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的祝福,盛大的婚禮,盈盈喜意掛在他的眉梢唇角,卻始終化不開他眼中的那縷傷感。
作者簡介
文慧,文者,性文雅;慧者,善思量。
我自幼雖愛讀書卻不求甚解,開始提筆也是因為喜歡的小說屢屢陷入巨坑,所以開始了自力更生。文字于我,既像是一位良師,帶我看到不同的生活,得到不同的感悟;又像是一位知己,可以直抒胸臆、暢所欲言。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辈恢獜暮螘r起,文字已經(jīng)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它是春日清晨書房里的短暫安寧,是夏日午后樹蔭下的絲絲清涼,是秋日傍晚一杯咖啡的舒適愜意,是冬日深夜冒著熱氣的裊裊茶香。余生,我愿與文字相依,向暖而行。
編者按
“清清,”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輕柔讓人心動,“若我進京后一切順利,你可愿與我攜手一生?”此生契闊,與子成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不能讓他放棄他的宏圖大志,她寧可永遠失去他?!拔視x開的,我保證?!碧K慕清清麗的臉上透著一股決絕,身體如被硬生生剜出了個窟窿,痛得她幾乎要昏厥。她終究是一朵生在山間的野花,即使遇到了甘霖,也無法在世間留下痕跡。
本期新人作者文慧《暮暮清離》男女主的情感糾葛讓人揪心,文筆如流水般流暢,無論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還是刻畫的場景細節(jié),寫的恰到好處,讓讀者在閱讀中仿佛置身其中,每個詞精心挑選,是的整個故事流暢又富有節(jié)奏感,強烈推薦大家閱讀這篇小說,一定收獲到無盡的驚喜和感動。
01.
清風(fēng)習(xí)習(xí),竹影搖晃,薄薄霧靄掩著花木,一聲聲清脆的鳥啼穿過緋色的霞光,喚醒了茫茫山林。
蓮云寺的后門緩緩打開,一輛載滿了蔬菜的馬車不急不慢地駛了進去。
“哎,你是誰?”凈語盯著從車上跳下的年輕男子,皺眉問道。
陸聿宸低頭開始卸貨,聲音也故意變粗了不少:“我叫阿宸,是沈老板招的新伙計。”
凈語打量著陸聿宸,個子比普通人高一些,五官生得中規(guī)中矩,嘴上留著一撮濃密的絡(luò)腮胡。
除了身高差不多,長相氣度卻比寺外那位公子差遠了。
凈寒拍了一下她的腦袋,眼神早已看破了她的心思:“想什么呢?”
凈語吐吐舌頭,低聲道:“沒什么?!?/p>
她尚在襁褓時,就被人丟在了蓮云寺門口。住持慧迦將她收入佛門,如今長到十三歲,一直都沒下過山。
這個年紀的女孩,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
今天屋檐上的燕兒孵了幾只小崽,明天山上的小溪里多了條什么顏色的小魚,她都會如數(shù)家珍。
半個月前她從山上拾了木柴回來,遙遙便看到一位年輕公子帶著一個中年仆人站在寺外,似乎在等人。
她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少年,像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畫,深深烙印在了她心里。
“師傅,那位男施主是不是走了?”見凈寒沒有回答,凈語壯著膽子繼續(xù)道,“他日日在寺外求見慧迦師傅,慧迦師傅都避而不見??此麄兊哪昙o,之前應(yīng)該不認識的?!?/p>
溫暖的晨光自茂密的樹葉間灑了下來,將草葉上的露珠鍍上了一層明亮的金色。
凈寒盯著那迷人的色澤,思緒不知飄向了哪里。
凈語仔細覷著凈寒的臉色,猶豫了一下,終是說了出來:“聽說,慧迦師傅遁入佛門之前,是位身份尊貴的王侯夫人?”
凈寒的目光驟然落在凈語臉上,如同一盆臘月里的井水兜頭澆下,聲音比這寒山古剎還要冷上幾分,“居然在背后妄議主持,你日日念經(jīng)都念到哪里去了?回去抄十遍‘法華經(jīng)’”。
凈語又吐了吐舌頭,追悔莫及。
凈寒望著她逃跑似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
“凈寒師傅?!标戫插啡∠履樕系膫窝b,沖凈寒深深一拜。
凈寒大驚,環(huán)顧四周,確定無人后才道:“此乃佛門清修之地,請公子速速離去吧?!?/p>
“見過慧迦主持,我自會離開。”陸聿宸斬釘截鐵道。
他不過才二十歲的年紀,性子卻清冷似雪,一雙玉石般的眼睛如同深不見底的古井,讓人永遠看不到那平靜之下的真實。
凈寒無奈嘆了口氣,默默領(lǐng)著他來到了東廂。
本以為會再次被拒絕,沒想到慧迦竟答應(yīng)了見他。
陸聿宸看著慧迦為自己斟滿茶杯的那雙手,雖已經(jīng)沾染了歲月的風(fēng)霜,但仍素凈如玉,想必年輕時一定是舉世無雙的。
陸聿宸從懷中取出父親交給他的玉鐲,輕輕放到了茶幾上?!爸鞒挚烧J得此物?”
那是一個羊脂玉的鐲子,質(zhì)地中上等,通體的白色中夾雜著幾縷碧綠,算不上價值連城。
“公子從何處得到了這玉鐲?”
“是父親給我的,他如今病得很重。”陸聿宸說著,目光緊緊盯著慧迦,不肯錯過她任何一個表情。
窗外的陽光落在慧迦清瘦的臉上,絲毫沒有溫暖到她眉宇間的微寒。她咳了幾聲,說道:“既然病了,那就應(yīng)該找大夫才對,公子來找我,并沒有用。”
陸聿宸微微蹙眉,肅然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主持的心卻是穩(wěn)如磐石。”他頓了頓,俊美的臉龐掠過一絲憤然,“這玉鐲,即使他臥病在床,也日日帶在身上?!?/p>
慧迦輕輕一嘆。
往事如煙,前塵似夢,花落終成殤。那些遙遠縹緲的記憶,只是化成了一道道無法言說的傷痕。
“我給公子講個故事吧?!?/p>
02.
秋夜的風(fēng)太過清寒,冷意似流水般滲入了窗欞的縫隙,鋪了一室凄涼。
蘇慕清眼皮已困得在打架,可劇烈的咳嗽讓她不得不再一次睜開眼睛。單薄的被子下,她的身體已經(jīng)蜷成了蝦米,五臟六腑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盡管她極力捂著嘴,還是把絮兒吵醒了。
“小姐,你怎么樣了……”
一句話未說完,房門猛地從外面被踹開,絮兒一頭栽到了地上。
濃重的血腥味迎面而來,一只浸染了霜寒的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這里除了你們,還有別人嗎?”
蘇慕清驚恐地看著地上的絮兒,被子下的手指緊緊握成了拳頭。
“沒有了?!?/p>
另一只手塞入她嘴里一顆藥丸?!把氏氯?。”
事已至此,她別無選擇。
“趕走門外人,否則,你和你的丫鬟都活不過今晚?!泵髅骱艿统翋偠穆曇簦瑓s散發(fā)出森森寒意。
蘇慕清極力穩(wěn)住心神,抓起衣架上的狐毛披風(fēng)裹在身上,走到門口時仔細看了一眼絮兒,才打開了房門。
院外,高舉的火把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更將那一匹匹馬上之人肅穆的神色照了個清清楚楚。
蘇慕清強打著精神應(yīng)付著這群騎兵,后背早被冷汗浸濕。
僥幸將他們打發(fā)離開,她心底的恐懼絲毫未減?;匚莸穆分挥卸潭處渍桑恳徊蕉甲叩渺话?。
推門而入的瞬間,房內(nèi)的燭火亮了起來。
“想不到,你竟是吏部尚書的女兒。”那人扯下面罩,淡然一笑。
他的臉因為身上失血過多而蒼白如紙,一雙十分好看的桃花眼透著野獸般嗜血的銳利。真是一個豐神如玉的男子,就像一株艷麗含毒的虞美人。
他捂著胸口的傷坐在床邊,命令道:“去準備熱水,紗布和剪刀。”
“你先救絮兒。否則,我不會救你?!碧K慕清回答。她秋水般清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聲音里透著堅定。
劇烈的疼痛讓男人的表情有些扭曲,但他依然笑了一下:“她只是被我打昏了?!?/p>
蘇慕清默默松了口氣。絮兒跟她名義上是主仆,卻情同姐妹,她無論如何都要先保她無恙。
喚醒了絮兒,二人把所有能救人的藥和物品都找了出來,再回到臥房,那人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
“小姐,他,他死了嗎?”絮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
也難怪絮兒會害怕,那人面無血色,嘴唇泛著可怖的青紫,真像是一具尸體。
“他是中毒了?!碧K慕清解開他的外衣,看到他除了胸口正流黑血的傷口,胳膊上,腹部,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傷疤,匍匐在那里,像是一條條面目猙獰的蜈蚣。
年紀輕輕就受了這么多傷,這意味著,他是個比她想象的更危險的人。
“那這怎么辦???”
蘇慕清簡單清理了下傷口,然后一口一口,將毒血吸了出來。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工夫,毒血終于被吸干凈了。
蘇慕清扶著床站起,緊繃了一晚上的精神終于徹底松了下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03.
高燒了五日,那人終于在第六日早上退了燒。
絮兒這幾日按照蘇慕清的吩咐,買藥、煎藥、喂藥,在城里的藥鋪和自家之間來來回回地跑,人都累瘦了一圈。這還不算,蘇慕清用的那些藥材,她每次付錢都像在剜自己的肉。
蘇府本來每月給他們的費用就不多,如今還多了這么個病人,日子真是捉襟見肘了。
“小姐,既然他退燒了,那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了吧?”
“嗯?!碧K慕清坐在用草席和木頭搭的涼棚下,悠然地煮著茶。
這茶是她收集了冬日梅花和白雪,埋于地下釀制而成的。清香襲人,味道清甜,很適合在讀書彈琴時喝上一壺。
“那我以后都不用買藥了,對嗎?”
“那可不行,他的身體還很虛弱,需要繼續(xù)服藥。”
絮兒撇了撇嘴,雙頰如同灌入了大風(fēng),氣鼓鼓的像是兩個包子:“我們已經(jīng)沒錢買藥了。還有,廚房里的菜,也就夠今明兩天的了?!?/p>
蘇慕清抬眸看到她氣呼呼的樣子,左手仔細摩挲著右腕上的玉鐲,思慮半晌,終是把鐲子剝了下來?!澳弥Q些錢來?!?/p>
絮兒瞠目結(jié)舌了一陣,遲遲不肯接過那玉鐲。
“小姐,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上那個人了?”
蘇慕清一怔,撲哧一聲笑了。
絮兒一副天都要塌了的樣子,又急又氣道:“他被人追殺,身上還有那么多傷,太危險了,您不能和他在一起?。 ?/p>
“你這個丫頭,胡思亂想什么呢!”蘇慕清用手指輕輕點了點絮兒的額頭,把玉鐲塞入她手中。
“這玉鐲可是夫人留給您的遺物,您從不離身的,如今竟然為了一個男人要把它當(dāng)了?”
是啊,不然,他死了,我也活不了。
蘇慕清心里想著,到了嘴邊就變成了催促:“我自有分寸,先救人,玉鐲日后我會想辦法贖回來的?!?/p>
絮兒滿心不舍地拿玉鐲換了銀子,買了藥和食材回來,也不和蘇慕清說話,把藥煎好盛出來往桌子上一放,就回廚房做飯了。
蘇慕清看著她來去匆匆的身影忍不住苦笑。
看來這喂藥的活,往后只能她做了。
一碗藥喂到一半,那人突然咳了兩下,漸漸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像是星星之火,一點一點亮了起來。
“呵,”他垂眸看了一眼抵在他脖子上的那根銀簪,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笑,“你怕我會殺了你?”
被看穿想法,蘇慕清也不惱,只是握住簪子又往下挪了兩寸,正好對準了他的喉結(jié)。“我要解藥?!?/p>
“你給我換過衣服,應(yīng)該知道我身上沒有解藥。等我身體康復(fù),我會把解藥的藥方告訴你?!?/p>
蘇慕清瞧著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真想一簪子戳下去殺了他。她重新戴好發(fā)簪,用命令的口氣說道:“我中毒的事,不要告訴我的丫鬟。”
“好?!蹦侨说?。
“我的毒,你是怎么解的?”
“還能怎么解,”絮兒端著午飯進來,正好聽到他這句話,回想起這幾日發(fā)生的所有事,氣得眉毛都要燒著了,“我家小姐本來身體就不好,那晚受驚后又吹了風(fēng),還得幫你把毒血吸出來,這幾日咳得更加厲害了。還有……”
“絮兒。”蘇慕清出言打斷,給了絮兒一個眼色。
看到她有些窘迫的樣子,男人冷若冰霜的臉色難得有了笑意:“我叫阿離,多謝蘇小姐救命之恩。”
04.
阿離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快,沒幾日就能下地走路了。他寫了一封信交給絮兒,讓絮兒送到了京城太平坊的一家別苑。
當(dāng)天夜里,蘇慕清與絮兒正坐在院里剝著毛豆,一個不速之客翻墻而入。
絮兒嚇得花容失色,將手里的毛豆一扔,拉著蘇慕清就往門外跑。
蘇慕清被她拽著還沒跑出一丈,腳踩在散落的豆子上一滑,身體堪堪往后仰了下去。
幸好,一只手將她攔腰抱住了。
夜空澄澈,月朗星稀,熾熱而均勻的呼吸輕輕拂過她的臉。
阿離那雙黑眸映著如水月華,一抹溫柔如同漣漪,自他眼底蕩漾開來。
蘇慕清的心倏地跳漏了一拍,手指緊緊攥住了阿離的衣袂。
“登徒子,快放開我家小姐!”絮兒罵完,像一只護雛的母雞般沖了過去,手指還沒碰到蘇慕清,就被不速之客反手一壓,疼得她彎了腰。
“何陽,不許傷她?!卑㈦x冷冷地道。
“是?!焙侮査闪肆Φ?,“公子,你的傷口……”
“無礙?!卑㈦x不以為意道。
“又出血了,”蘇慕清看著他的胸口,皺了皺眉,“剛剛你不該出手的。”
“沒事,不用擔(dān)心?!卑㈦x坦然一笑。
蘇慕清心神一晃,垂眸不再看他。
何陽從那晚后,就如同風(fēng)一般來無影,去無蹤。有時他會在白天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阿離的房間,有時他又會一整夜立于門外紋絲不動。
蘇慕清對此倒是很淡定,絮兒卻愈發(fā)心急了。
“小姐,住了個阿離,又來了個何陽,要是被老爺知道了,會大發(fā)雷霆的?!?/p>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們怎么趕得走他們?”蘇慕清無奈笑道。
“我可以借著買菜去蘇家求援?!毙鮾旱吐暤?。
蘇慕清眼色一暗,收斂了笑容:“不必了。他是不會救我的。”
當(dāng)年母親一怒之下帶著她搬到這京郊的雅居,從此便再沒回過蘇府。她上一次見父親還是在母親的下葬之日,父親甚至都未提出要帶她回去,只匆匆辦完喪事就離開了。
從那天起,她便知道,她不僅永遠失去了母親,余生也再無父親。
絮兒抿了抿嘴,訕訕地不再言語。
大概因為動了氣,一股冷意直頂蘇慕卿肺腑,咳得她眼淚都流了出來。
“快喝一口。”阿離端著一杯熱茶出現(xiàn)在她身邊。
見她遲遲不接,阿離索性親自喂到她嘴邊。
這下蘇慕清不得不喝了。
“最近天氣變涼了,你少在這涼棚里待著?!卑㈦x滿眼關(guān)切,口氣中又帶著些許責(zé)備,“穿得這樣少,晚上還蓋著薄被,你的哮喘不加重才怪!我不是讓何陽給你們帶了御寒的衣物,快回去換上?!?/p>
絮兒被他凌厲的氣勢唬住,下意識地挪到了蘇慕清身后。
蘇慕清簡直哭笑不得。
她的性命早在他闖入的那一晚,就已經(jīng)被架在了刀刃上,這小小的痼疾又算得了什么。
瞧他剛剛喂茶的霸道勁,她怕是拒絕不得的。
“好,那我先回屋了?!?/p>
05.
寒露過后,鴻雁南行,百花蕭瑟,樹葉凋零,草木搖落。
隨著阿離傷勢的痊愈和何陽頻繁帶來的書信,蘇慕清知道他快要離開了。于是她鼓起勇氣,再一次向他討解藥。
他連聲輕笑,直言那不過是顆無色無味的補藥。
蘇慕清惱羞成怒,拂袖而去,一連幾日都待在房中。
阿離也不打擾她,只讓何陽買了各種糕點,天天送到她屋里。
絮兒跟著蘇慕清吃了幾天,就發(fā)現(xiàn)雖然每次的糕點都種類不同,但是都含有一份芡實糕。而蘇慕清每次都會吃那份芡實糕。
她跟在蘇慕清身邊那么多年,從不記著蘇慕清有這么愛吃芡實糕。
有一天,她忍不住問蘇慕清:“小姐,你何時這么愛吃芡實糕了?”
蘇慕清當(dāng)時手里正拿著一片芡實糕吃得津津有味,看著她好奇的眼神,笑道:“因為,這是某人的歉意?!?/p>
“芡”與“歉”同音,這每天獨一份的芡實糕,她當(dāng)然要吃個夠。
這日清晨,蘇慕清被一陣馬蹄聲驚醒。她披上衣服出去,就看到阿離一襲玄衣立于樹下,身后,一支威風(fēng)凜凜的騎兵隊伍整齊地站著。
“吵醒你了?”阿離走了過來。
“你要走了?”
“嗯?!卑㈦x跳上馬,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輕輕松松讓她騎在了自己前面。
蘇慕清嚇得不輕,耳畔傳來他篤定的聲音:“別怕,帶你去一個地方?!?/p>
山間樹影重重,天上的太陽紅彤彤的,偶爾透過樹縫漏下來幾縷光,便似金子似的亮著。蟲聲鳥語,都被馬蹄聲驚了。
阿離在山崖前勒馬,抱蘇慕清下來,拉著她攀了丈許。
山頂上視野陡然開闊。碩大的太陽照亮了云海,遍野山花漸謝,落蕊如雪。斜對面的山上有座古寺,燦爛的霞光灑在古寺檐角,墜在蒼松翠柏之間。
蘇慕清頓時為之一振。
阿離拉著她的手,迎著這醉人的緋色,陷入了回憶:“三年前我被迫離開京城,帶兵經(jīng)過此處,夜里睡不著,就爬到了山頂,見到了這獨一無二的景致。那時從未想過要與別人一塊兒看?!彼淠貒@了口氣,眼睛凝視著她?!敖袢瘴乙吡?,想著走之前,一定要帶你來看一看這無限風(fēng)光?!?/p>
蘇慕清心中一軟,錯開他的目光。
“你可喜歡這里?”
“嗯?!?/p>
“清清,”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輕柔讓人心動,“若我進京后一切順利,你可愿與我攜手一生?”
此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當(dāng)年母親因為父親薄幸,含恨離世。這在她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一顆絕望的種子,讓她從此不再信世間情愛。
她本以為自己會如這山間野花,囿于一隅,靜靜綻放、凋落??伤拖袷求@風(fēng)卷起的細雨,打亂了她的平靜。
她起了貪戀,亦有了期盼。
“我愿意?!?/p>
一聲承諾,徹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06.
一場場秋雨過后,天氣日漸寒涼。北風(fēng)像是冬的使者,穿過枯枝的間隙,越過屋頂?shù)那嗤撸瑢⒕┏前鼑谝黄C殺之下。
蘇慕清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個夢。在夢中與阿離相遇相知,夢醒后就獨自坐在房內(nèi),發(fā)一整天的呆。
阿離每個月都會派人送來錢財和衣物,卻沒有只字片語。
蘇慕清不知道他在京城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但她勸慰自己,也許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臘八那天,一頂藍轎抬入了院里,多年不見的父親滿臉含笑地從轎子上下來,說要接她回府。
蘇慕清帶著滿腹疑惑回了蘇府,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圣上將她賜婚于六皇子,那位在邊塞立下赫赫戰(zhàn)功,也是皇儲最有希望的競爭者,康王陸離。
納征那日,康王帶著豐厚的聘禮親臨蘇府,左鄰右舍為了一睹他的風(fēng)采,將蘇家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
蘇慕清站在前廳,遙遙便看到了那個讓她朝思暮想的人。
他頭戴玉冠,衣著華貴,舉手投足間盡顯英氣尊貴。
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他清冷的臉色如沐春風(fēng),露出暖暖的笑意。
“清清?!彼麪科鹚氖郑毤毚蛄恐?。
父親最會察言觀色,領(lǐng)著眾人默默離去。
蘇慕清看著他比病時還消瘦了幾分的臉龐,不禁有些心疼。
她這段時間在府中住著,聽說了不少京城的大事。
皇帝這一年來身體久病不愈,便任命二皇子顯王為監(jiān)國,暫管朝中諸事。就在人人都以為顯王會是未來儲君的時候,皇帝又突然下了一道旨,將鎮(zhèn)守南部多年的康王召回京城。
帝心難測,朝堂上風(fēng)聲鶴唳,群臣自危。
她不用想,也知道他走到今日有多么艱辛。
“你還好嗎?”
阿離一怔,笑道:“見到你怎么會不好?!?/p>
“你只知道送東西,卻從不給我任何消息。我很擔(dān)心,擔(dān)心你又遇到了危險?!?/p>
“是我不好,害你擔(dān)心了。”
蘇慕清搖搖頭,忽覺手腕一涼,低頭一看,竟是被她當(dāng)?shù)舻挠耔C。
她顫抖的手指反復(fù)摩挲著玉鐲,胸中充滿了失而復(fù)得的喜悅和心心相印的感動,不禁潸然淚下。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日無意間聽到你們主仆談起這個玉鐲,我就讓何陽贖了回來,想著找個合適的時機,親手還給你?!?/p>
“謝謝你,阿離?!?/p>
“傻瓜?!卑㈦x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屋外寒氣逼人、滴水成冰,但這依然擋不住院里那棵開得裊裊婷婷的紅梅。
今年若摘了紅梅就著春雪埋于地下,來年就能和阿離一起喝了。
蘇慕清想著,充滿了期待。
07.
春節(jié)一過,正月里下了一場飄飄灑灑的大雪。
這場雪下來之前,一連十幾天都是陰云密布、寒風(fēng)凜冽,京城百姓被這嚴寒凍得足不出戶,往日熙攘繁華的街道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朝廷也在這大雪初霽之后有了些明朗的氣象。
二皇子在朝中素有賢名,又主持朝政一年,頗得京中重臣推崇。六皇子雖然軍功顯赫,又有一幫武將極力支持,但畢竟在京中根基不穩(wěn),在與二皇子的明爭暗斗中,漸漸露出頹勢。
皇帝始終是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仿佛他也是個旁觀者,在等一個最終的結(jié)果。
蘇慕清望著端坐于正中的那座佛像,默默叩首。
她剛剛許了一個愿,希望阿離一生得償所愿,福壽雙全。
昨夜阿離來看她時帶著幾分醉意,頭腦卻很清醒。
他如往常一般溫柔,甚至提到不久后的婚期還很高興,但蘇慕清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落寞和不甘。
阿離不想讓她擔(dān)心,她也配合著他開心。
送他離開時,她突然抱住他,雙臂那般用力,似乎想將他嵌入骨髓。
“怎么了,清清?”
“沒什么?!彼χ谒麘牙锘卮?。
一夜未眠,她早早便帶著絮兒來寺里燒香許愿。
身邊一位云鬢高疊的女子拜完佛正要離開,被她叫住了。
她簡單介紹完自己,那女子的臉色霎時蒼白。
“你找我有何事?”
“劉小姐,”蘇慕清直直看著她,“我知道你喜歡六皇子陸離,本來陛下也想把你指給他。請你就當(dāng)我沒出現(xiàn)過,再給他一次機會,好嗎?”
劉小姐盯了她良久,譏誚道:“若是阿離知道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想要舍棄他,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面對她的嘲諷,蘇慕清也不惱,回答:“阿離這次若是奪嫡失敗,結(jié)局必會萬劫不復(fù)。我想,劉小姐是不想阿離出事的?!?/p>
劉小姐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望著寺宇外被白雪覆蓋的一片蒼茫。
她沉默了一陣,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三年前,我隨父親參加宮宴,對阿離一見傾心。后來他被皇上派去鎮(zhèn)守南部,看上去是被冷落貶謫,實際上,是皇上在為他鋪路?!?/p>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我等了他整整三年,好不容易熬到他回來,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求皇上指婚。我以為,以我宰相之女的身份地位,以我在京中才貌雙絕的美譽,只要皇上開口,他就會順理成章地答應(yīng)娶我。結(jié)果,他竟然為了你拒絕了?!眲⑿〗惆胧羌岛薨胧潜У匦χ鄣追e聚了一層霧氣。
“我父親貴為文官之首,娶了我,就等于得到了文官的支持。皇上罵他愚蠢,下旨收回了他的兵權(quán),讓他成親后立刻離京去蜀地。這一次,皇上可是真的放棄他了。”
最后這句話,一字一字,如同釘子,一顆顆敲入了蘇慕清心房。
蘇慕清垂在袖中的手指攥得緊緊的,指甲嵌入掌心,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痛。
阿離原本是翱翔于天的雄鷹,為了她選擇自斷羽翼,偏安一隅,其中的無奈和痛苦,他從不對她講,只是默默承受。
她不能讓他放棄他的宏圖大志,她寧可永遠失去他。
“我會離開的,我保證?!碧K慕清清麗的臉上透著一股決絕,身體如被硬生生剜出了個窟窿,痛得她幾乎要昏厥?!罢垊⑿〗?,務(wù)必要助他實現(xiàn)心愿。”
08.
“所以,半月后,你外出遭到一群黑衣人刺殺,是事先安排好的?!标戫插泛韧瓯永镒詈竽屈c茶,“我母后找了兩具女尸冒充你們主仆,為了讓父皇相信,你還特意將玉鐲留在了女尸手上。”
慧迦不語,只是又給陸聿宸倒?jié)M了茶。
陸聿宸的父親,也就是當(dāng)今圣上陸離,娶了宰相之女劉氏,也就是他的母親,從此得到了宰相的鼎力相助。陸離還暗中查出了二皇子在他回京路上,派人追殺他的證據(jù),徹底扳倒了二皇子,被先皇立為太子。
“主持為我父皇做了這些,難道就不想再見他一面?”陸聿宸試探道。
慧迦盯著清澈見底的茶水,思緒隨著這幽幽茶香回到了阿離大婚那一天。
那天是七月七日,七夕佳節(jié)。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遙遙看著那個身騎白馬,一身喜服,風(fēng)流倜儻的阿離,彼時已經(jīng)貴為太子的他,褪去了少年的朝氣蓬勃,變得老成持重了不少。
百姓的祝福,盛大的婚禮,盈盈喜意掛在他的眉梢唇角,卻始終化不開他眼中的那縷傷感。
慧迦在他看過來的時候低下了頭,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悄無聲息地沒入塵土。
她終究是一朵生在山間的野花,即使遇到了甘霖,也無法在世間留下痕跡。
“有些事過了就是過去了。”慧迦拿起那玉鐲,仿佛第一次見到它似的,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將它看了幾遍,突然手指一松,玉碎成殤。
“你……”
不顧陸聿宸的愕然,慧迦下了逐客令:“公子請回吧。”
陸聿宸悻悻地出了寺院,心情久久不能平復(fù)。
“何陽叩見太子殿下!”何陽從樹影中走出,跪在陸聿宸跟前。
“何大人,父皇其實很早就知道,她還活著是嗎?”
何陽低下頭,過了半晌才回答:“是的?!?/p>
陸聿宸笑了。
“走吧,我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也該回去見父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