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子臣從小就喜歡逃學,父母用盡文武招法,都不管用。而令父母憂心的,還不是逃學的問題,而是這孩子沒事就鉆進倉房里藏起來。當時他們家住在城郊,南北大院兒,兩間聯(lián)體的平房。倉房在北院兒里,里面存放的是煤、柴,滿是塵垢的笛子、二胡,木匠用的刨子、鑿子、木鋸等工具,以及其他雜物。
邢史不知道兒子這個癖好是何時有的。那天下午,他在倉庫里找東西,拿著手電筒四處掃著。等他來到倉庫里面,忽然在那明亮的光圈里看到一雙瞪大的眼睛時,真是嚇出了一身冷汗。等他在那幾塊長木板的空隙里認出兒子的臉時,他的恐懼就變成了震怒。他揪著邢子臣的頭發(fā),把他拖到了倉房外面,劈頭蓋臉就是幾巴掌。奶奶聞聲趕來,大聲喝斥他。邢子臣抱頭蹲在那里,沒哭,也不吭聲。
等奶奶把邢子臣拉回她的房間里時,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疼嗎?她問道,并摸著他的腦袋。他搖了搖頭,不疼。你鉆倉房里干嘛呢?奶奶又問。他擺弄著手指頭,過了會兒才說,沒干什么啊,里面黑,我覺得好玩。奶奶端詳了一下孫子,總覺得有點詭異,但又不好說是什么。
此后,邢史每次去倉房,都要先把門敞開著,然后用手電筒朝那個位置照射一番。要是剛好邢子臣蹲在那里,他就會怒喝,滾出來!不過,就算是又被這熊孩子的成功躲藏嚇到了,他也是不會動手的,主要是不想惹奶奶生氣。每次從里面出來,邢子臣的頭發(fā)、衣服上都是灰塵。令邢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兒子怎么就好這個?
后來有天下午,邢史的好友衛(wèi)平來家里做客。此人原是中學物理老師,幾年前辭了職,變成了算命先生。衛(wèi)平說自己已開了天眼,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邢史并不相信這種能力,不過倒并不影響他們的友誼地久天長。
坐在南邊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石茶幾邊,他們喝茶。剛好邢子臣從外面回來。衛(wèi)平就對邢史說,你兒子,不是個凡人哦。邢史笑道,我都煩死他了,還不煩人?衛(wèi)平正色道,我不是開玩笑,這孩子面相清奇,個性極為特別,你是管不住他的。邢史搖搖頭道,這家伙,只有一件事是我理解不了的,就是沒事喜歡往黑的地方鉆,躲起來待著。衛(wèi)平就說,那,你讓他過來,我跟他聊兩句。邢史就喊了一嗓子,邢子臣,過來。
邢子臣在外面玩累了,額頭上還有汗。衛(wèi)平上下打量著他,拉起他的右手,看了看,又拿起左手,看了看。過了片刻,衛(wèi)平就語氣溫和地問道,子臣啊,我覺得,你能預知未來呢。邢子臣沒懂,什么叫預知?衛(wèi)平就說,預知,就是能提前知道未來的事啊。邢子臣就搖頭,不知道。衛(wèi)平也不急,就看著他的眼睛說,你要是哪天想到了什么,可以告訴我,好嗎?邢子臣就點了點頭。那年,他十歲。
那年夏天,邢史騎自行車帶邢子臣去單位澡堂里洗澡回來,途經中學外面的楊樹林。邢子臣看著那些高大茂密的楊樹,忽然說,爸,那棵楊樹要死了。邢史剎住了自行車,左腳踩地,回頭看了眼兒子,你說哪棵楊樹要死了?邢子臣就跳到地上,跑到林中的一棵粗壯高大的楊樹下,指著它說,就是它。邢史耐著性子問,那你說它啥時死呢?邢子臣說,明年的今天吧。好吧,邢史說道,那你記下這個日期,咱們明年再來看看它,要是你說準了,我請你吃雪糕。
邢史用玩笑的口吻,把這事跟衛(wèi)平說了。衛(wèi)平出了會神,然后說,這就是他的能力了,不過這還是小事,你可以問他,還知道什么大事要發(fā)生。邢史說,我不問,要問你去問他好了。就這樣,邢子臣再次被叫到了他們面前。衛(wèi)平就問他,聽說你預言那棵樹的事了,現(xiàn)在呢,我想聽你預言一件大事,你能告訴我嗎?邢子臣看了眼老爸,邢史點了下頭道,你想說就說吧。邢子臣還是有些猶豫。邢史看了看手表,說,你要是再不說,那咱們就該去吃飯了哦。
邢子臣眨了眨眼睛,低下頭,看著地面,過了會兒,才輕聲說道,五年后的今天,奶奶會死。邢史差點跳起來,揮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因為衛(wèi)平在很嚴肅地看著他。邢史就壓低聲音說道,你聽好了,你要為你說的話負責的。衛(wèi)平說,你不要嚇孩子,他要負什么責呢?他不過是預言而已,有什么責任呢?子臣,叔叔相信你的,那你再預言一件跟我有關的事好不好?
邢子臣面露難色,搖了搖頭,表示不想再說了。衛(wèi)平就說,沒關系啊,你感覺到了什么,就說出來好了,你說什么我都不會不高興的。邢子臣就低下頭,雙手絞在了一起。兩個大人默默地注視著他的雙手。然后就聽他低聲說道,十年后的今天,你,會死在一個很大的果園里。邢史的臉色頓時鐵青了起來,厲聲道,你是瘋了吧?!衛(wèi)平揮了一下手,讓邢史不要再發(fā)火。然后他站起身來,兩步來到邢子臣面前,蹲下身來,拉著他的雙手,默默地注視著他的眼睛。這時邢子臣的眼里已滿是淚水了。
邢史非常尷尬,大聲說道,他就是亂講的,你不要當真啊,他懂什么,誰又能預言呢?這時衛(wèi)平已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邢子臣的肩膀,說,謝謝你啊,告訴我這個未來的事,我覺得挺好的,你不用擔心什么的。然后他轉頭看了邢史一眼,說,你肯定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當然我也希望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說句實話,他說的是真的。因為我害怕了。你是知道我的,我什么時候害怕過什么?。康乾F(xiàn)在我害怕了,這是真的。
不到半年,邢史就已忘了這事。讓他意外并欣慰的,是邢子臣再也不往倉房里藏了,學習也認真了起來,從不逃學了,只是平時的話是越來越少了,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有一天,他騎自行車下班回來,途經中學外面的楊樹林時,下意識地朝那里看了一眼,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剎住了車。那棵樹,就是一年前邢子臣說會死的那棵樹,已是一棵枯樹了。回到家里,看到邢子臣時,他也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注視了兒子一會兒。等到要睡覺前,他來到隔壁房間里,看到邢子臣已躺下要睡了,就過去輕輕拍了下兒子的肩頭,說,那棵樹,確實死了。邢子臣哦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次日,衛(wèi)平給邢史打來電話,說昨天就是你兒子說的那棵樹死的日子,我去看過了,那棵樹確實枯死了。邢史就沉默了片刻,然后說,不意外。衛(wèi)平說,別的沒什么了,就是告訴你一下這事。邢史想了想,不知該說點什么,只好說,好的,謝謝你。這種客氣的口吻,讓邢史頗有些不適應。
在邢子臣奶奶的葬禮上,邢史看到衛(wèi)平時,忽然感到有些不安。衛(wèi)平戴了副墨鏡,面無表情地站在他面前。兩個人沉默了好長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過了好半天,衛(wèi)平才淡然地說道,上個月,我在鄉(xiāng)下買了套老房子,離水庫很近,很安靜,空氣清新,你有空可以來坐坐,我們可以去釣魚。邢史就說,好啊。
回到家里,邢史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五年后的今天的日期,還用粗黑筆畫了個圈。后來,大約有半年多,衛(wèi)平就像消失了一樣,杳無音信。國慶節(jié)時,衛(wèi)平給他打過一次電話,說自己正在世界各地旅行。再后來,由于長時間不聯(lián)系,邢史幾乎把衛(wèi)平也給忘了。
轉眼間五年就過去了。邢子臣已讀到大二了,過著了無生趣的日子,跟家里也不怎么聯(lián)系。通常都是老媽給他打電話,問問情況。邢史幾乎不給他打電話。放假回家時,他跟父親也沒什么話可說,因為邢史每天只有一個愛好,就是喝酒,早中晚,一天三頓。老媽幾次讓邢子臣勸勸老爸,不要再喝了。邢子臣卻不以為然,說,有愛好總比沒有強吧。
那年暑假里的一個午夜,邢史正在客廳里看電視。邢子臣在自己房間里看書。邢史是在一個個頻道變換的過程中,忽然停在那個本地電視臺的,正在重放新聞節(jié)目。其中一條是這樣說的:今天上午,在某縣某鄉(xiāng)某村山上的蘋果園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警方已封鎖了現(xiàn)場。記者在現(xiàn)場發(fā)回的報道說,目前死者身份已經核實,是住在山背面某村里的一位五十三歲男子。由于前兩天下過暴雨,尸體已經嚴重腐爛,都生蛆了。
實際上,當邢史聽到那個老房子的地址時,就已經目瞪口呆了。過了幾分鐘,他忽然抓起手機,撥打給衛(wèi)平,可聽到的卻是,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他想不明白的是,這個人為什么要跑到山后的果園里。他忽然想喊邢子臣,卻怎么也張不開口,他感覺自己的嘴巴像是僵硬了似的,而恐懼就像一塊石頭,塞在了他的喉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