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我并非你想象中頂天立地的模樣,我知道我懦弱,我只想在這世上有一席之地生存。
01
二月初,陛下下旨,賜婚于穆王姜知衍,婚期定在五月。
消息傳到花如忌耳朵里時已過去很久,當天,她下了趟地牢,見到了久違的人。
地牢里陰暗潮濕,男人蓬頭垢面,按著傷口嗤笑道:“終于想送我上路了?”
花如忌充耳不聞,“姜知衍被賜婚了?!?/p>
男人身形一僵,緊接著放聲大笑起來:“花如忌啊花如忌,你也有今天!怎么,你寧愿就此放手也不去見他一面?”
“花滿堂不插手朝廷事。”花如忌笑笑,“我只是覺得悲哀?!?/p>
男人不說話了。
“姜珩,你與姜知衍斗了半輩子,到頭來栽在了我手里?!被ㄈ缂傻?,“而我一心一意為姜知衍,卻也淪落到天各一方的結(jié)局。”
她輕飄飄地道:“姜珩,我放你離開罷?!?/p>
寧王姜珩的身份早就葬在陵墓里了,花如忌派人代替他死在了皇帝眼前,從此姜珩成了一個死人。而眼下她放走姜珩,姜珩卻不知,自己該去往何處了。
在外游蕩了一天,姜珩最終竟還是選擇走回了花滿堂。他叩響了大門,堂中人告訴他無特殊邀約見不到堂主花如忌,于是等月上梢頭時分,姜珩翻了一回墻。
落地時他嘲笑自己,堂堂大涼寧王,當今陛下的親舅舅,被一個殺手關(guān)了兩三年,又因為無處可去,淪落到翻墻的地步。
腳方沾地,眼前利刃呼嘯而來,姜珩下意識偏頭躲過攻擊,再回身看時,花如忌正在打包行李,手里捏著剩下的兩枚飛鏢。
他不解,“你要去哪里?”
“皇城長寧。”花如忌看他,“我放你走你不走,偏要找回來,你是打定主意要和我一起去送死嗎?”
姜珩無所謂地笑,“左右我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總不至于再死一次?!?/p>
聞言,花如忌深深看了他一眼。
許久之后,她妥協(xié)道:“行,你去洗漱收拾一番,我們即刻動身?!?/p>
花滿堂的總部離皇城長寧很遠,至少隔了兩個州的距離。馬車驚動了棲息的雅雀,聽著它們撲簌簌飛遠,姜珩問:“你去長寧,是要去見姜知衍嗎?”
“也算,也不算。”花如忌放下車窗布簾,姜珩揚了揚眉毛,“真的打算去搶婚?”
花如忌沉默了很久。
久到姜珩以為她要出手揍他了,這方見她動起來,從腰間摸出堂主令牌,猛地掰斷了,順著窗口丟出去。
他聽見她的聲音傳出來,靜如死水,冷似寒冰。
她說,“不,我要去殺了他?!?/p>
02
花如忌與姜知衍相識于一個寒冬。
彼時她還不叫花如忌,她叫三九。她幼時便父母雙亡,流浪時被四處游歷的老師父救下,從此拜入烏衣刀莊。
她生性孤僻,從不愿與眾人多做交流,老師父念及此,便讓她單獨住在松澗別院,尋常無事便不會有人去打擾她。
如此過去三四年,某一年隆冬時節(jié),松澗別院突然闖入一個外來者。
午正三刻,日頭恰好。三九坐在樹下翻書,翻過某一頁時,頭頂撲簌簌落下來一堆雪,正巧砸在她的書頁上。
三九皺眉,抬頭見那積雪未化的枝椏間藏了個人。
她隨手撿了個石塊丟上去,被來人一把接住,然后自樹頂躍起,輕飄飄落在地上。
對方是個男孩子,劍眉星目,生得極好一副皮囊。他后退一步微微頷首,飽含歉意地道:“不知此處有人,還望姑娘諒解?!?/p>
三九沒說話,慢騰騰挪了個位置,拿背對著他。他也不生氣,留下一副手釧做賠禮,再次道歉后離開了別院。
本以為對方不過是誤闖入別院的刀莊舊友之子,日后不會再有交集,誰知當晚烏衣刀莊鬧得人仰馬翻,而鬧劇源頭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了松澗別院中。
他衣衫單薄,凍得面色發(fā)青,卻依舊與三九保持著距離,禮貌道:“抱歉,有人要殺我,我來此處避避難。”
后來她才知道,那個男孩正是當今圣上相差十多歲的幼弟,姜知衍。
他被圣上大張旗鼓送來烏衣刀莊,本欲安排人扮作烏衣弟子殺了他嫁禍給刀莊,以此一并除去本就不支持圣上做皇帝的烏衣刀莊,誰料當晚姜知衍根本不在房中,而是跑去了松澗別院。
計劃敗露,殺手們大鬧烏衣刀莊。只可惜技不如人,被刀莊弟子輕松拿下,逼問出了整件事的始末緣由。
老莊主將殺手交給姜知衍處理,姜知衍一臉惶恐地收下這番誠意,回到松澗別院后,他眼也不眨地干脆利落捅死了那幾個人。
血濺上他的衣擺,三九聽他平靜地問自己,“請問,我能跟你學(xué)本事嗎?我不想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三九看著他被凍得青紫的嘴唇和他身上已經(jīng)結(jié)冰的血漬,鬼使神差地應(yīng)了下來,“好?!?/p>
她帶著姜知衍去拜謁老師父,老師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很久,最終將他留下與他單獨談話。三九沒走遠,扒在墻角聽見老師父問他,“你習武為何?”
姜知衍回答:“活著?!?/p>
“只是為活著嗎?”老師父問得意味深長,三九沒聽懂,但姜知衍顯然懂了,幾乎瞬間便回答,“對,只為活著。”
沒過幾日,三九便聽說老師父收下了姜知衍做徒弟,且將松澗別院其中一間屋子分給了他。
姜知衍背著包袱來,恰與出門的三九相撞。
這回他換上了刀莊的弟子服飾,對著她行禮道:“師姐?!?/p>
落日熔金,他背對著光,令三九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也許自從被親哥哥送出皇城送死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注定要走一條血雨腥風的路。
思及此,三九終于動了,她點頭應(yīng)聲:“從此,你便跟著我罷?!?/p>
03
在刀莊的日子其實很枯燥,半月才有一次離開山莊外出游玩的機會。
尋常弟子對于這種規(guī)定哭天搶地,松澗別院的兩位卻格外喜歡。兩人意外都是不太愿意社交的性格,越少的出門機會反而對他們來說越好。
但終歸還是要出門的。
看著前邊歡天喜地的弟子們,三九和姜知衍跟在最后,表情很是愁苦。
三九沒話找話,“你有想過以后去哪里嗎?”
姜知衍很奇怪,“難道不能一直待在刀莊里嗎?”
“你是皇族,即便……沒能做掉你,你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刀莊?!比耪f,“他遲早會再來找你,直到你不會呼吸為止?!?/p>
姜知衍想了想問:“那你呢?”
三九沉默了。一直到傍晚,即將回刀莊時,她才終于再次開口,“我大概是要離開山莊的。我想做個江湖游俠?!?/p>
“好。”姜知衍不假思索地道:“那若是你離開,我就跟著你離開?!?/p>
但三九沒能做成江湖游俠。
一年后,刀莊一批弟子外出游歷,回來時卻滿身狼狽,寥寥無幾。他們奔向莊主寢殿,日夜跪在院中,祈求老莊主出手救人——
有人扣下了刀莊弟子,揚言要見到姜知衍,一日不見,就殺一人。
回來的那些弟子都是被回報信的,也算他們命大,但除此之外有更多的弟子性命堪憂。
老莊主無法面對弟子們的人身威脅坐視不理,可他從前與姜知衍母妃情誼篤深,他答應(yīng)過對方,務(wù)必要保全她的孩子們的性命。
就在這時,三九帶著姜知衍找到老莊主,行以烏衣刀莊弟子最大禮儀叩拜師父及眾長老,要眾人給她一個機會,她去救師門弟子回家。
老莊主不肯放行,三九字句擲地有聲,“我年紀小,又是個女孩子,能讓對方輕敵,輕敵就是對方最大的破綻。師父放心,我一定將姜知衍全須全尾地帶回刀莊。”
那一年,她方十歲。
三九帶著姜知衍來到與人約定的客棧,窗外車水馬龍,房內(nèi)一片肅殺。她站在姜知衍身后,一手牽著他的手腕,一手提劍橫在身前,“我要見刀莊的弟子們?!?/p>
對面藏在黑披風下的人嘲笑,“你覺得你能有這個本事?”
三九毫不畏懼:“大可以試試看?!?/p>
黑衣人終究未選擇冒險,他將眾人帶到三九面前,“可以交易了嗎?”
三九松開了手,但依舊站在原地,一直等弟子們跑出了一個安全范圍,她和姜知衍對視一眼,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黑衣人笑說,“當真是個誠實孩子……”
話音未落,三九猛然回身,姜知衍同時暴起,自袖中摸出兩把短刃,與飛速沖來的三九一起朝著沒來及反應(yīng)過來的黑衣人猛撲而去!
那一剎那,數(shù)個侍衛(wèi)從房間各處迅速圍來,三九帶著姜知衍且戰(zhàn)且退,竟也一路磕絆退到門邊。
黑衣人似笑非笑道,“你跑不掉的,小姑娘。”
三九嘴角掛血,渾不在意:“我也沒想過能離開。”
她拼盡全力將姜知衍帶出客棧,可依舊有源源不斷的侍衛(wèi)向他們沖來。她以為此番逃不掉了,危急時刻,身前橫過一柄長劍,“欺負小孩算什么本事?”
在徹底昏過去之前,三九奮力去看那個黑衣人,他被挑開了披風,露出兜帽下一張尚顯稚嫩的臉。
04
救下三九的是花滿堂的堂主花玄英。
她瞧三九身手上佳,又吃苦好學(xué),遂將其救回花滿堂,以上好草藥醫(yī)治,生生從鬼門關(guān)救了回來,并賜名“花如忌”,從此拜在花滿堂門下。
若是花如忌不愿,也沒關(guān)系,踏出堂門三步,自有堂主親自取她性命。
花如忌拜謝了救命之恩,問及姜知衍,堂主說將他送回了烏衣刀莊。她問為何不將人留下,堂主看她一眼,淡淡道:“花滿堂從不干涉皇室?!?/p>
此事也就此作罷。
后來花如忌才知道,那日圍堵她與姜知衍的人是姜知衍的舅舅,同時也是當朝圣上的舅舅,只比她大六歲,是大涼最年輕的寧王。
只是他并非與圣上同一陣營,他死守母家封地,最厭惡的便是以非常手段奪了皇位的當今皇帝。
同樣的,他痛恨與圣上一母所出的姜知衍。
但他年紀小,手腕不夠,心雖狠,卻苦于無力。于是他選擇先從姜知衍下手,待解決了姜知衍,他就有的是法子解決圣上。
花滿堂不干涉朝廷,是指不會接手一切危害皇室中人性命的單子。一旦他們破這個例,那便會有無數(shù)人花銀子買皇帝的命,天下會亂,這本不是花滿堂的最終目的。
所以他們救下了花如忌,但不會出手收留姜知衍。
拜入花滿堂后,花如忌的自由驟然受到約束,每個月只有半天時間離開花滿堂與姜知衍相見。
第一次見面,姜知衍帶來了烏衣刀莊的老莊主。他不知花如忌去了哪里,他只想接她回家。
花如忌看見師父,多日積累的驚懼在那一刻瞬間爆發(fā),她不顧形象地撲進老莊主懷里大哭起來。
哭夠了,她退開三步,朝著老莊主堅定地跪了下來,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姜知衍不解,欲上前扶她起身,被老莊主攔住。他神色復(fù)雜地望著花如忌,最終嘆了口氣,“去罷,孩子,我只希望你日后不會后悔你走的這條路。”
花如忌不抬頭,哽咽卻倔強道:“花如忌謝老莊主不殺之恩?!?/p>
姜知衍問:“三九,你不同我回家了嗎?”
花如忌壓下心底翻涌,咬牙發(fā)狠道:“烏衣刀莊不是我的家。知衍,多多保重?!?/p>
本以為自己能狠下心再與姜知衍不見,可第二月離開花滿堂的花如忌在從前二人的秘密基地見到了一夜未寢執(zhí)著于等日出的姜知衍。
他沒回頭就知道是她來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花如忌心底一片酸楚,艱澀道:“……我只是回不去家了?!?/p>
“我都聽師父說了。”姜知衍道,“花滿堂難進也難出,更何況我是陛下的親弟弟,你更不可能親近我……”
花如忌打斷他,“你想活著嗎?”
姜知衍一愣。
“陛下想讓你死,但只要你想活著,我就能幫你?!被ㄈ缂梢а?,“我只要不殺人,我就不會違反花滿堂的規(guī)定,而花滿堂所掌握的信息要比任何人都多。”
她道:“我不會讓你就這么死在外邊的。”
05
花滿堂既是殺手組織,對于殺手的訓(xùn)練便相當嚴苛。又或者說,那不叫嚴苛,那叫不要命。
對于像花如忌這類半道加入的人,花滿堂有一套特殊的訓(xùn)練方法——養(yǎng)蠱。
他們會將同一批人全部送進一片深山,給予一部分水喝食物,每人分配一把匕首,熬過七七四十九天。
能活下來的,再送往同一間密室,到最后四十九人里只能活三人,這三人便是最頂尖的殺手,而他們方有資格留在花滿堂。
在花如忌和姜知衍某一場見面之后,她突然被堂主帶走,什么話也沒留下。待她反應(yīng)過來時,人已身處密林,手中只有一把匕首,這方知道,她甚至連告別都未來及同姜知衍講。
此番訓(xùn)練,九死一生,原本以為她得堂主青睞,而眼下才發(fā)現(xiàn)她不過是眾多殺手中的一個。
堂主要的是武器,而不是人。
那場廝殺異常慘烈,最后活下來的只有兩人。一人是花如忌,另一人叫做花與翎,后來做了花滿堂的三副堂主。
被堂主親自從密室中接出來后,花如忌陷入高熱,昏了整整三天。姜知衍得到消息后求了堂主許久,方得首肯與花如忌見上一面。
彼時花如忌昏死著,并不知身旁情況。她渾身裹滿了白繃帶,處處滲著血,右腿上綁著木板,臉上自左耳耳根至下頜留下了一道猙獰的刀疤,像是略帶諷刺的獎勵。
花如忌醒來后,堂主到底還是告訴了她姜知衍來過的事實。她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問出了口,“姜知衍……還好嗎?”
堂主沒回答她,“你親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但花如忌還是沒有離開花滿堂。
她清楚,一旦她在這個時候離開了花滿堂,之前的所有堅持都有可能功虧一簣。
她不知道的是,自她被花滿堂收下后,她不在的這些日子里,姜珩對于姜知衍下手開始更加的肆無忌憚。
盡管烏衣刀莊守衛(wèi)森嚴,但最終還是讓姜珩鉆了空子,從刀莊擄走了姜知衍。
得知消息的花如忌頭大如斗,當下便去找堂主告假。堂主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真的要去幫那個不該活著的王爺嗎?”
“沒什么人應(yīng)該活著,也沒什么人應(yīng)該死去?!被ㄈ缂陕曇舭l(fā)顫,但依舊堅定,“我不會破壞花滿堂的規(guī)矩,我只會教他怎樣活著?!?/p>
堂主道:“花滿堂的規(guī)矩并非我所定,這只是一切情況綜合下的最優(yōu)解。我不干涉你的決定,我只希望你能明白,破壞規(guī)則,你會死。”
花如忌最終還是選擇去救姜知衍。
她在衣領(lǐng)中藏了一枚毒藥,再次孤身涉險。不出意外,花如忌見到了未做任何偽裝的姜珩,她忽然有種荒謬的想法,姜珩此番,不是為了殺姜知衍。
他是為了引她現(xiàn)身。
06
但花如忌并未說破,她與姜珩拉扯對峙,期間將姜知衍完全護在身后。
“你與他無親無故,為何如此在意他的安危?”姜珩好奇,花如忌平靜,“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正如王爺現(xiàn)在所作的一般?!?/p>
姜珩笑著搖了搖頭,“我想做之事未必能做?!?/p>
花如忌便道:“與我無關(guān)。”
姜珩伸手,“把姜知衍交給我,我就不殺你。”
花如忌勾唇淺笑道:“王爺大可一試?!?/p>
她立定拔劍,渾身戾氣瞬間暴漲,眼底冰涼的光幾乎要將姜珩洞穿,那戾氣同時也驚呆了她身后的姜知衍。
姜珩驚異于短短數(shù)日里她的變化,姜知衍心里卻門清,他縱然心疼,卻也無能為力,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股深深的絕望。
花如忌的身法渾不似從前模樣,一招一式狠辣無比,招招要人性命。姜珩被逼得連連后退,但依舊鎮(zhèn)定,“你已經(jīng)從我這里帶走過一次他了?!?/p>
她順勢道,“那我就能帶走他第二次?!?/p>
花如忌像是又回到了那暗無天日的密林中,周圍沒有盟友,只有敵人。她目之所及皆是充滿生機的綠色,可落進她眼里卻變成一片枯黃,頹敗無力。
她要活著。
最終花如忌還是帶走了姜知衍,渾身掛彩,臨走時她回身望去,瞧見姜珩一雙如九尺寒潭的眼。
她看不懂他的眼神。
花如忌將姜知衍送到了烏衣刀莊山下,他問她,“不回去看看嗎?”
她搖頭:“不了。我已經(jīng)不是刀莊的人了?!?/p>
二人就此別過,她轉(zhuǎn)頭離開,而姜知衍立在路口,一直凝望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路的盡頭。
從那之后,花如忌開始隨身攜帶毒藥,成為了姜知衍身邊最神秘也最得力的幫手。她只會在他有生命危險時出現(xiàn),幫他解決一切隱患,然后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里。
這是她能為他做的全部了。
她同時也成為了堂主花玄英座下實力最強的殺手,許多花主級別才能接取的任務(wù)被堂主直接交給她來做,而每次回到堂中,堂主也都會給予她最全面的檢查與治療。
某一日花如忌問起此事,堂主回答她:“這是你應(yīng)得的?!?/p>
頓了頓,又道:“只要你少惦記些你那個王爺玩伴,我想你應(yīng)該不至于因為破壞規(guī)則死在我的手里?!?/p>
花如忌苦笑,但她不得不承認,堂主對她的確是極好的。
她已經(jīng)掙來太多日子了。
只是這世上總有太多變化。
姜珩針對姜知衍的行動漸漸少下去,可取而代之的,是圣上對于姜珩和姜知衍的監(jiān)視逐漸增多。
他們二人即便有通天手段,到底也只是個王爺,又沒有太多野心,在這一場對峙中終究落了下風。
尤其是姜知衍,要同時面對圣上和姜珩兩個人的虎視眈眈,一時間心力憔悴。
花如忌驟然變得忙碌,她來回奔波于烏衣刀莊和花滿堂,終有一日夜半時分,花滿堂在廂房窗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剪影。
姜知衍并不推開窗,只是輕輕地道:“三九,我真的太累了。”
07
語氣里的疲憊讓花如忌心底驟然一緊,她試探著問,“知衍,要不要進屋聊聊?”
姜知衍搖了搖頭?;ㄈ缂杀愕溃坝行┦虑?,你總得爭取過才知道,你是不是該就此認命。不然,你我這么些年的苦便白吃了。”
“可是東躲西藏的活著真的,很累。”姜知衍道,“皇兄不想讓我活著,姜珩也不想?!?/p>
花如忌打斷她:“可我想。”
姜知衍看她,她道:“當初初見,你便與我說,你不愿做岸上魚肉任人刀俎,要我教你安身立命的辦法。我不求你做出什么顛覆性的決定,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p>
許久后,姜知衍深深嘆了口氣。
他還是聽了花如忌的話,盡心盡力地活著。某一日密探突然來報,圣上已將姜珩與姜知衍視為同黨,準備將二人一并除去,目前已經(jīng)在準備中了。
花如忌并未將此事說給姜知衍聽,她自己一人枯坐一夜,還是未能想出該如何解決。
姜珩已經(jīng)很久未對姜知衍動過手了,誰也不知道他蟄伏著究竟所為何事?;ㄈ缂捎植荒芨缮婊适抑腥松溃巯乱殉伤谰?,無處可破。
圣上終究不會放過一切能威脅到他帝位的人,哪怕是手足兄弟。
那一年,花如忌年滿十七。
同年,花滿堂堂主花玄英傳位于花如忌,自請毀去花滿堂殺手身份,消失在了眾人視野里。臨去時,花如忌問花玄英為何如此早的離開,花玄英回答,“我累了,想看看不同的風景?!?/p>
在其位謀其職,花滿堂堂主也不是那么輕易做的,花如忌想了很久,最終輕輕問:“您要去哪兒呢?”
花玄英不答話。
年底,寧王姜珩遇刺,生命垂危。花如忌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正在主堂處理事務(wù),伴隨著消息一道來的還有花玄英和被她一路當破口袋一樣提來的姜珩。
花如忌這才明白當時花玄英為何做出如此決定,花玄英將人丟在她面前,輕飄飄地說:“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從來拿你當我的孩子,你既如此牽掛姜知衍的安危,我便替你解決源頭。”
她一時失語,沉默良久后哽咽問,“那您如今要去何方呢?”
花玄英還是不答,瀟灑一笑道:“花滿堂就交給你了,希望你能帶領(lǐng)大家繼續(xù)好好生活下去?!?/p>
她說,“我要的從來都不是武器,而是活生生的人?!?/p>
第二年春初,寧王姜珩久病不治,薨逝。
同年,圣上詔令下至烏衣刀莊,封姜知衍為穆王,賜府邸,擇日回都。
從那之后,花如忌再也沒見過花玄英,她也再沒能見過姜知衍。
唯獨剩了一個姜珩被關(guān)在地牢里,長長久久,沒有盡頭。
08
在馬車即將到達長寧時,姜珩終于忍不住問:“你為何要殺了他?”
“殺了他不從來都是你的愿望嗎?”花如忌淡淡道,“我如今帶著你去實現(xiàn)你的愿望,你怎的看起來并不高興?”
姜珩嗤笑:“少拿我尋開心了,花大堂主。帶著我去送死,總得給我些實話吧?”
花如忌不答反問:“當初在寧王府遇刺時,你見過來刺殺你的人罷?”
姜珩一頓。
花如忌平靜道:“那是花滿堂前堂主花玄英,她為了讓我安心,銷毀了自己的身份,親自將你捉了回來,又代替你死在了圣上眼底?!?/p>
“在你死后圣上選擇做足表面功夫,表現(xiàn)出對親人的疼惜,將姜知衍接回長寧。他順從皇命,于是成為了活下來的那一個?!?/p>
姜珩不解,“那又如何?”
“我與姜知衍聊過,要他至少為自己拼一條活路?!被ㄈ缂傻?,“他如今是站在陽光底下,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著了,我也并不后悔從此生活在陰影里,可我無法接受這一切的基礎(chǔ)是花前輩付出了一條命,而他甚至開始心安理得地做王爺、娶王妃,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而我連花前輩的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p>
她忽地一笑,“你說我自私也好,說我霸道也罷,我難道不該給我這么多年的付出做一個交代嗎?”
姜珩忽然不知她所做的一切究竟該如何評價了。
對?或錯?或許本沒有完全絕對的分別。
姜珩忽然問:“若你得手,殺了姜知衍,事成之后,你又要去哪里呢?”
花如忌恍惚一瞬,她好似看到了花玄英離開那日,她立在花玄英面前問她要去哪里,而花玄英只是道:“帶著花滿堂好好走下去?!?/p>
眼眶忽地有些酸楚,花如忌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二人去穆王府根本未走正門,不遞拜帖,直接翻墻。但意外的是,偌大一個穆王府,竟連半個守衛(wèi)也看不到。
夜已深,姜珩騎在墻頭苦笑,落地時才發(fā)現(xiàn),姜知衍未就寢,也沒掌燈,就那么坐在院子里,閉著眼反復(fù)摩挲著自己的手腕。
花如忌知道,原處本戴著一副手釧,就是初見送給自己當做賠禮的那副。
二人甫一落地,姜知衍就知道了,他手上動作停下來,花如忌盯著他,直到手腳有些僵硬了,他才閉著眼道:“知道你要來,等你許久了?!?/p>
“下月大婚?!被ㄈ缂砷_口才知嗓音艱澀,“如今過得滋潤啊,穆王殿下?!?/p>
姜知衍道:“三九……”
“別叫我的名字。”花如忌打斷他,“三九早就死了,死在當年寧王的手里?!?/p>
一旁的姜珩有些尷尬,“也不至于扯上我……”
姜知衍霍然睜眼,“為何你一路跟來?”
姜珩正要搭話,花如忌卻看了過來,“你應(yīng)該知道我此行所為何事。”
不對。
為何姜知衍會面對活著的姜珩如此平靜?
“不劃算的,三九?!苯芄虉?zhí)道,“你還是做回你的花滿堂堂主罷,多風光?!?/p>
花如忌笑了笑,“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劃算的事。姜知衍,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姜知衍起身,看了看姜珩,又看了看花如忌,最終嘆了口氣,伸手往不遠處一指。
花如忌這才發(fā)覺,院中有一處地方視野格外黯淡,像刻意被遮掩過。姜知衍點燃一盞燭火帶著花如忌往那邊走,待燈光照亮黑暗,花如忌悚然發(fā)現(xiàn),那里是一小片臘梅樹,樹下藏著一座墳。
她目力很好,看得見墳前立著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幾個大字。
“花玄英之墓”。
姜知衍問,“現(xiàn)在可以聊聊了嗎?”
09
“姜珩未死,我是知道的?!苯艿?,“當年花玄英辭去花滿堂堂主身份后,她來找了我。為了讓你坐穩(wěn)堂主一位,她選擇與我合作,她替我去解決姜珩,我來讓你死心?!?/p>
姜知衍猶記那日,窗外下著大雪,紛揚如鵝毛。屋中炭火正旺,他卻感覺不到暖意,花玄英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摘下了自己許久不曾取下的面具。
她道,“我是來與你談條件的。”
初時花玄英出手救下花如忌只是為了替花滿堂甄選殺手,并非有過多的目的??珊髞黼S著花如忌漸漸長大,她好似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突然便不舍得花如忌為了一個男人而痛苦這么久了。
“一旦違背花滿堂碰皇室中人性命的規(guī)矩,那要她命的就不止花滿堂這么簡單。”花玄英道,“從前那些數(shù)次求拜花滿堂遭拒的人以及覺察到自己生命有威脅的人,會毫不猶豫用盡一切手段除掉她?!?/p>
姜知衍道:“可我并不覺得她會是如此沖動的人?!?/p>
“圣上要殺你,同時解決你和姜珩,屆時昭告天下你二人死于自相殘殺,他可以將自己摘得很干凈。”花玄英嗤笑,“這消息我們早就得知了,只是如忌怕你想不開,一直沒告訴你?!?/p>
姜知衍失語。
花玄英道,“姜珩那邊我來解決,一旦他死了,圣上就不會光明正大對你動手,你也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活下去了?!?/p>
屋外風雪大作,姜知衍聽了很久的風聲,最終艱難開口,“需要我做什么?”
“不要再去找如忌?!彼溃白鲆粋€合格的閑散王爺,娶妻、生子,將自己從她的生命中剝離?!?/p>
“否則,花滿堂總有人會親自送你上路。”
聽到這,花如忌全都明白了。
但花玄英最終還是留了姜珩一命,沒有真的殺死他,而是將他關(guān)入了花滿堂的地牢。但她自己依舊代替姜珩,完美無缺地演完了最后一出戲。
而她也不再屬于花滿堂了,自然也不算是破了花滿堂的規(guī)矩。
至于姜知衍,也算完成了自己幼時的愿望,活下去,成為一個合格的閑散王爺,了卻此生。
“幼時我請你教我習武,不過只是為了防身,只是為了活著。”姜知衍道,“很遺憾我并非你想象中頂天立地的模樣,我知道我懦弱,我只想在這世上有一席之地生存。”
花如忌沒說話,鼻腔發(fā)酸,可她依舊平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就當此番是別過罷,”姜知衍終于笑起來,如釋重負一般,“我配不上你的熱切深情,你我也終究不會走同一條路。抱歉耽誤了你那么久,如果不是我,你大抵會一直好好生活在烏衣刀莊,安穩(wěn)過完此生?!?/p>
他道,“罷了。”
花如忌終于動了,她吐出一口濁氣,伸手自腕上解下那副從未離過身的手釧輕輕放在桌上,緩緩地道:“花如忌在此先祝殿下,新婚快樂了?!?/p>
語畢,她轉(zhuǎn)身離開,再也不愿回頭。
10
大涼穆王姜知衍大婚同年,花滿堂新堂主正式上任,并宣布了舊堂主已故且脫離花滿堂的消息。
自那之后,花滿堂便定下了死規(guī):任何人不得插手涉及皇族性命的事,違者鞭刑六十,趕出花滿堂。
有人說曾見過新堂主一面,她身邊隨時隨地跟著一個黑衣男子,兜帽遮臉看不清容貌,可對堂主卻是一等一的忠誠。
后來堂主修建了一處新的宅院供二人休息,宅院名叫“葬冬閣”,沒人知道這名字怎么來,只知若是尋常有事,去那處宅院多半能找到堂主人影。
但那又如何?
前塵舊事,便都與后來者無關(guā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