但病因到底是什么，會是她最后看到的藍色光點嗎？

報告后附了一個短視頻，來自媽媽帶的便攜相機。實驗失敗后，媽媽重傷就醫(yī)，相機也受損嚴重。以當時的數(shù)據(jù)恢復技術(shù)，只搶救下來這幾秒鐘。點開視頻，模糊的光影中，“藍色蝴蝶”尤為顯眼，那種藍色，總感覺有點兒眼熟。

正思考著，車到站了。

我趕到醫(yī)院，才知道父親患阿爾茨海默病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一直沒告訴我。想到當時他給我發(fā)消息說起畢業(yè)典禮，恐怕不是夢到，而是記憶真的停在了那時候?，F(xiàn)在父親的并發(fā)癥已經(jīng)比較嚴重，免疫系統(tǒng)受損，身體多處感染，只能住院治療。

為湊醫(yī)藥費，我只能變賣家里的房子和鋪子。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第一次去了父親的地下室，門前停著一輛自行車，早已銹蝕不堪。還記得小時候，爸爸經(jīng)常扶著年幼的我，站在自行車的橫杠上。每當山中下雨，雨過天晴之后，爸爸都會騎車載我追逐彩虹，一直騎到彩虹盡頭，天光滿山。

再抬頭，只見工作臺上有一架正在組裝的飛機模型，處于接線階段。小時候我沒細想過，手工制作遙控飛機沒那么容易，更何況父親做的比店里賣的還要精美。現(xiàn)在想想，父親可是能在實驗室搭建水洞的人，這點小玩意兒對他來說易如反掌。

我打開后面的庫房，門開的一瞬間，淚水奪眶而出——里面堆滿了嶄新的航模飛機，正寂寞地望著我。對父親來說，我永遠還是那個愛玩玩具的孩子。

模糊的視線中浮現(xiàn)出他伏案的背影，正為貪玩沒回家的孩子制作玩具?？墒敲孔龊靡患埽趾芸焱?，直到打開庫房的時候才會想起。但他依然會為每架飛機擦去灰塵，擦得一塵不染，因為孩子總會回來的。

庫房最里面是父親聽了一輩子的唱片。我第一次打開，才發(fā)現(xiàn)每張唱片都貼了標簽，都寫著汪雨柔——原來都是媽媽的藏品。

他曾用頂尖的工程技術(shù)困住了時間，可如今，他自己卻被困在了時間里。

我租了間房子，暫時放置數(shù)十架遙控飛機和所有唱片，然后把家里房子賣了。父親在鎮(zhèn)上人緣很好，鄉(xiāng)親們也積極籌錢，很快湊齊了醫(yī)藥費。

那陣子，我始終守在父親的病床前，就像當初守在媽媽床前一樣?？吹轿一貋恚赣H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斷過，可惜到底病得太重，沒多久就走了。

辦完后事，我打包東西寄回北京，也回實驗室復工。鄉(xiāng)親們借了不少錢，得還。

返工當天，我遇到了來談合作的盈秋姐。

原來她去WoT后，主管的陷空管傳書項目出了問題。倒不是上面不給批，而是產(chǎn)品自己不行。細問下來才知道，項目在實驗階段很順利，但試運營后，客戶總反映信件傳不回去，為此還吃了點兒官司。

盡管有點兒不情愿，我還是申請接下了這份合作。盈秋姐頗感意外，但我倒不為別的，主要是待遇不菲。WoT推出聆聽過去的業(yè)務后，社會上很快出現(xiàn)反對的聲音，認為這會讓太多人沉溺往事，整個社會向過去滑落。后來出臺了防沉迷政策，WoT業(yè)務收縮，不得不推出新產(chǎn)品，因此非常重視這個項目，資源投入很大。

時隔多年，再次跟盈秋姐朝夕相處，我們都很默契地不談私人生活，專心工作。她還是那般雷厲風行，只是言談舉止之間透著隱匿的疲憊。

我們復刻了幾次陷空管傳書的實驗，都很成功，即使將回退時間設置得更久，依然能將完整的信紙傳回過去，始終找不到問題出在哪里。

忙活一天，兩人都有點兒乏了，我拿出珍藏已久的朱利葉斯精釀跟盈秋姐分享。一杯接一杯，兩人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都有點兒心不在焉。

“你說，是不是每個人心底都有遺憾啊?！庇锝阃兄掳停菩Ψ切Φ乜粗票?，眼中倒映著橙色的酒光，如琥珀般流淌。

我一愣，“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盈秋姐飲盡杯中酒，沉默半晌，才說：“傳書試運營的時候，客戶的信都寫滿了字，一點兒空白的地方都不浪費。對過去的自己有那么多話要說，不就是遺憾嗎？”

“誰讓你們收費那么高，多寫點兒回本?！蔽掖蛉さ馈?/p>

“陳流，你難道沒有遺憾嗎？”盈秋姐盯著我。

“怎么會沒有?！蔽叶汩_她的視線，就像避開桃山夏天的驕陽。我的眼神游移到對面一疊空白的實驗用紙上，“只是恐怕時間也解決不了吧。”

“哪有穿越時間都解決不了的？”

我沒有回答，而是陷入沉思，試圖抓住腦中一閃即逝的念頭。

“陳流？”

我終于想通，起身繞到桌對面拿起一張白紙，“問題會不會就出在這個‘寫滿了字’？我們實驗用的都是白紙，正因為試運營時寫了字，才出了問題?！?/p>

“字？”盈秋姐酒醒了大半，迅速恢復到工作狀態(tài)，“字能有什么影響？”

“試試就知道了?！蔽夷脕韨鲿鴺I(yè)務專用的恒色筆，這種筆墨永不褪色，可以勝任時空傳輸?shù)沫h(huán)境。我隨意在紙上寫滿字，然后放入陷空管中，開始新一輪實驗。果然，這一次實驗失敗了。

實驗的回溯時間設定在兩天前，我們調(diào)出當時的監(jiān)控，看到實驗臺上掠過短促的火光，接著憑空落下一團黑白色的紙灰，像極了許多年前借住盈秋姐公寓時看到的詭異污漬。

“燒掉了？”盈秋姐如遭雷擊，雙眼突然失神，晦暗無光。

我點點頭，想起母親在實驗時也出現(xiàn)過身體發(fā)熱。陷空管會加熱其中的物體嗎，可這又是什么原理？我講出了我的猜想，但盈秋姐沒什么反應，似乎仍陷于錯愕之中，神色滿是凄楚。我有點兒不解，盡管實驗結(jié)果出乎意料，但從事科研工作這么多年的盈秋姐，怎會震驚至此？簡直像是受到了什么實驗之外的打擊。

“不早了，今天先到這里吧，”我只好說，“太晚回去，你先生會擔心吧?！?/p>

盈秋姐一顫，眼神重新聚焦，卻晃過一絲失落，隨即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她走之后，實驗室又只剩我一個人。我提起喝剩的酒，收拾設備，去機房查資料碰碰運氣。進去后，我再次被那股憂郁的藍光籠罩，嘆了一口氣。

電光石火間，我猛然想起，母親視頻里的“藍色蝴蝶”，跟這種水冷堆發(fā)出的藍光一模一樣。

上網(wǎng)搜了搜，我發(fā)現(xiàn)水冷堆的藍光是因為切倫科夫效應，一種超光速現(xiàn)象：反應堆釋放的高能粒子以超過水中光速的速度穿過水體，就會釋放切倫科夫輻射?？赡赣H所在的實驗環(huán)境并沒有水，難道被超越的，是光速本身？

難道陷空管的內(nèi)部，光速變大了？

這是個瘋狂的想法，我立刻開始實驗驗證。陷空管啟動，我引一束管中的光射入棱鏡，折射后穿過衍射光柵。光柵成像告訴我，波長變長了。根據(jù)能量守恒，光子能量恒定不變，能量與頻率成正比，所以光的頻率也恒定。光速是頻率乘以波長，波長變長，說明陷空管中的光速，真的變快了。

我癱坐原地，終于明白殺死母親的怪病因何而起——光速不僅是光的速度，更是構(gòu)建世界規(guī)則的基礎，是精細結(jié)構(gòu)常數(shù)的分母。精細結(jié)構(gòu)常數(shù)描述著電磁相互作用的強度，光速變大，精細結(jié)構(gòu)常數(shù)變小，電磁相互作用的強度也就變?nèi)趿恕ｋ姶畔嗷プ饔米內(nèi)?，電子組成原子、原子組成分子的速度也變慢，物質(zhì)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變得松弛，愈發(fā)脆弱。所以經(jīng)歷實驗的母親患上了嚴重的脆骨癥，被病痛折磨致死。所以陷空管擴容一直沒有進展，因為變脆的材料根本無法承受龐大的加速場。

這還導致了分裂溫度的降低，物質(zhì)的沸點和熔點都降低了。母親的身體越來越熱，若不是實驗及時終止，她的血液甚至會沸騰。

同樣受到影響的，還有消散在時空中那一張張寫滿遺憾的信紙。傳書業(yè)務用了一種新型紙，高強度的輕質(zhì)纖維不影響加速場運行，也幸運地沒有解體。但恒色筆墨水中含有的微量金屬溶解甚至沸騰，最終引燃信紙——正是他們從心底寫下的一筆一畫，燒掉了彌補遺憾的唯一希望。

我終于明白了一切，但不知怎的，被一種遲來的悲傷擊中，心中有如燒灼。輕盈的藍光里，淚水再一次自顧自地流了出來。

7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為排解心中的淤塞，我整理起從家鄉(xiāng)寄來的行李。很多時候，只有這種機械的行為能起點作用。

我把父親的飛機和母親的唱片分門別類，依次放好，卻發(fā)現(xiàn)一個紙盒混在其中。我一時想不起來那是什么，可能收拾的時候沒在意，一并寄回來了。打開盒子，里面是熟悉的油布包裹，這不是那年夏天的神秘客人留下的嗎，怎么還在這里，修好沒來取嗎？

拆開包裹，里面果然是那根雨杖。油布提在手里有種奇異的垂墜感，內(nèi)側(cè)還是冰冷的銀色。我拿起陳舊的雨杖，但一入手就有種難以描述的不和諧，掂量幾下，我終于察覺到問題所在——太重了。

雨杖結(jié)構(gòu)中空，所以很輕，但手上這支卻有著雨杖不該有的分量，沉重的手感簡直像……像是陷空管。

我狠狠打了個激靈，當即著手開始拆卸。果然，內(nèi)部的復雜構(gòu)造告訴我，這就是一支陷空管，不過因為使用太過頻繁，已經(jīng)報廢多年。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它比最新的款式還要先進，內(nèi)部設置了適宜的配重，可通過傾斜產(chǎn)生初始加速度，從而觸發(fā)鏈式反應，生成多重加速場。

更匪夷所思的是，它構(gòu)造了一種回環(huán)空間，每次啟動所需的能量，都會在端平雨杖、撤銷加速場的時候，從逐漸恢復的時空里回到儲能設備中，供下一次使用。若不考慮過程損耗，這幾乎就是一臺永動機。

這兩點設計，讓這臺陷空管能夠脫離實驗室里笨重的供能設施，單獨使用——這是當前技術(shù)水平無法想象的。既然時空技術(shù)已經(jīng)存在，那么對此的唯一解釋，就是這支陷空管的主人，那位神秘的客人，來自未來。

原來那晚父親在星空之下，并不是通過內(nèi)部撞擊虛構(gòu)雨聲，而是在掌中回溯了時空，重演了一場已成歷史的大雨。父親曾是實驗室最頂尖的工程師，肯定知道神秘客人送來的是陷空管?；蛟S他甚至知道那位客人是誰，只可惜已無法告訴我了。

我仔細研究這支超越時代的陷空管，發(fā)現(xiàn)內(nèi)部也鍍了一層跟油布一樣的銀色物質(zhì)，光潔如鏡，毫不失真地反射著外界的場景。等等，反射？我腦中嗡的一聲，趕緊動手分析油布的成分，得出的結(jié)論再次讓我大吃一驚，這是一片零普朗克層。

熱體輻射的研究告訴我們，電磁波——也就是光的發(fā)射和吸收并不連續(xù)，而是一段一段地進行，每一段能量等于普朗克常數(shù)乘以電磁輻射的頻率。而油布內(nèi)側(cè)的物質(zhì)普朗克常數(shù)為零，也就是說它不吸收任何能量，幾乎可以反射所有光子。

如此一來，被零普朗克層包裹的物體便可徹底免疫光速變化帶來的影響。換句話說，只要復刻出這種物質(zhì)，陷空管的研究，無論擴容還是載人，都再無任何阻礙。

半個月后，各大研究機構(gòu)都認可了陷空管影響光速的事實，籠罩在學術(shù)界之上的陰云被驅(qū)散，全球各個實驗室迅速上馬了陷空管擴容的項目。

盈秋姐的業(yè)務被關閉，這是我沒想到的。因為面對近在咫尺的陷空管載人前景，沒有人會認為跨時空傳輸還具備商業(yè)價值。而且附加一層零普朗克物質(zhì)的信紙，也超過了目前陷空管承重的極限。她的心血，不屬于未來，也不屬于現(xiàn)在。

當然，屬于我的那筆研究經(jīng)費也被WoT砍了，但零普朗克物質(zhì)的專利讓我終身受益，再也不用為下半輩子操心。

我辭去了實驗室的工作，收拾行李返回家鄉(xiāng)。臨別前我也沒跟盈秋姐見上一面，她正忙著奔波于各大科技公司，推廣傳書項目的商業(yè)前景，卻屢屢碰壁。我實在沒臉見她，像個從時間中竊取成果的膽小盜賊，灰溜溜地離開了這座城市。

回到桃山后，我漸漸體會到二十年前父親搬來這里時的心情，體會到那種心灰意冷。我不再關心是加速場加速了光子，還是時空的曲變提升了光速。徹底解釋它，是各國科學院的工作，而我只想回到家鄉(xiāng)，過自己的生活——或許時間，本就不是人類應該染指的東西。

我盤回了從前的店鋪和鋪子后面的家，人總得有個家。我重新經(jīng)營起樂器店，也修好了壞掉的留聲機，一遍又一遍地聽那些幾十年前的老歌。

生意不咸不淡，買樂器的人越來越少，每天清閑得很，時間仿佛都慢了下來。我開始學著像父親那樣制作小提琴，磕磕絆絆，頗感艱難。對我來說，在楓木上削出弧形的琴頭，并不比做一支陷空管來得容易。

大山之外，零普朗克物質(zhì)已經(jīng)可以量產(chǎn)，陷空管的技術(shù)進步得飛快。偶爾會有當初并不熟悉的同學上山來找我，說是想錄個采訪，宣傳母校。我會答應他們，是因為盈秋姐幾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又回去做了講師。

他們帶來了盈秋姐離婚的消息，原因眾說紛紜，但誰也沒個準話。

送走他們后，我俯瞰山下薄云流作百態(tài)，不禁想起許多年前在盈秋姐公寓里看到的紙灰。毫無疑問，那是她寄給過去的信。但我后知后覺地想起，她應該知道那段時間公寓里只有我一個人。那些信，難道是寄給我的嗎？

只可惜信上到底寫了什么，我再也無從知曉了。

社會發(fā)展讓時代的潮流涌入大山，后來，再也沒人來買手工樂器。我關停了前屋的店鋪，將其改裝成一臺十米級的陷空管——終于我也變成一個沉溺過去的人。

最初我在里面裝了一臺攝像機，想看爸爸一眼，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什么，算是對離家多年的彌補。

可到了后來，我再也無法面對無數(shù)個日夜里獨自徘徊的父親。從我離家之后，他走遍了家里的各個地方，總是拿著雨杖——也就是那支陷空管，小心傾斜，聆聽著從中傳來的孩子的嬉笑打鬧，然后自顧自地笑著。

而有些時候，他就坐在店門前，趁著陽光翻閱一些老照片。

我再也克制不住，想要進去見他一面。我用零普朗克層裁剪了一套防護服，看著鏡子里宇航員一樣的倒影，終于明白當年的神秘客人究竟是誰。是我自己。

那支“雨杖”，自然也是我?guī)淼摹?/p>

我參照“雨杖”的結(jié)構(gòu)，制作了一臺新的陷空管。技術(shù)所限，它回溯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十五年，但已經(jīng)足夠了。

臨行前，我用零普朗克層包裹了全身和手中的雨杖。真穿上之后，我才知道一點兒都不熱。防護服反射了所有光子，隔絕了外界一切的熱輻射。我甚至需要內(nèi)墊保暖衣物，以免低溫凍傷。

打開通往那個夏天的門，門上的銅鈴一響，悠遠的回聲彌合了十多年的光陰，我看到了記憶中的場景。門簾打開，爸爸走了出來。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他一眼，就見一架遙控飛機直沖而來。

視線模糊了，那抹白色的影子在淚光中沁開，化作數(shù)十道——陳列在庫房里的一架架航模仿佛同時向我撞來。我下意識接住，手里卻像捻著數(shù)十倍的重量，一時承受不住，向后退了兩步。

我放下手中的飛機，起身環(huán)顧四周，卻再無法看到兒時熟悉的店鋪模樣，只能看到瑰麗的事件視界，看到巨細無遺的世間萬象，只是不知道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半晌，我終于穩(wěn)住心神，記起此行的目的。我拿出手中的陷空管，放在了店里的柜臺上，倉促交代幾句，便推門匆匆離去。

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不敢去看那些往事，甚至攝像機都關掉了。十米級陷空管變成一間留聲鋪子。我只敢在后屋聽一些過去傳來的聲音，聽父親的腳步和嘆息。

幾個月過去，我終于平復心態(tài)，再次進入陷空管中。這一次，我選擇了自己赴京求學后的時間點，那時的父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我了。我抵達時是一個夜晚，堂前月色如水，但屋內(nèi)看不見漫天繁星。

父親聽聞前屋有聲響，披上睡衣出來。見到我他并不驚訝，恐怕那個夏天過后他就已經(jīng)想明白，來的人就是我。他搬來兩把椅子，倒上酒，坐下聊了起來。

我不能摘面罩，喝不了，他一人獨酌，對著月影。那一晚我們聊了很多，他告訴我，本不打算讓我繼續(xù)從事時空研究領域。但媽媽臨終前總對他說，以后要尊重兒子自己的選擇，人生來沒有意義，全在于選擇的賦予。

媽媽就是這樣，一輩子都是理想主義。盡管所有人都認為是藍色光點毀掉了她這一生，但她還是執(zhí)拗地覺得它很美，堅持給家里的店取名Blues。她做了她的選擇，為她的人生賦予了意義，她沒有遺憾。

是啊，真正能稱作遺憾的，都是任何方法都彌補不了的吧。即使是時間。

后來我又去了幾次，亡羊補牢地陪伴著父親?？上泶┓雷o服的我無法進食飲水，無法解手，所以每次都待不了太久。日子漸漸過去，不知是年歲漸長，還是穿越了太多次紊亂的時光，我明顯感覺到記性越來越差，很多事都記不住了。終于有一天，我連陷空管的使用方法都忘了，被迫與冗長的過去做了訣別。

8

很久之后，我在庫房找到一張老舊的唱片，一首Timeinabottle，那是1974年發(fā)行的原版黑膠，即使在幾十年前也價格不菲。

唱片盒底是一張泛黃的紙條，字跡青澀，歪歪扭扭地寫著：

贈雨柔：

我是粗人，不懂音樂。好在你喜歡，讓它有了價值。

——陳順河

我擦了擦唱片上的積灰，嵌進留聲機里。唱針刮擦唱片，“嗡嗡”響了兩聲，從當時停止的地方開始，繼續(xù)唱道：

Butthereneverseemtobeenoughtime

todothethingsyouwanttodo

……

起風了。

夏天終究還是過去了，山里秋意濃郁，涼風如刀。風吹林海，像時光掠過的聲音。風過之處，綠葉都被燒成了紅色黃色，一片姹紫嫣紅。

誰家的報紙又被風吹落，徘徊在街角，呼啦作響。

①歌詞大意：但時光似乎總是有限，想做的事情總難如愿。

①歌詞大意：如果時光能用瓶子留住，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存日日流金，直到永恒消無，只為與你虛度。

①《時光寶瓶》是美國民謠搖滾歌手吉米·克羅斯的單曲作品。

②歌詞大意：如果我有一個盒子，珍藏無法如愿的夢。盒子恐怕空空如也，除卻那些記憶，那些你曾對夢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