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來,中國共產黨人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相結合,帶領中國人民走出歷史困境,實現了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大道上砥礪前行。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成功的“最大法寶”正是“兩個結合”①。1949年6月9日,竺可楨先生在日記中寫道:“次陳毅市長講一小時,述理論對于革命之重要。謂共產黨之成功,由于知識高于國民黨。”②中國共產黨之所以在“知識”上高明,是因為“兩個結合”特別是“第二個結合”所帶來的中國智慧、中國方案的優(yōu)越性?,F有研究普遍認為,這直接表現在思維方式、思想資源和理論高度的高明上。但唯有借鏡思想史研究,這三者的優(yōu)越性才能最充分地呈現出來。學界目前存在著尚未被明確揭示出來的“‘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與“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這兩種思想史研究路徑,很有必要對兩者進行比照辨析,分析其方法義理,進而擘畫未來的研究方向,更好地服務于“第二個結合”的恢宏事業(yè)。
一、兩種“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研究方法的比照
在上述兩種思想史研究路徑中,“‘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研究目前居于主流。這種研究思路建基于當前現實,力圖對“第二個結合”作思想延展,是以范疇順序為基礎的推理和演繹分析。通過細致梳理文獻可知,一些學者對“第二個結合”的關注具有極強的目的導向,是從現實觀照現實、以自身研究自身、就理論說理論的,此種取向大體不謬。但是,因為“第二個結合”涉及“古今中西”復雜艱深的思想史問題,按上述方式可能無法把握其精髓和奧義,研究深度不足,容易困在形式邏輯里。此種研究取向具有三個主要特征:第一,其研究思路大多具有很強的現實導向,有闡釋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有機互動的,還有對“文化領導權”“文化主體性”和“新的文化生命體”進行論證的。這類研究現實感有余而歷史感不足,多倚重論者自身的智識資源,極其依賴學者對時勢的觀察和平時的
作者簡介:孔新峰,中央民族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習近平文化思想研究中心中央民族大學協同研究基地研究員(北京 100074)。
基金項目: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2023年度重大項目“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同科學社會主義價值觀主張的高度契合性研究”(2023MZD005);北京市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研究闡釋習近平文化思想特別委托重大項目“馬克思主義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深刻內涵、內在機理和重大意義研究”(23LLMLA142)。
①" 習近平:《在文化傳承發(fā)展座談會上的講話》,《求是》2023年第17期。
②" 竺可楨:《看風云舒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355頁。
學術積累,其現實導向的準確性受研究者的影響較大。第二,其對“第二個結合”所作思想之延展,由于研究的現實導向,其出發(fā)點是當代黨的文獻中的“第二個結合”。有些研究是延展“文化生命體”“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文化領導權”及“文化主體性”概念的,有些是延展“第二個結合”的理論、歷史、實踐邏輯的,還有些是延展“第二個結合”的價值意義的。這類研究側重對當代的問題意識與思想資源做契合性的理論闡釋,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其概念的延展性大于思想的延展性,而概念的發(fā)展依照辯證法的邏輯,須是建基在現實之上的,須嚴格按照“理論-實踐”范式進行研究,實現學理突破和供給學術創(chuàng)見的難度較大。第三,其以范疇順序為基礎的學理化分析,由于在做思想延展的工作,多遵循范疇邏輯。有些研究是翻來倒去地對一個概念進行再闡釋和再推理,有些則是在玩范疇游戲,在已有的邏輯里打轉。這類研究之所以會陷入范疇的困境,是因為人文學科學理化的分析總是建立在推理和演繹之上,按照康德所言,它的謂詞已經包含在主詞當中,無法產生新知識。只有跳出范疇,關切現實,結合之前的學理化的分析命題建立新的綜合命題,其研究才是活泛的和言之有物的。而思想史上的實踐公例和理論懸案能夠更加深刻地幫助我們理清“第二個結合”的諸多問題,對當代的思想發(fā)展大有裨益,能夠更好地帶著“合目的性的無目的性”進行研究。
本文主張的“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是從思想史上曾經發(fā)生過但未得到政治權威明確伸張體認的、具有“第二個結合”理論意趣的思想實踐出發(fā),以思想的歷史鏡像對“第二個結合”進行研究。其本質是與過去的思想觀念展開對話,對之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為解決當前面臨的問題提供智識資源?!八枷胧飞系摹诙€結合’”研究范式,沿襲的是當代的思想史研究方法,但又有所不同,因為它具有特定的問題意識導向。當代的思想史研究派系有法國年鑒學派、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后現代主義歷史學等,代表著思想史研究的不同向度。大體言之,法國年鑒學派的研究目的是還原歷史細節(jié)的真實,知識考古學的研究目的是重新書寫歷史、發(fā)現“權力-知識”之譜系,后現代主義歷史學的研究目的是解構歷史,構成對以往建制性史學知識的挑戰(zhàn)。需要明晰的是,“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的研究目的是推動“第二個結合”的現實發(fā)展,是確立文化主體性,促進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建設,因而與上述思想史研究大異其趣。質言之,只有構建一套特殊的思想史研究方法,才能適應當前的研究目的,這就體現在后文詳加闡釋的“中國化和時代化語境的思想史研究價值基準”和“思想史重構方法”上。此處,首先需要比照兩種“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研究方法,以理解“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和“思想史重構方法”何以構成更有學理性和增長潛力的研究取向。與“‘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相比,“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研究取向有以下幾項優(yōu)越之處:
其一,“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更重視與歷史的對話和抗辯,而“‘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則關注對現實的闡釋與引導?!八枷胧飞系摹诙€結合’”研究的是歷史上的實踐公例和理論懸案,如毛澤東思想就是歷史上成功的實踐公例,學衡派的梅光迪將白璧德人文主義與儒家的中庸思想相結合就是理論懸案。對前者需要結合歷史語境與其對話,了解其何以成功,展示“結合”意義上純粹的思想旨要;對后者需要將其與特定意識形態(tài)相剝離,與其進行對話和抗辯,找尋對當代問題有用的智識資源。而“‘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研究取向則重視對當前問題的直接解決,通過闡釋現實遭遇的理論困境和實踐難題,借用在場思想資源解決問題,從而提供一種引導式的策論方案。例如,“‘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研究在紓解“古今中西之爭”以重建時代秩序、批判“歷史虛無主義”錯誤思潮以鞏固文明主體性、超越“保守-激進”文化困境以推進文化自信、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以推進黨的建設等諸多方面成果頗豐,卻也不可避免地囿于問題意識中過強的共時性與思維方式上過多的形而上學性,因而在歷史縱深與義理闡發(fā)等層面略顯不足。
其二,“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是對于歷史的“接著講”,而“‘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是對于現實的“接著講”。馮友蘭先生曾提出研習和續(xù)纂中國思想史的兩條路徑:一是“照著講”,即按照中國思想史原本的意思去學習;二是“接著講”,即通過續(xù)寫中國思想史來應對變動不居的世界,并將中國思想史視為一個持續(xù)的、有生命力的傳統?!敖又v”既可以發(fā)自論者當前的問題意識,亦可本于思想史上的論者當時的問題意識。由此,“接著講”首先需要辨明以往思想者的問題意識,將與當前的問題意識不相關的內容拋卻,把思想的歷史“話語”轉變?yōu)樗枷氲默F實“武器”。例如,張申府創(chuàng)造性地將儒家的“諧和”概念融入唯物辯證法當中,提出“相反而一體,矛盾的諧和”張申府:《所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127頁。,該理論試圖平衡“唯物主義”與“理想主義”、唯物辯證法與形式邏輯的關系,以“孔子、列寧、羅素三流合一”為方法論,為中西馬的會通融合做出了有益嘗試。張申府的問題意識是特定歷史情境下的,如今只是思想的“話語”而不具有普遍的適用性,此處的“接著講”,就是對張申府在革命時期之后的理論進行續(xù)寫,使之服務于當代。而另一方法是對于現實的“接著講”,抑或可稱之為“照著講”,即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與歷代名儒的觀點中汲取思想資源,以厘清“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在當代如何會通和契合。這項研究也存在兩種思維元素,一是當前的問題意識,一是當前的思想資源。研究者慣于用后者為前者服務,由此只能停留在問題與思想的吻合上,難以上升到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邏輯的高度,導致研究缺失思想活性。
其三,“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更關注思想的價值,“‘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則重視思想的價值觀。美國政治學家西摩·馬丁·李普塞特曾區(qū)分政策的有效性與合法性:“有效性是指實際的行動,即在大多數居民和大企業(yè)或武裝力量這類有力量的團體看政府的基本功能時,政治系統滿足這種功能的程度。合法性是指政治系統使人們產生和堅持現存政治制度是社會的最適宜制度之信仰的能力?!保勖溃菸髂ΑゑR丁·李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會基礎》,張紹宗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頁。思想的價值向度,是為了確保思想的有效性;思想的價值觀向度,則是為了確保思想的合法性。任何思想體系的建構必然包含有效性與合法性的合力,只強調合法性便帶有歷史主義的局限,只強調有效性則導向現實實踐的失敗?!八枷胧飞系摹诙€結合’”更多關注思想的有效性,也就是思想的價值向度。如洋務派的中體西用思想,“中學為內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清)張之洞:《勸學篇·勸學篇書后》,馮天瑜、肖川評注,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19頁。。該理論不可避免地帶有時代與階級的局限性,但“中體西用”作為一種樸素的“結合”框架,仍是今日“兩個結合”特別是“第二個結合”論說無法忽視或繞行的。結合現代合法性思索之,可使其更具有實踐價值和普遍性意義。至于“‘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則更強調價值觀層面的思想表達或呈現,進而完成思想自身的合法性構建,但這可能會削減相關研究成果的有效性,不利于發(fā)揮思想的對象化即實踐的功用。
其四,“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重視歷史性價值的現代化,“‘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則重視現代化的歷史性價值。歷史性價值的現代化與現代化的歷史性價值截然不同,前者探討的是如何將歷史性價值的內容擴展融入當代語境中,例如將先秦儒家的德性政治思想創(chuàng)造性轉化至當代中國德性政治的框架之下,試圖達成真正的“古為今用”;而后者關切的是在現代化的框架之下,選擇性地接引可用的歷史性思想資源,組成現實的拼貼畫,如少數新儒家學者從儒家民本思想出發(fā),錯誤地將孔子視為西方民主體制的與謀人??梢姡越衤晒庞惺H,懷今論古方得道術,堅持歷史性價值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才是合理的路徑。
其五,“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重視情境主義的學術商議,“‘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則重于邏輯體系上的學術論辯。任何思想的創(chuàng)生都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它既受研究者的意識形態(tài)傾向和時代條件限制,還受其本身的體系化影響。前兩者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克服,但后者是無法通過個人研究的方式克服的,因為建構思想就意味著“問題-答案”的模式。然而,如尼采的視角論所見,“站著看”和“蹲著看”不同,提出的“問題-答案”也不同。哈貝馬斯提出的公共空間的商議值得重視,因為在公共空間中,思想場域是開放的,是能夠接受各種思想的質疑甚至攻擊的,由此能夠很大程度上克服思想本身體系化帶來的局限性,取得相對更為合理和公允的看法?!八枷胧飞系摹诙€結合’”試圖營造一種古今中西對話的公共空間,意在克服“問題-答案”模式的局限性,不僅與思想史上的人物和時代對話,還與當代學人對話,因為它建立在開放性的情境主義式的觀點商議中,能海納百川地吸收一切對于“第二個結合”有價值的思想和觀點,更好地服務于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建設事業(yè)。與之相反,“‘第二個結合’的思想史”重視邏輯論辯與體系建構,其現實導向性產生了對“問題-答案”模式的路徑依賴,雖然有效提升了策論方案的現實價值,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理論成果的普遍性,長此以往將不利于營造一個開放性對話式的思想空間。
二、中國化語境下的“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
“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所具有的諸多比較優(yōu)勢,只代表這是一種相對合理的研究方向,并不能代表它的切實有效性?!霸鰪娮鲋袊说墓菤夂偷讱猓屖澜绺谜J識中國、了解中國,需要深入理解中華文明,從歷史和現實、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角度深入闡釋如何更好堅持中國道路、弘揚中國精神、凝聚中國力量。”求是網:《習近平給〈文史哲〉編輯部全體編輯人員回信》,http://www.qstheory.cn/yaowen/2021-05/10/c_1127428332.htm。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2021年5月9日給《文史哲》編輯部全體編輯人員回信所言,結合歷史與現實、理論與實踐,有益于中國現實的研究才是真功夫,才能做到切實有效。這就表現在“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研究取向的“中國化和時代化”上。正因為“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側重思想史研究而非直接和現實與談,故其具體表現為:在不同思想體系的對話、辯駁、融通中,用中國化程度把握思想史問題和為解決時代問題而實現的思想史重構上。
理解中國化和時代化語境下的“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首先需要明晰思想史意義上的“化”的含義。“化”的本義是變化和轉化,《管子·心術上》曰:“虛無無形謂之道,化育萬物謂之德。”陳鼓應:《管子四篇詮釋——稷下道家代表作解析》,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145頁。這里的“化”是指由內而外的本質變化。之后,“化”逐漸發(fā)展出了使人變化的意思,即“教化”。如《孟子·盡心上》所說:“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52頁。君子過化存神之功與天地協同,此即中國古典思想所言之“教”。就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而言,這個“化”兼具本質變化和教化之義,積極運用馬克思主義于思想和實踐中,就會不斷被“化”,不斷領悟人類的高階智慧。另外,它也昭示了中國化時代化并非淺薄的變化,而是融入思想深處、思想本質的變化,是合乎規(guī)律、合乎自然與社會發(fā)展的大變化。所以,中國化語境下的“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的“中國化”,意味著在思想史研究中深刻把握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特點,將中國的文化基因和根脈嵌入思想史研究的內核當中。這直接表現在不同思想體系的對話、辯駁、融通中,注重提升思維方式、思想資源和理論高度的“中國化”程度。思維方式、思想資源和理論高度有深淺之分,遂構成思想史研究和思想史重構的評判基準。
首先是中國化語境下的思維方式問題。2018年8月21日至22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的重要講話明確指出:“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其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guī)范,不僅是我們中國人思想和精神的內核,對解決人類問題也有重要價值?!薄读暯秸勚螄碚返?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314頁。思維方式是指看待問題的方式和角度,在此具體表現為中國人在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guī)范上的精神內核。例如,在思想觀念上,中國哲學強調通變和互系,如《周易·系辭上》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周易》,楊天才、張善文譯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65頁?!吨芤住は缔o下》說:“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薄吨芤住?,楊天才、張善文譯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17頁。中華文化傳統中鮮有類于上帝的決定論和二元對立的思想,更多是從“物-事”的境域化中展開,將連續(xù)變化和互相關聯視為天下萬物的發(fā)展結構。毛澤東對通變和互系有極為深刻的領悟,毛澤東思想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第一次歷史性飛躍。就人文精神而言,中國素有為民情懷、進取精神等傳統,如果一種思想背離了這樣的人文精神,那么理論建構得再好也不算高明。如羅隆基的“功用主義人權觀”一味強調西方的人權和功利主義學說,認為“人權的意義,完全以功用二字為根據”羅隆基:《論人權》,《新月》1929年第2卷第5號。。它完全移植了西方思想,缺乏對于中國人文精神的關注,“陳義甚高”梁實秋:《論羅隆基》,《世紀評論》1947年第2卷第15期。卻缺乏思想的力度。
其次是中國化語境下的思想資源問題。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一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就是馬克思、恩格斯以及他們的后繼者們不斷根據時代、實踐、認識發(fā)展而發(fā)展的歷史,是不斷吸收人類歷史上一切優(yōu)秀思想文化成果豐富自己的歷史。”習近平:《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黨建》2018年第5期。任何思想都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淵源有自的,人類歷史上的一切優(yōu)秀思想文化成果均有可能構成特定思想的靈感來源。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作為思想資源的優(yōu)勢,其一在于更易為國人接受和理解。如龐樸先生的“一分為三”論吸納了《中庸》的思想資源,具有深厚的政道與人心基礎。其二在于其本身的獨特價值。如中國思想史上對“天人合一”的政治德性與“倫常日用”的社會德性的充分領悟和系統表達,能夠為克服西方諸多的制度性困境提供思想資源。其三在于對確立文化主體性有重要意義。文化主體性是在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過程中形成的,亦構成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知其所來、明其所往的文化基因。有了它,中華民族在精神和文化上的自信才能凸顯,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才能有底氣。善加利用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思想資源,本身就是在助力確立文化主體性。例如,馮契先生充分運用中國傳統哲學精華,吸收了修養(yǎng)論和理想人格學說等內容,創(chuàng)發(fā)了“智慧說”哲學體系,“使中國哲學既發(fā)揚中國的民族特色,又能夠會通中西,使它成為世界哲學的有機組成部分”馮契:《認識世界和認識自己》,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就是在哲學上確立文化主體性。不同思想體系之間的對話、辯駁所借用的思想資源是不同的,某種思想體系如果能夠更多地借用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就意味著它的中國化程度更高。
最后是中國化語境下的理論高度問題。2014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指出:“人民既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歷史的見證者,既是歷史的‘劇中人’、也是歷史的‘劇作者’?!绷暯剑骸对谖乃嚬ぷ髯剷系闹v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頁。在社會歷史和思想發(fā)展進程中,每個人都是“歷史劇”的“劇中人”,其角色是由歷史規(guī)定的;但他們同時還是“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者,推動著歷史的發(fā)展。成為“劇作者”意味著能夠對“歷史劇”的演進規(guī)律有所把握,能夠用主體的能動性認識去書寫“歷史劇”新的章節(jié)。一個好的“劇作者”能夠深刻理解“劇中人”的發(fā)展需求,以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把握時代的脈搏,達到較高的理論高度。例如,胡繩同志就是一個好的“劇作者”,他認為:“復古主義的國粹論只能毀滅先民的文化遺澤,人民大眾的新文化才真正能通過批判而發(fā)揚光大中國民族文化的傳統。”胡繩:《胡繩全書》第一卷上冊,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74頁。他一方面以人民為中心,另一方面把握了文化建設的發(fā)展規(guī)律,從而在思想高度上超越了同時代學者。中國共產黨是善于把握文化建設發(fā)展規(guī)律的黨,“第二個結合”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滿足人民群眾需求、回應人民群眾關切、把握中華文明發(fā)展規(guī)律,決定了其理論創(chuàng)新能夠達到何種思想高度。
三、時代化語境下的“思想史上的‘第二個結合’”
任何思想和理論都在不同程度上回應時代問題。能夠在多大程度上回應時代問題,決定了思想的價值,這就表現在上文所說的兼具合法性和有效性的智識資源上?!八枷胧飞系摹诙€結合’”本就是不同思想體系及思想脈絡之間對話、辯駁、融通的過程。然而,歷史語境中的有效性和合法性并不必然作為當代的有效性和合法性而存在,各個思想體系及思想脈絡能否對接新的時代是需要考辨的,必須在時代化語境下整合出一套新的思想框架,形成更具現實關切、更具包容性的理論視野,為解決時代問題提供幫助,此即“思想史重構”的方法。
本文認為,“思想史重構”作為研究方法應該包括以下幾個層次。其一,政治語境主義與智識語境主義兼顧,即從政治實踐、歷史背景、觀念譜系、智識語境等諸多方面考察對比各類思想體系。其二,文本細讀與古今之辨并重,即關注各類思想體系所蘊藏的“問題-答案”模式,同時凝練抽離其中攜帶的意識形態(tài)因子,直接與思想史的研究目標進行對話,從而達到歷史對現實的鏡鑒。其三,“照著講”與“接著講”共進。過去的思想史研究偏于“照著講”,但研究不能止步于此,還要“接著講”,即將既有結論引入當代的思考場域之中,通過情境主義的闡釋方式,明晰“第二個結合”相關問題的邊界,進而探討其有效性和合法性。由此,思想史的當代生命力得以被完全激活,一種能夠作用于現實的理論場域得以初具雛形。換言之,思想史重構也即當代問題意識重構的過程,從中可尋得古今之變的普遍性經驗,并升華至文明義理的高度,由此方能達到“化”的高度,用思想史重構的方法建立的思想框架能夠在更高程度上具有普遍性指導意義。“第二個結合”以馬克思主義的真理力量激活了中華文明的時代價值與現實關切,同時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也使馬克思主義獲得了豐富的文化滋養(yǎng),這就是它的時代化的含義。利用思想史重構方法建立的思想框架,能夠更好地接續(xù)完成“激活”與“滋養(yǎng)”之使命,其原因有如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發(fā)展傳承就是不斷地“接著講”。如葛兆光先生所說:“大家都知道,無論在古代中國還是現代中國,在主流思想世界里,一直有一個習慣。什么習慣呢?就是‘依經釋義’,就是借助經典文本、圣人語錄、最高指示,通過對圣賢話語的解釋和闡發(fā),來表達新思想新觀念,這叫‘引經據典’?!备鹫坠猓骸端枷胧费芯空n堂講錄(二編" 在思想史的周圍)》,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72頁。中國古代的思想觀念建基于對“經”的解釋,一代一代地承續(xù)發(fā)展而鮮有斷裂,此即中國經學研究“接著講”的古典傳統。思想史重構由于吸收了現代的思想史研究方法,相比過去的文本研究方法能夠更好地完成“接著講”的任務。它通過精深的學理化分析和準確的時代性把握,獲得的結論兼具有效性和合法性,能夠更好賦能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雙向奔赴,滿足時代需求。
另一方面,進一步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需要從理解、闡釋馬克思主義走向豐富、發(fā)展馬克思主義。近代以來,黨領導人民開辟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事業(yè)是在五千多年中華文明的深厚基礎上實現的,中國共產黨是引領和踐行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領導主體,以“繼承、批判、創(chuàng)新相統一”的理性態(tài)度積極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自在”發(fā)展。“第二個結合”正式提出后,此種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則進入“自覺”的嶄新歷史階段,這就需要用更深刻的理論思維去“化”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原有的簡單的闡釋論和符合論已無法滿足時代要求。思想史重構方法利用豐富的思想資源,吸收各種思維方式,站在新的理論高度去思索“第二個結合”問題,合乎學術商議的時代背景,能夠更加系統和深刻地回應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雙向互動需求,以高度的歷史自覺和文化自信為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建設添磚加瓦,求取更加根本而整全的解決方案。
(責任編輯:趙婷)
The History of Thought on “the Second Integration” amp;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Related to “the Second Integration”Kong Xinfeng
Currently, two research approaches in the academic community have not yet been clearly revealed, which are the history of thought on “the Second Integration” and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related to “the Second Integration”. The former approach is based on 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is an analysis of the reasoning and deduction based on the order of categories of “the Second Integration”. The latter approach is based on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tends to explore the historical theories and practices related to “the Second Integration”. After careful evaluations of both, the research approach of the intellectual history of “the Second Integration” has more significant academic rationality and stronger research potential. The advantages of this approach are not only reflected in the differences in the history of thought on “the Second Integration”, but also i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ontext and periodization context in terms of academic significance. It shows the degree of Sinicization in dealing with issues in the history of thought through dialogue, refutation, and integration among different ideological systems, as well as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of thought for solving contemporary problems. Therefore, it can not only fully explore the theoretical advantages of “the Second Integration” in terms of thinking mode, ideological resources, and theoretical height, but also realize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history of thought in a way that transcends the history of thought by completing the intellectual reconstructions, providing intellectual resources that are both effective and legitimate for contemporary issu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