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和衛(wèi)老師的家在同一個院子里。鴿子在遠處叫,咕咕咕的聲音越來越近。然后就可以看到它們飛臨這個陳舊的大院,在地上啄食女生們吃剩的飯粒。她們把剩飯從窗口撒出來,一來是懶得倒進垃圾桶,二來她們知道鴿子會來吃。四方的老磚鋪設在院落里,有些破碎,小草從磚縫里鉆出來。有些地方常年都覆蓋著暗綠色的青苔,滑膩膩的,總有女生滑倒,尖厲的叫聲常會伴隨著哄笑。年輕人摔一下沒關系,揉一揉疼痛的地方,瘀青三兩天就消去了。衛(wèi)老師摔過一跤,非同小可,骨折了,支著拐杖進教室,堅持站著講課,這樣的情形竟有三個月。
面對院子的窗,玻璃都糊上了報紙,這也是當年尋常人家很普遍的做法。也有刷上油漆的,省卻了窗簾,又照顧到了屋子內的私密?;萦⒑藘蓪訄蠹?,她家不缺報紙,這使室內的光線不那么明亮。窗戶不再透明,整天關著,惠英覺得踏實。家里沒有什么秘密,夜晚他們睡覺的時候,是關了燈的,即使玻璃上沒有糊上報紙,也不用擔心外面能看到什么。她習慣了這樣。只要不打開窗,就看不到院子里的一切。
女生們從教室回到宿舍,總是一路嘰嘰喳喳。這跟鴿子太不一樣了,鴿子們咕咕地叫著,飛來覓食,叫聲和姿態(tài)都很優(yōu)雅。女生們則像瘋子一樣,喧嘩的浪潮一下子涌進古老安靜的院子里。有時候半夜也是這樣,十一點到凌晨一點,就是古人所說的子夜。她們晚自習結束了吵吵嚷嚷回宿舍,一點都不顧忌已經(jīng)月黑人靜。該管管她們!惠英不滿地說。嗯嗯,衛(wèi)老師喉結動了兩下,聲音低沉,像是很困倦了。其實并沒有,他的耳朵在這一刻變得特別靈敏,他感覺到自己的雙耳在悄悄地轉動,像是要捕捉到嘈雜聲音中的某一縷。
衛(wèi)老師不教廖小琴,但他們算是認識。她當然認識他,他是老師,又跟她們畢業(yè)班女生住在同一個院子里。但是他為什么認識她呢?她又不是他班里的學生。每次去打水遇見,她都會甜甜地叫一聲衛(wèi)老師,樣子有點羞怯。那時候大家都用井水,這口已經(jīng)一百多歲的老井里面有取之不盡的清冽甘甜的水。這小小的一眼井,除了供十幾號住宿的女生飲用,還確保了她們洗臉洗頭、擦身沖腳丫子、洗衣裳洗襪子之用。衛(wèi)老師夫婦洗菜做飯、抹桌拖地也全靠它。從前,住在這里的人家,一代代人,用水也都是仰仗這口井。
每次衛(wèi)老師去井臺打水,心里都會有一種莫名的緊張。他希望那里是空空的,什么人都沒有,只有那只已經(jīng)發(fā)黑的鉛桶,像一只小動物蹲在井邊。井繩懶洋洋地從井圈一直蜿蜒到青磚地上,像一條特別細長的蛇。只有他一人,衛(wèi)老師的情緒就放松了下來,他獨享這口井。如果很多學生在,衛(wèi)老師,你先來——她們誰都不會對他說“您”,南方人不會說“您”。但他還是會自覺排隊。有一次廖小琴很吃力地把水從井里吊上來,拎到衛(wèi)老師面前,往他的鉛桶里倒。他有點不安,覺得受之有愧。他看到了她穿著拖鞋的腳,白皙得耀眼。眼光略抬起,看到了同樣白皙的膝蓋,便再也沒有往上看。他有些慌張地伸出雙手,手掌像打太極拳那樣向她推過去,當然只是一個推的姿勢,并沒接觸到她的身體,離她還有相當?shù)木嚯x。他的意思是絕不好意思讓她為自己打第二桶水。
井臺上空無一人,輕松的心里不免又涌上了一絲惆悵。如果此刻女生們像一群麻雀一樣回來,他會感到充實,但同時也會慌張起來。他必須收起自己的目光,盡量不看她們。她們青春活潑的樣子,讓他感到害怕。他喜歡看她們,她們是世界上最美的,比花兒,比春天,比所有的風景都美。但他盡量不看。他喜歡看卻又怕看她們,更怕她們看到他正在看她們。其實看她們又有什么不正常的呢?在教室里講課的時候,底下不就坐著半數(shù)女生嗎?她們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他,有的明亮,有的黯淡無神,就像夜晚的星空,閃爍明滅。他也看向她們,掃視著每一張臉。可是為什么回到院子里,在井臺上遇見她們,他卻慌張起來了呢?只因為她們并不是真正意義上他的學生嗎?不是他的學生就不可以看嗎?如果他是在屋子里,透過窗戶看她們,他就不會如此害怕與慌張。他會感到安全??纱皯艨偸顷P著,玻璃被惠英糊上了兩層報紙。
潘老師可能要重判,衛(wèi)老師對妻子說。惠英驚愕得手上的鏟子都掉進了鍋里,是教體育的潘老師嗎?衛(wèi)老師幫妻子撈出鍋鏟。鍋里的湯已經(jīng)沸騰,他竟然直接伸手進去撈起了鏟子。為什么?惠英問。衛(wèi)老師說,我以為沒那么燙?;萦⒄f,我是問你潘老師。
潘老師說,教體育是難免要與學生有肢體接觸的,男生這樣,女生也是這樣。單杠雙杠,上杠的時候托一把,下杠的時候接一把,都很正常。跳山羊的時候,更要保護好學生。托在哪里,接在哪里,當然一般都是手臂和腰。但是為什么要碰屁股和胸?潘老師辯解說,那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學生跳下來的時候站腳不穩(wěn),朝哪兒歪的都有。如果突然摔倒,抱住都是應該的,是我的責任。但是學生告他了,而且不止一個。
姓潘的人品太差了!衛(wèi)老師對妻子鄙夷地說。惠英說,會槍斃嗎?衛(wèi)老師說,完全有可能?;萦⒉唤駠u,太可惜了。衛(wèi)老師指責妻子不該站在犯罪分子立場上,他是罪有應得!惠英說,但是也要有證據(jù)呀,就憑兩個女生嘴上說說?衛(wèi)老師說,不止兩個?;萦⒁ㄆ疱伬锏臏珖L了一下說,她們一定是不喜歡上體育課,又被潘老師罵了,所以告他出氣。
妻子扎著圍裙,胸部顯得更為豐滿。這是衛(wèi)老師喜歡的。當年有人把惠英介紹給他,他對她的面孔五官并不滿意,鼻梁有點塌,而且氣質看上去一點都不好。但是她的身材吸引了他。她有足夠,甚至夸張的女性特征,讓他無法抗拒。
你不要犯這樣的錯誤??!惠英提醒丈夫。衛(wèi)老師覺得自尊受到了傷害,這是一種極大的侮辱。你怎么這樣對我說話?他憤怒了,對著妻子幾乎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萦⒙裣骂^去,她找不到合適的話對丈夫說。衛(wèi)老師粗暴地抓了一下糊在窗玻璃上的報紙,他的指甲很尖銳,不僅摳掉了一片報紙,還在玻璃上抓出了刺耳的聲音。原來你是這樣想我的呀?他對妻子吼道,我一個人民教師,如果沒有高尚的品德,又如何教書育人?我當教師十多年,從來不單獨輔導女生,這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惠英說。
不知道就可以隨便冤枉人嗎?
誰冤枉你了?只是提醒。
提醒就是冤枉,是侮辱!
那么,是誰看到院子里的女生就眼睛發(fā)直?我不把窗子糊起來,你就會一直偷看。你為什么要看?你這么喜歡看不是很容易犯錯誤嗎?
我什么時候偷看了?衛(wèi)老師已經(jīng)不像剛才那么憤怒了。
我知道男人是什么東西。惠英從飯鍋里撈了一坨米飯,把丈夫撕下來的報紙又糊好了。反正我不讓你看,她固執(zhí)地說。
衛(wèi)老師出身在一個很好的家庭,父親是中醫(yī),母親在國營水泥廠當會計。他從小就是好孩子,上了初中之后就不再搭理女生?;謴透呖嫉臅r候,他正好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一所師范。他很向往當老師,覺得這是一份干凈體面的工作。師范學校幾乎每天都強調“三不準”:不準抽煙、不準喝酒、不準談戀愛。校訓寫成標語,校園里到處都是,連廁所門口也張貼著。衛(wèi)群雄(他那時候還不是老師)當然嚴格遵守。在校期間,他檢舉了自己的同學。根據(jù)他的舉報,學校保衛(wèi)科在樹林里將一對男女同學當場抓獲,他們正擁抱著親吻。同學被雙雙開除。有人指責衛(wèi)群雄,說他是漢奸特務,出賣同學。他不爭辯,也絲毫不內疚。他覺得自己做得對,捍衛(wèi)了校紀校規(guī)。我們都是即將走上教育崗位的人,要從事天底下最崇高的職業(yè),怎么能干出那種丑惡的勾當呢?他心想。
在衛(wèi)老師看來,男女之事就是不潔的。所以他直到過了三十歲都未曾談過一次戀愛。他覺得跟女性搭訕是可恥的。凡在電影電視上看到男女擁吻,他都會感到尷尬??擅慨斔]上眼睛“非禮勿視”的時候,大腦卻將刺激的鏡頭深刻下來。在他神情恍惚的時候,那些鏡頭就會活動起來,比電影電視上更赤裸更激烈。為此他感到苦悶。他竭力抑制自己的想象,鄙夷自己的無恥。有天他猛然想到自己的出生也是由性而來,他感到羞恥極了。他對父母不再像以前那樣尊重,甚至覺得父親的道貌岸然和母親的慈藹溫和十分虛偽。
結婚之后,和妻子一起走在街上,他經(jīng)常會突然感到羞愧,覺得人們向惠英投來的目光是不懷好意的。他們看著她的胸部,腦子里一定冒著污穢的泡泡吧?他感到難為情,好像妻子的身體是她的錯,也是他的錯。娶了有這樣身材的妻子,就表明他好色好淫欲,思想意識就是有問題的。但他又不敢要求妻子出門前盡量穿寬大的衣服,他有些懼內。當然有的時候,比如在某些個夜晚,妻子又會給他帶來無與倫比的快樂。這種快樂,對他而言,是有一點越軌、叛逆和邪惡的意味的,甚至是罪惡的。
他在學校里從不像其他男教師那樣開黃色玩笑。他們露骨地談論女人的時候,他總是默不作聲,或者走開。他為這些人的不道德而感到遺憾。為人師表,怎會如此下流無恥?要是學生知道站在講臺上的老師背地里嘴巴這樣臟,還會尊敬老師嗎?在學校里,他也很少搭理女教師,對她們算得上是冷淡,好像跟她們多說幾句話,就顯得自己不夠正經(jīng)。
學校門口貼出了法院的布告,潘老師的名字上打了醒目的紅鉤。每天都有學生簇擁在布告前,他們看布告的熱情,甚至比看成績發(fā)榜還高。老師們只是在清晨或者深夜校門口沒有一個學生的時候,偷偷摸摸到布告前看一眼,好像布告上寫的是觀者的名字。
衛(wèi)老師做了一個夢,他趁著妻子熟睡,悄悄溜出去,賊一樣鉆進了隔壁的女生宿舍。宿舍里洋溢著一種熱乎乎的氣息,有一點汗味,更多是青春的芳香。月亮從窗子口淌進來,把一條伸在被子外的小腿照耀得像是白魚。他認出來了,這是廖小琴的腿,他曾經(jīng)在井臺上看到過它,過目不忘。它是白皙的、精致的,線條優(yōu)美,就像一件瓷器。他彎著腰,像老鼠一樣盡量貼著地面。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它。它不再像瓷器那么冰涼,而是柔軟溫暖的。
奇怪的是,第二天,學校里傳開了這樣的消息,說是高三女生宿舍夜里潛進了色狼,他趁著女生們熟睡,手伸進她們被窩里亂摸。校方開始調查。
消息是從哪里來的?是哪個女生被摸了?
黑胖的女生杜蘭哭了起來,但她否認是她被摸。她之所以哭,只是因為感到害怕,擔心不再能安心睡覺。要是有一只手伸到我被窩里來怎么辦?她抽泣著說。
不會摸你的!她的班主任蔣老師有些不屑地說。于是,她哭得更響了。
真正被摸的女生廖小琴反倒沒有哭,她只是顯得有些呆滯。
摸了哪里?
她懶得回答,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小腿。
然后呢?然后你就叫了起來是嗎?
她茫然地點點頭。
會不會是你做夢?蔣老師看她的樣子像是還沒睡醒,便這么問。
廖小琴搖搖頭,然后,又輕微點了一下頭。
到底是做夢還是真的?
她眨了幾下眼睛說,讓我想想。
這可不是開玩笑!蔣老師的嗓音提高了一倍,你好好想想,認真想想,是不是壓力太大了,做噩夢了?
廖小琴把臉埋到自己的膝蓋上,埋進自己的頭發(fā)里。就這樣過了五分鐘,她抬起頭來說,就算是做夢吧。
那就不能再亂說了!蔣老師說,這不僅關系到你個人,也關系到學校的名譽。
衛(wèi)老師感到害怕極了,為什么自己會和廖小琴幾乎在同一時間做了同樣的夢?難道說,他并不是做夢,而是真的管不住自己,偷偷溜進女生宿舍摸了廖小琴的腿?真是不可思議啊,他后來分明是被妻子的驚叫聲吵醒的。妻子可以做證。如果廖小琴一口咬定是真的,并且說出他的名字,那么,他就只能讓妻子出面做證??墒牵菍⑹且粓鲈鯓拥聂[劇丑劇??!何況,又有幾人會相信一位妻子的證詞?為自己的丈夫證明清白,確實不足為信。
在名譽和道德上,他幾乎有潔癖。作風正派,一直都是他身上最鮮明的標簽。他為妻子的身材羞愧,甚至為自己結婚成家而羞愧。當學校把與女生宿舍相鄰的兩間房屋分配給他之后,他經(jīng)常處于尷尬的狀態(tài)中。把房門關起來的時候,他會感覺到院子里的女生向他投來異樣的眼光。她們向他這里看過來,心里在想什么?他做賊一樣關上門,躲在門后輕舒了一口氣。在他熄燈的瞬間,黑暗中浮現(xiàn)出一雙雙女生們好奇的眼睛。結婚這么多年來,他們一直都沒有孩子,為此他居然感到慶幸。如果妻子挺著一個大肚子進進出出,或者他懷抱一個嬰兒,那不是明目張膽地要引發(fā)女生們種種聯(lián)想嗎?他是一名教師,教書育人是他神圣的職責。育人是培育人才,而不是交配和生育。后者是與他正人君子的形象有悖的。
他去井臺上打水,見到從幾個女生身后閃出來的廖小琴,她好像長高了一點,也比原先更加豐滿了。她沒有像從前那樣羞怯地叫他一聲衛(wèi)老師,而是迅速將目光躲開了。他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感到緊張,非常擔心其他女生會感覺出異樣。因為從前廖小琴都是會甜甜地叫一聲衛(wèi)老師,然后把吊桶里的水拎過來,往他的水桶里傾倒。
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堅持排隊打水,而是很配合地把空桶送到一個女生面前。水明亮地傾滿了他的水桶,他僵硬地說了聲“謝謝”,拎起來就走了。他都沒有看一眼向他桶里倒水的是誰。以前他總是謝絕她們?yōu)樗蛩?,包括廖小琴。他排在隊伍中,嵌在她們中間,道貌岸然,內心卻極度自卑。這些少女,每一根頭發(fā)都散發(fā)出迷人的氣息,雖然他不茍言笑,表現(xiàn)得高高在上,但她們像陽光一樣漫溢的青春,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既迷戀排在她們中間,又極想逃離。當排在他前面的姑娘突然轉身,長發(fā)撩到他的面孔時,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晃了一下,就像是要被突至的大風刮倒。
臨近寒假的時候,那個“黑影”再次潛入女生宿舍,把手伸進廖小琴的被窩。廖小琴驚叫起來,這回她哭了,哭得很傷心。全宿舍所有的女生都因此醒來,她們有的穿起衣裳,關切地走到廖小琴的床鋪前。有的則用被子裹住身體,只露出一個腦袋,看向出事的地點。日光燈鎮(zhèn)流器嗡嗡地響著,好像一群討厭的蒼蠅也在圍觀詢問。有人提議要去把班主任蔣老師叫來。但是她的家不在校園里,在鎮(zhèn)子東邊那座寶塔下面。天是這么黑,又冷,誰愿意走二十幾分鐘去叫蔣老師呢?走二十幾分鐘去叫她,然后跟她一起再走二十幾分鐘回來這里,差不多一個小時就過去了,天也就快亮了。倒不如等天亮以后再說。
來,把窗子關上,所有的窗戶都關嚴,閂不上的,就搬一些書過來,頂住窗。或者,把漱口杯拿過來,放在窗臺上,如果“他”再來,杯子掉到地上就會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就會把“他”嚇跑。
有人說,倒不如去把隔壁的衛(wèi)老師叫來,讓他來幫忙抓住壞人。有人反對說,衛(wèi)老師是男老師,讓他到我們女生宿舍來好像不太好吧!再說,“他”已經(jīng)逃走了,肯定翻墻去了院外,現(xiàn)在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又怎么抓到“他”呢?有人說,睡吧睡吧,天快亮了,抓緊再睡一會兒。但是,大家都很亢奮,有人受了驚嚇,廖小琴還在哭,怎么睡得著?有人對廖小琴說,你不要再哭了,現(xiàn)在安全了,我們都醒著,誰也不再敢來。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上次你說可能是做了一個噩夢,今天會不會也是夢?廖小琴非??隙ǖ卣f,這次不是夢,絕對不是夢!杜蘭說,我看不一定,做夢有時候就像是真的一樣。而且,說不是夢,有時候可能就是做夢。就像神經(jīng)病說自己沒有病,正是有病的表現(xiàn)。廖小琴不再哭,生氣地對杜蘭說,你才是神經(jīng)病呢!杜蘭趕緊解釋說,我沒說你是神經(jīng)病,我是打個比方。
女生宿舍里燈火通明,女生們吵吵嚷嚷,衛(wèi)老師這里也醒了,他和惠英都被吵醒了。出什么事了?惠英問。衛(wèi)老師說,要不我過去看看?可是——惠英看著他,說,女生宿舍,你還是別進去的好。他們沒有開燈,輕聲說著話,唯恐聲音大了被女學生們聽到。睡吧,惠英說,不會有什么大事,再說你也不教她們,不關你的事。
天亮之后,廖小琴更加確定她不是做夢,黎明時分確實有一只手伸進她的被窩。這只手冰涼冰涼的,就像死人的手,她說。不僅如此,她還聲稱看見了黑暗中那個逃走的背影,她說出了他的名字。
怎么可能!衛(wèi)老師憤怒得站了起來,大聲為自己辯護,他說,當時,倒是聽到了這個女生的尖叫,他被吵醒了,他的妻子也被吵醒了。他們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校長說,那么,你為什么不去看看?
衛(wèi)老師說,半夜三更,我一個男教師,怎么能去女生宿舍?
校長抽了一口煙,笑道,衛(wèi)老師太封建了。
是師道尊嚴,衛(wèi)老師說。
但是,廖小琴說看到你了,她說她不會看錯人。
衛(wèi)老師說,真是見了鬼了!
他覺得這么說不妥,這么說,自己豈不是有了鬼的嫌疑。便又說,她又是在做夢,已經(jīng)有過一次了,她怎么總是做這樣骯臟的夢?
校長在煙缸里擰滅煙屁股,說,衛(wèi)老師,這個事情很嚴重,學校也幫不了你,公安可能會介入。
一陣恐懼像巨浪襲來,把衛(wèi)老師方才那份激昂的憤怒打碎了。他的目光很可憐,用哀求的口吻說,校長,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潘老師的教訓太慘痛了!校長這時候提起潘老師,簡直要把衛(wèi)老師嚇崩潰了。
校長——
回去想一想吧,好好想一想,如果確有其事,那就爭取坦白從寬。
校長,肯定沒有的事!
我也希望如此,校長說,我也很擔心、很害怕。
衛(wèi)老師重新振作起來,咬著牙說,我要跟她當面對質!
校長說,廖小琴的家長把她帶走了,他們去了醫(yī)院。她用玻璃割了自己的手腕。
她沒事吧?衛(wèi)老師再次驚恐地站起來說,否則就死無對證了。
應該沒事,校長說,一時想不開。
衛(wèi)老師回到家,臉色土灰。
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來?惠英問。
有點事。
你病了嗎?
沒有。
你的臉色好嚇人。
衛(wèi)老師把事情說了出來,那時候我們正在一起,你是知道的,你可以證明?;奶疲』奶?!怎么可能是我?我怎么可能做這種下流無恥的事?那一刻,我們正在那個對不對?
那又會是誰呢?惠英努力思考,好像她能把那個人到底是誰給想出來。
衛(wèi)老師說,我怎么知道?你又怎么知道?
不對,惠英說,我醒來的時候,你好像是穿著衣裳的。
衛(wèi)老師被妻子這句話嚇了一跳。
你瞎講!他惡狠狠地說。
惠英被他猙獰的樣子嚇著了,她的臉慢慢轉成了微黃的顏色。
她還在思考,或者說陷入了回憶中。
我可能只是做了個夢,衛(wèi)老師說。
什么夢?惠英警覺起來。
我夢見自己出去了一趟,確實是穿著衣裳的。
你夢見自己去了隔壁女生宿舍嗎?
衛(wèi)老師恍恍惚惚,瞳孔好像在慢慢放大。
惠英推了他一把,你倒是說呀!
衛(wèi)老師像木偶一樣點了點頭。
惠英著急起來,該死的,你到底是做夢呢,還是真的出去了?
做夢!衛(wèi)老師趕緊說。
我想起來了,惠英說,昨夜里,我聞到你手上有點怪怪的味道。你不是做夢,你難道是真的出去了,你去了隔壁女生宿舍,你摸了人家女生被窩?
不是的,不是的!衛(wèi)老師拿起桌上的一本書,歇斯底里地開始撕它,一把把地撕,用力地撕。
告訴我,你不是做夢,那是真的吧?比起丈夫的瘋狂,惠英顯得特別冷靜。
書很厚,一頁兩頁地撕,好像怎么都撕不完。
書終于撕完了?;萦㈦p腳踩到零亂的書頁上,輕聲對丈夫說,老實告訴我,你去了,對嗎?你告訴我吧,我想知道,我只想知道,知道就好了。我不會去告訴他們的,我是你的老婆呀!她冷靜地看著丈夫,眼睛里沒有一點哀怨。
衛(wèi)老師看著妻子,他覺得妻子是他唯一的救星。他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漂浮,只有妻子是一葉小舟。又像是自己的身體正在墜落,向著無底深淵掉下去,掉下去,只有抓住妻子的手,才能不跌落下去。
他像個孩子一樣跪下來,抱住妻子的雙腿。救救我,惠英,救救我,他說。
確實只有妻子能夠救他。只要她證明,她與他整夜都在一起,從上床的時候起,一直就沒有分開過,直到女生宿舍的尖叫聲傳過來。既然是這樣,又怎么可能發(fā)生那樣的事呢?即使真的有人潛進女生宿舍摸了廖小琴,那也不會是她的丈夫。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兩個衛(wèi)老師。
我只想知道,知道了就好了!惠英重復了這句話。
我,我,好像是出去了,他這么說,不知道是說的真話,還是迎合惠英。他覺得要是繼續(xù)否認自己出去,堅持說做夢的話,妻子絕對不會相信他,她就會不高興,她就不肯為他做證,就沒人救他。她只想知道,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就會救他。
是好像還是真的?惠英的目光變得凌厲。
他害怕地躲開她刀子一樣的目光,怯懦地說,是真的。
惠英就此開始了漫長的哭泣。她哭的聲不大,只是悲傷地低泣。無論他怎樣勸她,她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絞了一把毛巾遞給她,她就當沒有看見。他試圖去拉她的手,被她推開了。
你要為我做證?。⌒l(wèi)老師說。
她只是哭。
他看著墻上的掛鐘,眼看著時針一圈圈走。妻子的眼淚不停地往下流,她的衣襟已經(jīng)濕了,他看到她的褲子也是濕的。他站在她面前,感覺自己的腳底也是濕濕的。低頭看,地面濕了一片。淚水正在向門縫淌去,要流向門外。
衛(wèi)老師覺得自己應該去校長那里,告訴他,他的妻子可以做證,他一整夜都在自家床上。說出來不好意思,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必須厚著臉皮說出來,他們整夜都抱著,他分身乏術,根本不可能去女生宿舍。
剛到校長室門口,就見一個女生瘋也似的奔過來,大聲喊道,跳井了!有人跳井里了!
要是早知道妻子不能為自己做證,他就不會承認自己夜里出去了。他到底去女生宿舍了沒有?摸了沒有?衛(wèi)老師自己也不能確定。他好像確實是做了一個那樣的夢,他的手伸進了廖小琴暖烘烘的被窩,摸到了她光滑得發(fā)膩的腿。
后來,黑胖女生杜蘭終于說了出來,那夜,把手伸進廖小琴被窩的是她。她摸了她。她覺得這樣做一定很好玩,會嚇到廖小琴,也會讓同學們開心。我的背影很像衛(wèi)老師嗎?她對廖小琴這么說的時候,傻傻地笑了。
【作者簡介】
荊歌,蘇州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槍斃》《鳥巢》《漂移》《粉塵》《愛你有多深》等,小說集《八月之旅》《牙齒的尊嚴》等多部。其中《八月之旅》入選“中國小說50強(1978—2000)叢書”,長篇小說《鼠藥》入選“中國小說100強(1978—2022)叢書”。另有作品被翻譯至國外,多部作品被改編拍攝為電影。曾受邀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近年發(fā)表和出版了《感動星》《他們的塔》等多部少兒長篇小說,數(shù)次榮登各類好書榜,獲得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獎提名獎、冰心兒童文學圖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提名和紫金山文學獎。曾在杭州、蘇州、寧波、成都等地舉辦個人書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