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劍鳴
2024年1月,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了汪峰的詩集《爐膛與胸腔》。高原般滯重的物象,繞指柔一樣輕靈的修辭,寬闊的背景中人類艱辛的生存場景,磅礴的礦山上淬煉的高邁心緒……這是我閱讀詩集后的系列真實感受。汪峰曾在詩集《寫在宗譜上》的自序中寫道,“我無論走得多遠,根始終在一個地方:在漢文化之中,在故土和人民之中”。這次,汪峰在遠離故鄉(xiāng)的地方找到了詩歌的故鄉(xiāng),站在高原礦山上沉著地豎起了全新的詩歌地標,凸起一個沉雄的、清晰的、及物的、激越的,也是現代的詩歌喉結。
通讀汪峰的詩集《爐膛與胸腔》,我發(fā)現他在經略一種寬闊而獨特的詩歌地理,既不是工業(yè)園詩,也不是礦山詩;既不是西部詩,也不是高原詩,而是一座“現代化的高原礦山”。正如汪峰在《我的工業(yè)園》一文中寫道,“我的工業(yè)園,位于祖國的西南冕寧縣,這里因出產輕稀土礦而被國人所熟知。工業(yè)園位于108國道邊上的復興鎮(zhèn)白土村,和千百年來奔騰不息的安寧河為鄰。站在工業(yè)園的山坡上,可以感受到橫斷山脈大雪山余脈的相嶺山、大涼山和牦牛山系中間的安寧河大裂谷帶來的視覺震撼”。詩人在十年的高原工業(yè)園生活中,注意到現實客體自身展示出來的狂野和厚樸、粗糲與精微,而這正是他棲身之地的獨特魅力所在。從山野的礦洞到火熱的爐膛,從室外的大礦場到車間的流水線,如果以詩歌的情懷來觀察這座高原礦山,會有眾多的文本來對應眼前的事物,但汪峰清楚地知道,如果把這座現代化的高原礦山分解切割,固然能形成一些局部的人文對應,卻更容易束縛他開闊奔放的詩情。因此,他選擇在融合中尋找“現代化高原礦山”的全新審美客體,將其塑造成一個富有現代氣息的詩歌喉結——“在農業(yè)的土地上誕生了工業(yè),誕生了讓泥土發(fā)顫的工業(yè)”,從而在詩歌中呈現農業(yè)本色與工業(yè)新質,大地品質與工礦氣息。
詩集《爐膛與胸腔》帶給人的是一種新鮮的閱讀體驗。例如《挺拔的雪山》中,“野草長不出牛羊,機器聲溢不出奶香/……/她,藍工裝,像把天扯下來,蓋住挺拔的雪山/……/在南高原。她,下弦月一樣委屈。在流水線上用星星生火。/整個冬夜,風泛濫成草。風潑在天上。/很多愛情會在操作中飲恨、失眠。/在心臟的車間里,老響著電流的鼻息,混合著胸腔的共鳴。/我的到來她不以為美,在她慢慢擰亮黎明的過程中,大地一再沉降”。這首詩是詩人為高原礦山帶來的新異視角,是對高原的贊美和敬頌。當我們習慣于在一座座礦山前低下痛苦的頭顱,為大自然的巨大傷痛悲吟時,高原雪山像神一樣關注著人間發(fā)生的變化,“我的到來她不以為美”,而是耐心地“擰亮黎明”。在這部詩集中,汪峰把工業(yè)的背景放得很大,從而稀釋了工業(yè)文明中常有的負面情緒,所以能保留高原詩歌或西部詩歌中的宏闊和高邁。如在《?!分?,“高原是一個海,萬物魚一樣踴躍的海/陽光下有無限事”;在《群山》中,“摸到自己流淌的鮮血,摸到一堆散亂的骨頭和墓穴/摸到江西或四川壓低的屋檐”;在《高原種石頭的人》中,“高原種石頭的人/也種金屬、稀土。作為礦工,我們的土豆、圓根/是我們的汗水”。汪峰行走在西南高原,吟誦出的這些雄性詩歌讓人理解了陳超在《中國探索詩鑒賞辭典》中對雄性的斷語,“幾乎是概括了整個西部詩歌的審美感受”。
汪峰不是要追溯傳統(tǒng)意義的地域性寫作,詩集《爐膛與胸腔》也不是要對生活之地進行純地理的、人文性的省思,而是要為一座現代化的高原礦山找到新的美學觀照。如《西部的爐膛》中,“西部高原,有火焰的爐膛。/有青銅,敲打著激流的速度。/有大地山川,有堆起骨頭的山坡/……/有國和家的擠壓,/冶煉冶煉,/在西部的爐膛,/我晝夜夢想著點石成金。/內心的喧騰無休無止,我在經受火焰的拍打和澆灌,經受青銅最蝕骨的愛和痛”。這是一種既置身于現場又抽離現實的筆法,與詩人世俗身份相吻合。作為現代企業(yè)職員,汪峰在工作中觸及企業(yè)的所有經脈,如何突破日常煩瑣?唯一的途徑就是進行全場域掃描,從熟悉的工礦素材中找到新質的內容,把現代化高原礦山的生動場景與心跳安放到紙上,與悠遠的人類生存景觀進行比照與打量。在這種打量中,自然讓人想起李白《秋浦歌·之十四》中的詩句,“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曾經有人從詩歌中推測李白是“礦師”,把李白列入礦業(yè)詩人或地質詩人。汪峰所在的現代化高原礦山當然與古詩中的采礦煉礦場景迥異,但勞動的艱辛是一樣的。汪峰在《冶煉》中寫道,“爐前工在魚尾紋中彎腰。/藏身在累處,藏身在痛處,才能藏身在高處。/爐前工在血水的內部/緊扣工業(yè)時代的皮帶”。汪峰的高原礦山不但遠通李白的《秋浦歌》,更通向昌耀的青海八寶農場那個神秘的“哈拉庫圖”。汪峰沒有從悲憫情懷出發(fā),把高原礦山打入破壞大自然、制造工傷的負面形象之中,而是繼承了昌耀詩歌中明亮通達的胸襟。對于工礦題材的處理,在整個詩歌氣質和語聲基調上,汪峰與昌耀也有頗多相參照之處。
奧克塔維奧·帕斯在《尋求眼前》的演講中指出,“詩歌偏愛瞬間,并希望在一首詩中將它復活,將它從時間的延續(xù)中分離出來,成為固定的現在”。面對“西部的爐膛”,汪峰也像帕斯面對“太陽石”,昌耀面對“哈拉庫圖”城堡一樣,沒有從時間的維度解讀現實,相反,抓住“當下”,用詩歌綁定最新的、獨特的現實。汪峰筆下的現代化高原礦山是一種源自大地的詩歌氣象,源自漢語譜系的家國情懷,而正是這種明亮的基調,讓他的目光不僅僅局限于礦山的傷痛,而是全面觸及人類發(fā)展的激越和奮進。如《電》這首詩中,“比河流更激越和滾燙的是水電工人的心/比橫斷山脈更有落差的是我們正嘗試著改變的貧窮/……/在電的激流里,我要回到安寧河、雅礱江、金沙江/在電的激流里,我要以我的快慰激活滿山的石頭、滿天的紅云”。在以電力為基礎,以信息化為支撐的現代化企業(yè)里,汪峰的詩句不是空泛的贊美,而是對現代化高原礦山實質的深刻洞察。因為宏闊之語來自客觀事物的真實,汪峰只有客觀面對事物本身,人類新的生產力才容易激發(fā)出詩人雄性的詩懷。在《馬背上的西部》中,“馬背上的三角鐵指向峰頂。建昌馬/個小,山路正好適應它的短腿//一個轉身又一個轉身,偶爾也有馬跌落山崖/但一塊塊三角鐵在懸崖或峰頂上站了起來,站成了鐵塔,架上了電線//馬背上的三角鐵指向峰頂。實際上是/馬背上的西部要指向峰頂”。詩中的馬背、三角鐵、鐵塔、電線進一步展現了電力時代的壯美,構成西部壯麗風景的新元素,對沖了詩人凝視工業(yè)園流水線時的堅硬和寒涼。
在詩集《爐膛與胸腔》中,汪峰沒有把高原礦山當作“理想國”,也沒有重復一些打工詩人的工業(yè)“痛感”,其詩歌定位是適宜的。如《鐵》中,“我的到來是及時的。你接過錘子扳手/緊握著鐵,先有溫度,再有熱度”。再如他寫下的勞動者系列詩,在《風》中,工程師主控室“窗內的春天,是女工程師帶電的眼眸和鍵盤上飛動的手指”;在《女工》中,流水線上的“女工在逼仄的工裝里,/給花朵分工,她驅動豐碩的乳房和/身后暴瘦的村莊”。汪峰是一個善于抓住典型場景并給予生動呈現的詩人,他充分調動視覺、聽覺和觸覺,把現代工業(yè)進行細致的內部解剖;車間、煙囪、金屬堆垛、齒輪、電鋸、電風扇、機臺、皮帶機、螺釘、流水線……所呈現的不堪與隱忍,詩人與工人都一起感同身受,而噪聲的錐心刺骨常伴隨工業(yè)生產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如《電鋸聲》中,“白森森的牙齒在空氣中閃耀,把我的軀體提到了半空/……哦,我在你懷里,學會了窒息”。詩人調動擬人、比喻等修辭,把無形的聲音具象化,與詩歌里常見的音樂描寫形成對比。再如《芯片》一詩,“無限的大/又無限地小”,汪峰的工業(yè)現場寫作并沒有就地回旋,而是透過高原礦山觀照天地宇宙。因此,我喜歡他詩集中明亮的基調,同時又保留中性的視角。在人類發(fā)展史上,現代化高原礦山是無法回避的產物,其既有工業(yè)冰涼的一面,又有人間奮發(fā)的一面,需要民眾的融入和接納;如果總是以古老鄉(xiāng)愁來對抗現代文明,用波德萊爾式的諷諫來表達,我認為是不合時宜的。
汪峰當然清楚,詩歌的現代性更多來自審美主體,而不是審美客體,如果以散文化的句子來書寫這座現代化高原礦山,那它將淪為一座平庸的礦山,跟他平日里面對的文案一樣索然無味?!稜t膛與胸腔》這部詩集最大的藝術特色就是打破了慣常的平面視覺,以超現實、意識流的手法揉碎事物的平面外形,重新塑造了一個多棱的高原與礦山。與張學夢的現代化書寫不同,汪峰雖然面對著真實的工業(yè)場景,但他腦子里盤活的是形而上的圖景,是尋找精神生活的位置,讓具體的生存感覺得以提升或置換。如《齒輪和手指》中,“有一種背叛也叫緣分,有一種隔與生俱來。/真實的愛情纏滿繃帶。真實的咬嚙,從來都是疼痛”。汪峰在詩中并沒有重復鄭小瓊寫過的流水線與斷指,而是引向了人類精神的類比。在《群山》中,“群山像在水井里亂撞的群蜂。/暮色時分,只有黑暗來收拾散亂”。汪峰以動寫靜的筆法,讓我想起海子在《春天的夜晚和早晨》中的詩句,“一只飲水的蜜蜂/落在我的脖子上/她想/我可能是一口高出地面的水井”。這種打破日常感知的寫作方式賦予了這部詩集獨特的魅力,使其如同一座現代化的高原礦山,既有采礦的粗獷,又有冶煉的復雜,更有深加工的精微,從而讓汪峰的“詩歌喉結”在當下詩歌版圖中更加突出,更加鮮明。
我在《我們的年輪》一文中曾對江西詩人表達過這樣的祝福,“真希望他們離鄉(xiāng)后的生存與發(fā)展,會讓寫作呈現出新的可能”。汪峰早年曾生活在江西一座礦山上,但那時的青春詩情完全無視他置身的礦山,仿佛與謀生之地有著天然的隔閡,甚至擔心礦山的灰塵遮擋詩歌的月亮。那時的他還沒有走出江西,熱衷于鄉(xiāng)土意象和古典意象,與江西的詩歌向度高度重合。后來他曾以口語詩的方式與現實發(fā)生猛烈而迷茫的沖撞,最終隨同工礦企業(yè)離開故鄉(xiāng),來到冕寧。閱讀完詩集《爐膛與胸腔》,我發(fā)現經過十年的淬煉與摔打,汪峰的異鄉(xiāng)詩歌之旅不僅成就了他,也讓他找到了最切近自己的詩歌題材。不能說這是否定之否定,只能說詩歌成了汪峰不離不棄的信仰,也真實地抵達了他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新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