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尚
一度聚焦于村莊與麥地的田園浪漫主義視角漸漸隱去,周旋于礦井與鋼廠之上的工業(yè)時代也已同我們漸行漸遠;商業(yè)社會和信息時代的瑣碎、平凡、黏著于大地的日常經驗逐漸被拋擲于無可言說之地。重復的話語、累見的意象、思想和情感體驗的匱乏,置當下的詩歌現場于一種“言之無物”的險境。
然而信息技術的更迭與航空技術的推進,帶著它們極富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性的生產方式,拓展著我們認識這個世界的渠道,同時引誘著我們陷入這個時代新的精神困境,也促使我們向著生活、藝術乃至生命的方方面面進行突圍。
面對攝影技術逐漸被熟練運用的時代,本雅明曾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中有言,“自古以來,藝術的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對時下尚未滿足之問題的追求”。而科幻就是其中的一種追求。
若對“科幻”這一名詞進行溯源,小說在科幻題材的開拓上是較早的,瑪麗·雪萊于1818年創(chuàng)作的《弗蘭肯斯坦》可視作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小說這類文體有著得天獨厚的篇幅優(yōu)勢,可以為自己的想象不斷填充細節(jié),進而佐證想象的真實性。相較而言,科幻詩——科幻在詩歌的語境中——更加指涉人的內在精神領域??苹迷娊o詩歌開辟了一個面向未來的想象場域,它不只是一種物質上的面向未來,更是對人類當下精神面貌的呈現。
假如向一個功能成熟的ChatGPT發(fā)送指令,讓它進行詩歌寫作,它也只能對它所存儲的人類語言進行篩選,對人類既有情感經驗重新進行編碼。而人的創(chuàng)作,詩人的創(chuàng)作,除了對既有人類經驗的吸收,還有新的語言和情感經驗的生成,這兩者肯定是有區(qū)別的。詩人要把一些用日常語言無法表達出來的感受,用詩的語言表達出來,這就要求他創(chuàng)造語言,而不是只用一些新的名詞來制造一種陌生化的閱讀效果。如果科技的意象沒有很好地建構起來,與生命意識相聯結,沒有人類的情感和生命體驗作為支撐,直接就把它放在詩歌當中,那么科技性詞語就只是一個抽象化的符號,就很會突兀。要從對科技的幻想轉換為對人文的幻想,這樣才能激活這類詩歌的生命力。
作為涌現出的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浪潮,科幻詩有很大的可以建構的創(chuàng)作空間。其中還有一些科幻詩,包括它的取材、內容,給我的直觀閱讀感受,更多的像是科技概念的羅列、堆砌,而不是真正地把那些科技概念融入人的經驗之中,或者融入對于未來的想象的精神體驗當中。
經驗在此刻失效,又無法指向未來,舊的倫理秩序便會失效,精神層面也會危機四伏。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涌現出一批諸如“非非”等致力于消解崇高、主張“詩到語言為止”的詩歌實驗群體。他們對于詩歌意象的反叛、對于語言“所指”向度的抵抗,構筑起了一場語言賦予日漸市場化的時代的思想層面的實驗。而到了當下,科學與技術的高速更新,給人們在文化領域帶來了一種扁平化、碎片化、快餐化以及可視化的娛樂體驗,冗雜的、腫脹的數據通過日漸便捷的技術手段填充日常生活的空白。在轉瞬即逝的快感和不斷的信息接收和遺忘之下,是人對于自身深度生命體驗的削弱。這一向度的思考不僅僅是對現代技術簡單的批判,其中恰恰暗含著對人類存在意義的旨歸問題的再度思考。
“科幻”似乎從誕生之初就帶有“科普”的性質。但科普不應當是科幻的目的,科幻類文本的創(chuàng)作過程應該是一場深刻的思想實驗,要求它去想象科技,應對倫理問題。這要求科幻文學注入人的情感經驗,而不能僅僅是概念的呈現,或者說是能指的羅列??苹门c其說是一個文類,不如說是一種方法,它立足生命本身,又面向未來敞開。作為方法的科幻,應該成為詩歌場域中一場人文向度的思想實驗。
如果我們回到波德萊爾那個時代去觀察,我們可以看到他所面臨的是一個發(fā)達的資本主義時代、一個成熟的工業(yè)化時代。但是他對那個時代的書寫,并不是通過將新出現的諸如“拱廊街”“西洋景”“巴黎”一類的意象在詩歌中堆砌來完成的,那些意象只是表達波德萊爾對現代性的思考的工具。作為一個參照標準,來關照我們當下,避免為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卻不去真正地思考我們這個時代因科技的革新所面臨的處境,或表現對于未來的期望抑或是警醒式的批判。有關科技的意象的呈現不是目的,它只是手段或者途徑,精神才是目的,生命才是目的。它應該是通向人類精神空間的一條路。
以科幻作為方法的文本,可以以其深度的指向未來的想象,對當下技術時代進行深刻的反思。幸運的是,我們如今也能夠在詩歌史上找到以科幻為方法創(chuàng)造出的頗具“正典”氣息的文本。
作為西方科幻史詩文本,哈瑞·馬丁松于1956年出版的《阿尼阿拉號》以對環(huán)保和生態(tài)問題的關注,建構起了103首史詩式的作品,述說當人類遭遇毀滅性災難之后,作為未來的“挪亞方舟”——阿尼阿拉號飛船帶領幸存者們駛向外太空的新家園,但途中因事故頻發(fā)而墜毀于茫茫宇宙中。米沃什在《消息》一詩中,考量著地球文明的不可知性:“我們根據什么才能編織成界限/在內與外,/在光明與黑暗之間,/如果不是根據我們自己,/我們溫暖的呼吸,/以及唇膏,薄紗和棉布,/根據寂靜得使世界死亡的心跳?”這也帶有一定的科幻色彩。美國詩人卡爾·桑德堡也在《思緒之束》中暢想:“要越過茫茫宇宙,到下一個星球去?!绷硪晃幻绹娙瞬紕谔岣窃谠娮鳌对诳蓯廴蚀鹊臋C器注視下的一切》中暢想肉體與機器、情感與工具理性的高度結合:“一片智能的草地,/那里哺乳動物和計算機/互惠地生活在一起/和諧的編程/像純凈的水/觸摸晴朗的天空。”
中國詩人翟永明在2022出版了一部詩集《全沉浸末日腳本》,其中的詩作,對于現代技術、生命存在、未來,有著深刻的人文向度的思考。當然,也有諸多散見于期刊、科幻小說中的科幻詩。如科幻小說作家劉慈欣在其小說文本中穿插的類似詩歌作品,都顯現著科幻性。再如李越在《未來城市》(《詩刊》2023年第23期)中將“城市”比作“光影斗獸場”,而“技術”不僅僅是建造實體的工具,同樣也是建造話語的工具。
阿甘本曾在《何謂同時代人?》一文中言:“詩人——同時代人——必須堅定地凝視自己的時代?!彼麄兡軌蚱骋姟半[秘的黑暗”,同時也能感知“黑暗中的光”。
新世紀以來,針對“精神原鄉(xiāng)”,文本層面的探究層出不窮——新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已經逐步瓦解了鄉(xiāng)土田園式的故鄉(xiāng),現代化與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似乎有著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高樓崛起的城市、快節(jié)奏的生活,似乎也無法安頓富有現代屬性的孤獨的靈魂,而帶有科幻色彩的文本恰恰以其先驗性的想象填補了鄉(xiāng)愁的空白。
劉慈欣曾在其科幻小說《流浪地球》中以一首歌詞作為結尾,表達在未來,人類失掉太陽系的家園之后,于浩大的宇宙中久久漂流,“太陽系的往事太久太久”。出于對太陽系的懷念,人類關于家園的記憶被喚醒,“但那一時刻要叫我一聲啊/當鮮花重新掛上枝頭”;在手石的《回鄉(xiāng)》(《星星·詩歌原創(chuàng)》2024年第1期)中也有類似的表述,當人類不再存在于當下,而是未來,“他抓住護士長/鈦合金的一只臂膀,問及故鄉(xiāng)/座機的區(qū)號,將那些新的東西和死亡/一并,留在2013”,呈現出對未來敞開的想象和對當下的折返。被知覺和情感填充的鵝卵石,鋪就現代人的回歸之路。
這種另類的鄉(xiāng)愁與古老的《荷馬史詩》當中漂流在外的奧德修斯的鄉(xiāng)愁有著不同之處——后者是基于對既有家園的此在性的想象,而帶有科幻色彩的前者則是立足于新的家園,對現有家園的重新想象,或者說是一種想象的折返。這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可抵達之地的想象空間。
科幻詩或者科幻小說,或許并不需要一個清晰的界定,它從誕生之初便不是以概念先行來誘導這類文本的創(chuàng)作;而是從現實中,以日益更新的技術不斷激發(fā)人類對于未來的想象,這種想象又在深刻生命體驗的推動下自然進入文本內部,既追問未來又折返當下,以遠眺式的另類鄉(xiāng)愁,構建后人類時代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