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死于1827年3月26日,我讀萊布雷希特的《音樂逸事》(盛韻譯),其中說到貝多芬臨終時,只有胡騰布萊納在身邊。胡騰布萊納是傳說中毒死莫扎特的薩列里的學(xué)生,比貝多芬小24歲,是貝多芬的崇拜者。當時雨雪中電閃雷鳴,“當那聲令人震驚的響雷爆炸時,他突然從胡騰布萊納的手臂中抬起頭,莊嚴地伸出右臂——‘好像一位在指揮軍隊的將軍’。但只是一瞬,手臂很快就垂下了”,頗具戲劇性。之前讀英國加迪夫威爾士大學(xué)音樂教授大衛(wèi)·溫·瓊斯的《貝多芬傳》,引用了羅森鮑姆(無法找到譯名對照)的日記,同樣記載那天風(fēng)雪中有可怕的三聲驚雷。貝多芬逝世時接近傍晚18點,他死后第三天舉行了葬禮,圣詩班演唱的《求主垂憐》改編自他的長號四重奏,樂隊演奏的葬禮進行曲改編自他的《降A(chǔ)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可據(jù)我了解,貝多芬編號作品中并沒有長號四重奏,降A(chǔ)大調(diào)奏鳴曲有兩首:第12號,作于1800~1801年間;第31號,作于1821年。
貝多芬的死因,一直不斷引起好事者們的興趣。先是根據(jù)遺體解剖結(jié)果,認為是肝硬化引起腹水與臟器衰竭。然后認為是梅毒,說他的耳聾與晚期并發(fā)癥,都與梅毒癥狀接近,而他也確實經(jīng)常嫖妓,也查到了醫(yī)生曾給他開過的藥方。再然后即從他遺留的頭發(fā)中,分析他死于慢性鉛中毒,有人說是因吃了過多被污染的魚——他習(xí)慣于一人在維也納小酒館里喝酒、吃紅鯡魚以消磨孤獨的夜晚。各種說法莫衷一是,在我感覺中,他一定因為過多情感在音樂中的付出,損耗了所有臟器關(guān)系,它們似乎都因那強悍的音樂的誕生而嚴重錯了位,由此帶來整個生命機能喪失平衡——這種解釋當然沒有任何科學(xué)依據(jù)。
在我讀過貝多芬的幾本傳記中,寫得最好的是大衛(wèi)·溫·瓊斯的,最不能忍受的則是德國人菲利克斯·胡赫的,那是一部通過他的想象力敘述的小說,我最無法容忍那些虛擬的對話。按大衛(wèi)·溫·瓊斯《貝多芬傳》中的記載,貝多芬最后的居所是維也納的“西班牙人黑屋”,這是西班牙本篤會教士的居所。他最后的作品,是編號第135的《第十六號弦樂四重奏》,完成于1826年10月、他弟弟的居所格奈辛村(Gneixindorf)中,他是陪著決心掙脫他的束縛而自殺未遂的侄兒卡爾到的那里。貝多芬當時給他的出版商寫信說,這里很像他的故鄉(xiāng)。他說,“我如此深切地渴望再見到它,我年輕時代就離開了那里”。大衛(wèi)·溫·瓊斯的傳記中還說,貝多芬作完這首四重奏,下一步計劃是一首弦樂五重奏,為此專門裁紙訂了一本24頁裝在口袋里的小本,但記下的樂思,卻只用了其中的六頁。12月1日,他帶卡爾回維也納,在途中染上風(fēng)寒,開始臥床不起。從12月到次年2月,因為有嚴重腹水,他連續(xù)四次做穿刺引流,受盡折磨。
在負責(zé)料理貝多芬后事的辛德勒與布羅伊寧描述中,貝多芬落魄、病態(tài)又神經(jīng)質(zhì),這些描述決定了最后的貝多芬的基調(diào)。但我讀貝多芬書信集,聽他晚期作品,卻找不到這種暗淡的感覺。貝多芬的書信集,目前由楊孝敏先生翻譯出版了一個選本,其中1827年3月14日真正由他自己寫的最后一封是給莫舍萊斯(Ignaz Moscheles)的,莫舍萊斯也是薩列里的學(xué)生,曾幫他編寫歌劇《費岱里奧》的鋼琴譜,當時定居在倫敦,兩次指揮了他的《第九交響曲》。這封信上,貝多芬說他已經(jīng)做了第四次穿刺,可能還要做第五次。他說:“假如這種情況還要繼續(xù)很長一段時間,我能指望什么?我能怎樣呢?當然,殘酷的命運已經(jīng)降臨到我頭上,然而我服從命運安排,僅祈求上帝以主的名義注定?!薄爸鲗①x予我力量去承受我的命運,無論它多可怕,我謙恭地順從上帝的旨意?!痹谶@兩段話中有兩句譯文令人無法讀懂:“只要我必須忍耐活著的死亡,我就可能免于貧困?!闭f明目前的翻譯很不可靠。
以這封信的內(nèi)涵去體會貝多芬最后的《第十六號弦樂四重奏》,會有極豐富的感受。在貝多芬晚期四重奏中,這首作品篇幅最短,演奏時間僅二十多分鐘,與作于1823年的前一首第十五號比,篇幅只有它的一半。這首四重奏共四個樂章,我把前兩個樂章看成一個整體,這兩個樂章的速度,分別是稍快與極快。第一樂章,很容易聽到在圍困他的悲劇氛圍中苦苦突破的努力,你可理解這桎梏是無法解脫的病痛,也可理解是他感覺到死亡正在逼近。這桎梏左右纏繞突破不得,在它的限制中竭力而悲哀,這是突出此曲悲劇性的常態(tài)詮釋。但我喜歡將其中的舞蹈性聽成精神的輕盈在突破桎梏中的喜悅,基調(diào)就變成暖色。第二樂章越來越快的速度,就變成以最后能用盡的越來越強的生命能量,展示一種最后絢麗的生命競技,在被痛苦浸透中變成特別灑脫的迷人。
第三樂章,如歌的平靜的很慢的慢板,是一種轉(zhuǎn)折。一般詮釋,無非是人生悲劇的沉思中展示——一種疲憊,累了,又有一種濃到化不開的人生依戀。但如將悲劇推到遠處做背景,將他音樂中一直不斷在強調(diào)的感恩境界做近景,就可將這個樂章聽成為迎接終極的寧靜中的美麗幻想。最后的第四樂章,本身就提供了一種復(fù)雜性。這個樂章貝多芬原有“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的標題,其中又有“一定要如此嗎?”“一定如此”的提示,帶來理解中的眾說紛紜。我將它聽成對人生的疑問與這種疑問的最終解決。該樂章開頭“一定要如此嗎?”所展示的凄厲呼喊著的動機與粗暴的反復(fù)和弦,明顯是被命運扼住咽喉的感覺,但“一定如此”則是他精神的舞蹈過程,這種解決先以大提琴出現(xiàn)的第二主題為標志,最后結(jié)尾,這主題變成美麗的撥奏,沒有憂傷,人靜曲終,貝多芬一生就變成一個完美而回味無窮的句號。
(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