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光之湖

        2024-07-24 00:00:00房偉
        特區(qū)文學 2024年7期
        關鍵詞:小亮

        星星還隱著白光,太湖早上五點就醒了。

        蘆葦蕩里的野鴨和白鷺,早早地叫了起來。初冬的風,有點苦,也有點涼,撫弄在臉上,颯颯的。風的隊伍飛起,趕在鳥之前,檢閱著青藍的湖水。更遠處,銀杏和柏樹站在濕漉漉的岸邊,發(fā)出嗚嗚的應和。

        趙蘭睡不著,看著那封信發(fā)呆。信就躺在飯桌上,在燈光下疲倦地蜷縮著,全是委屈和不甘心。如今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誰還寫信?但這個時候,也許只有寫信是最恰當?shù)摹:⒆铀谜?,姆媽那屋的燈也亮了,問,這么早過去?趙蘭說,收拾一下過去,也不早了。趙蘭想了想,又說,冰箱里的豆腐,用雞蛋煎了吧,魚干是現(xiàn)成的,再熬點雞頭米,孩子愛吃。燈卻熄了,傳來姆媽的咳嗽聲。過了一會兒,又傳出幾句話,勸趙蘭不要太上心,殺人償命,這是古代就有的道理,管得太多,當心受害者家屬恨上你。

        姆媽身體不好,還要給她看娃,趙蘭也愧疚,可沒辦法,誰讓她干了那些事。姆媽也反對她天天忙,雞毛蒜皮,家長里短,不見個成績,也沒啥經(jīng)濟效益,碰上不講理的,還要扯嘴皮官司。

        趙蘭顧不上許多,做就做了。她不做,又能指望這島上誰做?這些事總要有人做,就像春天采茶,初夏結(jié)枇杷,野鴨冬天飛回島上過冬一樣。

        更何況,這一次,如果她不做,過了這個當口,想做也晚了。人就是這樣,不管受了多大罪,吃了多少苦,總要過自己的“坎”,如果不解開孫鵬兄弟倆心里的疙瘩,他們可能會痛苦一輩子。

        匆匆洗了把臉,套上衣服,往外面沖,電瓶車早就趴在院里,趙蘭跳上去,車子冒著煙,躥出,沿著環(huán)湖公路,一路飛馳。天太早,路上沒什么人,晨曦里,有點霧氣,野鴨在頭頂飛過,星星又退了點。有道黑影從路邊樹叢飄出,后視鏡里看不清,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是什么野物?趙蘭握著車把的手心里有了點汗。

        東方冒出點紅暈,太湖閃著微光,風吹湖水,發(fā)出柔和的聲響,有股氤氳水腥,從鼻尖殺進喉嚨。趙蘭的心反而安定了。她從小在這湖邊長大,有水做伴,就不慌亂。趙蘭騎得渾身冒汗。天光大亮了,順著環(huán)湖公路,有幾個騎行愛好者。高檔賽車被蹬成一片影子,倏地從身邊掠過,好似幾只燕子,嚇了她一跳。

        趙蘭抬頭看去,已到了莫離鎮(zhèn)街口,再向左拐,就是中心所在了。她又看到那輛熟悉的雙排黑色皮卡車。車身臟兮兮的,有個高瘦的男人,扎著馬尾辮,靠在風擋玻璃前,大口抽著煙,并沖她使勁地揮手。

        趙蘭心里發(fā)熱,這個馬明煒,真跑過來等她。她本想去中心拿上孫鵬和孫宇做的幾件手工,再從鎮(zhèn)上叫網(wǎng)約車去青田監(jiān)獄。再往后看,又嚇了一跳。孫鵬、孫宇和小亮都來了,齊刷刷地站在馬明煒身后,靜靜地看著她。十幾歲的少年,都瘦,都有一雙大而亮的眼。

        趙蘭生氣了,嗔怪道,信已經(jīng)給我了,還來干什么?

        馬明煒歉意地說,沒辦法,聽說你要去,都要跟來。趙蘭沒搭理他,看到小亮舉著個自拍桿,正比比畫畫的,沉著臉對小亮說,你怎么也同意他們來?他們受得了?你拍什么拍?這些是啥光彩事體?

        小亮訕訕地收了自拍桿,臉漲得通紅,說,孫鵬讓我拍的,說是記錄人生心痛時刻,我們不放到網(wǎng)上的。

        趙蘭說,那也不行,你們過來,家里面曉得?

        小亮說,沒和家里說,他倆四點多就溜出來了,我是五點出來的,等半天了,就想和你說幾句話,說完就回去。孫鵬和孫宇,藏在小亮身后。孫鵬的臉漲得通紅,脖子上青筋都蹦了起來。孫宇抽抽搭搭,抹著眼淚,幾次想抬頭,還是低下了。

        趙蘭嘆息著說,有啥可說的?你們又不能去。

        孫宇囁嚅著,半晌說,姐姐,我想爹爹,我想去……

        孫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你這呆鵝,去干什么?給他收尸嗎?政府會處理。

        馬明煒接過話說,嗯,你們爺爺奶奶都不去,已經(jīng)委托了政府處理。

        “處理”兩個字咬得重,孫鵬重重點頭。趙蘭看不過去,拍著馬明煒的肩說,不要亂軋苗頭,這些事不要和孩子們講。

        馬明煒說,早點晚點,都要面對,區(qū)別不大。趙蘭不同意,她不想看兩個少年難受。小亮也擔心地說,我們是偷著來的,姐姐你也不要說,孫鵬外公說了,他們要敢去,就不認這兩個外孫,還要放火燒了“太湖春”民宿。

        馬明煒有些生氣,搖著小辮,說,這個老頭子,真是小家敗氣,人都要死了,就是送一下,又有啥大不了。我這次還就做主了,你們都一起去!

        孫宇有點高興,急著要上車。趙蘭趕緊攔住,埋怨馬明煒胡攪蠻纏,又摁住了孫宇,摸著他的頭說,你們不該來,不該。

        孫鵬咬著嘴唇,遞過來一個木頭構(gòu)件插起的積木小屋,手掌大小,說,姐姐,麻煩你給他吧,這是我和弟弟做的,我們不能去,大家都難受。

        趙蘭接過禮物,木頭不沉,卻也不輕,構(gòu)件不夠精細,但卯得結(jié)實,上面涂一層漆,費了不少心血。小亮也送了件核雕,是個微笑的大肚彌勒佛,他說,見不得孫鵬兄弟這么傷心,也送個小禮物,讓那個人帶在身上,到了那邊能化解戾氣,投胎做個好人。

        幾人聊了會兒天,天光越發(fā)亮了,太湖也漸漸醒了,野鴨叫聲在頭頂飄過,馬明煒聽到突突的機動船聲音,曉得是老張伯他們護水隊的吸藻船。他們每天準時六點半在凌家渡起船。中心離這渡口并不很遠,早晨安靜,這機器船的聲音,像是準時的鬧鐘一般。馬明煒看到趙蘭發(fā)愣,噴出一口煙,慢吞吞地說,抓緊上路吧,八點半前,他有半個小時見親屬,該說的話,該辦的事,別猶豫,十點多人就要丟命了。

        孫鵬和孫宇哇地哭出了聲,趙蘭的心顫了一下,哭聲如此凄厲,穿透晨曦的陽光,在莫離鎮(zhèn)空蕩蕩的街頭,碎成了一地冰屑……

        趙蘭是個90后,瘦瘦小小,說話輕柔溫和,就是愛哭。她是島上土生土長的“小娘魚”,從小學習好,聽話,人家夸她是“花好稻好”的女子,但趙蘭自己曉得,她犟起來,八頭老牛都拽不回。父母早先是漁民,爹爹因病去世,姆媽上岸,在內(nèi)塘養(yǎng)魚。這幾年歲數(shù)大了,幫著趙蘭帶孩子。趙蘭在漁民小學讀了五年,初中在莫離鎮(zhèn)中學就讀,高中考上遠近聞名的木瀆中學。她后來上了蘇州大學,學商務英語,畢業(yè)后在蘇州園區(qū)外企工作,收入不少,壓力更大,天天連軸轉(zhuǎn),日子寡淡,就動了回家鄉(xiāng)的念頭。

        屁大的島,有什么好回?丈夫不理解。他在臺資企業(yè)跑銷售,早已習慣應酬的生活,現(xiàn)在讓他去小島,雖說是旅游勝地,但晚上八點街面就沒啥人,也沒有多少玩的地方,天天瞅著湖水,就是王母娘娘的天池,恐怕也會心生煩膩。

        你根本不懂島的好,趙蘭討厭別人說家鄉(xiāng)的壞話。從前,島上的確不方便,要出島,先坐船;要進城,就要換了船,再坐汽車,總要半天光景。如今修起太湖大橋,從蘇州市一個多小時就能跑到島上。島上到處是古村落。唐朝的石井、宋朝的佛寺、明清香山幫大宅院,游客都被驚得掉下巴。白魚、銀魚、湖蝦、大閘蟹,還有菱角和雞頭米,沒事擺條船,太湖上跑跑,喝點雨前碧螺春,就是給個神仙也不換。

        可這些東西,丈夫不喜歡,他更喜歡大城市,說的都是“國際時裝展”“名媛慈善晚會”這類梗。夫妻吵了幾次,竟分了手,孩子判給了趙蘭。丈夫也是安徽鄉(xiāng)下人出身,大學在上海,畢業(yè)后在大城市生活。他對鄉(xiāng)下生活充滿了鄙夷,好像他從沒在鄉(xiāng)下住過似的。因為在臺資企業(yè),丈夫還學會了臺灣腔普通話。每當丈夫卷著舌頭,和她說什么“不要這樣子”,趙蘭就感覺渾身長雞皮疙瘩。

        趙蘭哭過幾回,她不后悔。她忘不了那些無拘無束的童年體驗,在湖里撈湖蝦,在蘆葦叢里撿鴨蛋,幫父母收漁網(wǎng),看茶農(nóng)晚上炒茶,幫果農(nóng)收枇杷掙外快,在春天漫天漫地的野花中瘋跑……趙蘭也知道,現(xiàn)在的西島和莫離鎮(zhèn),不是原來的樣子,年輕人跑到城里,只有節(jié)假日才回來。西島說是蘇州和上海的后花園,也是這兩個地方中游客最多的,可島上的開發(fā)項目都是外地商人承包來做。村民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每年靠旅游業(yè)搞些錢,但其實辛苦種茶,養(yǎng)果樹,掙得不多,大頭都讓別人弄走了。西島是離岸島,四周有十幾個小島,那些小島遠離主島,人們生活更艱難,有的地方,甚至十幾年前才通電,至今連閉路電視都沒有,雖也有開發(fā)商搞高檔民宿,但遮蔽了民生問題。

        這些事,一團亂麻,沖到回鄉(xiāng)的趙蘭身邊,把她打蒙了。好長一段時間,她都不適應島上的生活。島上出租車很少,快遞不方便,大點的超市很罕見,晚上八點就漆黑一片,早早進入夜睡節(jié)奏。姆媽也不贊成她回來,嘟噥著說,書讀得傻掉了!趙蘭不聽,去了養(yǎng)老院上班。老人們病病歪歪,有的脾氣不好,她卻能順著他們的心意,陪他們聊天,講笑話。她喜歡和老人一起曬太陽,說說悲歡離合,或者一句話沒有,靜靜坐著,看陽光燦爛,藍天如碧,聽風過樹梢,萬物細語,人心也變得異常安靜祥和。

        有段時間,姆媽勸她說,好好一個女孩,越來越像老人,老手老腳的,將來誰愿再娶你?姆媽總惦記讓她再婚。趙蘭并不想這些,她發(fā)現(xiàn)島上有大量問題。西島現(xiàn)有幾萬常住居民,老的老,小的小,青年人不多。人們都叫西島“老人島”,在外面打拼的青年人,把孩子放在島上,讓老人看管。鎮(zhèn)政府人也少,管的事多,很多撫恤老幼的事做不過來。島上有很多困難戶,包括殘疾人,年紀較大的、沒能力干農(nóng)活的、子女不在身邊的,他們都沒多少經(jīng)濟來源,住不起養(yǎng)老院。她想幫幫那些人,可莫離鎮(zhèn)沒有任何志愿者團隊,也沒有公益社會組織。她咬了咬牙,決定自己先搞起一個。莫離鎮(zhèn)管文教的高委員非常支持她,申請給她劃撥了房屋,還有一部分資金和設備。

        姆媽氣惱地說,小蘭,你是不是搭錯了點?養(yǎng)老院不夠,要跑到島上胡戳?你曉得那些人多難搞?生病的老頭、殘疾人、智障孩子,都沒有錢,嗷嗷叫著等錢用,照顧他們,這是政府的事,你一個女孩鉆進去,骨頭渣渣都剩不下!趙蘭不服氣,嘟著嘴說,公益總要有人做,政府忙不過來,我們做起,帶動大家,事情總會好起來。

        想得美氣!姆媽直拍手,恨恨地說,有空先把我顧看好,不要讓我?guī)湍沭B(yǎng)小毛頭!

        趙蘭有些臉紅。姆媽照顧孩子,幫了很多忙,但她不能為這些放棄自己的想法,她就想找個幫助人的職業(yè)。聽到別人的贊揚,她感到很滿足。她的大學同學,都說她有“圣母病”,這算啥???人活著,總要有點想法,不能心思鉆到錢眼兒里,買別墅,開豪車,出入高檔場所,這些不是她想要的。她真不是清高,她就想安安心心地活。

        準備了幾個月,西島莫離鎮(zhèn)的陽光公益中心總算是開了張。趙蘭帶著四個女老師,在鎮(zhèn)政府撥給的房間里裝修好了陽光公益中心。她用了很多心血,一塊區(qū)域給創(chuàng)傷兒童搞沙盤心理輔導,一塊地方給老年人搞康復養(yǎng)生培訓,還有一塊做辦公區(qū)域和咨詢區(qū)。趙蘭在那片小天地里,高興得手舞足蹈。五個女人共同操持服務中心,負責西島的公益服務。政府撥些款子,還有就是社會捐助。中心開了半年,趙蘭一點點站穩(wěn)了腳跟,島上的商戶大多給他們捐過錢,其中幾個精品民宿老板捐得最多。

        中心迎接的第一批服務對象,是幾個殘疾人。老年殘疾人,有的性情很古怪,總變著法折騰人,一不滿意就要上告,有的還把屎尿抹在身上惡心人。中心的幾個女老師,都有些受不了。趙蘭在養(yǎng)老院待過,曉得門路,引導女孩與老年人聊天。老人最喜歡有人和他說話,聊過去的事。趙蘭告訴女孩,那些殘疾老年人連養(yǎng)老院都住不起,只能由公益組織幫幫忙。他們最大的問題,也許不是傷病,而是孤獨,要耐心地陪伴,幫助他們解決問題,才是關鍵。有些老年人,子女住在城里,最憂心枇杷和茶樹沒人伺候。趙蘭和幾家助農(nóng)企業(yè)商量,免費幫殘疾老人采摘枇杷和茶葉。這讓他們非常開心。她們的工作很忙,除了定點的幫扶對象,還要舉行陽光閱讀活動,找雜志編輯領著殘疾孩子讀經(jīng)典名著,要辦小紅書與抖音號,聯(lián)系助農(nóng)化肥,給特困戶發(fā)下去。

        趙蘭最頭疼的,就是四寶和他的兩個女兒。那天下午,她接到高委員的電話,讓她去南村看看,村民鄧四寶不讓女兒上學了。她急匆匆趕去。南村前那兩棵大樟樹就在眼前,再走幾分鐘,就看到一面衰敗的院墻,墻上長著蒿草。院里有棵大銀杏樹,樹下堆著一人多高的空酒瓶,一個半大老頭,正“矮”在樹下,端著一大碗面條吸溜著。半大老頭也不抬頭,怪聲氣地說,來者何人,還不拜見“太子殿下”?

        半大老頭正是鄧四寶。鄧四寶是個“瘟人”,五十多歲,書沒讀多少,卻喜歡諞口講大話。田也不種,魚也不養(yǎng),早年分產(chǎn)到戶幾畝果林和茶樹,也是稀稀疏疏,高興時擺弄一下,不高興就蹲在墻角曬日頭,一雙大眼瞪得溜圓,專門沒事找事。南村位置偏僻,處于島最南端,旅游資源一般,老板們也不愿投資。村里的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出去上學,到蘇州城打工。村里也越來越衰敗,全是留守兒童和老頭老太,白天也難扯上鬼影。島上干部去村里,只能看到四寶蹲墻角,不過有些“出土文物”的意思了。他見到來人就興奮,他是村里最年輕的成年人,自封“南村寶太子”,大家也跟著亂叫。

        “寶太子”苦熬多年,未娶上“太子妃”。前些年有人介紹了一個弱智女人,他也顧不上頭臉,就領到屋里,孩子出生,才補了結(jié)婚證。女人有些傻相,說話不清,肚皮卻爭氣,生下雙胞胎女娃。女人得急病死后,四寶拉扯兩個女兒,日子過得更糊涂。兩個女兒智力也有問題,誰想到,四寶搞了這一出,要把孩子送出去掙錢。

        趙蘭沒搭理四寶,向屋里看了看,兩個女兒正捧著一個破手機,趴在床上打游戲。床腳有收拾好的行李,看樣子要出遠門。趙蘭有些難過,兩個女孩胖墩墩的,不好看,智力也不太好。大囡智力四級,問題比較大,妹妹小囡基本正常。麻煩的是,如果智力殘疾,可以去特殊教育學校,或申請殘障兒童扶持金,可她們處在正常智力“邊緣”,不算殘疾,班里成績總墊底。趙蘭想,怎樣也要幫她們撐到中學畢業(yè)。

        趙蘭問她們打什么游戲,說是“吃雞”。又問她們,爹爹把她倆送到哪里,大囡說,上海的洗浴中心。趙蘭有些氣,扭頭說,四寶叔,干啥不讓孩子上學?

        費錢哩,四寶搔著頭皮說,學得又差,不是那個料,純粹浪費。

        干啥不浪費?趙蘭說。

        喝酒、抽煙。四寶眼睛冒光,拍著肚皮說,賽過活神仙!吃到肚里才算數(shù),屙出肚子才是走個輪回!

        洗浴中心就有前途?趙蘭問。

        我有朋友在洗浴中心當門童,他和我說了,包吃包住,就是洗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每個月三千元。到大城市見世面,過幾年嫁個有錢人,就有兩筆彩禮了。四寶說到“彩禮”時興奮起來,好像那破院里憑空堆出兩座銀山。趙蘭被他氣樂了,解了包袱,把衣物重新塞回衣櫥,拿出課本,給兩個女孩輔導功課。大囡和小囡智力差點,態(tài)度還好,就是學得太慢,難免讓人心焦。趙蘭的笨辦法就是反復教,不斷重復,才有了點效果。

        美國是“餓買瑞啃”,日本就是“這盤妮子”!記住啦!小囡用漢語在英文旁標注,大聲朗讀。大囡比她還慢,搖著頭說,不對,不餓,也不吃那盤菜。小囡諷刺說,姐,你就是個大傻子,那是兩個國家,不是吃的東西。

        四寶吃了面條,看到趙蘭輔導孩子,就縮在長椅上,笑嘻嘻地刷抖音。趙蘭教完數(shù)學和語文,又拿出平板電腦,讓孩子練習打字。她想讓孩子有點技能,將來開個打印室。四寶看女兒學得認真,臉上有點凝重,哀哀地說,想我四寶太子,當年是高中畢業(yè),也是一條碧活鮮跳的好漢!咋就生了兩個傻女?

        趙蘭顧不上他發(fā)感慨,還是勸他不要送孩子去上海。四寶有些猶豫,在屋里轉(zhuǎn)圈,嘟囔著說,管啥用,還是錢實在,今天不走,就明天送她們走。

        趙蘭拿出個表,讓四寶簽字,說有一萬元困難補助金,幫他申請的,簽了字,要保證孩子上完初中。四寶眉開眼笑,忙不迭地答應,又問咋沒見錢,趙蘭說,這是政府補助,申請下來后,發(fā)到個人的銀行卡。他這才咂著嘴點頭。

        麻煩的事,可不止這些,有時候,趙蘭甚至沮喪到崩潰。

        今年初夏格外干旱,幾十天不下雨,天上掛著毒毒的大日頭,東太湖都要見了底。再不想辦法,茶果樹都要遭殃。傳統(tǒng)的做法,是用高壓泵將水抽到島上灌溉。今年這么低的水位,泵不管用了,要不間斷地用運水車向果園輸送,才能保證作物存活。那些天,除了市里的消防來幫忙,莫離鎮(zhèn)的劉鎮(zhèn)長、高委員、農(nóng)技站的王站長,都親自帶著人上陣,島上凡是能動彈的,能喘氣的,也都上去了。

        公益中心也不例外。趙蘭帶著幾個老師,幫助南村老年果農(nóng)。他們的果園里,果樹都蔫了,間種在果園的茶樹,也卷起了葉子。情況很不樂觀。大運水車都派出去了,農(nóng)技站派了個青年司機,開著拉化肥的雙排皮卡,給他們運水。

        那是趙蘭第一次見到馬明煒,高高瘦瘦,臟膩的工裝,臉上也臟兮兮的。那男人扎著小辮,嘴里叼著香煙,滿臉都是不在乎。趙蘭他們等得心焦,催促他快些將水桶放下。

        催什么催?小辮男丟掉煙屁股,說,東山拉水過來,一個多小時,嗓子都冒火,我還沒喝水呢,倒先給果樹喝。趙蘭有些急,都啥時候了?果樹都要死了!男人看著趙蘭,眼睛亮了,嘟著嘴說,哎喲,哪里來的美女,個子不高,脾氣不小。

        趙蘭心里的火噌噌地冒了出來。她已在南村這片果園苦熬了兩天,眼睛都紅了。這片果園是秦爺爺?shù)?,他八十歲了,左眼失明,只有一個在昆山打工的女兒,早已在昆山安家,也不大管他。如果澆不上水,今年這片果園就算完了,連帶著間種在里面的春茶也完了,秦爺爺沒了收入,日子肯定恓惶。哪里來的青巨頭小無賴,跑到這里扯閑篇?她不管不顧,拉開車門,把小辮男揪下來,拎著領子讓他卸車。小辮男也不生氣,笑嘻嘻地說,保證完成任務,但要讓我先曉得你是哪個下凡的仙女啊。

        男人雖然喜歡耍貧嘴,但答應下來,干活并不慢,身體也壯如大板,不到二十分鐘,就將沉重的水桶卸下,安排了澆灌??粗距焦距降赜窟M果園,他拍了拍手,這才介紹說,他叫馬明煒,農(nóng)技站的司機,要留下趙蘭的微信,方便聯(lián)系。趙蘭本不想搭理他,可看他活兒干得還不錯,公益中心幫著老弱果農(nóng)和茶農(nóng),推廣無公害化肥,早晚少不了和他打交道,就勉強答應了。

        時間長了,趙蘭對這個馬明煒有些了解。他的家在西島旁的木瀆鎮(zhèn),職業(yè)中專畢業(yè),離過婚,沒孩子,歲數(shù)比趙蘭小幾歲。他是農(nóng)技站送貨司機,平日嘻嘻哈哈,還因為扎小辮,被別人起了個外號“馬尾巴弟弟”。因為助農(nóng)業(yè)務,趙蘭常和他打交道。他瞧上了趙蘭,沒事就來糾纏。農(nóng)技站送化肥,都是馬明煒搶著來。公益中心很忙,中午趙蘭他們都吃外賣盒飯,馬明煒就專門挑這個時間來,送點小東西,磨磨蹭蹭。那次,他進門就將一袋面粉摔在地上,笑著說,讓小蘭姐來接,給她送禮啦,面粉給老頭老太們包餃子吃。中心幾個女人見到他,嘰嘰喳喳地圍過來,一個老師說,馬明煒,你可真邋遢,也不換衣服,好面粉也讓你弄得有了肥料味!馬明煒不答,只拿眼向屋里飛,直到趙蘭繃著臉出來。趙蘭拎著面粉進去,卻不看馬明煒,只低聲說,先熄了煙火,這是什么地方,搞這些花頭!

        眾人哄笑,馬明煒吃了排頭,有些慌了,在花壇摁死煙,嚷著說,周末你應下吧,吃新疆烤肉?趙蘭只說再看時間,馬明煒灰溜溜地走了。大家不知趙蘭咋想的,有人說,馬明煒配不上趙蘭,也有人說,感情這事說不好,馬明煒給趙蘭的禮物,她可都收了。趙蘭沒工夫想這些,她要抓緊給貧困的殘疾人尋個新出路,僅僅幫著申請個救濟款,搞些商戶眾籌捐款,節(jié)日送點米面,平時搞些文化輔導,當真不解決問題。高委員是老西島居民,還有幾年退休,他也鼓勵趙蘭,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這個高才生,腦筋活絡,還要幫這些苦人找點新營生。

        西島的確麻煩?,F(xiàn)在要搞生態(tài),鎮(zhèn)上的工廠都遷走了,度假區(qū)也沒有足夠崗位給這些老弱病殘。出島工作也不現(xiàn)實,數(shù)小時車程往返,那些人受不了,如果在市區(qū)工作,他們又無法自理。這可咋辦?趙蘭愁得吃不下飯,可最終想來,還要“因人而異”,身體尚好的老頭老太可以發(fā)揮特長,幫助種植,幫助收果收茶,有手藝的幫他們推銷產(chǎn)品;年老的殘疾人與智障人員,以撫恤為主,不能強求,可以學點技術不高的手藝。對那些年輕的殘疾人,一定要學門手藝。直播是個好方式,不要啥本錢,關鍵要會講。趙蘭自己先開了播,也和別人打PK,先積累經(jīng)驗,再讓公益中心老師帶著這些“西島榮譽軍團”慢慢搞起。

        年輕的殘疾人,還是有很多生活的渴望。有個先天腿殘缺的男生小亮,十六七歲,乖巧懂事。他沒念過多少書,父母雙亡,被哥哥嫂嫂養(yǎng)大。第一次見面,他就緊緊地抓住趙蘭的衣服,甚至激動得要脫出輪椅,他哽咽地說,姐姐,我要活下去,幫幫我吧!

        趙蘭教他學英語,幫他在光福鎮(zhèn)找老師,學習制作剪紙、核雕、竹編等手工業(yè)品。這孩子靈透,沒過半年,已有了些氣象,特別是核雕,有模有樣。在趙蘭的鼓勵下,他還在抖音搞直播銷售,現(xiàn)場加工,現(xiàn)場解說,也能掙出個生活費。這對趙蘭也是莫大鼓勵。小亮沒事的時候,也來中心幫忙,儼然成了中心的小老師,孩子們特別喜歡他。趙蘭不能忘記,她第一次幫小亮直播,小亮拾掇得干干凈凈,就斜躺在一把翠綠竹椅上,手里舉著個彌勒佛核雕。核雕圓潤細膩,泛著黃釉的光芒,彌勒佛開心地笑著,仿佛能了卻人間一切煩惱。小亮舉著核雕,好像舉著有生命的東西,他慢慢地講著,開始有些磕巴,趙蘭向他打手勢,示意穩(wěn)定情緒。他很快進入狀態(tài),越講越流利,手里精亮的小刻刀上下翻飛,如同一只湖岸邊的蝴蝶,跟隨著手的動作,不斷在核雕上一點點地研磨著……趙蘭幸福地哭了,小亮就是一只蛹,在她的幫助下,化繭成蝶。

        然而,不是所有的蛹都能化成蝶,也有變成蛾子的,甚至永遠沉默于繭中。

        趙蘭上了馬明煒的皮卡,揮手讓孫鵬、孫宇與小亮回去。車屁股冒著煙,趙蘭收緊身上的包,按了按,東西都在,只等見到那個男人再說。

        孫鵬不想走,直愣愣地戳在原地,弟弟孫宇卻不哭了,扯著他的衣服,嘟噥著讓回。小亮也說,不要難為趙姐,她知道怎么辦。趙蘭想了想,又走下車,拍著孫鵬的肩膀,鄭重地說,沒讓你們原諒,大人的事,很難說清,只希望你和弟弟不要塞滿恨。恨是容易的,但不解決問題,反而制造新問題,要好好地活,勇敢地面對這個世界的不完整……

        馬明煒敲著車玻璃,不耐煩地說,這么大的孩子,喝不了這么多雞湯。說完,他又指著孫鵬說,我曉得你比弟弟心思重,別想太多,開心地活,為自己!

        孫鵬顫抖了幾下,終于點頭,帶著孫宇往回走。趙蘭對馬明煒有些惱怒,又覺得對男孩也不能太婆婆媽媽,就囑咐小亮,一定要看緊他倆,多多開導。

        搖下車玻璃,趙蘭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昏沉著。馬明煒嘟囔著說,你這女人,啥都好,就是心太軟,看看你搞的這些事,心不硬能行嗎?公益,公益,發(fā)發(fā)救濟當然人人開心,天天和這些泡在苦水里的人磨,還要見生死……

        趙蘭曉得馬明煒是好心,她的這副體貼心腸,容易得到別人信任,也容易讓自己受傷。她主動請纓去見孫鵬兄弟倆的父親,既是想打開孩子的心結(jié),也想讓那個死刑犯父親不留什么遺憾,坦然走向死亡。但說說容易,做起來哪有那么輕巧?她有些后悔這個莽撞之舉,更何況,她沒有得到孫鵬外公的許可。老人家恨死孫鳳舉了。

        他們沿著環(huán)湖公路,二十分鐘,就能到太湖大橋,再向北走,十幾分鐘就能到青田監(jiān)獄。天光已經(jīng)大亮,太陽閃耀在太湖四周,波光粼粼的水面讓趙蘭的心情好了不少。幾只醒過來的野鴨,似彩色琉璃團,順著河水漂流,又一撥一撥地起飛,有黑灰色的雛野鴨,褐色的綠頭鴨,如同一只只彩色的小飛機在皮卡上空飛過。

        申請報告前幾天就打過了,趙蘭與孫鵬兄弟的父親孫鳳舉也通了電話,聽聲音是個內(nèi)向的男人,趙蘭說四五句,他才說上一句,但當她說到要來看望他,男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趙蘭聽到獄警的催促聲與男人的抽泣聲。他說,我等你,就掛掉了。聽男人的律師說,本可以給他上訴,判個死緩或無期的可能性很大。但孫鵬外公不答應,說他們家丟了兩條人命,不判孫鳳舉死刑天理不容。孫鳳舉也拒絕了。他也覺得自己該死,要以死償命,說這樣就心安了。趙蘭對他的事有所觸動,但與一個死刑犯打交道,她也有些害怕,畢竟,男人身上有兩條人命,還都是至親的性命。他是不是個外表沉默,內(nèi)心兇殘的變態(tài)?

        趙蘭胡亂想著,完全醒了過來。車子過了兩道彎口,出了太湖大橋,趙蘭的心又糾結(jié)起來,很多人勸她不要來,就連馬明煒也不同意,他說她這樣的人,見不得生死。她的確是這樣,她也是為打破這個魔咒,才故意挑戰(zhàn)自己。見不得生死,永遠也無法把公益搞好。她不禁想起上個月的那次事故,她緩了許多天,才走出那股絕望的情緒……

        愛夏灣就在島西南角,是片凹進去的水洼。早些年,漁民回家,在這里歇腳,唱漁歌。家人聽到了,就來此相迎。如今生態(tài)改造,水洼弄成了濕地,灣前頭建成了水壩。島上的水,要在此過濾,成了凈水,再排到湖里。大壩水位高,下面是一汪碧藍透亮的湖水,四周還修了環(huán)湖的人工棧道,春夏之際,有仙鶴、天鵝等各種鳥類聚集??蛇@樣的美地,卻成了某些人尋死的地方。

        初冬的風越來越冷,趙蘭趕過去時正是下午兩三點,日頭有些斜了,陽光里也帶著陰冷的氣息。大壩上水聲轟隆響,水花飛濺。誰也不曉得,男孩是何時爬到大壩防護蓋上的。他還穿著那件藍色中學校服,蹲著瑟瑟發(fā)抖,像只發(fā)了病的小野鴨。圍著一大群人,幾個大聲呵斥,勸說,春成只是不應。警車過來一輛,閃著紅燈。島上派出所兩個民警正搓著手,商量解決辦法。據(jù)說,男孩已經(jīng)在此站了兩個多小時,是他的班主任發(fā)現(xiàn)的。那個跳著高罵人的,是男孩的爹爹;蹲在地上抽煙的,就是他的班主任。幾根煙蒂散落在雜草邊,愁苦地縮成了一團,散發(fā)著焦臭、黏著的味道。

        趙蘭想沖過去,卻被警察攔住。她只能拼命沖著男孩揮手,希望他能注意到。男孩是前些天來到公益中心的,他是莫離中學初三的學生。當時他正準備跳樓,五層樓蠻高,未等他準備好,就被老師救下,送過來做心理輔導。男孩的父親很早離了婚,在市里賣衛(wèi)浴配件,母親去了外地。男孩從小跟著爺爺奶奶,性子孤僻。他成績中上等。接近中考,老師只是說了幾句,他就想不開。趙蘭支走老師,細心開導他,這才零零碎碎知道了他家里的情況。原想著做個干預方案,重點輔導,誰料不過幾天,他再次尋死。

        死你都不怕,還有什么困難能難住你?趙蘭大聲說,你走回來,咱們好好地聊,就咱們兩個,可以嗎?男孩抬起頭,顫抖著說,姐姐,我好辛苦,很抱歉。

        他跌進了湖水里。他瘦小的身體好似一塊凍僵的琥珀,滑溜溜地沉到了湖水中,被掩蓋在大壩轟轟的水聲里。一只蒼鷺在壩頂飛過,它的腳又細又長,在冷冽的陽光下閃著銳利的光。趙蘭只覺得胸膛有股東西炸開了,彌漫到筋肉和血脈各處,嘴里發(fā)腥,她不顧一切地要沖入湖中。她從小在湖邊長大,她不信,這仁慈的湖能收了男孩的命。不該如此。

        幾個男人沖下去救,壩上水位高,浪大,沖得又急,等人們救上來,男孩已沒了呼吸。男孩父親傻了眼,直愣愣地跪在地上。班主任流著淚,抽了自己幾個耳光。男孩最終被抬走,趙蘭只能呆坐在湖邊,公益中心的人勸她回去,小亮拄著雙拐,憂心忡忡地陪著她。小亮說,蘭姐,有些人生下就含著金鑰匙,我生下就拐著腿,這個弟弟想來性格就是如此,咱們能救助衣食,教會手藝,可他一心求死,咱們也沒法子呀。趙蘭搖頭說,你還小,不懂。小亮還想說點什么,也被趙蘭趕走了。

        天色愈暗,人都散去,一抹鐵銹般的夕陽退卻,湖水濕漉漉的氣息爬上來,在腳邊不斷纏繞。趙蘭看得有些癡,第一次對自己的工作有了懷疑。她做這些有用嗎?到底能不能幫助別人?公益事業(yè),難道只是個麻煩的笑話?

        肩膀上沉了一下,趙蘭扭頭,發(fā)現(xiàn)馬明煒不知何時來了,拍了她的肩膀。馬明煒還是穿著邋遢工裝,身上冒著化肥的味道。這小子就大剌剌地坐下,抽著煙,說是到了公益中心,聽說這邊出事,就趕了過來,勸她不要多想。

        你說不想就不想?趙蘭沒來由地發(fā)火,說,那是一條命!這么年輕,在我的手上走掉了!

        馬明煒嘆了口氣,掐掉煙屁股,盯著趙蘭,一字一頓地說,不要犯傻!不是在你手上走的,是在混賬老天爺手上走的。

        趙蘭搖著頭,心里有了點動搖。馬明煒又說,老天要收人,不會看你是老人還是小孩。都像你這樣攬事,那個班主任不是要愧疚得自殺?

        我要是多給他做點心理輔導就好了,我能救他的。說著,趙蘭哽咽了。馬明煒臉上玩世不恭的樣子少了,有點疼惜地說,輔導嘛,就是開導,我覺得你也需要輔導,你有時太犟,較個針尖尖。我不是插爛糊,你要開導別人,總要說到人的心里。

        那你說說看,趙蘭被他氣笑了,我怎樣才能不較個針尖。

        人活世上,總是辛苦的。就怕與人家亂比。那個小弟弟家境不好,希望學習上冒頭,又太著急,進了魔障。人要寬慰自己。我這個貨郎,多送一單化肥少送一次面粉,其實都不打緊,路程早晚要跑,慢慢送起,也慢慢找到樂趣。一袋子化肥,砰地丟在屋邊和田里,我就想,又少了點分量,可以早點兒回去耍,自然歡喜。再看到果農(nóng)拿到無公害化肥笑個不停,也覺得做了點功德。人不能總想往前趕,前面是趕不完的,多少前程是夠?

        趙蘭沒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憊懶的家伙,居然也有著一番人生道理。馬明煒說的話并不高深,但聽著舒心。她說,公益的事,還能搞下去?馬明煒哈哈笑著說,當然,你搞了好些功德啦,小瘸子對你崇拜得緊,你可不能撒手不管。

        不許叫小亮瘸子!趙蘭吼道,覺得有了力氣,狠狠掐了馬明煒幾下。又感覺這樣不好,臉先羞紅了。

        從那天起,趙蘭和馬明煒的關系才變得親密,兩人也約著吃個飯,去湖邊散散步。馬明煒看上了趙蘭,對她有孩子也不在乎。一來二去,他們的事傳開了。姆媽也半真半假地問過,趙蘭只說比較談得來,還沒到談感情的地步。

        這樣一個古怪的男人,為何會喜歡她,還不在乎她帶著個拖油瓶?趙蘭在鏡子里照照,自己不自信起來。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眼角有了魚尾紋,生過娃后,肚子也有點發(fā)福,如今已算不上“彈眼落睛”的美女,只剩幾分殘存風韻。想到這里,她莫名地對馬明煒有了警惕。我可沒時間和他亂來,她對自己說??刹恢獮楹?,心里又有些甜蜜。

        那天下午,她第一次見到了孫鵬與孫宇。大囡和小囡恢復上學,有了空閑,四寶就帶著兩個女孩來公益中心輔導。他每次來,都騎著那輛破三輪車,他的車技不好,看得人心驚肉跳。趙蘭聽別人說,四寶有訛人的習慣,前幾年幫親戚收快遞,腿跌破了皮,就不屈不撓地討要,生生地弄了一千塊。她也看出來,這人不很壞,但喜歡混強勢,搞洋盤,弄些小便宜。趙蘭很擔心四寶那輛破車出點事故,要算在中心頭上。但這些心思,又不好明說,只能擔心著。果不其然,那天在中心,四寶居然就和兩個少年廝打起來。大囡別看傻,力氣卻不小,也幫著老爹又咬又撓。那倆少年一個高一個矮點,看眉眼像親兄弟,可都擰著眉毛,發(fā)狠的樣子。小亮拉開他們,也被其中一個大點的少年推倒在地,中心亂成一團。

        趙蘭和幾個老師一起才分開了他們。倆少年是剛被送到中心的,趙蘭還沒來得及過問,都不知他們的名字,只讓其他老師帶他們先登記,做做手工,打算等輔導課結(jié)束再仔細詢問。她只能問四寶究竟為啥。四寶氣哼哼地罵道,小赤佬!不過瞟了他兩眼,說他弟弟比大囡還笨,一個手工都搞不定,他居然啃我的手!賠錢!

        我爸殺了我媽,你還敢把我怎樣?高個少年突然發(fā)出瘆人的號叫。

        世上的幸??偸瞧狡降模恍矣袝r來得卻毫無征兆。那些身處不幸的人,多半是蒙的,不曉得自己的苦,只有和別人在一起,才顯得更加不幸。

        孫氏兄弟剛被送到中心,就成了重點幫扶對象。趙蘭的一顆心都撲在了他們身上。孫鵬個子高些,較強壯,易激動,有點事就奓毛,對外界非常敵視。孫宇很蔫,不像十幾歲的少年,總縮在角落,不敢看人,像個冬天的小刺猬,被人一嚇就喊“救命”。孫鵬總護著孫宇,只要公益中心的其他人對他們表示出一點看法,他都要跳出來和別人廝打。

        趙蘭和心理醫(yī)生聊過,她覺得弟弟恐懼感強,心理創(chuàng)傷很深,但心理醫(yī)生認為哥哥孫鵬問題更大。他經(jīng)常發(fā)噩夢,對他人也有攻擊性。趙蘭只能慢慢開導,可他總是木訥地點頭,不想有過多交流。

        她真正走進孫鵬的內(nèi)心,是在一個多霧的早上。那是周末,孫鵬和孫宇來心理輔導。孫鵬心不在焉,目光游移,中午吃飯也只吃了一點。趙蘭買了孫鵬喜歡的醬牛肉,趁著吃飯后大家休息的空當,悄悄塞給他。兩人坐在中心旁邊鎮(zhèn)稅務所的籃球場上,湖面上的霧氣飄到球場上,能見度不高。趙蘭輕聲和孫鵬說話,看著他吃牛肉,孫鵬吃完了,突然說,姐姐,我要和你說說那天的事,要聽嗎?孫鵬的父親,是在一個冬天的早上突然動手的。趙蘭不想讓他回憶那些事,但無法阻止。孫鵬說,姐姐,我只要想到就必須說,要不然我會瘋的。趙蘭只能同情地點頭,聽他講述。

        那天也有霧,霧遮了我的眼。如果那天沒霧就好了,說不定我能救下姆媽。孫鵬說。他每次想起那件事,眼前都仿佛飄起一團霧氣。半年前的一個早晨,天起了霧,他睡得迷迷糊糊,聽到父母在客廳爭吵。吵架聲音很大,他隔著墻,都能聽到姆媽尖厲的嗓音,如同血紅的刀劃在藍色玻璃上,有一種黏稠包裹的鋒利。刀子捅在我的耳朵眼兒里,耳朵疼。孫鵬說,爹爹的聲音是喑啞的,極力壓制的,時斷時續(xù)。孫鵬爬起,打開陽臺窗戶,霧氣殺了進來,毫不留情地將他籠罩,讓他窒息,他甚至看不清身邊小床上還在沉睡的弟弟。他很快又聽到花瓶破碎的聲音。那是姆媽最喜歡的彩色花瓶。接著,他聽到父親的低喝,母親痛苦的呻吟,家具倒下的碎裂聲。他不能再等了,因為他知道,姆媽和爹爹吵架,通常要延續(xù)半個小時以上。但這次不同,這次戛然而止,似一根琴弦,突然被一股大力扯斷。他惶惑,揉著惺忪睡眼,推開房門,迎面就聞到血腥氣。他想吐,強忍著挪動到客廳,地上變得很濕滑,他差點摔倒,扶著墻壁,很快摸到了姆媽帶著血的手臂。

        他們家住在靠近環(huán)湖公路的一個村。家里開著民宿,家人平時住在二樓,孫鵬外婆和外公住在隔壁房間,一樓用來招待客人。天雖然亮了,但湖面霧氣大,客廳沒點燈,孫鵬摸到母親后嚇得大叫,姆媽軟綿綿地躺著,滿地都是血,像雨點打濕了身體,她的身上都被血洇透了。孫鵬叫了好些聲,父親沒有回應,他蒙眬地看到,外婆也走了進來。外婆看到姆媽,大吼著打電話。接著,就是一團影子撲過去,有什么亮晶晶的東西不斷地拍在外婆身上,外婆也倒下了。他要救外婆,外公跟過來,攔在了前面,將他護在身后,使勁喊著,小鵬快跑!他早蒙住了,哪里挪得動手腳。那團影子,又撲過去咬外公。外公拼命救下他,拉亮了燈,他才發(fā)現(xiàn),那團鬼影居然是父親。他渾身是血,臉上的眼淚沖淡了血,在臉上留下一道道淺淺的白亮的涎跡。爹爹總是沉默寡言,也疼愛他們,不知為何,那天他變成魔鬼,很恐怖。他喃喃地說道,一起走吧,不值得活了……他很想問爹爹,這是為什么?他根本張不開嘴,眼睛被四處飛濺的血蒙住了,他看不清,眼前只是一片霧蒙蒙的血紅色。突然,他聽到耳邊有玻璃碎裂的響動,他曉得那是陽臺門窗,好像什么沉重的東西要飛躍而下。

        那天孫鵬足足講了半個小時,哭一會兒,說一會兒,停上半晌,再抽抽搭搭地哭,哭完繼續(xù)說。趙蘭的心都碎了,這孩子心里填了多少黑暗記憶?她要一點點地將那些記憶抽離出來……想到這里,她摸了摸孫鵬的頭。孫鵬怔怔地看著,突然說,姐姐,你像我的姆媽。我和小宇再也沒有媽媽了。

        事后趙蘭了解到,孫鵬父母經(jīng)營民宿,日子過得不錯。時間長了,女人迷戀打牌,認識了個中年牌友。這人有錢,喜歡說瘋話,勾引女人。女人和他攪在一起,孩子不管,飯也不做,天天鬧離婚。男人是個老實頭,想著忍忍過去了,女人不依不饒,非要離,偷偷把家里的錢轉(zhuǎn)到別的地方。那天早上,兩人爆發(fā)爭吵,男人用菜刀殺死了妻子和丈母娘。孫鵬的外公用一條手臂擋下男人瘋狂的砍劈,胳膊都露出了白骨。男人看到家里一片狼藉,清醒過來,悔恨不已,就想跳樓,卻意外掉在樓下的預制板上,撿了一條命。

        孫宇睡得沉,醒來時父親已跳樓,他看到滿地的血和血泊里的姆媽,當場嚇昏了。倒是孫鵬,目睹了這個慘痛的過程,險些被失去理智的父親帶走。外公出院后,也患上了重度抑郁。他們都從那間“太湖春”民宿搬了出來。慘案之后,外公一見到孫鵬的爺爺奶奶,就發(fā)脾氣罵人,說永遠不想見到殺人兇手的父母。孫鵬兄弟只能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兩個老人身體不好,管不了兄弟倆,只能懇求公益中心幫忙。平時倆孩子放學來寫作業(yè),趙蘭幾個人都幫著輔導。暑期他們整天待在這里,趙蘭進行心理干預,讓他們?nèi)谌肫渌⒆拥娜后w。

        他們要多出去玩,馬明煒很同情孫鵬兄弟,我有空帶他們釣魚,摘枇杷,小孩子心性沒定,心里藏著冰,多出去跑跑,多交幾個朋友,就化開了。

        夏天來臨,湖水易長藍藻。太湖禁漁,很多船民變成撈藍藻的護水人,收入不高,但比較穩(wěn)定,也沒有離開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西島護水人,大多集中在水務公司三大隊。馬明煒原也在三大隊干過水務,和老船民都熟,就帶著公益中心的孩子做義工,在湖岸邊撈藍藻。碼頭明代就有了,一堆粗大青條石緊密貼合,直直地延伸出岸邊,出腳倒是方便。岸邊有個小土城,相傳是太平軍的瞭望所,左下首有天妃宮。太湖沒有祭媽祖的慣例,清代太湖巡檢司有個福建的官,當了二十年巡檢,任勞任怨,造福百姓。他是客家人,信奉媽祖,死后大家紀念這位福建好官,在碼頭旁修了天妃宮,讓這個可憐男人的魂魄,在故鄉(xiāng)的神仙那里找到了安慰。如今太平軍瞭望所成了土堆,天妃宮也經(jīng)歷了幾次重修,只有那碼頭,至今人們還用著,給護水人上岸做歇腳地。

        馬明煒這人松松垮垮,可心很細致,每次帶著孩子們?nèi)ネ?,都讓中心其他女老師跟著,絕對保證安全。護水人都是前一天先看天氣預報,定時出去撈藍藻。藍藻長得瘋,像森林里望不到頭的綠葉,又好似一層層綠油油的頭發(fā),看得人心里膩歪。藍藻長得非???,水質(zhì)被破壞了,人也就不能喝了。

        護水人坐在船上,唰地展開大桿子,桿子前頭綁著網(wǎng)兜,劈頭蓋臉地罩住藍藻,猛地甩起,它們就乖乖地到了船上的水箱。有經(jīng)驗的護水人還能像捕魚一般,飛也似的抄掠過水面,把藍藻圍進去。后來三大隊購進了吸藻船,效率大大提高。但還是有護水人喜歡自己撈,順便舒展筋骨,機器用得太猛,反而不那么開心。

        小義工們的任務,是將堆在岸邊碼頭的藍藻裝到罐車上,罐車再統(tǒng)一拉到島后方污水處理站。開始,他們做得緩慢,裝藍藻的桶,搖搖晃晃,弄灑了好幾回,都潑濺在了衣服上。小亮腿腳不好,便在碼頭旁給大家錄制視頻,說要現(xiàn)場直播,順便介紹下古碼頭。大囡和小囡手腳最慢,兩個胖姑娘笑嘻嘻地把藍藻涂在彼此臉上,湖腥氣熏得大家想吐。這些孩子,有的殘疾,有的智力存在缺陷,身體情況較好的只有孫氏兄弟,他們成了主力。找了兩根繩子,一條粗木棍,兩個少年就用繩子拴了桶耳,抬著桶走,藍藻很少冒出。兄弟倆得到大家的關注,干得更起勁了。當然,馬明煒也不是真帶孩子出力,主要以體驗為主,旁邊也有工人幫著干。只用幾個小時,藍藻都被弄走了,湖面眼見著干凈了不少,小魚蝦都冒出來喘氣了。

        護水人里有個老張伯,六十多歲了,精瘦得像條大黑魚,滿臉褶子,也不肯休息,天天都要下湖。他說盼著早點兒治好太湖,重新回來當漁民。老張和馬明煒熟,眼看日頭偏西,招呼馬明煒道,馬尾巴弟弟,你和娃崽歇了吧,謝謝幫忙!

        馬明煒丟了手套,半躺在岸邊的草坪上,招呼孩子們?nèi)バ菹?。趙蘭坐在他的身邊。馬明煒的長頭發(fā)扎了起來,大口喘著氣,工裝沾著一大塊藍藻污漬,他也不管。趙蘭笑著說,你是真窮,還是裝腔調(diào)?總穿件藍工作服。

        馬明煒閉著眼睛說,懶得換,沒的意思,搞花頭做什么,人真實點好,我不騙人,人也別想騙我。

        你這樣愛算計,也來做奉獻?趙蘭故意說。

        馬明煒搔著頭皮,笑道,哎喲,跟你這個小娘魚在一起,盡做些燒老本的買賣。

        趙蘭說,你可以不來。

        馬明煒嘆了口氣,說,不知為啥,工作時只想趕快搞完好回去喝老酒,在這里做義工反而樂陶陶的,是不是有點賤兮兮?人活的就是心安吧。馬明煒繼續(xù)說,年輕時想干大事業(yè),見很多人,去很多地方,等有些閱歷了,才曉得心安最重要。

        趙蘭盯著他說,你這人嘛,奇奇怪怪,肯定有很多事。

        馬明煒說,故事肯定有,時機對了,才對你講。

        正聊著,碼頭邊有人喊,聲音尖厲,似乎不太對,說是有人落水。馬明煒反應快,翻身躍起,朝著碼頭狂奔,趙蘭慢點,只能追著馬明煒跑。他倆一前一后到了碼頭,只見泛著藍藻的湖水冒著氣泡,拴吸藻船的纜繩散了一地,護水人老張脫了上衣,搓著臉,正要跳到湖里。岸上小亮丟了拐,急得大哭。馬明煒想都沒想,就一頭扎到湖里,比老張還快。趙蘭剛想張嘴,孫鵬一聲不吭,也跳了下去。趙蘭蒙了,孫宇拉著她的袖子,啞著嗓子說,我哥水性好,別擔心。趙蘭想問咋回事,老張呵了聲,娃娃們別添亂。就從吸藻船上溜入水,身上捆了粗繩。公益中心兩個女老師也抬著個竹竿過來,急得說,大囡掉水里了!

        那天也該著出事。小亮在岸上拍視頻,幾個公益中心的老師并沒參加勞動,就在碼頭岸邊盯著學生。大囡與小囡干活挺認真,休息時兩個胖丫頭看到湖邊生了荷花,粉嘟嘟地開得正美,就想去摘。大囡更胖些,身子沉重,眼神還不好,失腳滑了下去。小囡嚇得臉發(fā)白,說不出話。幾個老師正在喝水,也沒看到。小亮先看到,大喊了起來。老張伯靈醒,正要下去救,大家就都趕到了。

        折騰了十分鐘左右,大囡被撈了上來,幾人水性都不錯,但馬明煒和孫鵬都太急,大囡又掙扎得厲害,差點把他倆拖下去。反而是老張精明沉穩(wěn),手薅著頭發(fā),那邊繩子拉扯,很快就成了。幾人上岸,孫鵬也嗆了水,嘔吐不止。大囡卻沒了動靜,馬明煒趕緊讓老張拍打后背,又做人工呼吸,好一番折騰后,只聽得哇的哭聲傳來,大囡這才還了陽。趙蘭摸著大囡發(fā)青的臉,心里一陣后怕,也為自己的決定后悔,好好的上碼頭干啥?她趕緊又安撫孫鵬,孫鵬吐了幾回,臉上卻不見痛苦,反而是一種自豪的表情。他咬著嘴唇,低吼著,姐姐,我不怕了!我不怕死,也不怕那些嚇人的鬼東西,我能救人,還有用!趙蘭抱緊孫鵬顫抖的肩膀,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為他的勇敢而感動。

        馬明煒也緩過勁,脫下濕漉漉的工服,歉意地說,對不起,真不知會這樣。趙蘭有心責備,但看到他剛才奮不顧身地救人,也張不開嘴,只能扭頭謝了老張。老張淡淡地解開繩子,擦了擦臉,說,不打緊,護水人不只撈藍藻,也救人。

        出意外的人很多?趙蘭有些詫異。

        老張說,你不要以為我是老百腳,沒的什么用,落水的游客,尋死的人,每隔一段時間總冒出些。還有些女網(wǎng)紅,不曉得氣象,大浪的雨天也來湖邊拍視頻。太湖可是好玩的?風平浪靜,它和和氣氣,轉(zhuǎn)個臉,就是湖翻人滅。我當了幾十年漁民,又當護水人,見到溺水的可多了,運氣好是救人,運氣不好,就是撈尸嘍。

        老張絮絮叨叨,趙蘭沒聽清,指揮老師們將孩子集中,挨個點數(shù),怕再出什么意外。好在大家都在,大囡也沒啥大問題,正喝著熱水,嚷著要回去吃油餅。大家正在等馬明煒去開那輛雙排綠色皮卡車,四寶卻不知哪里得了消息,冒了出來,揪住趙蘭的頭發(fā),劈頭就是一拳,嘴里亂罵著,狗戳的,害我的大囡,我要你賠掉短褲!

        場面又混亂了。四寶個子不高,胳膊像根麻稈,那天不知咋的,力氣大得出奇,死命纏住趙蘭。馬明煒拉住四寶,呵斥他說,蘭姐的公益幫了你多少?這次純是意外,你別耍光棍!

        四寶叉著腰,罵道,公益?zhèn)€屁!你們是鴨屁股里掏金,異想天開,亂墳頭上扮仙女,裝模作樣!大囡被你們差點淹死,我養(yǎng)姑娘辛苦的,要賠償損失!四寶眼睛亂轉(zhuǎn),惡狠狠的。他是個“銅鈿眼里翻跟頭”的主兒,日子過得糊涂,弄錢的心眼卻比誰都多。他張嘴就要一萬塊,如果中心不答應賠償,他就帶著女兒跳湖。大囡看到爹爹怒罵,嚇得大哭,幾位中心的老師也拉不住四寶。趙蘭早曉得他有訛人的習慣,不想今天發(fā)作在這里,有些慌了神。還是馬明煒沖到前面,扭開了四寶的胳膊。四寶揮拳打去,馬明煒不躲,拳頭砸到眼角,登時開裂,流出了不少血。

        四寶見流了血,也愣住了。馬明煒也不擦血,就讓血糊了左眼,笑著說,今天到碼頭做義工是我的主意,四寶叔你多打兩拳,這事和趙蘭沒啥關系。

        四寶高高舉著拳,卻遲遲沒有再落下。

        天光完全放亮,一切清晰可見,路邊的紅楓、櫸樹和銀杏樹,不斷變換著色彩,清冷的肅殺,預示著冬天的威力。霧散去后,天空澄凈,沒有一絲云彩。趙蘭醒來,車窗外的藍色指示牌顯示馬上就到青田監(jiān)獄了。

        監(jiān)獄的管教說,孫鳳舉剛從看守所轉(zhuǎn)來時,情緒很低落,幾次尋死,管教不得已把他關進了特別禁閉室。那里四面都是黃色泡沫包裹,用來拯救吸毒、自殺的罪犯。趙蘭沒見過他本人,但看過照片,是個抿著嘴,神情萎靡的中年男人,刀條臉,乍一看,和孫鵬有點像。自從她申請死刑執(zhí)行前的探視,已有大半個月。核準下來,趙蘭又有些后悔,就拉上馬明煒蹚這趟渾水。馬明煒不贊成探視。他說,孫鳳舉父母都不來送兒子,你一個外人憑啥惹這種晦氣??伤懿蛔≮w蘭軟磨硬泡。趙蘭說,這不僅是為了讓孫鳳舉安心上路,也為了兩個孩子的將來。孫鵬和孫宇成年后,父母這件事就是扎在他們心里的刺,有痛苦,也會有遺憾。她想讓他們的未來少一點遺憾。

        馬明煒把車停在監(jiān)獄停車場,去門口接待處填單子,接著是安全檢查。等了一會兒,有獄警領著他倆穿過幾重門,終于在一間屋見到了戴著手銬腳鐐的孫鳳舉。他看起來氣色不錯,好像比照片上胖了點,情緒比通電話時也穩(wěn)定了許多。趙蘭從包里摸出一包中華香煙,一瓶西島產(chǎn)的冬釀酒,一袋風干青魚與醬排骨,還有公益中心自制的米糕團。這些東西,趙蘭合計了半天,西島老話說“死前一根煙,黃泉有路見”,有香煙抽抽,臨刑時心情會緩和。冬釀酒、糕團、魚干和排骨,都是西島土產(chǎn),走之前吃點,魂魄也會眷戀家鄉(xiāng)。孫家父母說身體不好,不來送他了,給男人帶來件黑色夾克,一雙新皮鞋,希望他能體面地走,下輩子也做個體面人。孫鳳舉收了衣服,放在一邊,拿出兩支黑鋼筆,讓趙蘭轉(zhuǎn)交給兩個兒子,希望他們好好學習。鋼筆是托管教買的,買鋼筆的錢也是找管教借的,孫鳳舉讓趙蘭墊付上,他寫了欠條,回頭和他的父母要。

        說了會兒話,孫鳳舉鞠躬,說,實在抱歉,讓你跑來跑去。趙蘭有點緊張,孫鳳舉的手銬和腳鐐較新,上面有機油味和金屬的氣息,讓她想嘔吐。馬明煒接過話,說,小蘭姐是公益中心主任,負責兩個孩子的心理干預,時間不多,還有啥話,趕緊說,我們幫你轉(zhuǎn)達。

        孫鳳舉眼神黯淡,手指輕動,手銬發(fā)出刺耳的響動。他苦笑低頭,說,我是罪人,要走了,也只能說謝罪的話,如果有下輩子,繼續(xù)贖罪。馬明煒征求了獄警的同意,給他錄了段視頻,趙蘭才說,錄兩段吧,一段給老人,一段給孩子。馬明煒舉起手機,想了想,又掏出個自拍架,畫面更穩(wěn)定一點。獄警看了看,也沒阻攔。孫鳳舉艱難地跪在地上,眼淚突然冒出來,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他哽咽著說,姆媽,爹爹,對不住你們,兩個娃崽靠你們養(yǎng)大,給你們磕頭。說罷,咚咚地磕在地板,額上見了紅。他想了想,又說,岳父大人,我那時完全瘋掉,來世給你當牛做馬,莫要遷怒我的父母和倆孩子,一切錯都在我。

        說完這一段,孫鳳舉擦了淚,平靜了一會兒,對著手機淡淡地笑著說,孫鵬,照顧好弟弟;孫宇,你要堅強,爸爸走錯了路,你們好好學習,忘記不愉快的事,相互照應……

        孫鳳舉講了十幾分鐘,趙蘭和馬明煒有點呆了,沒想到這個馬上要執(zhí)行死刑的男人,還有那么細致的心思。他為兄弟倆考慮了很多,考上大學如何,考不上大學在島上開民宿,誰能幫助他們,兄弟倆無論誰先結(jié)婚,都要照顧彼此,爺爺奶奶送終要找什么人,他都想得面面俱到,可見這段時間,孫鳳舉天天都在琢磨這些事。馬明煒錄制完了,趙蘭才想起那封信,趕緊掏出來,說是孩子們給他的。孫鳳舉面露喜色,打開來,卻是一張淡黃色的信箋,上面空無一物,只有信的封面,有幾個歪歪斜斜的字:爸爸收。

        趙蘭說,本來孩子想寫幾句話,不知寫什么,就這樣帶給你了。

        孫鳳舉把信小心翼翼折疊,貼在懷里。他的眼淚,仿佛幾顆細小沙粒,密密冒出一層,貼在眼睫毛上。趙蘭又拿出小亮送的核雕,還有那個木頭小屋,說是孫鵬和孫宇做的手工藝品。孫鳳舉忙不迭收下,拍了拍胸口,沉痛地說,如此結(jié)果,也沒啥遺憾了。

        孫鳳舉垂著頭,緩緩起身,走回監(jiān)舍,那里早已站立著幾個荷槍實彈的獄警。趙蘭也只能起身,看著他走遠。孫鳳舉幾次回頭,卻欲言又止。趙蘭問,還有啥要說?孫鳳舉仰頭望天,搖了搖頭,最終消失在走廊盡處。

        趙蘭臉色蒼白,渾渾噩噩地,跟著馬明煒離開了監(jiān)獄。上午十點半,就要宣布注射執(zhí)行了。趙蘭不敢回頭,只能盯著前方一道道打開的鐵門,獄警威嚴的臉,還有不斷從外面射過來的清冷陽光。她曉得,男人的命,還有不到兩個小時。她走出監(jiān)獄,每走一步,那條命就短了一點。她曉得那人作惡,該償命,可她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健康的命,就這樣走了,她還是心痛,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

        馬明煒情緒也不高,悶聲打開車門,抽了一根煙,趙蘭緩過神來催促,他才打著火,開車上了路。那兩支鋼筆,趙蘭就插在衣服左上口袋,摸上幾下,嚶嚶地哭了起來。馬明煒臉色更陰沉了,車到了太湖大橋路口,他將車靠在路邊,不走了。

        他說,蘭姐,你這樣不行,天下的苦太多,哭得過來?你不適合干公益。

        趙蘭不服氣,說,怎么不適合?不就是哭嘛,人家沒忍住。

        馬明煒沒好氣地說,菩薩要有慈悲心腸,也要有金剛怒目。你心善,偏要往苦人堆里扎,你是“吸苦渣體質(zhì)”,碰上事,情感受不了,搞上幾年,自己身體先垮了怎么辦?

        趙蘭明白馬明煒說得對,可還忍不住回?,我自己作死,不要你管。

        馬明煒仰頭望天,似乎是說給自己聽,做好事的人,比做壞事的人心還要硬,做壞事就是一時作惡,圖個痛快。做好事要救苦救難,就要能忍,能熬,還要心態(tài)好。

        趙蘭說,你為啥陪著我瘋?一個帶著孩子,離過婚的女人,值得你這樣?

        馬明煒愣住了。趙蘭心里咯噔一下。她還是說了出來,有點不講理。細細想想,馬明煒這大半年,都在幫自己,卻從沒逼著自己和他好,對她也挺尊重。

        馬明煒嘆了口氣,說,你這小娘魚,愛哭,膽子又小,可心眼兒好,敢做事,惹一身麻煩還去做。社會到處都是聰明人,太愛算賬,沒辦法,誰叫我是豬頭三,喜歡你這傻大姐。

        這是“土味情話”?趙蘭有些蒙,心里亂亂的。她不是不曉得馬明煒的情義,這半年雜事紛亂,她的心思都在公益中心,又怕馬明煒只想和她耍耍,自己傷不起,一直刻意回避,卻享受著馬明煒的關愛與呵護。那次馬明煒替她挨了四寶一頓打,她就徹底心動了,好些天晚上睡不好,夢里全是這家伙扎著馬尾辮,壞壞地笑著的模樣。

        馬明煒打開車門,兩人走到湖邊。此時已是上午十一點,太陽已到太湖上方,仿佛一顆抹著香油的珍珠,又亮又香,風在河岸穿行,無數(shù)蘆葦盡情搖擺,湖面泛著微波,魚兒吐著泡泡。此刻的孫鳳舉,應該已經(jīng)和他們陰陽兩隔,成了一縷游魂。他們坐在岸邊的一塊巖石上,輕輕地依偎著,仿佛忘記了一切。

        馬明煒擼起袖子,露出胳膊上觸目驚心的紫色大疤,說,你猜咋來的?趙蘭見過這疤,馬明煒在碼頭救大囡時她就見過,當時以為他年輕時好勇斗狠,現(xiàn)在看來另有故事。

        馬明煒從小就沒了姆媽,爹爹酗酒嫖娼,壞毛病一堆,也沒個正經(jīng)女人跟他過日子。馬明煒從小叛逆,經(jīng)常挨揍,跪搓板,頂尿盆,挨皮鞭,那是家常便飯。越打馬明煒越反叛,常和社會的痞子青頭瞎混。上高中時,他早戀,爹爹一把火燒了他和女生的通信,還有兩人的信物。他怒極了,和父親廝打,差點被父親打死。馬明煒盛怒之下,把胳膊按在爐板,燙傷了一大塊。爹爹整天打人,直到有一天,馬明煒狠狠揍了他一頓,打掉了爹爹的兩顆牙。那時他才意識到,父親老了,他也長大了,但心里那道傷疤,卻越來越深。只要做噩夢,就夢到父親的皮帶和木棍。

        馬明煒平靜地說,我懷疑自己不是這老家伙生的,是抱來的,或者姆媽和別人生的。要不然,他為何這樣對我?我還偷偷做了DNA鑒定,可他的確是我爹,卻視我為仇人,我想不明白,為啥要仇恨自己的兒子?過了些年,爹爹得了胃癌,臨死我也沒去看望,只是寄了點錢。我過不了自己心里這道坎。誰承想,我結(jié)婚后,也沾染了爹爹的壞習慣,喜歡打老婆,老婆和我鬧過幾次,就離了婚。所以,我發(fā)誓,再也不和別人動手,哪怕別人打我,也要忍著,我恨自己這個壞毛病。

        馬明煒眼圈紅紅的,也掉了淚。趙蘭明白,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疤,有人把它血淋淋地示眾,活成了個笑話;有人把它藏起來,繼續(xù)努力生活;也有人把它藏在心里,夜深人靜的時候,這疤就會變成刺,變成魔,它能傷人,也能要人的命。孫鳳舉就被要了命,馬明煒心里的這塊疤,要靠她去撫平,才能化解。趙蘭幫他擦了眼淚,打趣地說,還說我愛哭,你這個“馬尾巴弟弟”,也是娘炮哭鬼啊。馬明煒有點掛不住,一把將她抱起,說,扎辮子的就是娘炮?春節(jié)我就娶你,看看誰是英雄好漢。

        趙蘭心里歡喜,嘴上卻罵著討厭。兩人緊緊擁抱,正想接吻,忽聽得河里有響動,羞得立刻分開。只見幾條護水人的小船,嘩啦啦地飛馳過去,把藍琥珀般的湖面犁開一道白亮的分水線。船上飄過一陣哄堂大笑,聽聲音像是三大隊老張伯那伙人。一只肥大的白鷺,隱在蘆葦間,縮著一只腳,端著長長的紅喙,正專心致志地捉魚,被船聲驚動,倏地飛起,在陽光下舞著潔白的翅膀,時高時低,圍著趙蘭和馬明煒不停地鳴叫。

        孫鳳舉來感謝我們了。馬明煒低低地說,你聽,他也在笑呢。

        趙蘭很驚悚,豎起耳朵聽聽,又有些釋然。

        那只白鷺最終飛走了,兩人站起身,向更遠的地方眺望,再也沒有任何回響。

        西島的季節(jié),總是從島上飄到湖里的。早春,新抽芽頭的碧螺春嫩綠綠的,青茶在采茶人指尖流轉(zhuǎn);五月,金黃枇杷壓彎枝頭,果香從山頂飄到太湖;六月,楊梅熟了,紫紅果實擠擠挨挨,是點綴湖島的另一道顏色;初秋,石榴咧嘴,露出紅白牙齒,橘子也黃了,路邊擺滿背簍;初冬,枇杷開出花粉苞,蜜蜂飛舞,那是吃枇杷蜜最好的時節(jié)。

        春茶下來之前,馬明煒與趙蘭的婚禮,轟動了整個西島?;槎Y就在公益中心舉辦,鎮(zhèn)上的領導來祝賀,護水人來祝賀,中心輔導的老人、殘疾人和孩子們來幫忙,島上民宿、飯店等很多商戶,敬重趙蘭的為人,也都過來捧場。就連四寶這位“南村太子殿下”,都親自趕來祝賀。四寶上次鬧過一回,打了馬明煒,一直灰溜溜的,不好意思見人。這次也被人強拉來。他見到馬明煒就恭喜,低著頭說,弟弟不要和我一般見識,我是想到女兒遇險,亂了陣腳,打人不對,本想讓你們賠錢,打人理虧,不賠你們錢,我都臊得慌??磥砦抑荒艿鹊脚畠航Y(jié)婚,才能撈得上兩筆彩禮。馬明煒笑著說,你是給我送姻緣,你不打我,蘭姐也不會心疼我!

        眾人哈哈大笑。四寶從公益中心那里,得了實實在在的幫助。茶葉和果子有人幫收,孩子有人看管,大囡和小囡學習都有進步,順利考上了高中。姐妹倆聯(lián)手做了紅花剪紙,送給趙蘭當禮物。趙蘭看著她倆胖胖的臉蛋,心里高興,將來她們能自食其力,就太好了。大囡悄悄地對趙蘭說,我曉得啦,“這盤妮子”不是吃的,是日本國,在中國對面,老師也教過的,我長大了,要把島上的雞頭米賣到日本去。大囡愛吃雞頭米,看著她認真的神情,趙蘭欣慰地點點頭?;槎Y全程錄像由孫鵬兄弟包辦,小亮順便客串主持人。小亮氣質(zhì)不錯,經(jīng)過半年直播訓練,在小紅書和抖音上把“西島陽光”號經(jīng)營得不錯,他賣西島產(chǎn)的碧螺春茶,賣枇杷和楊梅,魚干與雞頭米,順帶銷售公益中心很多老年殘疾人做的手工藝品,比如蘆葦編的筐和席子。小亮還將婚禮現(xiàn)場放在網(wǎng)上直播,吸引了很多人關注。

        馬明煒打扮一新,剃掉了馬尾辮,化肥味也不見了。護水人老張伯笑嘻嘻地說,這個“馬尾巴弟弟”,如今沒了“馬尾”,被新娘管住嘍。馬明煒喝醉了,跪在趙蘭姆媽面前,歪歪斜斜地磕了三個響頭。馬明煒父母都不在世,他說,要把趙蘭姆媽當親媽供起當菩薩。老太太沒挑理,對這個比趙蘭小四歲的新女婿,也比較滿意,給他封了一萬元改口費。趙蘭的兒子小寶,成了婚禮小花童。他對這個新爹有些不習慣。馬明煒變魔術般從口袋拿出幾塊糕餅,小寶就高興地圍著他跑。

        大伙兒讓趙蘭講幾句。趙蘭喝了酒,臉紅撲撲的,開始推托不會講。眾人不答應,她只能站起鞠躬,哽咽地說,謝謝大家支持,我和馬明煒相好,離不開中心,做公益不容易,我懵懵懂懂闖進來,犯了很多錯,可我想堅持,隨手一攔,可能會救下一條命。幫著收茶葉和果子,能讓一個家庭渡過最難的關口。這些都沒法計算,我們沒法長生不老,可改變不了生命的長度,卻可以增加生命的寬度……

        你們趙老師又要熬“書蠹頭”牌雞湯了!再熬一鍋大學生英文雞湯,就更好啦。馬明煒醉眼蒙眬,和幾個公益中心暑托班的小孩說笑話。孩子們不樂意了,拿出蛋糕,抹在了馬明煒臉上,讓他不敢欺負趙老師。那天大家鬧騰了一個下午,公益中心成了歡樂海洋。事后大家都說,多少年了,沒參加過這么痛快放松的婚禮。

        公益中心漸漸走上正軌,改變最大的還是孫鵬和孫宇。孫鵬慢慢學會了控制情緒,孫宇也不再畏縮膽怯。孫鵬上次幫馬明煒救下大囡,成熟了不少,對生死有了不少感悟,也不再忌憚談父母。趙蘭曉得,他走出了心中郁結(jié)。孫鳳舉死前給兄弟倆的視頻,她沒打算立刻給他們。他們還小,需要慢慢承受,等他們長大再說吧。兄弟倆現(xiàn)在和小亮混得熟,他們喜歡到太湖宕口看野鴨,在那里拍攝視頻。太湖南端有很多宕口,幽深又隱蔽,從前是采石留下的深水溝,如今長滿湖草和水生植物,成了野鴨和候鳥的天堂。這里是三個少年的秘密基地。西島因是旅游區(qū),每年有不少人來候鳥聚集地拍視頻,還有人帶著無人機。少年們都覺得,這樣太打擾鳥兒,他們發(fā)現(xiàn)的南宕口,沒有告訴其他人,他們每次偷偷拍了視頻,發(fā)在網(wǎng)上也不標記位置,不讓網(wǎng)友輕易找到。

        孫鵬兄弟開始給姆媽和爹爹寫信,就用爹爹送他們的鋼筆。寫好了,就在南宕口朗誦,讓小亮拍成視頻。這些視頻,不發(fā)在網(wǎng)上,留給自己做紀念。孫宇寫道:姆媽,我在湖邊學會了游泳,我原來膽小,但哥哥幫我,我真的學會了!我們還遇到一群野鴨,它們每天凌晨五點飛出,傍晚又飛回,它們身上帶著星星的光。你們在野鴨群里嗎?趙姐說過,每只野鴨上輩子都是人,它們這輩子成了野鴨,但身體里還住著一個過去的靈魂。如果你們真是野鴨,能出現(xiàn)在我明天的夢里嗎?明天我們?nèi)?,能多對我叫幾聲嗎?/p>

        他們把信給趙蘭看,趙蘭又哭了,她的心腸還是太軟。雖然現(xiàn)在已是網(wǎng)絡時代,她還是喜歡在紙上寫信的感覺。信就是“相信”,能讓人們心安。孫宇的硬筆書法不好,趙蘭就手把手地教他抄寫些優(yōu)美的句子,讓他以后再給父母寫信,也有更多話說。孫宇很聽話,他在那張潔白的信箋上又寫下:“一些野鴨離去,一些鴨群到達。春天即將降臨,它們就集結(jié)起來,帶著一湖的星光,命定似的,浩浩蕩蕩地向南方而去?!?/p>

        趙蘭顫抖了一下,握著孫宇的手,搖晃,再搖晃,一大團藍色墨跡,從紙上氤氳開來。

        【作者簡介】

        房偉,男,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紫金文化英才,“青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在《收獲》《當代》《十月》《花城》等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數(shù)十篇,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血色莫扎特》《石頭城》,中短篇小說集《獵舌師》《杭州魯迅先生》《小陶然》,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F(xiàn)執(zhí)教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猜你喜歡
        小亮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24期)2011-09-19 06:40:30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22期)2011-09-19 06:39:46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20期)2011-09-19 06:24:52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18期)2011-09-19 06:23:56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14期)2011-09-18 02:49:40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12期)2011-09-18 02:43:56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10期)2011-09-18 02:35:16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8期)2011-09-18 02:32:34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6期)2011-09-18 02:28:58
        小亮答疑
        對聯(lián)(2011年16期)2011-09-18 02:26:30
        手机在线看片| 福利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 | 西西人体大胆视频无码| 日本免费三级一区二区| 日日噜噜夜夜狠狠久久丁香五月| 免费中文熟妇在线影片| 国产欧美va欧美va香蕉在线观 | 国内精品少妇久久精品| 丰满少妇被猛烈进入高清播放| 无码中文字幕日韩专区视频| 久久人人做人人妻人人玩精| 国产精品亚洲最新地址| 日韩人妻不卡一区二区三区| 青青草视频免费观看| 97SE亚洲国产综合自在线不卡| 成人性生交大片免费看i| 日本三级吃奶头添泬| 欧美人与动牲猛交xxxxbbbb| 国产美女高潮流白浆在线观看| 亚洲一区免费视频看看| 97人伦影院a级毛片| 亚洲成成品网站源码中国有限公司| 精品国产迪丽热巴在线| 日韩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亚洲熟女乱综合一区二区| 欧美黑人性色黄在线视频| 亚洲中文字幕第一第二页| 欧美性白人极品1819hd| 国产免费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精品国产自线拍免费| 日韩有码在线一区二区三区合集 | 亚洲最大不卡av网站| 人人妻人人澡人人爽国产一区| 无码熟熟妇丰满人妻啪啪|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中文| 99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天天夜碰日日摸日日澡| 国产情侣一区在线| 亚洲性日韩一区二区三区| 狠狠躁日日躁夜夜躁2020| 久久青草伊人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