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衛(wèi)風·伯兮》
諼,忘也。《詩經》中出現過三次“諼”,恰巧都在《衛(wèi)風》中。衛(wèi)國是殷商文明的舊地,周武王滅商之后,周公旦封其弟康叔于此,建立衛(wèi)國,定都朝歌,歷經西周東周和春秋戰(zhàn)國九百年,至秦二世,是周王朝生存時間最長的諸侯國。漫長的時間意味著記憶、歷史和遺忘。《淇奧》“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考槃》“獨寐寤言,永矢弗諼”,都是在強調不可忘記,唯有《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卻似乎在表達,有時候,面對無可奈何的失去,遺忘之術與記憶之術同樣珍貴。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辈赡苁沁@位男子的字,在這里當是妻子對丈夫的私稱。起句的“朅”(讀“切”聲),流行的解釋是“壯健英武貌”,這個解釋的源頭是《毛傳》,但除了《詩經》注疏之外,這個“朅”字在早期古典詩文中從未被如此應用過?!墩f文·去部》:“朅,去也。從去,曷聲?!倍斡癫米ⅲ骸肮湃宋恼露嘌詵A來,猶往來也?!?如《左思·蜀都賦》“殆而朅來”,李白《禪房懷友人岑倫》“朅來已永久”,都是明例。最靠近國風創(chuàng)作時期的《楚辭·九辯》中有“車既駕兮朅而歸”的句子,蔣天樞《楚辭校釋》解釋這句為:“已去而又復返,欲再見王有所白也?!?朅即作“去”解,陳子展又認為,“今楚語猶謂去為朅”,這是把“朅”視為“去”的方言變體。總之,將本義為“去”的“朅”字解釋為“壯健英武貌”,唯見于詩經注疏系統(tǒng),這就特別讓人生疑了。
王先謙根據三家詩的韓詩鈔本,認為“朅”當作“偈”或“傑”,程俊英進一步彌補說“朅”可能是“偈”或“傑”的通假字,都是在為《毛傳》的解釋曲意回護,并沒有多少文獻學上的佐證。再者,若作“偈”或“傑”解,就與后句“邦之桀兮”的“桀”在意思上重復了,雖然有的論者認為意思重復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屬于古書中的“義同字變例”,但從詩的角度,詩三百中幾乎沒有為了重復而重復的句子,即便看似重復,其中也都有其微妙的差異,而這種差異中蘊藏的不可含混帶過的準確,恰恰就是詩之為詩的部分。
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朅,《說文》云,去也。言去從役也?!薄墩f文:去部》:“去也,人相違也?!比伺c人相互離開,這就是“去”。按照這個遵從本義的樸素解釋,首句的意思就是,“伯啊離開了啊,國家的俊杰啊”,這顯然比“伯啊壯健英武啊,國家的俊杰啊”的表達要更豐富。
再者,從句法結構的角度考慮,《詩經》中但凡“甲兮乙兮” 的句法,幾乎都是并列和重復結構,如果把“朅”解釋成“壯健英武貌”,它和“伯”之間就無法構成一個并列結構?!对娊洝分泻汀安鈻A兮”句法最接近的,是“綠兮衣兮”,而后者的“綠”和“衣”其實也可以視為一個并列結構,即“綠色的啊,衣啊”(參陳子展《詩經直解》),表明一塊布料的顏色及其用途的并列。而如果按照“朅”的本義“去”來理解,伯的存在和伯的離開就依舊可以構成一個清晰的并列結構,仿佛在表明,他的不在本身也構成了一個空洞般的存在。
但還有一個疑惑,既然“朅”本義為“去”,那為什么這首詩中不直接說“伯兮去兮”呢?押韻自然是一個考慮,但在押韻之外,我覺得還可以更進一步,“朅”這個字本身應當視作“去曷”的會意,即“去何處”,而從音韻上講,如果我們快讀“去曷”兩個字,就會形成“切”聲。陳子展說的楚語讀音,或許正是連讀的產物。如此,首二句就變成一個更為豐富的問句,“伯啊去哪里了啊,國家的俊杰”,而作為一個回答,后面兩句“伯也執(zhí)殳,為王前驅”就顯得特別自然,“伯啊挺著長殳,做著國王的前驅”。
“伯”,是夫君;“邦”,是生于斯長于斯的諸侯之國;“王”,則是這個諸侯國的統(tǒng)治者。這首詩的首章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幅政治生活的畫面,仿佛古典版的送夫從軍,但詩人到此為止,接下來,將抒情的重心完全扭轉到私人生活的場域。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二章的這幾句詩非常有名,歷代都有詩人效仿,如徐幹《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杜甫《新婚別》“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都可作為注腳。然而,蓬頭垢面,除了源自相思和表達相思,也未嘗不是一種無聲的抗議?!妒酚洝防锏拇炭驮プ屗^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其實本身就是一種王權尚未徹底形成時才有的反抗意識,強調的是真實的個體感受,而非虛偽的忠君愛國情懷。
但具體到“誰適為容”的意思,因為涉及“適”與“為”這兩個字的多音多義,遂產生各種說法,究其根本,可分為兩種意見。第一種意見認為“誰”是賓語前置,指他人,即“為誰容”的倒裝,如此,“為”就是作介詞用,和“女為悅己者容”的句法一致,這是主流意見,如后世阮籍《詠懷》“膏沐為誰施,其雨怨朝陽”對此詩的化用,可謂明證,但若持此種意見,“適”字該怎么解釋,一直仍是個問題。第二種意見,以高本漢為主,認為“誰”是主語,即女子自指,“誰適為容”即“誰覺得裝飾自己適合”或“誰喜歡裝飾自己”,如此,“適”即喜悅,或覺得適合,“為”就是作動詞用。
考《詩經》中與“誰適為容”最相近的句法,有《小雅·巷伯》中的“誰適與謀”,而古今學者幾乎都將“誰適與謀”中的“誰”視為主語,既然如此,就沒有理由不考慮前述“誰適為容”的兩種意見中的第二種。
曾國藩《求闕齋讀書錄》卷三史上:“《項籍傳》:‘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數千人,欲立長,無適用。’國藩按:‘適,主也’,本毛傳之訓,然經典中如‘誰適為容’‘奚其適歸’‘莫適為主’‘我安適歸矣’‘吾誰適從’等語,皆詞氣相類,若皆訓為‘主’,則‘莫適為主’當訓為‘莫主為主’矣。若各處望文立訓,參差互異,則古書之例又不爾也。‘適’蓋愿安之詞。《孟子》云:‘寡人愿安承教?!^心愿而意安之也。《莊子》:‘忘足履之適也,忘腰帶之適也?!嘣付仓?。如上所引五語及此‘無適用’,皆可以愿安之意通之?!痹鴩獙ⅰ斑m”理解成“愿安之詞”,即愿意且安心,其實和高本漢有相通之處,也和“適”這個字的常見意思“適合”“適意”一致。
再考慮曾國藩提到的與“誰適為容”句法同樣相近的“莫適為主”,這個詞組似乎最早見于蘇軾的《六一泉銘并序》“雖江山之勝,莫適為主”,后世沿用頗多,如《宋史·律歷志》“自遷、固而下,至是雜然莫適為主,至五季王樸而后議少定”,王夫之《讀通鑒論》“蕭氏子孫自相戕賊,天下莫適為主”,都是表示“沒有誰或沒有哪個地方適合作為主人”之類的意思,完全可以逐字直解,無須倒裝。而“莫適為主”中的“為”字,顯然是動詞而非介詞。
再論“為容”。朱熹《詩集傳》:“言我發(fā)亂如此,非無膏沐可以為容”,這就是將“為容”作“修飾容顏”解,而沒有將“為”視作介詞。杜甫《庭草》詩:“看花隨節(jié)序,不敢強為容?!背鹫做棥抖旁娫斪ⅰ方忉尯缶錇椤耙嗖桓覐姙槿萆悦娜恕?,并引《詩經·伯兮》“誰適為容”句,同樣是將“為容”視為動賓詞組。
綜上,從“誰適”“適為”“為容”三種組合的句法慣例中可以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就是“誰適為容”不必作倒裝來解釋,就按照字序解釋反倒是最妥帖自然的。“豈無膏沐,誰適為容”的意思,結合曾國藩和高本漢的說法,大體上就是,怎么會沒有面膏和發(fā)油,(但)誰愿意安心地修飾容顏呢?這恰和第三章末句的“甘心首疾”相呼應。打扮得美麗本是人人向往的事,但詩人卻覺得不適,寧可“首如飛蓬”;頭痛是人人害怕的事,但詩人卻覺得心甘情愿。這兩樣異常的感受背后只有一個尋常的原因,那就是“自伯之東”。所謂詩意,其實很多時候無非就是對人情微妙處的仔細體認。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按照流行的民俗學和文化人類學解釋,這里的“雨”是“欲”的隱語,用盼望下雨卻總是出太陽,來隱喻盼望夫君歸來滿足情欲卻總是難以如愿。這樣的解釋當然更接近民歌的本色,但《詩經》中的《國風》不單單只是民歌,它是被讀書人整理過且?guī)в凶x書人更深邃的寄托,這是人類學愛好者經常忘記的事。蔣兆鵠《“其雨”小考》引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卜辭中的‘其’,多用作疑惑不定之詞,和西周以后之多用作指示詞者不同?!溆辍o在《詩》中兩見,《鄘風·蝃蝀》‘崇朝其雨’,《衛(wèi)風·伯兮》‘其雨其雨’,凡此兩者皆是衛(wèi)詩所以有殷人遺語?!?王引之《經傳釋詞》:“其,猶將也;猶若也?!币虼耍捌溆辍钡囊馑际菍⒁掠甑目陀^預測,而非主觀上的盼望下雨。錢澄之《田間詩學》:“凡人之憂思,雨中為甚,日出則意以少舒。至憂思之久,轉覺于雨相安,而日出非所宜矣。”這個解釋,就比情欲的說法要深婉很多。張愛玲《小團圓》的開頭,九莉在筆記本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VMcKxwQtlyswXhMjIUOtmz0abwNQnbLfR2Bc6TbwU0w=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憋L雨將至之時最易懷人,但心里也會有一點自欺欺人的安心,可以把無法相見的原因怪罪給雨,而雨聲或許也可以隱藏淚水,可以借機足不出戶,這樣“首如飛蓬”也沒什么關系了,但忽然一下天就兀自放晴了,滿腔的幽婉和周身的不堪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時間竟又無所適從了。這,才是“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痹跓o所適從之后,是坦蕩地正視自己的思念,是心甘情愿地忍受頭痛的折磨?!霸浮?,念也;“言”,我;“愿言思伯”,就是“念我這樣思念著伯”。仿佛詩人抽身而出,平靜地看著那個正沉浸在思念中的人。這種分身術,恰恰是屬于詩的技藝?!耙粍x那果決獻身的勇氣/是一輩子的謹慎都贖不回的/我們靠這,僅僅靠這而活著?!卑蕴亍痘脑防锏倪@幾行詩,可以視作來自遙遠時空的回聲。
有一種流行解釋,將“甘”反訓作“苦”,“甘心首疾”則類似于“痛心疾首”,這看似飽學,實則近迂。且不說“甘心首疾”和“痛心疾首”在句法上就有差異,這第三章的“首疾”分明是順延第二章“首如飛蓬”而來,隨后第四章進而說到“心痗”,詩人次序井然。若“甘心”作“痛心”解,則和第四章的“心痗”犯重。再從句法結構上來看,“甘心首疾”和“使我心痗”都承“愿言思伯”而來,應該秉承同一種句法,不可能一個是并列結構,一個是動賓結構?!案市氖准病?,是以首疾為心甘的意動用法,恰與“使我心痗”的使動用法相對應。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這兩句是這首詩的神來之筆。有一種流行解釋把諼草指認為現實中存在的萱草,其證據是因為萱草被俗稱為忘憂草,殊不知萱草被等同為諼草并稱其為忘憂草,始于漢代的《韓詩章句》,本身就是這首詩在被接受和解釋過程中附會出來的產物,而非其來源。“諼”,忘也,非忘憂也,前人于此處辨析甚明,諼草即善忘之草,遺忘之草,屬于詩人的想象,而非實物。方玉潤《詩經原始》對此總結道:“此諼下接草者,猶言善忘之草耳。草斷不可以忘事,故曰焉得也?!?/p>
“言”,這里主要作用是語助詞,也有輕微地表達自稱之義?!皹洹保N植?!氨场保酬幹?,向北之處。至于具體位置,前人爭訟甚多,或北堂,或北堂階下,或堂屋北面,或朝南院子的北端,其實對于理解詩意而言多屬無益,我們只要明白,詩人是想讓這虛幻的遺忘之草種在被太陽遺忘的現實角落,而有了“言樹之背”這么一個具體的行動指向,諼草這種虛幻之物也顯得漸漸真實起來。
“背”訓為“北堂”,自漢代《毛傳》始,八百年之后,有隋唐虞世南編纂《北堂書鈔》。今日論者多認為《北堂書鈔》之“北堂”是實指虞世南所供職的秘書省后堂,然考其出處,只是《隋唐嘉話》里的一段掌故傳聞:“虞公之為秘書,于省后堂集群書中事可為文用者,號為《北堂書鈔》。今此堂猶存,而書鈔盛行于代。”對于后堂和北堂之關系,虞世南自己并無確切文字說明留下,但以虞氏之博瞻,若用“北堂”二字,不可能想不到《伯兮》中的這句“焉得諼草,言樹之背”。世南幼承家學,少時即有盛名,在陳朝亂世中欲代其兄死而不得,輾轉顛沛,后又以其峭正品格受隋煬帝貶抑,在秘書省做一個類似國家圖書館普通工作人員的職務十余年,一身學問和德行無所施展,鈔古書亦可視為虞氏之諼草,用以忘卻世事之煩憂,也借以排遣寂寞。而年輕時代的魯迅,在民初亂局中亦曾以鈔古碑自娛:
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中鈔古碑,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也居然暗暗的消去了。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吶喊·自序》)
忘憂草是人的想象,但遺忘本身卻也可視為人的潛能,生命也得以在遺忘中保全和豐富,這正是推崇歌德的尼采所持有的看法:
遺忘性并不像膚淺的人們所認為的那樣,只是一種慣性和惰力,它更是一種主動的、最嚴格意義上的積極的阻力。意識的門窗暫時關閉起來,不再受到我們的低級服務器官與之周旋的那些噪聲和紛爭的干擾,意識獲得了一些寧靜,一些白板,以便意識還能有地方保留給新事物……這就是積極主動的遺忘性的用處,它就像一個門衛(wèi),一個靈魂秩序、安寧和規(guī)范的守護者。(尼采《道德的譜系》)
每個讀書人和寫作者都擁有自己的遺忘術,他需要迫使自己忘記一些東西,也需要讓世人暫時忘記自己,正如那個試圖在自己小小領地種上遺忘之草的婦人。
但有何種遺忘術可以抗拒愛?羅大佑在《愛的箴言》里唱道:“愛是沒有人能了解的東西”,而不能被徹底了解的東西,也就不可能被徹底遺忘。有些時刻,我們只是以為自己可以不再去愛了,以為自己可以忘記另一個人,但痛苦會糾正我們。
“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就是這樣。它并非遺忘的原因,而是遺忘的產物?!隘c”,幾乎所有的注解都訓為病,但究竟是何種病,所有的注解都語焉不詳?!墩f文》中沒有“痗”字,我們只能從“每”字入手?!墩f文·屮部》:“每,草盛上出也?!薄吨直媛浴罚骸按嗣孔?,猶常也。其事非一,故云每也。”由此,如草一般不斷萌生之物,就是“每”,而這不斷萌生的念頭在心里淤積成病,就成了“痗”。正是在遺忘和遺忘也無法遏制的思念中,遠處的那個人一點點成為我心底的秘密,心底的病。這秘密和病擁有它自身的重量和意義。而一首抒情詩,也正是從這樣的地方生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