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時節(jié),長江漲水,總有一群人在長江邊上流連忘返,撈“泡合財”(水上漂來的漂浮物),偶爾還看得見翻著白肚皮的“水打棒”(溺亡者)。據(jù)常年在江上勞作的胡子嘎嘎說,女尸是仰起的,而男尸呈俯臥狀,還有一種是直立的,稱“陰兵過道”,一般是晚上隨著流水快速過境,胡子嘎嘎在年輕時看見過,相當于“湘西趕尸”的水上版,后面一定有一艘小船在黑燈瞎火中追隨而來。按照“橈胡子”(水手)祖?zhèn)鞯囊?guī)矩,他會立刻轉(zhuǎn)身,背對“陰兵”,其他行船的人看見,也會立即躲避讓開水路,否則會有無妄之災(zāi),行話叫“送水仙”。
胡子嘎嘎本名李長青,是木船社的退休職工,退休前一直在老縣城的張飛廟碼頭推過河船,后來渡船改為機動船,他就到縣城的下河口碼頭守躉船,一直到退休。退休后回到盤石坪上的老家,他買了一艘小木船,農(nóng)閑的時候下河打魚,偶爾也會幫忙打“過擋”。打“過擋”就是去長江中把大船上的人接下來,或者送人去大船上。因為大船靠岸很麻煩,耽擱時間不說,經(jīng)濟成本高,盤石碼頭在船上務(wù)工的人又多,再加上女兒已經(jīng)出嫁,他的妻子二嘎嘎愛嘮叨,胡子嘎嘎受夠了妻子的數(shù)落,索性搬到船上單獨住。二嘎嘎每隔一段時間上船清走胡子嘎嘎的臟衣服去洗,胡子嘎嘎掙的錢被二嘎嘎全部收走。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盛夏,長江上游接連出現(xiàn)三次洪峰,渾濁的江水猶如脫韁的野馬,席卷了川東的大片地區(qū)。胡子嘎嘎那時還在縣城小河口的躉船上上班,他見小河里浪濤翻滾,與長江交匯處如湯鼎沸,河面瞬間猛漲,而且還在繼續(xù)。憑借多年的經(jīng)驗,他向領(lǐng)導建議必須將處于湯溪河和長江交匯口的躉船拖移。躉船上除了胡子嘎嘎都是些年輕人,領(lǐng)導決定由胡子嘎嘎全權(quán)負責挪船。
胡子嘎嘎仔細觀察了水情,提出把躉船轉(zhuǎn)移到下游張王廟碼頭以躲避洪水。船長立即上報到航道段,領(lǐng)導們聽說是胡子嘎嘎的建議,立即安排拖船把躉船往寶塔沱方向拖移。
躉船停好以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氣,胡子嘎嘎卻憂心忡忡地望著江心,提出要徒弟們把躉船配備的小筏子(小木船)用一下,幾個徒弟正在坡上拴纜索,也沒有人回應(yīng)胡子嘎嘎的招呼。胡子嘎嘎就自個兒下到底倉,解開套在躉船上的纜索,劃著小筏子,直接向江心駛?cè)ァ?/p>
此時,雨越下越大,江面迷蒙,能見度很低。胡子嘎嘎不管這些,直接把船劃向江心飄著的那片黑影。到了一看,果不其然,這片黑影是一個漂著的木排,木排上幾個人在風雨中蜷縮成一團,木排本身又沒有動力,看樣子是與拖船分離,所以一直漂流,情況十分危急。
胡子嘎嘎自知勢單力薄,也不敢貿(mào)然靠近,就一邊伴著木船平行行駛,一邊喊話招呼那幾個驚慌失措的人保持鎮(zhèn)靜。他一只手撐著木船,一只手找到了船上的一圈纜索,然后招呼那幾個人向自己靠近,再看準時機,猛地拋出纜索。
長長的纜索在昏黃的江面上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穩(wěn)穩(wěn)地落在木排上,幾個驚魂未定的人知道這是他們求生的唯一機會,就緊緊接住纜索,一字排開,蹬開木排。
當胡子嘎嘎拉住纜索的這一頭,慢慢地將套在纜索上的幾個人拽上船時,不遠處,那個木排像脫韁的野馬,“砰——啪!”兩聲巨響,木排直直地撞上南岸四方石的堅硬江巖上,渾濁的江面騰起一片水霧,被礁石撞散架的木排斷成多個碎塊,散落在奔騰的激流中。
胡子嘎嘎挽救了木排上幾個人的生命,領(lǐng)導們也很快來到現(xiàn)場慰問。報社記者也來了,采訪的時候卻不見了胡子嘎嘎的身影。
航道段的領(lǐng)導獎勵了胡子嘎嘎二百元錢,胡子嘎嘎的徒弟們聞訊后,鬧著要他請客,十幾個人喝了八瓶酒,吸掉了一條紅梅煙。胡子嘎嘎結(jié)賬的時候除了獎金,還倒貼進去二百元。不過他很高興,臉喝得紅撲撲的,據(jù)說還下了豬兒(嘔吐)。
半年后,胡子嘎嘎退休,回到了盤石坪上的老家。
我從讀小學三年級起,就當了他的義務(wù)“秘書”,在學習本上工工整整地幫他記撈尸體的時間、地點、數(shù)量、情況,當然也幫他算出工錢。胡子嘎嘎會給我回報,獎勵我五彩斑斕的長江石,或扎手的長江黃骨魚、水米仔魚等。有一回,他還給了我一條一斤多的團魚,這可是長江里的野生團魚哦。那個時候,沙壩里到處有它們的蹤跡,退水的秋冬子夜,母團魚會到沙壩產(chǎn)卵,拖出一條長長的印跡。天亮后,受江浪的沖刷,印跡也隨之消失。
胡子嘎嘎年輕時當過木船社船長,在洶涌澎湃的川江上騰云駕霧,如履平地。1962年,胡子嘎嘎給木船社裝一船煤炭,在興隆灘他把舵交給徒弟,自己去船艙抽煙,突遇漩渦,徒弟經(jīng)驗不足,船瞬間傾斜,直直撞向牛尾石。胡子嘎嘎感覺不妙,即刻沖出船艙,硬生生用身體壓舵,努力把船身扳正。胡子嘎嘎斷了三根肋骨,從此他的腰再也直不起來了。
于是胡子嘎嘎只好下船,用木船社補的工資和自己的積蓄買了一只小木船,在川江上謀生。那個時候,每逢夏季,總有尸體從長江上游沖下來,我的老家盤沱市又是一個大回水沱,急速的川江水流經(jīng)這里,豁然開朗,水平如鏡,形成了上千畝的大湖,成為川江上有名的深水良港。從晚清時代起就有船在此停靠,晚清名士涂鳳書曾這樣記述:其地依山傍水,渚水回流,山籚曲曠,夏秋雨至,頓成大浸,遠眺盤石市,與浪沉浮,宛若白玉盤中一海螺……
其實這里沒有文人說得那么好,夏天酷熱難耐,火紅的太陽照在手臂上,得掉一層皮,川江上的“橈胡子”再熱也得有塊遮羞布,腰扎汗帕,身著短褂,成為標配。胡子嘎嘎不怕熱,常年穿著長衣長褲,還戴著那個年代少有的手套,據(jù)說是公社發(fā)給他的專用品,因為他有一個特殊身份——撈尸匠,他是當?shù)匚ㄒ灰粋€從事這個特殊工作的人,因為一般人犯忌,不會干這一行。
起先是上河的人有親戚、朋友,大人、小孩,因為種種原因落水,家人托夢,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為了早點入土為安,不遠萬里,沿江下尋,往往在回水沱里能找到。于是,便找到胡子嘎嘎,胡子嘎嘎劃起他的小筏子尋找。胡子嘎嘎發(fā)現(xiàn)目標后就將小筏子靠近,嫻熟地扔出打好活結(jié)的竹纖藤,俗稱“狗牙拴”,拴住死者的腳踝部,然后把死者拖向岸邊,尋親者見到死者會痛哭一場。
胡子嘎嘎默默地在一旁用白酒洗他的“狗牙拴”,眼看一瓶酒洗去了一半,尋親者慢慢止住哭啼,過來問胡子嘎嘎該給多少錢。胡子嘎嘎多少無論,憑人家大方,隨意給,有時遇到孤兒寡母,他還分文不收。漸漸地,胡子嘎嘎在川江上小有名氣,尤其在20世紀90年代川江巴陽峽發(fā)生的那件慘重的事故,胡子嘎嘎一個人撈起了十二具尸體,因此他聲名大噪。
后來,公社出臺了政策,打撈一具大人尸體給打撈者六元,小孩尸體給四元,不能向死者家屬再收打撈費,胡子嘎嘎從此就開始拿“國家工資”。程序是:發(fā)現(xiàn)尸體并打撈上岸后,報告給居委會,由居委會向公社報告,公社通知死者家屬認領(lǐng),無名尸體一周內(nèi)沒有人來認領(lǐng)的,還要由打撈者負責“潛起”(淺埋),并做上記號,經(jīng)過公社查驗審核確認后,到公社去領(lǐng)打撈費。
有一年八月的一天中午,胡子嘎嘎的船正靠在岸邊,當時我正在河壩準備游泳,看見一里峽方向漂流下來一個白點。胡子嘎嘎也看見了,他解開了纜索。我飛快跑過去,央求胡子嘎嘎帶我去,理由是我可以幫他記賬。他經(jīng)不住我的執(zhí)著糾纏,讓我上了他的小筏子。他揮臂劃槳,大腿撐舵,沿著大盤石的方向向河中間挺進。
水流有些湍急,我說:“胡子嘎嘎,您莫是劃錯方位了喲,‘水打棒’明明是朝我們的下游方向流去了呀。”
胡子嘎嘎也不搭理我,如鷹隼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然后把船一橫。此時,一艘登陸艇正從興隆灘方向急速開來,巨浪打在船頭,小筏子左右劇烈搖晃,浪頭眼看就要將小筏子掀翻。我心跳加劇,驚恐地望著他,他只是說了兩個字:“莫動”。我只好蜷縮在船艙里,眼看巨浪在小筏子邊此起彼伏,奇怪的是,盡管外面波濤洶涌,船艙還算平穩(wěn),就是把筏子船橫著對準浪頭的方向,再大的浪也會從小筏子的肚腹部分過,這樣就減少了小筏子與波浪的接觸面,瞬間就越過了看似洶涌的波濤,小筏子平穩(wěn)如初。
原來胡子嘎嘎會川江“橈胡子”的獨有技能——接浪。
一會兒,“水打棒”漂流到我們船頭前了,只見胡子嘎嘎從船艙拋出“狗牙拴”,灑脫地往上一拋,“狗牙拴”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弧線落入水面正好套住“水打棒”的頸項,隨后我們調(diào)轉(zhuǎn)船頭,把“狗牙拴”取下來,套在“水打棒”的腳踝上,慢慢拖向岸邊。其間,我問胡子嘎嘎,明明“水打棒”往下游漂走了,為什么我們的船往上游走,“水打棒”又漂回來了?還有,本來已經(jīng)在脖子上的“狗牙拴”為什么又要取下來套在腳踝上?
胡子嘎嘎說:“一里峽下來有處巨大的回水,你只要守在大盤石,那些水上漂浮物自然會漂上來。如果你跟尸體往下走,追不上不說,還會遇到鼓泡水(漩渦),搞不好會把船打皮(沉船)的。至于為什么要將‘狗牙拴’套在腳踝,是因為怕套在脖子上把頭扯掉了,腳踝相對要穩(wěn)當些,又是整骨節(jié),相對牢固得多,即使扯斷了,也影響不大。頭掉了就不好了,那樣就不好投胎轉(zhuǎn)世了?!?/p>
我們把“水打棒”拖向岸邊后,才仔細打量,原來這是一具女尸。奇怪的是,“水打棒”呈男尸的俯臥狀,肚子也是癟的。
居委會的人也早已聞訊趕來,登記、驗尸,然后吩咐胡子嘎嘎拖到沱里那邊的墳?zāi)沟厝\埋。胡子嘎嘎繞著尸體轉(zhuǎn)了幾圈,細細打量著,掏出葉子煙桿坐在船頭上猛吸葉子煙,遲遲沒動。
一會兒,他突然起身對我說:“娃兒,你在這照看好,我去公社一趟?!?/p>
黃昏時候,公社和居委會的人來了,把那個女人用白布裹好,叫胡子嘎嘎拖到一個背陽遮光的巖下,撒了一些敵敵畏和明礬水,撒上一層薄薄的石灰,然后又叫胡子嘎嘎看護,胡子嘎嘎燃起一堆松枝,看守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從“418”船上下來了十幾個穿白衣藍褲的警察,下午又從上河趕下來一批警察,他們進行了尸檢,然后又來了老老少少的一群人,哭哭啼啼的。我當時站在不遠處看熱鬧,在大人的“小猴兒,走遠點!”斥責聲中,悻悻離去。
出于好奇,我后來問過胡子嘎嘎,去公社做了什么,他一直沒有說,只是告訴我,“水打棒”夏天要五天,冬天要七天才會浮出水面,如果遭到水底的罅石、沉船卡住了,幾個月起不來也是常事。
我后來聽大人說,胡子嘎嘎那天到公社去,找到公社的治安員,說這不是平常的落水事件,死者很可能是遭人暗害的。他憑著多年在長江上撈尸體的經(jīng)驗,斷定那個女人是死后入水,也就是說,那個女人在成為“水打棒”之前就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當時,這個治安員是公社的編制,一直想轉(zhuǎn)到縣公安局。
一天,我去找胡子嘎嘎,看見公社那個胖胖的治安員和胡子嘎嘎在船上喝酒吹牛(聊天)。他們看見我來了,胡子嘎嘎向我擺擺手,我就再沒有上前。三個月后,這名公社的治安員憑著協(xié)助萬州區(qū)警察智破殺人案的功績,被調(diào)到縣公安局上班了。
在盤石古鎮(zhèn)東側(cè),與下巖寺隔江相望處,有一處巨大的江灘,“……廣四百丈,長六里。阻塞江川,夏沒冬出,基亙通渚(酈道元《水經(jīng)注》)。”據(jù)專家考證,這處江灘生成于距今兩億年左右的白堊紀晚期,長達三點五公里,總面積四平方公里,風浪吞吐,水石相搏,風雨侵蝕,大江沖刷,形成了千奇百怪、如夢如幻的自然奇觀,是長江造化成的石雕侏羅紀公園。
這就是石板兒林,盤石人永久的稱謂。
石板兒林濱江而下四公里,從盤石鎮(zhèn)沙壩一直向東延伸到馬嶺,其精華部分在前面三公里,有石鐘、石鑼、石鼓、牛尾石、萬年巢、關(guān)塘、野鴨灘。這些景點夏沒冬出,天然巨石,首尾相連,甚至相互重疊,其間就是廣袤的長江石林,石林里的鵝卵石,現(xiàn)在被叫作長江石,我們本地人叫作石板兒林。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色彩斑斕,尤其是浸泡在水凼中的小石子,在陽光的照射下銀光閃閃,熠熠生輝。
記憶中的石板兒林最著名的景點是巨石中部的石鐘、石鼓?!跺居钣洝芬仓v到這處勝景:“夔州東鄉(xiāng)西北岸壁間,懸二石,左類日,右類月,名曰日月?!薄睹駠脐柨h志》記載:“在城西六十里盤沱。中流聳石,水落時,堆積成山,其迤然朝對市衢者,削壁方正,高十余丈,闊兩丈有奇,未審何時一分為二,有二圓穴。相隔尺余,空圍各八九尺,周環(huán)光瑩,約七八尺厚,一如銅鑼、一如巨鼓之未施皮革者,故咸以石鐘、石鼓之名?!崩霞胰私兴胞}罐石”。這里也是盤石人的樂園,尤其是春節(jié),男女老少,相攜同游,魚貫而入,爬石玩耍,撿心儀漂亮的石板。
我小時候也常常爬進“鹽罐石”去玩,用隨手撿起的長江石敲打洞壁,鏘然有聲,傳習良久。從洞內(nèi)遠眺長江,浩浩江水,波濤洶涌,從天際向我涌來。鹽罐石旁邊,有一巨石直直延伸,直抵江面,如河馬飲水,過往船只,從罅隙中來,儼然可手引其帆。旁邊又有經(jīng)過江水沖刷打磨光滑的兩塊巨石,下厚上薄,薄薄伸展,形似雄鷹展翅。這兩處后來被切割,遷運到新縣城的濱江公園,成了現(xiàn)在公園里的“鷹馬石園”。
倘若從鹽罐石下來,沿江邊行走,就是一望無垠的鵝卵石,由各種長江石組成的卵石陣,平鋪蔓延,豁然伸展,長江石鋪滿腳下,長二三公里、寬四五百米,層層疊疊不見底,卵石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錯落有致,色彩斑斕,有的細如米粒,有的大如竹篩,有的雪白如玉,有的漆黑如墨。世間萬物,波瀾再現(xiàn),花鳥蟲魚、大地星辰、飛禽走獸、日月山川,都會在小小的長江石纖毫畢現(xiàn),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寥寥數(shù)筆,就使任何一個天才畫家望塵莫及!
在石板兒林的盡頭,江邊簇擁著一大片石林,幾十、上百塊石頭立在江邊,經(jīng)過億萬年江水的沖刷洗禮,已經(jīng)用固態(tài)的形式再現(xiàn)了川江的波瀾壯闊,那些石頭全部是波浪的印記,表層是漩流沖刷成的千奇百態(tài),底部留下了波浪的印記——石浪,層層漣漪被固化下來,鋪展成浪花的樣子。石頭上部圓潤光滑,高低錯落、長短不一,在冬日暖陽的照射下,有如猛獸下山、海豹探頭、大象漫步、雄鷹展翅、河馬飲水、犀牛望月,大自然用它獨特的方式,留下了川江的模樣,盤石人同樣也賦予了它一個形象的名字“萬年巢”。
石板兒林不僅有瑰麗的自然景觀,而且還有豐富的人文歷史。據(jù)《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記載,我們最早的祖先是母系氏族,結(jié)網(wǎng)捕魚,熬鹽狩獵,石板兒林是公元前三千五百年鹽水女神部落最早的棲息地之一,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牛尾石巖畫和石板兒林數(shù)不清的石斧、石刀和青銅工具。牛尾石巖畫就鐫刻在牛尾石朝石板兒林方向,單線陰刻,細膩寫實。它通過最原始的巖畫,展現(xiàn)了我們祖先在此地打魚、狩獵、居住的生活場景。如今,這幅巖畫的水上部分,保存在云陽三峽文物園中。除這幅巖畫外,還有散落在石罅隙和石板兒林中的石斧、石刀、石紡錘以及青銅弩機,無聲地訴說著那段輝煌的文明史。
在石板兒林的盡頭,長江的南側(cè),對著萬年巢方向,有一個三千平方米的深水塘,號稱十二匹臘篾打不到底,人們叫作“官塘”,是江水夏漲冬退后形成的一個堰塞湖,每到冬季退水后,碧水藍天,朵朵白云倒映在湖面,波瀾不驚,水平如鏡,與澎湃的江水形成鮮明的對比。而由江水帶進來的長江肥頭兒、鰱巴浪、水米子、翹殼兒,游弋其間,往來翕忽,漁民們?nèi)鼍W(wǎng)捕魚,收獲頗豐。
官塘下面是著名的野鴨灘,數(shù)不清的白鶴、青樁(蒼鷺)屹立在岸邊的江灘上,在波濤起伏的江面撲騰飛啄,獵取魚兒為食,那嘎嘎的聲音響徹灘頭。還時時有數(shù)百只野鴨成群結(jié)隊飛來,在此產(chǎn)卵下蛋,嘎嘎的野鴨漫天飛行,有序降落,白茫茫一片,天地相連,形成巨大的鳥陣,蔚為壯觀。時而又飛往牛尾石下游的江灘,迤邐排開,在江邊覓食,盤石人將這江灘叫做野鴨灘。我兒時和小伙伴兒常在野鴨灘的罅隙中“撿石板柴”,當時不知道為什么那些罅隙中有那么多的木材,光滑圓潤,長短大小不一,一般要用鐵制的長釬捅進木材,然后拉拽出來,放進背簍,曬干后,那些柴極易燃燒,而且無煙,是煮飯的好燃料。有時,我們用撿的“石板柴”燒烤食物吃或者烤凍僵的手腳。記得有一次,我們撿完“石板柴”,只見一艘登陸艇從下游上來,巨浪驚起的長江鰱魚掠出江面,徑直飛到我們面前的石槽中,我們蜂擁上前,捉住了這條大魚,足足有七八斤。
那個活蹦亂跳的童年??!
那個年代的船多為木船,其實我們撿的石板柴,絕大部分是川江沉船的殘骸,那時的川江,驚濤駭浪,而盤石上接一里峽,下迤興隆灘,漩渦密布,暗礁縱橫,片帆稍有不慎,就可能觸礁沉沒,川江“橈胡子”就是過著浪頭出沒、步步驚心的日子。一旦發(fā)生事故,有可能葬身川江喂魚,而沉船解體,木材因水流嵌入了石罅內(nèi),就是我們后來看到的石板柴。那些散落在灘上大大小小的圓洞,是行船的人用篙竿撐船留下的印記,船行上下,探水路、避風浪、躲漩渦、搏激流,在那個靠純粹人力的時代,篙竿就是方向和雷達,保證著一船人的安全。篙竿洞小的直徑寸余,大的數(shù)米,那些星星點點的篙竿洞要多少年、多少代的船工們用勇氣和生命與大江搏斗才能形成已不得而知。
牛尾石對著的那一片石板兒林有著數(shù)不清層層疊疊的長江石,其中有著一些白色的石板,可以用來燒石灰,那里就有一個石灰窯,每年冬季長江退水以后開始點窯火,次年夏天長江漲水以后就閉火封窯,如此循環(huán)反復,生產(chǎn)出來的石灰用船運走,成為沿河兩岸建筑刷墻和其他用途。
在長達半年的退水期間,石灰窯就一直燃燒在那里,而胡子嘎嘎就是那個時期唯一看守石灰窯的人,他的工作就是隨時觀察火力的大小,添加煤炭,或者加水減火,保證其達到燒石灰的恒溫,那樣才能生產(chǎn)出白如雪、軟如棉、黏如蜜、輕如煙的上好石灰。
因此,胡子嘎嘎就有半年居住在臨近長江、緊靠石灰窯的一個石屋里,那個石屋由五層直立的石板,三四米高圍成一圈,上面用羊毛氈覆蓋頂部,里面有十幾個平方米那么大,放著胡子嘎嘎的床鋪,那個床是在一個天然的石板(似龍船微張之形)上面簡單鋪了一層稻草,稻草四周就是胡子嘎嘎?lián)靵淼拈L條形石板材做成的鋪板,鋪板上面就是鋪蓋,床頭上放著一個帶著燈罩的煤油燈,幾件換洗衣服用來御寒保暖,兩張漁網(wǎng)用來捕魚,還有筒靴、電筒、火柴,煮飯在石灰窯上完成。
幾捆葉子煙是胡子嘎嘎的精神食糧。一根長長的鐵釬,像梁山好漢的勾連槍一樣,尖尖的釬頭磨得锃亮,上面有倒鉤,鐵釬的后面是一個圓環(huán),上面系著一段麻索,一到晚上就倒插在石屋的沙地上,上面有著細細的凹痕,是胡子嘎嘎自制的測量工具,用它觀察著水情上漲下落的情況,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這個東西,就不會知道江水漲落的情況,如果是夜晚發(fā)淘浪(短時間漲水),搞不好就會被瞬間上漲的江水沖走。
當然,胡子嘎嘎的鐵釬還用來撿石板做魚叉,用來防身和驅(qū)趕盜賊。有一次,他在石屋外的江邊放網(wǎng),凌晨聽到響動就提著鐵釬出去,果然一條大魚被網(wǎng)在里面。由于體形過大,大魚正要掙脫漁網(wǎng),胡子嘎嘎的鐵釬脫手而出,像一支長槍劃破夜空,穩(wěn)穩(wěn)地扎在那條魚的背脊上,在江中鼓起一陣血泡。
胡子嘎嘎攥起鐵釬尾部的索子,把魚拖到岸邊,是一條二十斤左右的“鯰巴浪”?!蚌T巴浪”是長江里面最兇猛的魚之一,有著鋒利的牙齒和堅硬顎骨,一根獨魚刺,頭大身長,青身白肚,力氣大,咬合力強,以吃死魚爛蝦甚至“水打棒”為食,一般的魚鉤根本奈不何它,可以長到上百斤,是江中猛獸一樣的存在,捕獲它絕對是考驗一個“橈胡子”技術(shù)和膽量的象征。
可惜胡子嘎嘎這次英武的叉魚過程我沒能看見,那時我在上學。當時他讓人給我?guī)艃?,讓我放學后去他那吃魚,我放學后跑到石屋,看見了那條還插著鐵釬的“鯰巴浪”。
那年暑假,我到胡子嘎嘎的石屋住了一晚上,做了一回守江人。晚上江風呼嘯,腳下滲進水石相搏的浪花,屋的罅隙鉆進來的風寒冷潮濕,好像轉(zhuǎn)眼進入冬季。我吃完一條“水米子”魚,出屋小解,一彎上弦月掛在楊家山頂,正好勾勒出那棵黃葛樹枝丫交錯、活力四射的剪影,像一個倒寫的“人”字,巍然屹立在遙遠的天空。江對岸的下巖寺燈火迷離,誦經(jīng)的聲音在江濤的急流聲中細若游絲,一艘夜航船溯江而上,探照燈正照在觀察窯火的胡子嘎嘎,他蹲在石灰窯邊,一邊是澎湃的江水,一邊是暗夜的窯火,胡子嘎嘎像一個黑色的青樁(蒼鷺),在水火交融、燈光明滅的石板林灘頭孑孑獨立。
他仿佛知道了我要小解的意圖,甕聲甕氣地對我說:“小猴兒,走遠一點,不能對著下巖寺,也不能面朝長江,下巖寺的燃燈菩薩正在保佑川江走船的‘橈胡子’,不能污焉(冒犯)他老人家,也不要把江龜驚嚇著了?!?/p>
我一顛一顛地跑到官塘邊,按照胡子嘎嘎的要求解決了問題。
我的前方幾十米處,銀色的月光下,兩只五斤左右的江龜拖著長長的足跡,去官塘產(chǎn)卵后返回長江。兩只江龜一前一后,搖搖擺擺、左顧右盼地向水邊爬行,回來的時候還不忘掩蓋自己的足跡,那刨動沙礫的沙沙聲,窸窸窣窣,淹沒在巨大的江濤聲中。
我伏在那塊如屏的立石后,靜靜地目送這對精靈返回長江,一陣排浪翻卷,浪花沖上岸邊十幾米,隨后退去,江龜隨浪沒入長江,沙壩上的龜跡被波浪熨平,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在不久以后,某一個不為人知的夜晚,這對江龜還會回來,帶走他們的兒女。胡子嘎嘎說,江龜特別靈敏,為了避開危險,他們不得不選擇在黑夜里活動,他的鐵釬還有對付那些覬覦江龜?shù)牟环ㄖ降墓δ堋?/p>
胡子嘎嘎是一個在川江上行走了四十年的老“橈胡子”,盡管現(xiàn)在他不能上船了,還是心系川江里的“橈胡子”和川江里的那些生命,他是石板兒林上的川江守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