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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奶同胞

        2024-07-24 00:00:00陳倉
        特區(qū)文學 2024年7期
        關鍵詞:老黃牛小毛姐姐

        我是坐在村口的大核桃樹下給你們講這個故事的。我敢對著這棵合抱粗的歪脖子樹,或者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麻雀發(fā)誓,我講的故事肯定不是瞎編的。

        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我十三歲左右,至今連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竟然處心積慮地設計過一次謀殺。我謀殺的那個人是我的哥哥,他差一點就成了城里人。我有時候想,我這個放牛娃,祖宗八代中間沒有一個親戚是城里人,而且連村長這么大的官也沒有出過。我如果真有這么一個哥哥,而且在那個神氣的葡萄酒廠上班,那將是多么威風的事情??!

        我原以為,我謀殺的哥哥是被城里人拋棄的,最終可以回到城里去,但是我錯了,我謀殺的……唉,不說了,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一棵樹,一只鳥,還有我哥哥遺留下來的一塊玉觀音,都看得明明白白。而人是最糊涂的,更何況我當時還是一個孩子,又怎么看得清楚呢?還是引用曹植《七步詩》說明一下我復雜的心情吧: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是我十三歲左右的時候,在余家村幾百戶人家里,出現(xiàn)了一個眼中釘肉中刺一樣的仇人。這個仇人離我很近,我們在一個鍋里吃飯,經(jīng)常睡在一個被窩里,他整天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讓我本來就糊里糊涂的腦瓜子總是霧蒙蒙一片,而且像氣球一樣一天比一天大,我不得不啪啪地拍打著自己的天靈蓋哇哇大叫。

        姐姐說,你看喜娃子,腦瓜子長得這么大,小心長成一個大磨盤,頂不動了怎么辦?小毛卻說,這娃娃蛋子,花花腸子特別多,所以才把腦瓜子撐得比大人還大呢。小毛說話的時候,總是笑瞇瞇地彎起手指頭,彈一下我的后腦勺,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這動作,我們叫“吃毛栗”。我對著我們家的老黃牛,偷偷地練過好多次,還不如給牛撓了癢癢。我弄不明白,小毛是不是練過“一指禪”,不然怎么有那么大力氣,每次彈得我齜牙咧嘴。

        我所說的仇人就是小毛。小毛是我的哥哥,不管是不是親的,我從來不叫他哥哥,而叫他小毛。我有時候一生氣,還叫他“疤子”。余家村的人當面都叫他小毛,背后也叫他“疤子”。我開始以為,小毛出生的時候,大大應該是看到了一只毛毛蟲,就給他取了這么個名字。反正村里每個人都有一個小名,如果孩子生在石頭上那小名就叫石頭,如果孩子出生在黑咕隆咚的半夜,什么也看不見,那小名就叫黑子。我的姐姐出生的時候下著大雪,所以她的名字叫雪花。

        據(jù)說,我出生的時候,大大剪掉我的臍帶,剛剛抱起我的時候,我在他的懷里稀里嘩啦地撒了一泡熱尿。我們那里有“撒尿見喜”的說法,所以我的小名就叫喜娃子。我的生日是農(nóng)歷八月初四,這時候苞谷已經(jīng)壯漿,紅薯已經(jīng)熟了。這兩樣東西都是我的最愛,所以每年生日的那天,姐姐會去地里,掰幾個苞谷,挖幾個紅薯回來,笑瞇瞇地洗干凈,等到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就開始生火,該煮的煮,該炸的炸,然后端到我的面前說:“喜娃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呢,你曉得你是在哪里出生的嗎?就在這口鍋的地方?!苯憬忝磕甓紩@么說,而且說話的時候會指一指鍋。鍋里正在燒著開水,似乎我就生在那口翻滾的鍋里。

        我十三歲生日那天,天氣真好,天藍得像一塊鏡子,都照出了我的影子。我看見我的影子,像一團白云一樣,靜靜地堆在山頂上。我早早地背著干糧出門了,我把老黃牛趕到水草最茂盛的地方,然后替它拍打著嗡嗡叫的牛虻說:“你麻利一點,吃飽了,我們回家過生日。”

        太陽真是明晃晃的,把每根草尖上掛著的露水都點亮了。我坐在大石頭上,拿出狗叫叫吹了起來。我雖然吹不出什么曲子,但是一聽就曉得我很開心。

        太陽偏西的時候,姐姐出現(xiàn)在對面的山坡上,在前邊走得飛快的是我的仇人小毛,他真是個討厭鬼,竟然扯開嗓子唱了幾句《天仙配》。姐姐對著我喊:“你早點兒回去吧,牛的肚子快被撐炸了?!?/p>

        我看到姐姐的臉也像一片云,在對面的小路上飄著。姐姐應該是去挖紅薯了,我們家最好的一塊紅薯地就在山背后?!敖憬?,你也早點兒回來啊?!蔽腋吲d地回了一句,但是姐姐沒有回音,從小毛的歌聲可以判斷,他們已經(jīng)翻過了山坡。

        太陽很快也翻過了山坡。我回到家的時候,我們家的門還鎖著,姐姐也許要預備更豐盛的晚飯,比如摘幾把扁豆,放在鍋里用豬油輕輕一滾,再把紅薯和苞谷棒子放在上邊,然后添些水,撒上鹽,慢慢地蒸。等揭鍋的時候,紅的,綠的,白的,什么顏色都有了,也都是香噴噴的了。

        我坐在村口的大核桃樹下想著想著,口水就發(fā)瘋地流了出來。我不想把口水咽下去,而是像水箭一樣飆向樹上的麻雀。不曉得等了多久,整個余家村都熄燈了,蟲鳴聲、嬉笑聲和木床的咯吱聲也消失了,還不見我的姐姐回家。

        夜色被風吹得扭來扭去,像是無數(shù)的妖魔鬼怪在我的面前跑來跑去。我被嚇得直哆嗦,終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來。我一邊哭一邊罵,罵大核桃樹搖搖晃晃,罵天上的月牙兒為什么不快點長大。

        好在我的大大回來了。但是他開了門,就鉆進房間睡下了。大大從來都不記得我的生日,也就不清楚我的生辰八字。問大大的時候,他說我是黑夜的孩子,是天黑以后才落地的,分不出是酉時還是戌時,所以算命先生從來不敢給我算命。只有一個瞎子,不靠生辰八字,依靠的是摸骨術,他摸了摸我的頭,十分含蓄地說,你的頭這么大,累不累啊?后來,他悄悄地告訴大大,這孩子見誰克誰,你們當心一點。

        我跑到廚房,翻了翻盆盆罐罐,發(fā)現(xiàn)都是空的;我舀起一瓢涼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我還裝模作樣地問,今天是不是八月初四?我想提醒大大,今天是我的生日,我還沒有吃晚飯呢。

        但是大大問,你怎么還不睡呢?我說,我睡不著。大大說,不要等你姐姐了,她給你哥哥換親去了,今晚恐怕回不來了。我說,什么是換親?。看蟠笳f,換親嘛,就是把你姐姐嫁出去,給你哥哥換一個媳婦回來,這次如果順當?shù)脑?,你哥哥就能娶媳婦了。

        我說,為什么讓姐姐給小毛換媳婦???大大說,你哥哥的臉被燙成那樣,找媳婦難哪!我說,我也要娶媳婦呀,為什么不給我換一個媳婦啊?大大說,你才多大,你曉得媳婦是干什么用的嗎?

        最后,我有些生氣地告訴大大,他又不是我的親哥哥!他和我們連一根牛毛的關系都沒有。

        我一直認定,小毛并不是我的親哥哥,而是大大從外邊撿回來的。關于撿回來的說法,是從別人嘴里零零碎碎傳出來的,據(jù)說那是一個冬天的深夜,余家村在下著大雪,雪花片子大得像棉花絮一樣。下雪的晚上更加安靜,除了呼呼的寒風,連貓和狗都閉嘴了。這時候,突然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那哭聲撕心裂肺,把余家村的天空都撕碎了,很多人都以為那雪花是被嬰兒哭出來的。

        大大開門一看,門口放著一個竹籃子,里邊有一床藍色碎花的小被子。大大把小被子打開,哭聲就沒有了,里邊緊緊地包裹著一個嬰兒的笑臉。嬰兒身邊放著一塊玉佩,是觀音菩薩的塑像,還有一張紙條,上邊寫著孩子的出生年月日。大大和媽媽高興壞了,沖著那張笑臉給他起了一個小名叫“小毛”。在當?shù)?,“小毛”是對孩子最疼愛的稱呼,可想而知大大和媽媽多么喜歡。

        事情比較巧,我的姐姐正是那天晚上出生的。第二天早上,大大告訴余家村的人,媽媽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那時候村里人都在自己家里生孩子,不需要接生婆,只要家里人拿一把剪刀,在火上燒一燒,然后把臍帶剪掉就行了。所以,大大的話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楚。

        有人將信將疑地問:“雙胞胎怎么不是一起落地的呀?聽哭聲前后相差兩個時辰呢?!贝蟠缶徒忉?,干什么事情都有先來后到,何況還是轉世投胎呢。有人又問:“雙胞胎應該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為什么一個白白胖胖,一個瘦得皮包骨頭?”大大又解釋,同一根藤上結下的兩個南瓜還有大有小,估計在娘胎里一個貪吃一個貪睡吧。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小毛和姐姐越長越不像了。尤其是小毛又瘦又高,長得有些像大大,反而是姐姐細皮嫩肉的,不僅不像大大不像媽媽,而且根本不像農(nóng)村里的丫頭,倒像是一個城里的孩子。對于村里人的議論,大大開始是默不作聲的,后來含蓄地說:“這有什么好稀奇的,一個是從地里蹦出來的,一個是天上掉下來的?!?/p>

        有人追問:“誰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大就說:“當然是小毛,小毛的大名叫‘天來’,所以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家就說:“天上可以下雨下雪下刀子,怎么可能下人呢?除非小毛不是人,是神仙。”大大說:“他就是神仙?!贝蟠蟾杏X不妥,又換了一種說法:“你們聽說過送子觀音吧?小毛是天上的觀音菩薩送來的?!贝蟠缶湍贸瞿菈K玉佩說,你們看看,這就是證據(jù),他就是含著觀音菩薩出生的。有人看過《紅樓夢》,便嘲笑說:“你以為他是賈寶玉啊!”

        久而久之,被問得煩了,大大口風一松,便告訴人家:“算了,我就告訴你們吧,有一個孩子是我從外邊的雪地里撿回來的?!庇腥司蛦枺骸罢l是撿回來的?”大大就說:“是小毛,小毛是人家拋棄的孩子?!庇腥司蛦枺骸笆鞘裁磿r候撿來的?”大大就說:“我們家雪花出生的那天晚上,正好下著大雪?!贝蠹一腥淮笪颍骸拔覀兠靼琢?,小毛這孩子是別人超生的。”

        超生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鎮(zhèn)上,就招來了兩個搞計劃生育的女干部,追查孩子到底是不是超生的。大大還是以“雙胞胎”來搪塞,但是女干部看了看小毛又看了看姐姐雪花,有些氣憤地說:“一個像土疙瘩,一個像雪花片子,我們見過雨夾雪,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土夾雪,你好意思說他們是雙胞胎?”

        大大又解釋了半天,實在混不過去了,干脆就把那天晚上撿到孩子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女干部就問:“你怎么證明是你撿的,而不是你超生的?”大大從小毛的脖子上取下那塊玉佩說:“觀音菩薩就是證人!”

        女干部說:“你別胡扯了,拿點有用的來吧。”大大就提出了竹籃子,再拿出寫有出生年月日的紙條:“這張發(fā)黃的紙條是人家留下來的。”女干部就說:“你怎么證明這張紙條不是你自己寫的呢?”大大說:“我的字哪有這么好看呀!我可以寫幾個字你們比比?!迸刹烤驼f:“你怎么證明這不是孩子他媽寫的呢?”大大說:“這個啊,你們可以去問孩子媽?!迸刹烤驼f:“孩子媽呢?”大大說:“孩子媽在閻王爺那里?!?/p>

        女干部就說:“即使有一個孩子是撿來的,你現(xiàn)在有三個孩子,算是三胎,那也屬于超生,按照計劃生育政策,超生就必須處罰?!贝蟠笳f:“罰多少款?”女干部說:“就五千吧。”大大把小毛叫了過來,然后笑著說:“如果真要罰款,我把這個撿來的孩子還給你們,小毛你跟這位阿姨走吧,到他們那里去吃香的喝辣的,長大了說不定也能當個國家干部,我們家八輩子還沒有出過當官的呢?!碑敃r,小毛畢竟已經(jīng)長到了十幾歲,大家對于是不是超生已經(jīng)看淡了,所以這件事情最后就不了了之。

        但是,小毛不愿意了,反反復復地問:“我真是被別人拋棄的嗎?”大大總是摸著他的頭安慰他:“我這是騙他們的,不然他們就要罰款,五千塊錢呢,如果交不起的話,他們就要上房揭瓦了。”

        我也跟著不停地問,小毛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每次一問,大大都會訓斥我:“聽別人胡咧咧干什么?他永遠都是你親親的哥哥!”姐姐又跟著問:“小毛是大大親生的,那我呢?”

        大大就不再吱聲了。

        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姐姐雪花到底還是沒有回來,小毛也一樣沒有回來。我再想問點關于換親的事情,或者干脆告訴大大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是大大已經(jīng)打起呼嚕睡著了,我聽著田野里睡著了的蛐蛐聲和自己肚子里咕咕的尖叫聲,只好氣呼呼地鉆進了被窩。

        我盤算過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日,連一碗糖水也沒有喝上,就在餓著肚子的夢中過完了。不曉得什么時候,我聽見一陣嗚里哇啦的嗩吶聲,然后看見一群人抬著嫁妝從村口的大核桃樹那邊走了過來,走在最前邊的是穿著紅棉襖的新娘。小毛胸前戴著大紅花,他笑嘻嘻地站在我們家門前,只是他臉上的疤子不見了。我惡心極了,吐了一口唾沫,狠狠地罵了一句:“你個仇人!”

        “哎喲,喜娃子,你把誰當仇人了?。磕銐粢妷牡傲税??”我睜開眼睛,眼前是一團光,再揉了揉,發(fā)現(xiàn)床前站著我的姐姐。此時太陽早已經(jīng)升上了山頭,陽光舔破了格子窗,照在了姐姐的身上。

        我翻身起床,發(fā)現(xiàn)姐姐的手中端著我最喜歡的紅薯片子。紅薯片子焦黃焦黃的,還冒著熱氣。姐姐說:“昨天是你的生日,姐姐沒有工夫給你做飯,你不會把姐姐當成仇人了吧?”姐姐一提醒,我又想起自己可憐的生日,二話沒說,端起盤子狼吞虎咽起來。

        我一邊吃一邊問:“姐姐你是不是要出嫁了?”姐姐替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淡淡地說:“嗯,你也不小了,姐姐不在你也要好好過日子?!?/p>

        我說:“我舍不得姐姐!”姐姐說:“姐姐也舍不得你,但是不嫁怎么行???”我說:“姐姐不嫁,我就養(yǎng)你一輩子。”我媽媽死得早,可以說姐姐就像我媽媽一樣。姐姐笑瞇瞇的臉膛耷拉了下去,神情黯淡地安慰我:“姐姐去的地方不遠,就在山背后的柳樹灣,你可以去看姐姐,姐姐也可以經(jīng)?;貋砜茨??!?/p>

        “那個人怎么樣?”我夾了一塊紅薯片子遞給姐姐,被姐姐躲開了?!斑€好吧,就是腿有點瘸?!苯憬隳ㄖ蹨I走了出去。

        小毛是早飯的時候才從外邊得意揚揚地回來的,他和我昨天晚上夢見的不一樣,他臉上的疤子還在,眼睛還是一只大一只小。

        余家村是順著一座山而建的,清一色的青磚大瓦房,每家的大門上邊,都吊著一對黑色門環(huán),房梁上雕著一些龍龍鳳鳳,門樓上掛著一幅幅牌匾。有一幅上寫著“山高水長”四個字,其余的牌匾上都是龍飛鳳舞,加上年數(shù)多了,有些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據(jù)說余家村只有我的叔叔全部認得。

        叔叔留著山羊胡子,他經(jīng)常背著雙手,在村子里轉來轉去,看著那些牌匾贊嘆:“真是一幅好字啊!”叔叔沒有上過幾天學,不過,有那么幾年,他喜歡坐在學校外邊,一邊抽煙一邊跟著孩子們一起聽課。時間長了,他把孩子們學的課文背得滾瓜爛熟,所以成了余家村識字最多的人。

        小毛回來的時候,身后跟著一個人,正好就是我的叔叔。叔叔同時還是我們余家村有名的泥水匠,他繞著我們家轉了一圈,然后猛吸了一口煙鍋子,就掄起一個八磅錘,朝著大門邊的那堵墻砸了過去。很快,墻上露出一個大口子,像一張被人撕爛的嘴巴。

        我趕緊跑過去,坐在這張“嘴巴”里:“你憑什么砸我們家的墻?”叔叔掄到半空的八磅錘停了下來:“小毛叫我來的,他說他要分家了,讓我給你們安一扇門。”我生氣地罵了一句:“他叫你吃屎,你吃不吃呀?三間房子還有我的呢?!?/p>

        “你這孩子,沒大沒小的,怎么罵人呢?”房檐下晾曬著已經(jīng)收回來的黃豆,叔叔順手摘下一把焦黃的黃豆葉子,揉碎了按在煙鍋子里,然后蹲在地上呼嚕呼嚕地抽著。

        小毛從外邊扛回來一扇木門,然后對著叔叔說:“快點干活啊,我給你買了大雁塔,這可是我孝敬老丈人的。”他從懷里掏出一盒紙煙扔了過去。紙煙落在地上,叔叔沒有去撿,氣呼呼地說:“你弟弟不同意!”

        小毛就像從前一樣,伸手給我的額頭來了一個“毛栗”。小毛說:“小屁蛋子,你給我讓開。哥哥要娶媳婦了,你馬上就有嫂子了,以后讓她天天給你炸紅薯片子吃。”

        我噘了噘嘴,死死地頂著墻說:“你的媳婦是姐姐換來的!而且你憑什么要分我的房子?”小毛說:“等你長大了,哥哥把房子還給你……”叔叔跟著幫腔說:“是啊,小毛是城里人,以后回了城,是要住樓房的,誰稀罕這幾間破房啊!”

        “這個騙人的疤子,去死吧!”我罵了一句。小毛聽到“疤子”兩個字,非常生氣地扇了我兩下,然后提起八磅錘,朝著我們家的墻砸去。很快,墻上露出了一個大洞。這個洞不停地升高,最后變成了長方形。

        我聽到牛圈里傳來哞哞的叫聲,我曉得老黃牛餓了,要吃草了。我尬尬地出了門,姐姐趕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把炸紅薯片子和兩個大餅塞到我的手中。我揮了揮鞭子,把老黃牛趕到山上,趕到那些水草茂密的地方。

        任何時候我都不會虧待老黃牛,我覺得只有老黃牛跟我貼心,似乎我是它生出來的。它不會像媽媽那樣,睡在泥巴里邊,無論我怎么喊她,她也不答應;它不會像大大那樣早出晚歸,有時候幾天也不見影子;它不像姐姐那樣忍氣吞聲,即使村里的二流子對她毛手毛腳,她吱也不吱一聲;它更不像小毛整天到處胡轉悠,伸出他的豬蹄子,彈得我頭皮發(fā)麻。

        我把老黃牛趕到半山腰,然后鉆進了一片橡樹林。往年的落葉積了一層又一層,軟綿綿的。我把金黃的葉子鋪在身下,舒舒服服地躺了下來。秋天的陽光灑下來稠稠地埋著我,我像是被埋在一盆溫水里。我掏出姐姐給我準備的干糧,一邊吃一邊仰望著天上的白云。

        白云變幻著樣子在樹林子中間穿來走去,有幾只紅尾巴的鳥兒在樹梢上跳著,一群螞蟻不動聲色地在向我靠近。我的身上出現(xiàn)了麻絲絲的感覺,我模模糊糊看到了媽媽,她像一朵云一樣俯下身子,柔軟地親了親我。

        太陽開始偏西的時候,我驚醒了。我向著山坡望去,沒有看到老黃牛的影子;我呼喚了一聲又一聲,沒有聽到老黃牛的回應;我使勁地扔著石頭,看不到樹林子有任何晃動的樣子。我按照姐姐教我的辦法,把耳朵貼在地上聽了聽,沒有聽到沙沙的腳步聲。

        我把我們家的老黃牛放丟了。太陽很快就掉了下去,四周開始黑暗起來。我害怕極了,聽姐姐說,這是野豬出沒的地方,它們喜歡躲在大樹的后邊,遇到有人經(jīng)過的時候就一起圍上來,把他們拖回去一片一片地撕碎。樹林子被風吹得晃來晃去,像好多嘴巴張著,兇巴巴地沖我而來。

        這時候,果然有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我差不多被嚇暈的時候,野豬開口了:“牛是你放的吧?”

        姐姐還說了,有一些野豬會說話,專門騙一些小孩子,把他們騙到洞里去。我哆嗦著說:“你別想騙我!我曉得你是野豬……”

        “誰是野豬呀?你看看有兩條腿的野豬嗎?”他已經(jīng)走到我的面前。我從半瞇著的眼睛里,看到兩條像麻稈一樣的腿和一張三角形的臉,我明白他確實不是野豬。

        “快跟我走,你曉得吧,你們家的牛把我們家的一塊苞谷都糟蹋完了?!彼f著,就在前邊走了。他是朝著山背后走的,而山背后就是姐姐提到的柳樹灣。

        我看到他走路的時候一高一低,兩條腿很明顯一條長一條短,驚奇地問:“你原來是個瘸子???”瘸子說:“小時候摔的?!蔽覒岩傻貑枺骸澳銈兞鴺錇秤袔讉€瘸子?”

        天上有一個月牙兒,淡淡地照出了他的影子?!俺宋遥厣线€有一個,他是我的影子?!彼攘艘幌伦约旱挠白?。

        我明白了,面前就是姐姐要嫁的男人。我不再吱聲了,我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再過一些日子,他就要成為我的姐夫,他的妹妹就會成為我的嫂子。

        柳樹灣與我們余家村,其實就隔著一座山。我十分好奇,這里沒有一棵柳樹,為什么要叫柳樹灣。姐姐告訴我,柳樹灣的那戶人家,是從南方逃荒來的,到這里落腳之后,照著南方水鄉(xiāng)的習慣,在房前屋后栽了一些柳樹,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柳樹灣。不過,江南水鄉(xiāng)的雨水多,天氣也暖和,而這里一年四季天旱,柳樹長著長著就枯死了,只有柳樹灣的名字一直留了下來。

        “我們歇口氣吧?!笨爝M柳樹灣的時候,我一屁股坐在了路邊?!澳闩率裁囱??我又不要你賠我家的苞谷?!比匙右沧讼聛?。“我聽說呀,我們余家村有個丫頭要嫁到你們柳樹灣,不會是嫁給你吧?”我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頭,動起了歪腦筋。

        “正好是我?!比匙优d沖沖地挨了過來?!拔铱茨阋勾竺沽恕蔽夜室獍言捳f了一半?!拔乙娺^那丫頭,梳著馬尾巴辮子,長得白凈,又勤快又懂事,娶到這樣的媳婦,怎么可能是倒霉呢?!”瘸子有些急了。

        他說得不錯,姐姐可真是最好看的。不過,在姐姐的眼里,世界上有一個人比她好看,那就是月亮上的嫦娥。

        我并不理會小瘸子,開始一顆一顆地數(shù)星星。

        “你快說說那個丫頭吧?!?瘸子有些不耐煩了?!澳膫€丫頭?。俊蔽已b糊涂。“這樣吧,你只要說說那個丫頭的事情,你家的老黃牛就算走親戚,它糟蹋的那些苞谷就算我們家請客?!比匙佑懞玫卣f。

        “你說話算數(shù)吧?”我歪過頭,狡猾地看了他一眼。

        “當然算數(shù),我是余家村的女婿,老黃牛是余家村的,算是我的半個小舅子?!比匙诱f著就坐了起來。

        “看在你把我們家的老黃牛當親戚的分上,我先說說小毛吧。他呀,腳比屎還臭呢,經(jīng)常會招來一群蒼蠅,真是惡心死了;關鍵是,他被火燒成了疤子,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睡覺的時候直直地瞪著,同時還咯吱咯吱地磨牙,晚上和他睡在一起,不被嚇死才怪呢?!蔽艺f得自己頭發(fā)都豎了起來。

        “你是怎么曉得的?”瘸子有些害怕的樣子?!案^的人說的?!蔽已b作什么也不清楚?!斑@跟我有什么關系???陪他睡覺的是我妹妹!你說說雪花吧?!比匙佑侄⒅?。

        “雪花這丫頭更可怕,你看著好好的,其實有病,經(jīng)常倒在地上,翻著白眼,口吐白沫,把自己的舌頭咬得直流血,醫(yī)生說是得了羊角風,大家說是被鬼纏住了?!蔽艺f的不是姐姐,是一個遠房的小姑姑。

        “這比瘸子強多了?!比匙硬灰詾槿?。

        “關鍵是病一發(fā)作,就會跑到廚房里,拿起菜刀見什么砍什么?!蔽乙贿呎f一邊比畫著。

        瘸子還是不以為然:“等她嫁過來以后,我給她請個醫(yī)生治治就行?!蔽依^續(xù)胡說八道:“我擔心的是,你還沒有治好她的病,她已經(jīng)把你給咔嚓掉了?!?/p>

        見瘸子呆在那里,我偷偷地笑了笑說:“你也來數(shù)星星吧?!?/p>

        瘸子說:“數(shù)個屁,星星那么多。走,牽牛去。”

        后來有一種說法,小毛的親大大是縣葡萄酒廠的副廠長,每個月的工資可以買幾頭牛,就是縣長見了他,也得點頭哈腰,因為酒廠待遇特別好,好多干部的親戚,都在葡萄酒廠上班。而且酒廠生產(chǎn)的葡萄酒特別吃香,不僅自己家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要喝,還是給上級領導拜年的禮品。

        關于小毛的來歷,傳出來的故事更加有板有眼。他的親大大原來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他的親媽原來是酒廠門市部的售貨員,后來停薪留職開了一家服裝店,為了再懷一個二胎,生一個帶把的。但是二胎懷到六個多月的時候,就給暴露了。按照當時的政策,國家干部如果超生,兩口子都是要被開除的。所以要想保住工作,只能去醫(yī)院做引產(chǎn)手術。葡萄酒廠的廠長害怕影響大家,就帶人找到了他的親媽,把她送進了醫(yī)院??傻柔t(yī)生要做手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孕婦已經(jīng)不見。他的親大大趕到了醫(yī)院,一口咬定是醫(yī)院手術失敗,銷尸滅跡,非得問醫(yī)院要人。直到幾個月之后,他的親媽又回來了,大家都猜測,她躲到外地生孩子去了。

        酒廠沒有見到超生的孩子,所以也就無法追究。據(jù)說,孩子是躲在山中一座寺廟里生的,生出來的當天晚上就被偷偷地送到了余家村。不送東家,不送西家,原因是在方圓幾個村子里,我的大大和媽媽是出了名的心善,家里的日子也相對比較好過,關鍵是大大和媽媽還沒有孩子。媽媽懷著的孩子正趕著那幾天出生呢。

        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自從小毛和姐姐出生以后,幾乎每年大年三十的清早,大大一開門就會發(fā)現(xiàn)門外放著一個包袱。包袱里有好吃的,比如大白兔奶糖,餅干和牛奶,還會有一件孩子穿的紅棉襖,有時候還放一點壓歲錢。大大會把吃的東西分給三個孩子,紅棉襖只會留給小毛。

        大大對待小毛也一樣,不僅有新衣服先讓著他穿,有好吃的了也先讓著他吃,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護著他。尤其是放牛、割草、種地、背柴,什么粗活累活都不讓他沾手,遇到天熱,我們上山干活,他一個人留在家里刮刮土豆皮。為此,姐姐抱怨大大太偏心,說自己更像是撿來的。大大說:“傻丫頭,他是男孩子呀,以后指望他給我養(yǎng)老送終,為我們余家續(xù)香火呢?!?/p>

        有一次,姐姐和小毛過生日,大大去鎮(zhèn)上賣藥材的時候,順便給小毛買了一雙運動鞋。這可把姐姐氣壞了。姐姐哭著說:“我們同一天生日,大大為什么只給他買禮物?”大大解釋說:“我身上沒有那么多錢?!苯憬阏f:“你為什么不把這雙鞋給我?”大大說:“你一個女孩子又不運動。”

        那天,大大有些內(nèi)疚地安慰姐姐,小毛本來是城里的孩子,應該是吃商品糧的,到我們這里受苦來了,而且人家信任我們,把孩子托付給我們,所以我們要好好照顧他。大大最后說:“我們家啊,祖宗八代都是農(nóng)民,只有小毛還有機會脫掉農(nóng)民這層皮?!?/p>

        姐姐就問:“他怎么脫皮???”大大就說:“你想想啊,小毛是哪里來的?是人家送來的!說不定哪一天,人家就把小毛接回去了,甚至頂替他們當了國家干部……”姐姐就說:“如果小毛當了國家干部,我們家是不是很威風???”大大就說:“當然了,到那時候,你就是國家干部的親戚,我們就可以去城里走親戚了?!?/p>

        從那天以后,姐姐好像懂事了很多,不僅不再追問誰才是撿來的,而且不再抱怨大大偏心,有什么好東西都主動讓給小毛??墒牵ù蟠?、姐姐,也包括小毛本人,大家盼了一年又一年,那個所謂的城里的親大大并沒有出現(xiàn)。倒是有那么一段時間,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在村子里轉了一圈,然后來到學校門口,朝著教室里看上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小毛在原來黑漆漆的大門旁邊又安上了一扇小門,然后把我們家的三間大瓦房給隔成了兩家。我們一家人還沒有正式分家,但是已經(jīng)從大小兩個門里進出了。

        大門進去,是一間堂屋,放了一對太師椅和一個香案,香案上放著一個香爐,是平時燒香用的。小毛繼續(xù)從大門出入,只是把一間臥房隔成了兩半,自己住在前邊的大房間里,讓姐姐暫時住在后邊的小房間里。新安的小門是松木的,沒有刷油漆。小毛給我和大大留下的一間是廚房,我與大大睡在廚房里的一張床上,只能從“狗屎門”里出入。我每次出門的時候都用力地甩一下,當門在背后砰的一聲關上,我就飆出一口唾沫說:“臭狗屎!”

        好幾個日子就這樣過去了,那天趕著老黃牛上山前,我好奇地問姐姐:“換親的事情怎么樣了?”姐姐正在補衣服的手哆嗦了一下,把手指頭扎出了一個血口子。姐姐把手指頭放進嘴巴里吸了兩下,有些怨恨地說:“不怎么樣!”

        我得意地想,應該是我瞎編的故事,把換親的事情給攪黃了。小毛不會分家了,姐姐也不會出嫁了。

        我趕著老黃牛經(jīng)過村口的時候,從大核桃樹上蹦下來一個人,是村里的二流子。他拿來兩個青皮核桃,討好地塞給我說:“我專門給你摘的。”

        “不稀罕?!蔽野驯拮映罩幸粨P,趕著老黃牛往前跑?!澳慵倚∶嬗懈猓孔?,老黃牛,幾畝地,那棵核桃樹,還有一個漂亮的花姑娘,很快都是他的了。你就慘了,你姐姐要嫁給瘸子了,過幾天就沒有人給你做飯了?!倍髯硬痪o不慢地跟著。

        “不用你操心!”我懶得理他。“分家是次要的,關鍵是你姐姐多漂亮,卻要嫁給瘸子,你甘心嗎?”二流子說?!拔乙呀?jīng)把這門親事給攪黃了?!崩宵S牛已經(jīng)走遠了,我加快步子去追。

        “黃個屁,他們結婚的日子都商量好了。這樣吧,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給你出個主意?!倍髯右话炎ё×宋??!澳慵倚∶胁∧兀銜缘貌??”二流子說?!笆莻€疤子,這連我們家的牛都曉得。”我說。

        “疤子不算病,主要是他那次栽到火塘里的時候,小雞雞燒壞了?!倍髯右贿呎f一邊比畫著。

        “胡說,他在撒尿比賽的時候尿得比你還高呢?!蔽矣X得二流子是個大騙子。

        “信不信由你。” 二流子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放完牛回來的時候,二流子又坐在另外一棵核桃樹上,偷吃別人家的青皮核桃。他的兩只手染得綠綠的,像是兩片樹葉子。他對我說:“人家現(xiàn)在就在你家,你要想把事情攪黃,記得我的話!”

        走到村口的時候,大核桃樹下有人清脆地喊了我一聲。我望過去,是我不認識的一個姑娘,個子比我高不了多少。她向我招了招手:“天要下雨了,姐姐讓我給你送雨衣。”

        她說完這句話,雨就真的嘩嘩啦啦地下了起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要把雨衣披在我的身上:“我叫阿翠,馬上就是你的嫂子?!蔽叶汩_了,并不領情地說:“我不認識你?!彼⒉簧鷼獾匦α诵Γ骸澳氵@是不喜歡嫂子,還是不喜歡這件雨衣?”

        她不生氣,我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你們的日子定了嗎?”她還是把雨衣披在我的身上,自己淋著雨跟在我的后邊:“請先生查了一下,十月十六日,或者臘月初八,都是大喜的好日子?!?/p>

        “你真的愿意嫁給一個疤子嗎?”我冷淡地問著?!坝惺裁崔k法呀,我哥哥那么大了,而且還是一個瘸子,如果不換親,恐怕一輩子要打光棍。唉,都是命吧。”阿翠憂郁地嘆了口氣。

        “小毛有一個秘密呢?!蔽艺f?!笆裁疵孛馨??你說來聽聽吧?!卑⒋湔f?!澳谴卧缘交鹛晾铮粌H燒傷了他的臉,還燒傷了別的?!蔽艺f?!斑@些我都曉得,不算什么秘密了。”阿翠說。“他不能生孩子,你也曉得嗎?”我說完這句話,朝著老黃牛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我回到家的時候,姐姐正在廚房里生火做飯,臉被火照得一會兒紅一會兒黑。姐姐問:“是你告訴人家你哥哥有一雙臭腳?”我說:“是啊,小毛的腳真的好臭,幾次都把我給臭醒了?!苯憬銌枺骸笆悄愀嬖V人家你哥哥晚上磨牙?”我不服氣地說:“你沒有跟他睡過,你不曉得他磨牙的時候跟老鼠咬樓板一樣。”姐姐抹了一把眼淚說:“不管怎么樣,你也不能告訴人家我有羊角風,發(fā)病的時候拿著菜刀見人就砍吧?”

        我看自己的陰謀已經(jīng)被戳穿,就有些生氣地說:“姐姐,你說說,你嫁給一個瘸子干什么呀?以后你還指望他干活呀?小毛找不到媳婦,讓他打光棍去好了,反正他是撿來的!”

        “我曉得你舍不得姐姐。”姐姐沒有再說什么,從口袋里摸出兩個糖果塞到我的手中。這時候,瘸子從外邊提回一桶水,一不小心就把半桶水灑在了地上。我們村里一下雨,就不用再去河里挑水了,他這是在房檐下接到的雨水。

        我討厭地看著瘸子:“姐姐,你看看,我沒說錯吧,他還不如我呢?!?/p>

        我們縣葡萄酒廠特別神氣,在大家的心目中好像不是造酒的,而是造孟婆湯和還魂湯的。據(jù)說這家酒廠最早是一個外國人辦的,而且給酒取了一個名字叫“糊涂酒”,所以喝過這種酒的大人說,那是一種紫色的汁水,喝上幾口就會把煩惱全部忘光,而且像神仙下凡一樣飄起來。

        所以,自從聽說小毛的親大大是縣葡萄酒廠副廠長以后,無論大人和孩子都特別羨慕小毛,尤其是學校里的小伙伴,經(jīng)常會問那么一句:“等哪一天你頂了你大大的班,當了葡萄酒廠的廠長,記得帶點糊涂酒回來讓我們嘗嘗呀?!?/p>

        小毛的心里也總是癢癢的,覺得自己像一只豬尿脬,一下子被吹大了。他經(jīng)常坐在村口的大核桃樹下,看著山頂上的天空發(fā)呆,因為翻過這座山再翻過一座山,走過九十多里的山路就是縣城。在縣城的某一座房子里就住著自己的親大大,而且自己有一天也有可能住進縣城,成為葡萄酒廠的一名工人。

        小毛常常琢磨親大大的樣子,會不會像同學們說的那樣,留著一個大背頭,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穿著筋拽拽的西服,夾一個黑漆漆的皮包,走路的時候邁著八字步,每天都在半空中的樓房里睡覺……有那么兩年,臘月二十九的晚上,小毛躲在窗子背后守了整整一個通宵,想親眼看看自己的親大大到底長什么樣子。但是,天亮之后,禮物送來了,卻沒有看到人影,連一串腳印也沒有留在雪地上。

        又有一年暑假,小毛爬上了收購藥材的拖拉機,偷偷地去了一次縣城,找到了縣葡萄酒廠。葡萄酒廠還真是威武,兩扇大鐵門很寬,而且黑漆漆的,比余家村的夜晚還黑,太陽照在上邊發(fā)出來的光,比余家村的燈泡子還亮。每次一開一關的時候都會哐當一聲,嚇得他一激靈。

        葡萄酒廠的院墻有一人多高,小毛像小偷一樣不敢靠近,只好繞著院墻走了一圈,然后爬上了背后的山坡。山坡上是葡萄架,上邊長著一串一串的葡萄。他坐在山坡上,翻過院墻朝著院子里一看,他的心被震得怦怦亂跳。這院子可真大呀,比余家村的天空還大,中間有一條直直的大路,上邊鋪著光滑的石頭,路兩邊長著綠油油的青草。院子東邊有一個籃球場,有兩個小伙子在那里嘭嘭地拍打著籃球。院子最后,是幾個大木桶整齊地排著,比房子還要高,上邊似乎冒著霧氣,風一吹,就會飄來一股葡萄酒的香味。

        小毛深深吸了幾口,感覺頓時就有些醉了。他忍不住了,再次來到葡萄酒廠的大門前,在那里晃蕩了半天,最后壯著膽子問保安:“我能進去嗎?”保安說:“你進去找誰呀?”小毛說:“我啊,我找廠長?!北0舱f:“我們這里的廠長有好幾個,你找的廠長姓什么?”小毛想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說:“他姓余,不對,我姓余,他好像姓陳?!北0舱f:“你是他什么人???”小毛說:“我是他的……不對,他是我的……”小毛真想告訴保安,有一位副廠長是自己的親大大,自己是副廠長丟掉的兒子。

        小毛突然意識到,不能說出超生的事情,最后就改口了,囁嚅著說:“他是我們村子的,我應該叫他叔叔,我找他買一瓶葡萄酒。”保安笑了笑:“你就瞎編吧,如果是你叔叔,你會不記得他姓什么?你想喝酒的話,可以去酒廠的門市部,就在隔壁,不過,你是小孩子,人家是不會賣給你的?!?/p>

        葡萄酒廠大門東邊的門市部正開著,里邊播放著音樂。小毛朝著門里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里邊的葡萄酒真多,像一個個手榴彈一樣放在一排排的架子上。柜臺里邊站著的售貨員是一個阿姨,她長得特別漂亮,梳著一條馬尾巴辮子,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

        小毛沒有進門呢,就嚇得一溜煙地跑開了。他是搭著拖拉機天黑以后回到余家村的,我們正坐在大核桃樹下乘涼。那天晚上,天上升起了一個大又圓的月亮。小毛盯著山頭的月亮,興奮地告訴我們:“你們曉得吧,我去縣城了!”

        我們聽了都特別意外,好像他去的不是縣城而是月亮上。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去過一次縣城,姐姐去過幾次,卻從來沒有在縣城睡過覺,大大在縣城睡過覺,是他的膝蓋摔碎了,住在縣醫(yī)院里做手術。

        姐姐就問:“什么時候?”小毛說:“就今天,我從縣城打了個來回?!苯憬阏f:“這么快?你以為自己長翅膀了呀!”小毛說:“當然了,我是飛過去的?!苯憬阏f:“你去縣城干什么呀?”我說:“他呀,肯定是去葡萄酒廠了。”

        小毛伸出手,彈了一下我的后腦勺:“算你聰明!你們曉得吧,葡萄酒廠的大門比我們家門前的河還寬呢,他們的大酒桶比我們家的房子還高呢?!蔽艺f:“你就吹牛吧!”小毛說:“誰吹牛誰是孫子,尤其葡萄酒廠的空氣,都和酒一樣香,我吸了幾口就暈乎乎的了?!蔽艺f:“你有本事怎么不給我們偷一瓶回來?”小毛說:“這你就不懂了,小孩子不允許喝酒,所以人家不賣給我,而且我又不是小偷?!蔽艺f:“你的親大大不是廠長嘛,你可以找他要一瓶啊。”

        大大開始一句話沒有說,只是吧嗒吧嗒地抽著煙。聽到我的話,就很生氣地說:“喜娃子你給我閉嘴!還有小毛,你以后沒有事情,盡量少去縣城?!蔽也粫缘么蟠鬄槭裁礇_我發(fā)這么大的火,他說完就回房間睡覺去了,不斷地傳來他的咳嗽聲和翻來覆去睡不著的聲音。

        最后,小毛悄悄地告訴姐姐,葡萄酒廠的隔壁有一家門市部,里邊有好多好多紫色的“手榴彈”。小毛說:“你曉得我在門市部見到誰了嗎?”姐姐很好奇地問:“你見到他了對嗎?”小毛說:“當然不是,是見到了售貨員,她竟然和你長得特別像,也梳著一個馬尾巴辮子。”

        下了一夜的秋雨,把天空洗得干干凈凈,連一朵白云也沒有了。余家村的風也一下子由涼爽變得清冷起來,這樣的早晨,出門放牛的時間要晚一些,因為露水和霧氣大,會把老黃牛打濕。再被風一吹,它的毛會豎起來,就很難過得了冬天。等風多吹一會兒,把露水吹落了,把霧氣吹散了,再經(jīng)太陽一曬,那濕氣就消失了,才可以清清爽爽地出門。

        我起床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家里安靜得出奇。姐姐的房間是空的,應該打豬草去了;小毛的房間拉著窗簾子,他和阿翠在說著什么,不時傳出嘻嘻哈哈、哎哎喲喲的聲音。我把窗戶紙捅了一個窟窿,好奇地朝里看。房間里有點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見兩個人像兩塊被揉在一起的面團。

        聽到窗子外邊有動靜,房間里的聲音馬上停了下來。小毛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抬起手狠狠地彈了我一下:“你想把牛餓死嗎?太陽都爬到頭頂上了!”

        姐姐濕漉漉地回來了,手中提著籃子,里邊裝滿了水淋淋的豬草。我抓住機會,撒腿向著姐姐跑了過去。“他們兩個在房子里親嘴呢?!蔽蚁蚪憬愀鏍?。“你瞎說什么呀!”姐姐說話的聲音很小,生怕被人聽見了似的?!罢娴?,我親眼看見他們還睡在一起?!蔽一仡^指著小毛。

        又過了一段時間,村子里開始收苞谷了。年成不好,地里都是稀稀拉拉的,家里滿打滿算也就收了五擔苞谷棒子,外加幾升黃豆和幾斗高粱。收完莊稼再種上麥子,就應該是小毛分鍋立灶和請木匠打嫁妝的事了。

        有一天晚上,大大從房后的地窖里挖出一缸高粱酒。高粱酒是好多年前釀下的。在余家村再窮的人家,也會在向陽的地里種一些高粱,除了磨一點粉,在正月十五做成高粱圓子吃一頓,其余的高粱全部釀成了酒。釀好的酒也不急著喝,就裝在缸里,然后埋在房前屋后。最好是埋在核桃樹下邊,等個十年八年的,遇到了紅白喜事,或者有貴客來了,再挖出來招待客人。

        大大讓姐姐又做了幾個菜和一盤子油炸花生,再吩咐小毛帶著大雁塔,把族長請到了家里,主持分家的事情和商議結婚的事情。

        其實族長不是別人,正是前邊提到的叔叔。叔叔和大大是一輩的,不是余家村輩分最高的,也不是年紀最大的,但是他懂得的東西多,關鍵是懂得婚喪嫁娶的手續(xù)和風俗,而且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

        叔叔在家里坐下來以后,小毛雙手遞過一根煙,大大則給他倒了一杯酒。叔叔接過酒,并不急著喝,而是放在桌子上:“這酒怕是有十幾年了吧,好香呢。”他說話的時候,那香味已經(jīng)飄滿了房間。大大說:“整整十三年了,是喜娃子出生的那一年釀的,我們院子沒有核桃樹,所以只好放在地窖里?!?/p>

        叔叔就吱溜一聲喝了一盅,然后夾起一顆花生米送進了嘴里。大大盯著我們看了看:“我們這個家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主要是幾間房子,就先給小毛兩間,等家里日子好過了,再蓋幾間得了。至于那些家具也不用搬,現(xiàn)在在誰的房間就歸誰,你們兄弟兩個看看,有什么意見沒有?”

        我有些不服氣地說:“這樣分,不公平吧?” 大大說:“你還小著呢,你得讓著小毛,他馬上就要結婚了。” 我還是不讓步:“我以后結婚怎么辦?”

        氣氛有些僵了,只聽叔叔發(fā)話:“我把話就挑明了吧,你們兄弟兩個雖然不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但是都在這間堂屋給老先人上過香磕過頭,沒有必要為針頭線腦的事情爭來爭去,再大的家業(yè),都是靠人自己去掙的,想當年你大大分家的時候,只分了兩個半碗。為什么是兩個半碗?因為有一個是破的。房子也只有一間,他又蓋了兩間。你們的媽媽死得早,他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們拉扯大不容易。照我看,大大是一家之長,就照他的意思辦吧。”

        “你們別廢話,我不同意!”說完,我氣呼呼地回房間睡了。姐姐跑過來說:“趕緊過去吧。”我捂著肚子說:“我肚子痛呢?!苯憬惆盐彝鹱В骸斑@事情你能拗得過嗎?你想想吧,小毛是什么人?不是計劃生育,他怎么可能成為你哥?說不定哪一天,他就回城了,吃商品糧,住樓房,我們都要跟著沾光,所以你就讓讓他吧?!?/p>

        “那也不行,起碼得分一點給姐姐?!蔽疫€是不同意?!敖憬闶桥畠?,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再不聽姐姐的話,姐姐不如死了算了。”姐姐哭了起來。

        我被姐姐帶回了堂屋,問大大:“牛呢?牛分給了誰?”大大說:“牛會賣掉的,它已經(jīng)老了?!蔽乙宦牼图绷?,從叔叔手中搶過分家協(xié)議書撕了起來:“牛是我放大的,誰敢賣,我就殺了誰!”

        看著那張紙變成了碎片,叔叔嘴里像是有一只彈弓一樣,把一顆花生米從嘴里直直地射了出來。他拍了一下桌子,罵道:“真是一個豎子!”然后爬起來,走了。他走的時候打翻了那壺高粱酒,濃濃的酒香跟隨著叔叔,飄進夜色中去了。

        半夜的時候,我偷偷地爬起床,在牛圈坐了很久。我拍了拍老黃牛:“你倒是睡得挺香啊,是不是夢見母牛啦?但是你的蛋子早被割了,想也是白想。你還不曉得吧,有人要殺你,我會想辦法救你?!睆呐HΤ鰜恚姨统鲆话汛箧i,牢牢鎖住了牛圈。

        但是第二天清早,牛圈的門開著,鎖被扔在一邊,老黃牛已經(jīng)不見了。

        姐姐說:“牛被舅舅買走了,正在村口殺呢?!?/p>

        我氣得直跺腳:“你怎么不阻止呀?”

        我瘋子一樣趕到村口。大核桃樹下已經(jīng)圍了一堆人,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人說:“這頭??瓷先ネΨ?,應該能殺不少肉吧?”有人說:“別看它老了,力氣還大著呢?!?/p>

        我鉆進人群中,看到光著膀子的舅舅。舅舅是方圓有名的牛販子,每次看到人家的牛,兩眼就會放光。他的眼睛特別毒,只要拍一拍牛背,再打眼望過去,就像一桿秤一樣,便能說出牛的斤兩。有一次,他相中了一頭牛,但是牛主人挺賊的,為了增加重量,提前喂了好多豆渣和鹽水,這怎么能躲過舅舅的眼睛啊。起秤前,舅舅使勁地抽了牛一鞭子,牛稀里嘩啦地拉了一堆屎。等過完了秤,和舅舅猜的數(shù)字只差了五兩。從此,人們就叫舅舅“牛半斤”。

        舅舅蹲在地上,拿著尖刀在磨,我們家的老黃牛被拴在旁邊的大核桃樹上。他一邊磨一邊去試刀刃,他不對著樹枝子去試,而是對著老黃牛的大腿。他說,只要輕輕一刮,能刮下一撮牛毛,刀就算磨利索了。

        “把牛還我!”我去解拴牛的繩子。

        “你沒有看見我正在殺嗎?過一會兒殺完了,我把牛膀胱留給你,你吹大了當皮球玩吧。”舅舅把我踢到了一邊。

        舅舅用嘴叼著剛磨好的刀,握住繩子使勁一拽,老黃牛撲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他用繩子綁住四只亂踢的牛腿,老黃牛就再也爬不起來了。舅舅用手摸了摸老黃牛的喉管,確定了下刀的地方,便從嘴上取下了刀。

        我再次沖過去,攔在老黃牛的前邊:“它已經(jīng)懷孕了,你還是殺我吧。”舅舅用刀尖對著老黃牛的襠部,挑了挑,捅了捅,然后笑著說:“簡直是天大的笑話!它是公的,而且被割掉了蛋子,如果能懷孕的話,太陽肯定要從西邊出來,但是現(xiàn)在太陽明明在東邊?!?/p>

        舅舅說著話,刀對著牛的喉管輕輕一挑,牛皮就被扎破了,血開始向外噴。老黃牛一陣哆嗦,我的腦瓜子嗡的一聲就大了,漲痛無比。我從腰上抽下鐮刀,朝舅舅揮舞著撲了過去。

        “這孩子是不是瘋了?。俊彼麛Q住我的胳膊向后一扭,就把我摔倒在地上,然后拿出半根繩子綁住了我的手腳,像提著一只被剁去腿的癩蛤蟆,扔到了人群外邊。

        我躺在地上,在人群的縫隙里,看到老黃牛的一只眼睛。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一下,似乎有一兩顆淚珠子滾了下來。牛的淚珠子與人不同,人的淚珠子是亮晶晶的,而牛的淚珠子是渾濁的,像是奶白色的米湯一樣。隨后,聽到老黃牛哞哞的叫聲,那聲音先是粗壯,最后就變成了尖叫。

        我的手使勁地蹭著,我的腳使勁地蹬著,我的頭使勁地撞著,但是沒有一個人理我。等人們陸續(xù)散去的時候,我看到地上已經(jīng)沒有牛了,只有兩個籮筐里放著血淋淋的肉和骨頭,旁邊扔著一張剛剛剝下來的牛皮。舅舅正在翻著一根大腸,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攤血水,一群蒼蠅興奮地抽動著鼻子,從四面八方嗡嗡地向這邊趕來。

        舅舅很快就把現(xiàn)場清理干凈了,他在離開的時候把牛的膀胱,像布袋子一樣掛在大核桃樹上,然后告訴我:“這是留給你的,趕緊去吹吹吧?!?/p>

        二流子從大核桃樹上跳了下來,他幫我解掉手腳上的繩子:“聽說你的家,全部分給了小毛,最可惜的是一塊玉觀音,那可是你們家的傳家寶,現(xiàn)在正掛在小毛的脖子上,而且牛也被殺掉了,沒有給你留一根骨頭,所以大家都懷疑,你才是你大大撿來的孩子?!?/p>

        “看著你挺可憐的,我再給你出個主意,這次保證把事情攪黃……”二流子淡淡地補了一句。

        “你有屁快放?!蔽业闪怂谎邸?/p>

        “你想想,小毛如果一死會怎么樣呢?”二流子說完話就不見了。

        又過了幾天,大大從外邊請來一個木匠開始打嫁妝。姐姐說什么都不要,但是大大過意不去,給小毛打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順便給姐姐打了兩只箱子和一個衣柜。

        “怎么像打棺材呢?”我指著一堆木板問木匠。“別瞎說,這是衣柜啊?!蹦窘痴f?!耙鹿袷茄b衣服的,棺材是裝死人的,長和寬都差不多。”我說?!斑€是有差別的,木板的厚度不一樣,用的漆也不一樣。”木匠說?!澳阋惠呑哟蜻^多少棺材?”我又問。“記不清了,反正方圓幾百里地方的人,都是睡著我打的棺材入土的,也許我打的棺材睡著舒服吧?!蹦窘痴f。

        這個木匠確實是因為打棺材而出名的。有一次,木匠給一位大媽打了一副棺材,大媽老是抱怨,活沒有干利索,這也不平,那也不合縫。她去世以后,兒女設了靈堂,唱了三天的孝歌,正準備下葬的時候,竟然聽到棺材里邊有人說話。大家以為遇到了鬼,都嚇個半死,只見大媽一腳把棺材踢開,自己從棺材里爬了出來,并且罵道:“你們這些不孝的東西,我只是做了個夢而已,你們怎么把我裝在棺材里啊?”

        大媽后來逢人便說,是棺材救了她的命,不死不曉得,死了才曉得,木匠打的棺材特別好,睡在里邊,氣順,寬敞,一點都不悶,真是舒服得很呢。大媽又活了十七年,在她不斷的夸獎聲中,大家打棺材必請這個木匠,后來打嫁妝干脆也請這個木匠,鬧得其他的木匠只好改行。

        我想,余家村的人還真有意思,每一個人好像都有不同的死法。有人是被高粱圓子噎死的,有人是被房檐上掉下來的瓦砸死的,有人是被青花蛇咬死的,有人是喝老鼠藥死的,我有一個伯伯是掉到茅坑里淹死的。人的死法雖然不同,但是死得都特別意外。畜生和野獸卻不一樣了,這些動物老死的不多,多數(shù)是挨了刀子和棍子才死的。

        “二流子說得沒有錯,人一死呀……什么?!還有被獵人下套子勒死的?!蔽遗牧伺淖约涸絹碓酱蟮哪X瓜子,一下子為自己的想法激動起來。

        我出生的時候姐姐和小毛八九歲的樣子,那一年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我媽媽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別人都是吃奶長大的,而我是吃豆腐腦長大的。大大把豆腐腦裝在奶瓶里,然后把奶瓶放在自己的懷里,冒充我媽媽的奶把我喂大了。

        我媽媽去世剛剛過了三周年,家里又發(fā)生了另一件大事,小毛烤火的時候不小心栽進了火塘,臉被燙成了疤子。據(jù)說野豬油是治療燙傷的偏方,大大跑遍了周圍幾個村子,還拿著棍子滿山遍野地追著野豬到處跑,可惜沒有找到野豬油,也沒有打死野豬。沒有辦法,大大把槽上喂著的一頭半大不小的豬殺了,用豬油給小毛涂了涂,又找醫(yī)生開了一些藥,但是沒有太大效果。最終,小毛還是落下了疤子,大家形容小毛的臉,都說像老戲《鍘美案》里的包公,黑得像燒熟的土豆,半邊臉有些變形,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尤其晚上睡著了的時候,左眼睛半睜半閉,右眼睛瞪得像一個核桃。

        大大十分內(nèi)疚,對小毛格外心疼。等到小毛長大,從中學畢業(yè)了,他就到處張羅著給小毛找媳婦。但是,媒婆子介紹了好幾門親事,都因為“疤子”把人給嚇跑了。人家丫頭傳話回來,嫁給這樣的人,晚上不敢睡覺,即使睡著了覺,肯定也要做噩夢。媒婆子就告訴人家,小毛本來是城里人,親大大是縣葡萄酒廠的廠長,以后不僅要回城里,還會轉成商品糧戶口,誰嫁給了他,跟著就成了城里人,生了孩子也是城里人,說不定還能進葡萄酒廠當工人呢,到那時候不就享福了嗎?但是人家姑娘都說:“不稀罕!”

        小毛眼看著和自己一起玩的小伙子,一個個都娶到了媳婦,有幾個很快還生了孩子;方圓幾個村子的丫頭,一個個都嫁了出去,連小寡婦小傻子也沒有剩下,而他竟然要打光棍,真是苦惱極了。

        小毛覺得媒婆子說得對,如果能證明自己的親大大是葡萄酒廠的廠長,或者能在牛氣沖天的葡萄酒廠找一份工作,那自己的婚姻大事就不用發(fā)愁了。他就又去了幾次縣城。他去縣城之前問過大大,那個副廠長姓什么,但是大大什么也沒有告訴他,只是望著他搖了搖頭:“我提醒過你,沒有事情別去找他?!?/p>

        小毛這一次去縣城,是在過完年以后的3月,那天天氣特別好,通往縣城的山上開滿了黃燦燦的連翹花,小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他的心情也特別好,來到縣城,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就去了葡萄酒廠,跟在一幫上班的人背后,明目張膽地走進了大門。

        他來到辦公樓,沒有打聽副廠長在哪里上班,而是推開了“人事科”的門。有一個胖乎乎的姑娘問:“你找誰呀?”小毛賠著笑臉說:“請問一下,人事科是干什么的呀?”姑娘說:“人事科人事科,就是既管人又管事的,怎么了,你是我們的工人?”小毛說:“那就對了,我是來找工作的,你們招不招工人呀?”姑娘不耐煩地說:“你以為葡萄酒廠是放牛的地方,想來就來嗎?”小毛很快就被人家趕了出來。

        小毛第二次進縣城,已經(jīng)是夏天的時候了。這一次,姐姐告訴他,他的親大大可能姓陳,名字好像叫陳小元,已經(jīng)當了葡萄酒廠的正廠長。那天天氣特別熱,他沒有溜進葡萄酒廠,而是直接找到保安,說自己要找廠長。

        保安說:“我認識你,你來過一次?!毙∶f了一根煙,笑呵呵地說:“大爺,你就放我進去吧,我真的是來找廠長的,不過,我上次騙了你,我找的不是叔叔,而是我的大大。”保安說:“你找你大大?”小毛說:“是啊,不過,不是親大大,而是干大大?!北0舱f:“那你的干大大叫什么名字?”小毛說:“他呀,姓陳,叫陳小元?!?/p>

        這時候,正好有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從院子里走了出來。保安就跑過去說:“陳廠長,你兒子找你。”陳廠長警覺地說:“兒子?我哪來的兒子!”保安說:“我說錯了,是干兒子。”陳廠長說:“誰???”他朝著小毛這邊看了看,然后有些吃驚地說:“是你呀!跟我走吧?!?/p>

        小毛跟著他走出了葡萄酒廠,又走上了一條大街。小毛一直盯著面前這個人的腳步和地上一會兒長一會兒短的影子,緊張極了。這個人和他無數(shù)次的想象一模一樣,留著一個大背頭,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穿著筋拽拽的西服,夾一個黑漆漆的皮包,皮鞋擦得滑光發(fā)亮。他的個子很高,走路特別有力,像是老戲里邊的包公,震得他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小毛跟著他走進了一家小飯館。這個人自己先坐下來,點了兩個菜,要了兩碗面條,然后才說了一句:“坐吧!”小毛低著頭,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那個人盯著他說:“你認識我嗎?”小毛說:“不認識!”那個人說:“但是,我認識你,你叫小毛,是雪花的弟弟對吧?”

        菜很快上來了,是一個回鍋肉和一個土豆絲,他們兩個人都只顧著埋頭吃飯,一句話都沒有了。吃完飯以后,那個叫陳小元的廠長問:“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嗎?”小毛本來想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話全部說出來,但是不曉得為什么,他一句也說不出來:“沒有事情,我就是想來看看……”

        兩個人走出飯館的時候,那個人拍了拍小毛的肩膀說:“我告訴你吧,我不是你大大,你要想叫我干大,那也是可以的?!蹦莻€人塞給小毛兩百塊錢,然后又補充了一句:“你回去告訴雪花,我們有機會一定去看她……”

        這個人說完這句話,在轉身的時候竟然哭了。

        小毛也哭了。他來到酒廠隔壁的門市部,買了兩瓶葡萄酒,再次坐在葡萄酒廠背后的山坡上,一邊看著葡萄酒廠的院子一邊喝酒。那天,他在那里坐到天黑,坐到深夜,坐到天亮,一直坐到太陽再次升起來的時候。

        后來,據(jù)說我的大大也偷偷地去過一次縣城,他是帶著家里的一只老母雞去的。他說,上次去縣城的時候一直住在醫(yī)院里,這次去一定要好好逛一逛。但是大家猜測,他其實是去了葡萄酒廠,也不曉得有沒有見到廠長陳小元,反正他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來任何消息,倒是帶回來了兩瓶葡萄酒。

        在回來的路上,兩瓶酒全部被他喝光了。這是大大第一次喝酒,一下子喝醉了。他提著兩個空瓶子,搖搖晃晃地回到余家村,一家一家地敲開人家的門,直著舌頭說:“哎呀,你們家有丫頭嗎?有丫頭就嫁給我們家吧!”人家就說:“你是真喝糊涂了,余家村全部姓余,把姑娘嫁給你們家,那不是亂套了嗎?”大大說:“嗬,這樣啊,那就當個媒人,老話不是說了嘛,成不成酒三瓶,我就把葡萄酒送給你們做彩禮吧?!?/p>

        大大說著,就把兩個空瓶子往人家懷里塞。人家把酒瓶子倒過來,發(fā)現(xiàn)連一滴酒也不剩,就罵他:“酒個屁!已經(jīng)被你喝空了?!贝蟠笳f:“嗬,這樣啊,那我把瓶子送給你們,你們用來打醬油多好呀!”人家就說:“我們從來不吃醬油,誰稀罕呀?!贝蟠缶筒徽f話了,把兩個空瓶子扔了出去,只聽到砰砰地響了兩聲,兩個瓶子都碎了,碎成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大大一頭栽倒在玻璃碴子上,后來還是被姐姐扶回家的。

        大大一覺睡了兩天兩夜,等醒來以后,話本來就少,從此話就更少了,差不多變成了半個啞巴。只有余家村的人問他:“你帶到縣城去的那只老母雞呢?”他才會回答兩個字:“飛了!”或者獨自一個人在地里種莊稼、在山上砍柴、坐在院子里發(fā)呆的時候,常常嘆一口氣,說出三個字:“唉,飛了!”

        最后,在大大的提議下,終于把換親的事情定了下來。姐姐雪花說是聽大大的,小毛開始不同意,但是大大長嘆一聲,老淚縱橫地說:“你找不到媳婦,我死不瞑目啊!”

        牛被殺了,我只能上山挖藥。我挖藥并不是為了賣錢,而是留著治病,比如柴胡,誰感冒啊發(fā)燒啊,只要把柴胡剁碎,然后放在鍋里一炕一炒,再放在水里熬上一段時間,就是一味很好的藥了。

        槍被沒收以后,我們就用下套子的辦法來打獵。套子是用鐵絲做的,中間打一個活扣,然后在獵物經(jīng)常出沒的地方找一棵小樹,把樹梢壓下來,和套子一起固定在地上。獵物鉆進套子,使勁一掙扎,樹會自動彈起來,把獵物挑到半空活活吊死。

        又一個晴好的日子,我挖藥下山的時候,順便鉆進了一片樹林子,取出提前準備的幾根鐵絲,下了一個大大的套子。這是小毛去柳樹灣要抄的近路,我坐在這條路上看了一會兒天,這時的天是碎的,是被密密麻麻的枝丫戳碎的。

        我回到村口的時候,果然碰到了小毛,他穿著新買的白襯衣,手中提著紅糖、掛面和煙酒,這是按照當?shù)氐娘L俗預備的彩禮。小毛第一次沒有給我“吃毛栗”,而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后腦勺子:“快回去吧,姐姐煮苞谷了?!?/p>

        看著小毛歡快地向著柳樹灣趕去,我提醒了一聲:“你小心??!”小毛回頭笑了笑。我又補了一句:“山上有野豬!”但是小毛走得很快,一會兒就拐到山里不見了。

        整個晚上我躺在床上,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門外,但是除了幾只狗在狂叫之外,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直到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院子外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同時傳來二流子咋咋呼呼的聲音:“雪花雪花,不得了了,出事了!”

        “大驚小怪的,到底什么事情???”姐姐問。

        “小毛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倍髯诱f。

        接下來,二流子沒有再吱聲,只聽到姐姐打了二流子兩下,似乎沒有打在臉上,而是打在了手背上。我的心狂跳起來,暗暗地罵了一句:“狗日的,這套子還真絕啊?!?/p>

        我正忐忑不安的時候,姐姐又回來了,后邊跟著一幫子人,吃力地抬著什么東西。有人說:“眼睛瞪這么大,看來死得挺慘啊?!庇腥苏f:“是活活被吊死的?!庇腥苏f:“活著的時候幾百斤,死了竟然更重了,四個人抬著都吃力。”

        我的心激動了一下,看來我的陰謀得逞了,姐姐不用嫁給瘸子,也沒有人再和我分家了,整個家都成我一個人的了。但是我的心里還有一點愧疚,不管怎么說,小毛還是我的哥哥,雖然不是一奶同胞,畢竟是一起長大的。

        很快,有人又說:“這么重,不把小毛累趴下才怪呢?!庇腥诉€說:“小毛你真行,套了這么大一頭野豬?!蔽衣犞犞?,感覺有些不對,難道死的不是小毛,而是一頭野豬?

        “當時,我看到樹上吊著一個東西,以為有人上吊了呢,細細一看,野豬還活著,四條腿還在不停地蹬著,我本來想一個人背下山,但是實在太沉了,差點就把腰給掙斷了?!贝_實是小毛的聲音。

        “估計是老天送你的結婚禮物,你可要好好地熬一鍋肉湯給我們喝喝,不然到時候我們不給你抬嫁妝?!倍髯诱f。

        “那是肯定的,還有涼拌野豬肉給你們下酒。”小毛得意地說。

        不一會兒,小毛走了過來,掀開我的被子:“你的本事還真大呀,竟然套住了一頭梅花鹿你曉得不?看樣子是吃橡子長大的,肥得不得了,你趕緊起來看看吧。”

        余家村怎么可能有梅花鹿呢?我明白,他把野豬說成梅花鹿,是想故意刺激我。我裝作睡著了的樣子,死活沒有吱聲。等院子里再次安靜下來,我爬起來一看,有一頭野豬靜靜地躺在地上,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我踢了它一腳,然后罵一句:“活該?!?/p>

        姐姐出嫁和小毛娶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被子、褥子和家具都已經(jīng)預備好了,只是兩家辦酒席的錢和嫂子、姐姐需要添置的首飾,都還沒有著落呢。姐姐整天嘆著氣,大大整天吊著臉,只有小毛好像沒事似的,唱著《天仙配》在村前村后轉悠著。他也急,急的是日子過得怎么這樣慢。

        最后,小毛說:“我去背礦吧?!北车V又叫淘金,其實就是偷礦。偷礦的地方在河南靈寶,那里有不少金礦,方圓幾個村子的年輕人,萬不得已的時候,就一起去金礦偷采礦石,然后背下山,賣給別人碾金子。

        小毛出發(fā)的那天早上,大大對著小毛說:“你還是帶上喜娃子吧?!苯憬阏f:“他還小呢,也背不了幾斤?!贝蟠笳f:“他掙的錢可以自己留著?!?我還在生氣,就惡狠狠地說:“我又不娶媳婦,除非掙錢買棺材!”

        大大說:“去河南靈寶,要經(jīng)過三要鎮(zhèn),三要鎮(zhèn)有一個騾馬市場,你不是喜歡牛嗎?你掙了錢的話,回來的時候可以買一頭牛?!毙∶f:“還是買一匹馬吧,馬的力氣大,不僅可以犁地,可以拉架子車,還可以騎著去縣城逛逛?!?/p>

        我曾經(jīng)把老黃牛當成馬,用繩子拴著鼻子,然后騎著它上山下山,但是牛比較倔強,根本不聽話,爬上它的背它就發(fā)瘋。當時就想,能養(yǎng)一匹馬就好了。

        “你們同意買馬的話,我就去?!蔽掖饝?。

        姐姐為我收拾了兩雙布鞋和一件夾襖,把干糧和路費交給了小毛。我第一次出遠門,姐姐一直送到村外,不停地叮嚀:“你要聽哥哥的話,你們掙了錢就趕緊回來?!?/p>

        小毛一出門,話就特別多:“你見過叔叔鑲的金牙齒吧?黃燦燦的,那就是金子的顏色,看到這樣的礦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悄悄地塞進褲襠里。這樣的礦石可值錢了,巴掌大的一塊,蓋幾間房子,娶幾個媳婦,保證沒有問題。在礦井里,你一定要跟緊我,不然迷路了就出不來了;出了礦井,你要狠命地跑,被保安抓住就麻煩了。”

        最后,小毛問我:“記住了嗎?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啊?!蔽衣牭靡磺宥?,但是一點也不想理他。去河南靈寶的金礦,先要翻兩座山,走六十多里路,趕到一個叫三要的鎮(zhèn)上,然后再坐一天一夜的汽車和火車。很快,我的腳磨出了水皰,小毛就不停鼓勵我:“翻過這座山,你就能看到馬了?!钡确^了一座山,他又會說:“到了三要鎮(zhèn),你就能看到騾馬市場了?!?/p>

        在太陽偏西的時候,終于走上了一條大路,小毛和別人商量:“你們看看天都快黑了,我們攔輛車坐到三要鎮(zhèn)吧,我們家喜娃子實在走不動了?!?/p>

        我們坐上一輛拉礦石的卡車,小毛的話就更多了。小毛說:“你第一次坐汽車,快吧?”小毛說:“這是卡車,一次能拉七八千斤的東西,如果拉人,至少可以拉一百個人,我們余家村的人幾卡車就拉走了?!毙∶f:“不過,還是小車坐著舒服,回來的時候有錢了,攔一輛小車讓你坐坐。”小毛說:“你看看,路邊的樹站得整齊吧?像不像當兵的?這是楊樹,直挺挺的不說,每年就可以長幾尺高,哪像我們那里的樹,幾年也長不出幾片葉子。”

        我正想說點什么,卡車像喝醉了酒一樣,突然栽進了旁邊的小河。我的腦瓜子膨脹、膨脹再膨脹,隨著一聲巨響,像爆炸的氣球,一片空白。只聽到哭聲、喊聲、呻吟聲、嘩嘩啦啦的流水聲,在我的頭頂匯成了一片。也不曉得過了多少時間,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切都是顛倒的,云在天上慢慢地飄,卡車的四個輪子朝上。

        人們成群結隊向這邊趕。有人喊:“活過來了?!庇腥撕埃骸八懒?!”我問我們家的小毛呢?剛剛活過來的人說:“沒有看見呢,可能還在水里吧?!?/p>

        “死了嗎?”我問。

        “估計活不了了?!蹦莻€人說。

        我的身上濕透了,渾身顫抖著向停車的地方走去。有人說:“這么小的孩子,就曉得出來掙錢?!庇腥苏f:“你們看看,這孩子多可憐,他哥哥死了?!?/p>

        沿路站滿了人,都是從三要鎮(zhèn)的集市上趕過來的,有的牽著牛,有的牽著馬。他們手中提著籃子,有的裝著蘋果、柿子和核桃,有的裝著蘿卜、青菜和苞谷。他們籃子里有什么就抓什么向我的身上塞。我的身上一會兒就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有好多東西我還不認識,不曉得它們叫什么名字。我想到了二流子的話:“小毛死了,什么都是你的了。”

        我真想問問他們,這里離騾馬市場有多遠,買一匹馬需要多少錢,但是我忍住了。我不停哆嗦著,這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因為太冷,特別被秋風一刮,我哆嗦得像樹上的葉子。我也不想睜大眼睛,眼睛睜得太大的話,心里的興奮就會被人發(fā)現(xiàn)。

        在醫(yī)院里,看到穿著白衣服的人,我就不停地喊:“我的頭好痛啊。”其實這種痛是我的腦瓜子不停膨脹的原因。白衣服就給我量體溫,給我打葡萄糖。我想,糖果都那么甜那么好吃,葡萄糖應該也是好東西。她們一邊給我扎針一邊告訴旁邊的人:“他的哥哥死了?!?/p>

        和那些出車禍的人在一起,我也不停地喊叫:“我的頭好痛,好像要爆炸了?!彼麄儾还苁侨备觳策€是斷腿,都會把最大的鍋盔留給我,把肥嘟嘟的大肉片子夾給我。他們同情地說:“這孩子的哥哥死了?!?/p>

        在醫(yī)院里住了幾天,大大就捎話來了,讓我盡量早點回家。捎話來的是二流子,我小聲地告訴他:“小毛不是我殺死的?!?/p>

        二流子說:“你也沒有那本事!你那天的套子是豎著下的,只能套住四條腿橫著走路的野豬;如果套子橫著下,才能套住兩條腿豎著走路的人。”

        二流子說:“是不是你殺的現(xiàn)在都一樣,小毛死了,房子、你的阿翠嫂子,都是你的了?!?/p>

        二流子說:“你們兩家人已經(jīng)商量好了,說錢已經(jīng)花了,嫁妝已經(jīng)打好了,所以還要繼續(xù)換親,日子定在十月十六日,已經(jīng)沒有幾天了,所以你大大催你趕緊回家?!?/p>

        二流子說:“小毛死了,但是你還活著,他們讓你代替小毛。”

        我終于有些心慌:“我要娶阿翠?姐姐還要嫁給那個瘸子?”

        我這么小,當然不會娶阿翠,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腦瓜子,把二流子一腳給踢了回去。我在醫(yī)院里,還是天天喊頭痛,借機又賴了一些日子。到后來,我再大喊大叫的時候,他們不再給我打葡萄糖了。他們和姐姐的說法一樣,這么小個人,長這么大的腦瓜子,要爆炸就讓它爆炸吧,讓他們一起聽聽響聲。

        我想家了,而且賴在醫(yī)院也沒有什么意思。我裝了幾個又大又紅的蘋果,準備帶回去給姐姐吃。出門的時候,天上還是一個月牙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滿月了,時間已經(jīng)到了十月十五日,第二天就是成親的日子。我想,等我翻過幾座山回到家,月亮恐怕又要彎了,成親的日子早就過了。

        在上路之前,我先去了一趟三要鎮(zhèn)派出所。小毛被人從車底下拉出來的時候,從他的身上找到了兩雙鞋墊子和幾百塊錢,尤其是一塊玉觀音,暫時存放在派出所。

        “你多大了?”警察問。

        “八月初四剛過生日,已經(jīng)十三歲了?!蔽艺f。

        “這么小的孩子就出來賺錢,不容易啊。”警察說。

        “我已經(jīng)長大了?!蔽艺f。

        反正小毛死了,他的東西就是我的東西。我把小毛遺留下的幾百塊錢裝進口袋里,把那雙繡著一對喜鵲的鞋墊子墊到腳下。那塊玉觀音真好看,我捧在手中念一句“菩薩保佑”,然后直接把它掛在了脖子上。

        這是我最富有的時候,我想,回家之前,我還要去一趟騾馬市場。我已經(jīng)打聽好了,幾百塊錢是買不到一匹馬的,但是可以買一頭小牛犢子。這一次,我要買一頭小母牛,把它慢慢養(yǎng)大,讓它給我生幾頭小母牛。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我就有一群??梢苑帕?。我想,趕著一群牛上山,會不會像趕著一團團陽光呢?

        我像一個大財主,搖晃著我又大又圓的腦瓜子上路。在走出派出所的時候,警察抬起頭對我說:“你有一個好哥哥,是他救了你的命?!?/p>

        我說:“這怎么可能??!他被壓在車下邊,哪有空救我呀?”警察說:“當時,卡車在路上打了個滑,然后就翻進了旁邊的河里,卡車里還開著收音機,放著黃梅戲《天仙配》,你想想對不對?”

        警察說:“翻車的時候是你哥哥把你推了一把?!?/p>

        警察說:“因為你哥哥推了你一把,你才落在河邊的沙灘上,成了唯一沒有受傷的人?!?/p>

        警察的眼睛有些潮濕:“是你哥哥出手救了你,你有一個好哥哥,你把這點錢拿回去,好好給他燒幾張紙吧。”

        我張大了嘴巴,蹲在地上爬不起來。我的腦瓜子開始嗡嗡地膨脹,好像真的要爆炸了,我不得不啪啪地拍打著后腦勺哇哇大叫。我強忍著疼痛,邁開步子朝著回家的方向趕。十月十六日應該是一個吉祥的日子,我一定要在這一天到來之前趕回余家村,那里不僅有我的姐姐,有我的大大,有埋在地里的媽媽和哥哥小毛,還有一群麻雀站在村口的大核桃樹上嘰嘰喳喳地叫給我聽呢。

        十一

        故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據(jù)說那個叫陳小元的廠長也已經(jīng)退休了,但是所有的秘密遠遠沒有揭開。其中,姐姐雪花和哥哥小毛,誰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誰才是大大親生的,誰本來應該是城里人,誰原本就是農(nóng)村的孩子,直到前幾年的冬天,大大在彌留之際,才把答案告訴了我。

        但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往往不是答案,而是比答案要漫長得多的經(jīng)過。我聽到大大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不管怎么樣,你一定要記住,雪花和小毛都是你的親人。”大大說:“我對不起你姐姐雪花,你姐姐雪花才應該姓陳……”我吃驚地問:“大大呀,這是為什么呀?”大大說:“我們家沒有一個城里人,小毛如果成了城里人該多好……”

        大大說出這句話以后就咽氣了。姐姐當時不在身邊,答案是我轉述的。我告訴姐姐:“大大說,你和我哥都不是撿來的?!苯憬阏f:“那他為什么說,我們有一個是撿來的呢?”我哄姐姐:“雙胞胎算第一胎,大大媽媽是為了生二胎,如果不是你們呀,我就算是超生的,是沒有資格來到這個世上的?!?/p>

        當時,天空下雪了,好大好大的雪。姐姐像一片雪花片子,淡淡地說:“來不來這個世上,都是我們大家的命!”

        【作者簡介】

        陳倉,70后,詩人、小說家,出版有《父親進城》《麥子進城》等“進城系列”小說集八卷,長篇小說《止痛藥》《浮生》,長篇散文《預言家》《動物憂傷》。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大獎、第六屆柳青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以及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好小說等文學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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