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倫蒂諾的電影,就像他的代表作,是一座絕美的城。
在這座城市里,故事、人物、場景,永遠像一面被打碎的鏡子,落在不同的碎片玻璃上,呈現碎片般的風景。要說它們與其他風景有何不同,這里的膠片有動物氣味,那些體型巨大,行動緩慢的動物,長頸鹿、犀牛、大象或者野馬,上了一點年紀的,通常是雄性,他們會穿西裝,把脖子以上的毛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會開高級轎車,但永遠不會追求時速;一年四季都會花一部分時間在海岸線,對藍天和陽光的熱情就像對子彈一樣專一;熟悉種種復雜的社交禮儀,迷戀形式感,他們要么像油畫,要么像管弦樂般移動。
在把不屑一顧當做主流,和將一切形式碾碎成扁平的21世紀,保羅·索倫蒂諾始終堅持意大利風格,并從不把這種風格作為復古愛好。不是復古,而是一種延續(xù),定格,世界似乎永遠只存在于某種輝煌即將消失前的那一刻。從開始拍攝第一部長片起,保羅·索倫蒂諾就始終以美為由,建造他個人的城邦。
最寧靜的同時,又是最原始的,欲望可以同時令人血脈僨張,又神志清醒,脫離理性,卻不會失控。歸根結底,城邦里的男人們對世界厭倦,整日空虛。在最低欲望的21世紀初,保羅·索倫蒂諾興致勃勃地將鏡頭對準那些年輕時造做的夢,再次夸張數倍,然后邀請你我登堂進入。
在這座城邦里,逍遙明明已經過去,但似乎一切仍然存在。
在索倫蒂諾的電影里,故事通常是這樣的:一位在年輕時吃過些苦頭的幸運兒,靠運氣獲得財富和名利,過早地見識到世間浮華的起伏后,他開始懂得如何對快樂習以為常。盡管生活還沒有走到盡頭,但好像余生除了享樂,便無其他。
《絕美之城》里的記者捷普便是這樣一個典型。只身一人在羅馬這座古老城市里縱情聲色,從26歲玩到了66歲,好像還可以這樣一直下去,這樣的生活沒有什么問題。羅馬白日的明麗和夜晚的浮華,兩種變奏的聲音和色彩,成為他犬馬生活的涂鴉板,捷普對享樂的貪得無厭,從未因老去而改變。他說:“我不想投身上流生活,我想做的是上流社會里的皇帝。我不想只參加派對,我想擁有隨時搞砸一場派對的權力。”
任何一個對社交場和舞會感興趣的人都可以在索倫蒂諾的電影里,找到讓自己興奮的東西,那些音樂,那些高級西裝突然出格的穿法,雞尾酒應該喝多少,什么時候應該坐在沙發(fā)上,什么時候需要移動到泳池。他總是不遺余力地舉辦各種舞會,動用他們所能想到的一切想象力,試圖滿足每個人關于快樂的想象。索倫蒂諾從不評論快樂,像捷普這樣的男人,他的成功充滿偶然,他的奢靡生活絲毫不夠道德,以至于在衛(wèi)道士看來,他的快樂多少有些不公正。那些快感,幾乎毫無理由就落到了他手里。
捷普年輕時靠一本小說積累了財富,66歲時,他的身份則是一名記者,而不是什么繼承家業(yè)的富二代,保羅·索倫迪諾從不熱衷拍一個蓋茨比式的故事。所謂的意式社交傷感,同美國夢破碎最大的區(qū)別是,前者幾乎是完全肉欲的,人們在酒精、汗水、徹夜狂舞和迷幻的聲音中,最終發(fā)覺人生的盡頭是不可避免的空虛,惟有像得了健忘癥一樣繼續(xù)奔赴下一場,才有機會避免遇見這種空虛的背面。
所有出現在索倫蒂諾電影里社交場的家伙們,無論男女,都有混賬的屬性。并且,無論他們多大,一旦在社交中,他們總是野心勃勃。在過去,這是意大利電影里的精髓,一個不夠混賬的主角是不會輕易出現在一部意大利電影里,然而到了今天,在保守主義和環(huán)保精神的主流精神下,索倫蒂諾的混賬們,比前輩們多少安靜了許多。盡管那些狂妄放肆不減,但信奉狂野做派的盡頭,時常帶著傷感的反思。
當電影《大牌明星》里,由演員托尼· 瑟維洛扮演的朱利奧·安德烈奧蒂,多次以中心位置出現在索倫蒂諾那些形式化強烈的鏡頭前時,細心的時裝人士總難免會嘀咕,這位曾任期七屆意大利總理的權力頂峰人物,為何總穿著一件似乎不那么合身的西裝,權傾半世紀之久的帝王,卻像一個隨時蜷縮在套子里的小矮人,總是聳著肩,探著脖子,以一種明明看上去是認輸,實則卻表現出傲慢和輕蔑的表情,面對所有來到他面前的人。
索倫蒂諾毫不節(jié)制地使用近乎夸張的鏡頭,來再現這樣一位復雜人物的半生時,對于影迷而言,那些權力斗爭中最邪惡的真相,已經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切發(fā)生時的形式感。像在是觀看一出名為權力的舞臺劇。黑手黨們是如何走路的?他們左手從口袋里伸出來,側過腦袋,墨鏡擋住眼神,羅馬大道上的石板路反射著熾烈陽光,子彈沒有出現,但你可以把這幅畫面命名為子彈。
意式美學的傳統元素在今天容易變成一種陳腔濫調,但因此真正的玩家永遠能夠抓住精髓。那種形式感,即使在面對最嚴肅的,最滑稽的,或者最松弛的情況,索倫蒂諾依然首當其沖要保證美的重要性?!洞笈泼餍恰废袷且徊慨敊嗄惺恳绾未┮?,如何站立,乃至如何行走的教科書。它不是平庸地依靠權力蓋過身體缺陷,相反,它是要表現,權力如何不動聲色蔑視時尚,但同時又格外依賴它。
這是一種既復雜又天真的結合。在意大利電影里,博弈的過程和技巧仿佛都不重要,你能想象你要講一個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心狠手辣的人的故事,卻完全表現出對這些故事的不好奇。你仿佛只想讓大家知道,下一秒,他將系一條紅酒色領帶,從一張灰色沙發(fā)起身,鏡頭掉轉,在噪雜的直升機背景樂中,他將與一個至關重要的人會面。這條領帶并不適合這位有些臃腫的男人,但在這幀畫面里,他卻變成全世界最適合這條領帶的人。
他都做了七次總理,什么領帶會不適合他呢?這或許是索倫蒂諾想要說的話,無論拍攝怎樣的大人物,索倫蒂諾都像在玩一把沒有上膛的槍,反復給你展示這把槍的美麗,以此告訴你槍的危險。如果你想要了解這些男人們,與其調查他們的人生,不如看看他們怎么走路,怎么穿衣,和自己最親密的愛人,享用早餐時都說些什么。
如果說拍攝朱利奧·安德烈奧蒂,是索倫蒂諾試圖用他的方式解釋一個權力中心的男人。那么在《年輕的教宗》里,由他親自創(chuàng)作的教皇連尼·貝拉爾多,則像是他遠未滿足的美學欲望,不得不竭盡全力拍8個小時,否則怎么講得夠?
神秘的教廷,露骨的欲望,權力的博弈,人性與神性,在這二元對立的一切元素里,主角連尼卻像一張白紙,他待在這樣一座堂皇的宮殿里,近乎無情地禁錮著自己的欲望,他從容面對所有誘惑,以此在教廷的斗爭中,長期維持最有利的位置,誰都無法傷害他,他就像教堂本身,堅不可摧地控制他要控制的世界。
《年輕的教宗》幾乎傾盡了索倫蒂諾全部關于形式感的想象,甚至使得這樣一部迷你劇,因為過于豐富的服裝道具和苛刻到無法復制的美學標準,幾乎可以當做一部史詩級的時尚教育片來看。極度對稱的構圖,跨越數代的美學風格,同時又大量使用搖滾和迷幻電子樂,為影片制造了既混亂又和諧的氣氛。那些肆意的組合,隨時能夠啟發(fā)任何一場秀場的主題與細節(jié)。
幾乎所有索倫蒂諾的作品,我們都可以從中看到關于時尚的本質:拍攝,捕捉瞬間,對美做出苛刻的要求,但絕不解釋除此之外的一切。用一個定格的瞬間概括那些模糊、不確定和曖昧的東西,或者那些意義重大,影響世界和人類的命題,我們用一些概念性的畫面、造型去表達,這樣的動作在一個世界里是虛妄的指涉,空虛,不可名狀,但在另一個世界,它是永恒的留念,生活的真相。
而索倫蒂諾從沒有正面回答他建造數年的這座華美空虛城邦的原因,我們或許可以從他若干部作品里找到一些細節(jié),索倫蒂諾迷戀謝幕時刻。但不同的是,他迷戀的是謝幕前,而非徹底謝幕后的悲壯。一個縱情聲色的人的一生要結束了,往昔歲月不再,輝煌全部褪色,只剩下回憶里的純真和甜蜜,索倫蒂諾說老去是一個人最大的懲罰,《年輕氣盛》里,享樂一輩子的幾位老人們出現在瑞士的療養(yǎng)院,背靠阿爾卑斯山,像他們年輕時那樣,享用美食、酒精和陽光,依舊虛度光陰。時髦得好像老去并不存在,仿佛可以像年輕時那樣對往后充滿遐想、幻想。
只不過有時,他們會忽然發(fā)呆,露出分不清楚是在凝視還是反思的目光。有時,他們不再是主人,當下的年輕人經過,老人們退縮在鏡頭的邊緣,然而下一秒,索倫迪諾卻告訴你,這樣做不是為了強調衰敗,而是借由年輕的身體,來賦予這些老家伙們活力。
我們都知道,生活不會一直是一場狂歡。但對于索倫蒂諾而言,他只需要看到快樂的本質即可。如果帶著這樣的準則,青年和老年,本質上沒有區(qū)別。所以,無論選擇拍攝怎樣落寞的題材,索倫迪諾的鏡頭里永遠都不缺生命力,美到不可方物,喪失語言,就是生命力本身。
不存在永恒的快樂,但關于快樂的夢,索倫蒂諾告訴我們,大可以做到臨終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