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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惡人支大拿

        2024-07-08 15:21:28支奕
        文學(xué)港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東沙海草小春

        余小春被姚三揍得鼻青臉腫,像一只被丟棄的破麻袋一樣,躺倒在啞巴弄。他能看到弄堂上方,狹長得如同一條褲帶的天空。黃昏已經(jīng)來臨了,夕陽斜斜地照到了半條弄堂中的半木頭窗戶上。余小春歪過頭,吐出了一口血水。他一直覺得心口很甜,他記得自己并沒有吃大白兔奶糖,但還是覺得甜。余小春已經(jīng)十五歲了,他十五歲的身體像被拆開了一樣,支離破碎地被扔在啞巴弄。剛才興奮地揍余小春的姚三,現(xiàn)在正在給他的三個十四五歲的手下發(fā)一種叫利群牌的硬殼香煙。姚三胸有成竹地噴出了一口煙,白色的煙霧就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圈。姚三已經(jīng)把煙抽得很像是大人的樣子了,但他還是對自己倭瓜一樣的身材感到不滿意。其實令姚三最不滿意的是他的胡子,明明已經(jīng)十六了,但是他的胡子長勢不如十五歲的余小春。他有些悲哀地想,自己小肚子下面的一叢毛,是不是也不如余小春來得欣欣向榮。這樣想著,他就突然想讓人扒開余小春的褲子。他猛抽了幾口煙,丟掉煙蒂,并且用腳狠狠地碾滅了煙蒂上的火星。姚三果斷地說,把他的褲子扒開,這是命令。于是他的小跟班也扔掉煙蒂,開始扒余小春的褲子。余小春像一條春天剛剛蘇醒的蛇一樣掙扎,姚三點亮了塑料打火機(jī),突然把手伸向了余小春的下方。余小春沒有能阻止自己的下方,有一叢火像焰火一樣騰地燃燒起來,火焰中還夾雜著令人惡心的焦味。

        余小春絕望地扭動著,他的后背隔著衣服被坑洼的青石板磨掉了一層皮。后來他停止了扭動,就那樣懶散地躺在地上,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灰暗的空氣。他感到正有無數(shù)把鋼針扎進(jìn)自己的下方,然后他聽到了姚三對手下說,這個叫余小春的人是個蠢貨,大家都在說他是支大拿的兒子?,F(xiàn)在我來告訴你們,絕對不是。支大拿又不吃素。

        余小春愣了一下,突然“嗷”地叫了一聲,掙扎著要站起來。

        姚三冷笑了一下,說我們再打他一頓吧,今天就算是在練功了。你們看,這個叫余小春的人,長得多么像一只沙袋。于是姚三帶著少年們開始攻擊沙袋,他們打得很認(rèn)真。事后姚三惋惜地說,有一拳我有點打偏了,這不是我真正的功力。

        余小春最后是作為一只沙袋倒下的,他看到了夕陽下一切都變得紅了,是那種觸目驚心的紅。姚三幾個人就在這一片紅中放肆地大笑,笑聲在余小春的耳朵里漸漸虛幻,被水波一樣的熱浪收走。

        余小春踉蹌地走在落日的余暉中,漸漸變成一張單薄的剪影。剪影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被海面上刮過來的風(fēng)吹走。他有些吃力地推開家門,像個影子似的飄在韓柳葉的身后。韓柳葉正在砧板上剁一塊肉。她系著一條布圍裙,腦后的長發(fā)被隨意地綰成了一個發(fā)髻。從背后看過去,雖不及少女時的曼妙纖瘦,生活也還未對這個四十歲的女人痛下狠手。韓柳葉手里刀不停,頭也不回地說,臭小子一天到晚死在外面,你不用回來了,就喝西北風(fēng)好了。

        余小春跟平日一樣迅速地反擊說,他媽的你這個破鞋,你生了想不養(yǎng)了?難道你就是西北風(fēng)?你改叫西北風(fēng)了?想得美。

        韓柳葉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說你什么意思?他媽說誰是破鞋?

        余小春一字一句地說,我說你,我說你跟支大拿搞破鞋。

        胡扯!韓柳葉很生氣地轉(zhuǎn)過頭,你又跟哪幫小畜生打架了?

        余小春挑釁地說,怎么,你敢做不敢當(dāng)???

        這時候,煤氣灶上的燒水壺發(fā)出了尖利的哨音。韓柳葉強(qiáng)壓住怒火說,你給我滾遠(yuǎn)點,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孽障。她像只斗敗的雞,回身關(guān)掉火,接著有氣無力地繼續(xù)剁肉。

        余小春冷哼了一聲說,剁來剁去只有三兩肉,以后別打腫臉充胖子,吃不起肉就別買肉。

        韓柳葉不禁咬緊了嘴唇。她的手上突然生出了一股狠勁,沒有任何遲疑,她提起那把菜刀,“哐”一聲劈下去。砧板上的五花肉立刻被嚇得陷出了一道凹槽。她連劈數(shù)刀,仍然感覺不過癮,左手從刀架上又卸下一把,兩把菜刀就在圍堵中把肉趕盡殺絕。于是,在韓柳葉的手起刀落間,余小春嘴里的支大拿三個字,被徹底剁碎在了這天傍晚余小春家廚房的一攤 肉泥里。

        余國慶在屋檐下停好自行車,并不急著開門。他點起一根紅塔山香煙,吸了幾口以后,用兩片薄嘴唇叼住。和往常一樣,他從車座下面的彈簧里抽出一條白毛巾,蹲下來開始擦車。他擦得十分小心而且投入,像是在做一臺精密的骨科手術(shù)。一個鐘頭前,這輛車還在東沙鎮(zhèn)水產(chǎn)食品廠廠花何賽花的屁股底下。何賽花從石子路上遠(yuǎn)遠(yuǎn)蹬過來,兩只小皮球一樣的胸脯跟著跳躍的車輪彈起又落下。等在岔路口的余國慶看到何賽花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了,掐了煙,把煙蒂隨手塞進(jìn)了褲兜。何賽花從車上跳下,沖余國慶粲然一笑,接著垂下細(xì)雨一樣的睫毛說,這是日本貨,簇新的,你是老實人,兩千塊算了,要不是為了換輛電動的,我才舍不得賣呢。余國慶訥訥地點點頭,把一沓鈔票遞過去說,你點一下。何賽花說,都是一個廠的,不用了吧。余國慶又說,那我送你回去?何賽花又笑了一下說,我還有其他事。何賽花后來死了,她把電動自行車從碼頭上直直開進(jìn)了大海里,有人說她是受不住那個藥罐子男人的毒打了,也有人說她下身得了治不好的壞毛病,總之那又是幾年以后的事情了。那天余國慶試了一會兒車就下來了,怕臟了車,他一手摸著殘留了何賽花體溫的坐墊,一手把著鋼漆的龍頭,一路推行到家。他并不額外需要一輛自行車,家里車棚還停著一輛國產(chǎn)“鳳凰”,雖說騎了二十多年,可質(zhì)量還是很好的。余國慶已經(jīng)想好了,兒子的生日馬上要到了,他的“鳳凰”就傳給兒子吧。新買的這輛要是韓柳葉盤問起來,就把王錘子搬出來。這個王錘子仗著自己是車間主任,做人忒不地道,讓余國慶幫著他家里搞裝修,前后忙活整仨月,到頭來連支煙都舍不得分出來。

        余國慶吸完最后一口煙,把煙頭掐滅放進(jìn)兜里,敲著發(fā)麻的雙腿,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看著暗啞的光線走過車輪上的一根根輻條。他感到一陣輕松,于是哼起了陶喆的歌《愛我還是他》。就在余國慶拿著從車間順回來的兩聽魚罐頭要開門時,屋內(nèi)傳出了余小春破銅鑼一樣的嗓音。余小春十分惡毒地對他娘重復(fù)道,你這個破鞋,你這個破鞋。

        韓柳葉沒什么反應(yīng),低著頭很專注地在給兒子清理傷口。她捏著一根吸飽了紅藥水的棉簽,冷不丁按在余小春綻開的一道豁口上。余小春慌亂中一聲大叫,后背瞬間驚出了一層冷汗。韓柳葉面色如常地按住兒子顫抖的手說,怎么,這就受不住了?是個男人,你就給我忍著。

        余國慶就是在這個時候重重地閉了一下眼睛,他輕輕拔出鑰匙,退回到了屋檐底下的一片陰影中。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很兇,又似乎在苦苦哀求,最后,只是嘆了一口氣,抱緊了他的魚罐頭。

        余國慶躲過飛來的一聽魚罐頭,又躲過另一聽魚罐頭。韓柳葉手里的兩聽魚罐頭就骨碌碌地滾進(jìn)了一個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舊衣櫥下面。衣櫥是余國慶結(jié)婚那年,特地去上海照著流行樣式,自己畫了圖,回到東沙鎮(zhèn)以后請木工師傅打的。如今邊角上的漆都被時間摳掉了,露出里面潮汐一樣的紋路。余國慶齜著牙,努力探手去夠,臉被一只櫥腳擠得變了形。韓柳葉看他跪趴在地上的樣子,久久沒有說話,心中陡然涌出了一絲悲涼。

        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余國慶也是在這樣的夏天。那天年輕的韓柳葉在娘的數(shù)落聲中,走出房間,一聲不吭地和介紹人出了門。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抽煙的爹望著女兒的蝙蝠衫、緊身褲,還有一個新燙的爆炸頭,一口煙嗆住喉嚨,差點咳到背過氣去。這個工作上吹毛求疵的鎮(zhèn)教辦副主任面對女兒,竟然是沒有一點辦法。他轉(zhuǎn)頭望向留在女兒房間的妻子,發(fā)現(xiàn)她捂著臉,肩膀無聲地聳動著。

        介紹人黃姨三十多歲,一路碎嘴。唇上一顆黑豆大小的痣,上面翹著一根白毛。隨著白毛不停地抖動,韓柳葉終于知道,這次要去相(看)的人叫余國慶,他有個妹妹幾年前下鄉(xiāng)留在了北方的一個小山村。爹是漁民,年輕時出了海難。娘手巧,踩洋車給人縫衣過活。家里雖說是窮了些,好歹兒子爭氣,會讀書,現(xiàn)在進(jìn)了鎮(zhèn)里的水產(chǎn)食品廠,那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膰鵂I企業(yè),里面的人捧的都是鐵飯碗。

        韓柳葉揮著手來回扇風(fēng),她打斷黃姨問,為什么不是哥哥去農(nóng)村?

        黃姨咳嗽了一下,說那是別人的家事,不好問的。

        韓柳葉又說,我要是跟他處了,他妹妹不是我的家人嗎?

        黃姨說,那小姑子不是嫁得越遠(yuǎn)越好啊,自古姑嫂跟婆媳一樣,就沒幾個對付的。

        韓柳葉又說,這人有什么毛病沒?

        黃姨笑了,除了眼睛有點斜,就是底子太老實,干啥都舍得花力氣。

        韓柳葉愣了一下,聽懂了,臉就迅速地紅了一下。

        余國慶的家在碼頭邊上,老房子擠擠挨挨,四處漏風(fēng),后面用花盆和竹籬笆圍了個小院子。韓柳葉從門口望進(jìn)去,看到余國慶瘦得像根麻桿似的站在小院里,提著一把白鐵皮水壺,在挨個沖熱水瓶。黃姨笑瞇瞇地說,小伙兒愛勞動,柳葉你以后可算有人疼了。韓柳葉不響。她的耳朵里灌滿了不遠(yuǎn)處潮水呼吸起伏的聲響。黃姨的碎嘴就像拍碎在礁石上的白色泡沫一樣隱隱淡去。韓柳葉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小院中那團(tuán)霧氣后面的臉孔??勺屗械嚼Щ蟮氖?,即便很多年過去了,余國慶的面目在她心里仍舊是模糊不清的。

        現(xiàn)在韓柳葉終于按捺不住,大步走過去,一把揪起了余國慶的耳朵說,別撿了!你兒子都被人欺負(fù)了!

        中年發(fā)福的余國慶像被拎起來的一只破麻袋,歪著身子,抱緊兩聽魚罐頭說,老婆,輕點輕點。說著,拿斜眼瞥了一下余小春的房間,那里的門一直是關(guān)著的。

        韓柳葉嘆口氣,松開手說,你什么時候去給你兒子出頭?

        這臭小子哪天能欺負(fù)欺負(fù)別人啊?余國慶嘀咕著。

        韓柳葉有些厭煩地說,你到底去不去?

        余國慶擺穩(wěn)魚罐頭,騰出手捂牢耳朵說,去去,我找他們班主任去。

        韓柳葉斬釘截鐵地說,你去找徐校長。

        余國慶想了想說,好好,明天請好假,我就去找徐校長。

        韓柳葉解下圍裙,摔在地上說,你他媽現(xiàn)在就去!

        眼看天色漸沉,余國慶咬咬牙,疊著肚子騎上了那輛日本自行車。自行車的車兜里顛著一本磚頭一樣厚的書,那是他出門前特意從書架上找出來的。騎到東沙鎮(zhèn)中學(xué)的時候,大鐵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邊上的傳達(dá)室里,一個門崗大爺就著一小碟泥螺在喝老酒。余國慶抬眼張望了一下里面的行政樓,連忙停好車說,開一下門,我找徐校長。

        大爺慢騰騰地夾起一筷子泥螺。

        余國慶又說,師傅,我兒子在這讀書,我找徐校長說點事。

        大爺咽下泥螺,悠閑地滋了一口酒。

        余國慶見狀,遞上一聽魚罐頭說,師傅,添個下酒菜。

        大爺這才抬起耷拉的眼皮說,就是你老子在這讀書,也是不能隨便進(jìn)去的。

        余國慶遞上了第二聽魚罐頭,滿臉笑容地說,師傅,我不找徐校長,他早晚也得找我,我十分鐘就出來。

        余國慶夾著那本書徑直上了行政樓,因為余小春糟糕的成績,他被老師叫來過好幾次,對學(xué)校的布局已然很熟悉了。六樓屬于校領(lǐng)導(dǎo)辦公區(qū)域,剛才他在樓下反復(fù)確認(rèn),只有走廊盡頭校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余國慶走到校長辦公室門口,手抬起來,又放下了。他迅速翻開腋下的書,翻到第三百四十二頁,那里有一個大大的折角。就在他埋頭默記的時候,門后忽然傳出一聲女人的呻吟。余國慶手一滑,書嘩啦啦就掉在了地上。

        誰?徐長發(fā)從辦公桌后面的一片陰影里猛地抬起頭。橘黃色的燈光把他的腦袋照出了反光,原本被梳到右邊的一縷稀薄的頭發(fā),跟他受到驚嚇的下面一樣,立刻喪氣地垂下來,飄掛在左邊,看上去十分的怪異。

        余國慶這時像個賊似的屏住呼吸撿起書,只想快點溜走。門被一把拉開,徐長發(fā)有些森然的聲音死死按住余國慶的后背說,進(jìn)來。余國慶像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一樣,低著頭,跟著徐校長進(jìn)了辦公室。屋內(nèi)并沒有其他人。桌案上攤開的筆記本和資料甚至讓余國慶有些懷疑,剛才是不是自己聽錯了。然而,他靠近那張用老船木制成的大辦公桌時,卻聞到了從桌子底下鉆出來的一線暗香。余國慶抽了抽鼻子,接連打了三個噴嚏。徐長發(fā)坐回到辦公桌后面,盯著余國慶看了一會兒,微笑著說,多久了?

        余國慶抹掉腦門上的汗珠,答非所問地說,徐校長,打擾您辦公了。我是余小春他爹。我來找您……

        徐長發(fā)打斷他說,我問的是你在外頭站多久了。

        余國慶連忙很堅決地說,沒多久,就是剛到。

        徐長發(fā)說,剛到為什么要走。

        余國慶說,家里一根米魚膏忘了拿。

        徐長發(fā)“嗯”了一聲,面容松弛下來接著說,找我有什么事嗎?

        余國慶不自覺地弓起腰說,沒什么事,就是家里臭小子的一點小事。

        徐長發(fā)語重心長地說,孩子的事都是頭等大事,魚膏的事明天也可以當(dāng)一回事。說說,到底怎么回事?

        余國慶口干舌燥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手心里全是潮乎乎的細(xì)汗。這時候他很想要休息一下,于是抬起了頭,看到大片的月光向他奔襲而來。他覺得今晚的月光很洶涌,簡直就快要把他給淹沒了。他索性停下來站了好一會兒,主要是回想了一下剛才在校長辦公室里的情景,他完全沒有想到,事情后來竟會發(fā)展成那樣。

        徐長發(fā)中途接打了好幾個電話,他在筆記本上飛快地記著什么,并沒有仔細(xì)聽余國慶的話。

        余國慶只好重復(fù)說,姚三差點讓他老余家斷后,那小子就是犯罪,是要蹲班房的,學(xué)校明天就應(yīng)該開除了他。

        徐長發(fā)停下筆,分明聽清了余國慶的話。他冷笑了一聲說,明天開除?要么你來當(dāng)這個校長。

        余國慶尷尬地笑了笑,說徐校長,我這都是有法律依據(jù)的。你看這一頁啊,余國慶說著拿手指舔了一下舌頭,按到書頁上飛快地翻動起來,一張臭烘烘的嘴巴里,不時地噴濺出唾沫星子。

        徐長發(fā)厭惡地把身子向后靠了靠,很淡地接了一句,姚三他爹是副鎮(zhèn)長。

        余國慶像是被人當(dāng)頭澆下一盆涼水,汗水剎不住車似的從衣服里滲出來,整個人像是瘦了一圈。他無力地說,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呢。

        徐長發(fā)笑了一下說,老余,我還有其他事要辦,你先回吧。

        余國慶不響,他像一截木頭一樣愣了好一會兒,突然繞到辦公桌后面說,徐校長,你的事我是打死不會說的,可是我們小春也不能白白被打啊!余國慶想努力做到目不斜視,可他的眼睛是歪斜的,所以,他眼角的余光,就很輕易地捕捉到了桌子底下的一片春光。那是何賽花盤屈的兩條白花花的腿。

        和余國慶想象的不一樣,徐長發(fā)的臉上并沒有顯露出太多的驚慌,他又冷笑了一下說,你敢威脅我。你兒子要是不想畢業(yè)的話,你現(xiàn)在就出去胡扯好了。

        余國慶一聽就軟了。他想給徐長發(fā)下跪認(rèn)錯,卻被一把截住。徐長發(fā)在他的耳邊說,你這個軟骨頭生下的兒子,就活該被人揍。

        韓柳葉拉開門,看見一個幾乎溺死在月光中的人,那人的死相看得她氣不打一處來,于是,她就高高拎起了那人的一片耳朵。余國慶歪著頭,一聲不吭,他感到月光像冰冷的水一樣,從自己的身上汩汩流過,繼而匯聚成地上那個越拉越長的影子。他用一雙斜眼注視著老婆的影子和自己影子的一部分發(fā)生了交疊,那是韓柳葉在點著他的腦袋罵娘。韓柳葉說,你為什么不回罵,哪怕你打他也行啊,你這個姓窩的。

        余國慶不響,但他在心里想,柳葉的嗓門可真大啊,力氣也跟個彪悍的漁婦似的。當(dāng)年那個像從掛歷上走下來的少女,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了呢?就在余國慶漫無邊際的想象中,韓柳葉的罵聲停了,她突然覺得很累很累,不想再多說一個字。余國慶于是抬起臉說,老婆,你餓不餓?我給你下碗海鮮面去。

        韓柳葉沒有動,她望著快步走進(jìn)廚房的那個男人,心里冒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叫做支大拿的男人。韓柳葉嚇了一跳,繼而在心里狠狠地說,支大拿你這個惡人,你這個混蛋!這么多年了,你他媽躲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要是讓我再看到你,我絕不會輕饒了你!韓柳葉這樣想著,望向那個在氤氳霧氣里忙碌的身影,不禁有些悵然若失。她知道人生就像東逝的海水一樣,滿含著苦澀,卻又無法回頭。

        余國慶圍著圍裙,雙手端著一只大海碗出來。他在面條里放了一只大螃蟹,還有活皮蝦、蛤蜊、蟶子、小梅童、熏魚,以及一把小青菜,他把海碗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韓柳葉流著熱汗,把海鮮面吃得呼哧作響。她不經(jīng)意間抬頭,看到余國慶那張溫吞的笑臉被升騰的水汽一點點消融。韓柳葉皺了皺眉,發(fā)覺余國慶仿佛突然變淡了,而且還在不斷地淡下去,簡直就要融進(jìn)身后的一團(tuán)暗影里去。韓柳葉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你怎么不吃?

        余國慶說,你吃。他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在余國慶收拾碗筷時,韓柳葉轉(zhuǎn)頭看到一群月光嘰嘰喳喳地翻過木窗。月光經(jīng)過墻上泛黃的結(jié)婚照,毫不留戀地走向了那個舊衣櫥。韓柳葉就有些心猿意馬。衣櫥最里面吊著一件紅色連衣裙,那是韓柳葉一去不復(fù)返的青春。她記起剛嫁給余國慶的那一年,也是和現(xiàn)在一樣難熬的夏天。只有夜晚是美好的。黑夜來臨時,韓柳葉披著月光,一身紅裙走進(jìn)霓虹閃爍的“夢之?!保鞘擎?zhèn)上唯一的歌舞廳。晚上“夢之海”里人聲鼎沸,但只要韓柳葉來,人們都會為這個全鎮(zhèn)出了名的美人讓出一條道。韓柳葉在舞池中央翩翩起舞,兩條好看的腿白花花地露在外面轉(zhuǎn)啊轉(zhuǎn),晃得老少爺們兒怎么都挪不開眼。鎮(zhèn)上的女人們撇撇嘴,在翻飛的瓜子殼上面,痛斥這個狐貍精不守婦道。她們到處挑唆,各種八卦,還一致推選黃姨前去刺探內(nèi)幕消息。夜里,王錘子急吼吼地想要,被黃姨一腳踹開,黃姨說,猴急什么,先聊會兒。王錘子說,都火燒眉毛了,還聊個屁。黃姨說,那你一個人燒成灰吧。王錘子只好說,聊什么。黃姨說,好歹是我做的媒,你也不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你們車間的小余。你說,韓柳葉肚子里的種會不會不是他的?王錘子說,反正不是我的,說著就翻身壓了上去。黃姨咒罵了兩句,身子骨就散了,她不知道,王錘子的腦袋里這時候在想的,其實是那個火焰般燃燒的倩影。

        又一個夜晚正式來臨。年輕的余國慶在罐頭車間里加班,忽然收到了韓柳葉在舞池滑倒大出血的消息。一聽還沒有封口的魚罐頭從余國慶的手里滾落到地上,嘔出了里面腌漬的幾段魚身。余國慶一腳就把它們踏扁了,他像一顆出膛的子彈一樣,騎上門口的“鳳凰”就走。迎面跑來的風(fēng)把他的衣服鼓起來,余國慶麻桿一樣的身體就顯得膨大而雄壯。他越蹬越快,在心里喊著,柳葉柳葉柳葉,柳葉柳葉柳葉!當(dāng)他在鎮(zhèn)醫(yī)院門口站定的時候,支大拿正從醫(yī)院里走出來。他看到余國慶扶著自行車在拼命喘氣,頭發(fā)亂得簡直像一蓬枯草。支大拿就經(jīng)過他的身邊說,人我已經(jīng)送進(jìn)去了,柳葉怎么會看上你?說完支大拿就離開了。

        余國慶的心情很復(fù)雜。他剛才分明看到支大拿衣服的前襟、下擺,還有兩條手臂上面都?xì)埩糁E。余國慶想,那一定是他老婆韓柳葉的血。也可能是他尚未謀面的兒子余小春的血。他這時很想要跟人展開一場決斗,可又不知道到底該找誰斗。一片月光從云層里漏下來,落到余國慶那一對陰沉的斜眼上。

        韓柳葉的病房窗口能看到一截很粗的樟樹枝丫。她撫著肚皮,虛弱地想起了幾天前支大拿的兩條手臂。那手臂抱著她一路狂奔,她就側(cè)著頭,貼著他的胸口,感受來自一顆年輕心臟的澎湃跳動。這心跳的節(jié)律如此熟悉,過往難舍難分的擁抱,讓她不止一次對著這顆心臟悄悄地說,支大拿,我愛你。韓柳葉呆呆地想著,絲毫沒有察覺到,余國慶此刻已經(jīng)坐到床邊,無言地望著自己。余國慶后來小心地打開保溫飯盒,夾起自己煮的面,一口一口喂給韓柳葉吃。韓柳葉就在心底里嘆氣,她邊吃邊罵,說你為什么不回罵,哪怕你打我也行啊,你這個姓窩的。

        余國慶其實在家里對著鏡子也練習(xí)過。他瞪圓了眼睛,揮舞手臂,練得很兇狠。有一次韓柳葉回來,他剛好在練。韓柳葉就饒有興致地在他身后看。余國慶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韓柳葉以后,戳破空氣的手指懸停在半空,慌得突然就結(jié)巴了。

        韓柳葉說,你罵誰。

        余國慶說,我,我,我怕你罵我罵得不夠,我自己罵自己。我沒照顧好你,我不是個東西。余國慶說著,抬手就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大嘴巴。

        余小春悲哀地發(fā)現(xiàn),余國慶就像碗里坨了的面一樣,叫人失望透頂。鼻青臉腫的余小春看到余國慶又蹲在門口擦自行車,余小春就握住拳頭走了過去。他把拳頭握得咯咯響,余國慶聽到了,訕訕地轉(zhuǎn)過身,斜著眼看那個個頭已經(jīng)很高,但還是娃娃臉的兒子冷冷地盯著自己。

        余小春說,你不用怕,好男不跟爹斗。

        余國慶站起來,心虛地拍了拍兒子的后背說,小春,以后記住爹的話,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咱們打不過還有兩條腿啊。

        余小春說,你是要我跑去學(xué)校,看你丟人現(xiàn)眼嗎?

        余國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過了一會兒才說,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

        余小春冷笑了一聲,就走掉了。這些天他一直惦記著姚三在弄堂里說過的那句話,他忽然發(fā)覺,在大人們無聊透頂?shù)纳畹紫缕鋵嵣畈刂孛?。而其中的一個,就與他的身世有關(guān)。

        一個濕漉漉的傍晚,姚三帶著他的幾個手下吊兒郎當(dāng)?shù)亟?jīng)過啞巴弄。在一片雨幕中,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余小春像一截濕木頭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弄堂口。余小春手里拿了一把軍刀,眼中仿佛有兩排獠牙,要把人整個兒生吞活剝下去。姚三就站在一把手下為他撐開的黑傘底下,沉默地看余小春和他手里的軍刀。雨水順著刀鋒連珠成串地淌下來,姚三頓時覺得有一股寒氣在自己身邊打著轉(zhuǎn)。滿臉雨水的余小春笑了一下,說,你們不是要練功嗎?我陪你們練。

        姚三定了定神說,別擋道,我們沒空練,我們要去看高圓圓的電影《青紅》。

        余小春說,青紅?我看你就是一條青蟲吧。

        姚三咬了咬牙說,你他媽才是一條差點被燒焦的青蟲。

        你再說一遍。余小春迅速向姚三逼近了幾步。

        姚三本能地想要后退,他感到頭頂上涼絲絲的,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身邊的幾個手下早就躲閃開了。他媽的,一群軟蛋。姚三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你到底想怎么樣?你就是拿刀,也休想讓我道歉。

        余小春說,道個屁歉。我們單挑,愿賭服輸。

        姚三想了想說,我想先問一個問題,你的眼神里為什么有殺氣?

        余小春說,因為我姓支,不姓余。余小春說完,看了一眼發(fā)愣的姚三,突然一個弓身,把自己像一支箭一樣射了出去。姚三的幾個手下看著一個黑影飛來,立刻嚇得掉頭逃竄。姚三的兩只手拽過一把傘,拿傘柄竟然擋住了余小春的進(jìn)攻,但是傘面被軍刀刺穿了,還有那股力道讓他連退了五步。姚三的面孔發(fā)白,說,你想殺人?

        余小春笑了,說你不值得我那樣做。我只是想提醒你,有些牛是不能吹的。

        余小春又說,有些謊是不能編的。

        余小春還說,有些人是不能惹的。

        姚三盯著傘下余小春竹桿一樣的瘦腿說,你究竟想說什么?

        余小春一字一頓道,你怎么知道我爹是支大拿的?

        聽完姚三的敘述,余小春沉默良久,突然把軍刀抵在了姚三的襠部,說,你他媽太會編故事了,你不去當(dāng)作家可惜了。

        姚三背靠著磚墻,不敢隨意動彈,他手指天空說,蒼天在上!我家三代就沒出過爬格子的。你爹娘那事都是黃所長講的。他上周六在我家,把我爹的兩瓶茅臺都喝光了。

        余小春說,哪個黃所長?

        姚三說,咱鎮(zhèn)可就一個黃所長。

        余小春的記憶里于是浮出了一顆光可鑒人的腦袋,這顆腦袋的主人就是東沙鎮(zhèn)派出所所長黃為民。黃為民原來有一頭茂密的黑發(fā),也是這幾年才和他徹底分的手。所以,黃為民在姚三家吃飯的時候,看到姚三青春勃發(fā)的身子和鋼刷一樣密不透風(fēng)的頭發(fā),眼神中就充滿了憂傷。在副鎮(zhèn)長也就是姚三他爸為他添上最后一杯酒時,黃為民對著姚三發(fā)呆,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種種往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這跑得比兔子還快的日子怎么就把他跑成了一個體態(tài)虛浮的胖子。這讓他覺得很悲傷。在這樣微醺苦澀的悲傷里,他很快便想起了初到東沙鎮(zhèn)派出所的那一年,那時他還很年輕,大檐帽,一身橄欖綠,走到哪兒都有姑娘盯著,人們都還親切地叫他黃警官。

        黃警官到所里還不滿一個月,東沙鎮(zhèn)就有系列強(qiáng)奸案發(fā)生了。大家都認(rèn)為犯罪的極有可能是惡人支大拿,可是黃為民和他的同事做了很多工作,始終找不到有用的線索。鎮(zhèn)上的人看民警的眼神慢慢就變了,人們很不屑地說,只有包公來了才能破案。黃為民聽了就很生氣,他鉚足了勁兒,接連四五個晚上不睡覺,像塊石頭一樣蹲守在受害人指認(rèn)的僻靜區(qū)域。夜里黃為民看到小河邊走來一個年輕的女人,有細(xì)碎的風(fēng)輕輕吹起她火紅的裙裾。黃為民好像聞到了一陣好聞的氣味,像空氣中伸過來的一只撩撥的手。他的同事在耳邊告訴他,那個女人叫韓柳葉,是鎮(zhèn)教辦副主任的女兒,現(xiàn)在在和縣工商局局長的兒子蘇一鳴談戀愛。聽說那個蘇一鳴很寵她,韓柳葉每天晚上去歌舞廳跳舞,他從來不管。河里的水在月光下不停地晃蕩,黃為民蹲在蘆葦叢中默默地聽,忽然覺得地里的寒氣鉆進(jìn)了他的屁股。

        又過了三個月,熬紅了眼睛的黃為民在一個傍晚走進(jìn)了韓柳葉的家中。已入中年的黃為民仍然記得,那天韓柳葉家的屋頂上方有一朵很大的火燒云?;馃朴臣t了他的臉,也給街坊四鄰虛掩的門窗涂上了一層油畫一樣厚重的陰影,這讓黃為民覺得原來東沙鎮(zhèn)并沒有秘密。門開了,一臉清純的韓柳葉托著腰走出來,那陣女人香一下子撲到黃為民的身上,他忽然就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他盯著韓柳葉的肚皮發(fā)了一會兒愣,看上去有些像一棵剛剛栽下的水杉。黃為民后來走進(jìn)屋子,看到一桌備好的飯菜,還有墻上貼的好幾張親昵的合照,他閉了一下眼睛才說,蘇一鳴被捕了。

        韓柳葉的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說什么。過了很長時間以后,她用虛弱的聲音輕輕地說,黃警官,你們辛苦了。

        黃為民也是后來才聽說,韓柳葉的爹娘一邊痛罵蘇家,一邊拽著女兒去醫(yī)院打了胎,又讓人重新給她介紹對象,有幾個男人垂涎她的美貌,可又頂不住鎮(zhèn)上輿論的壓力,玩弄了一把她的感情,拍拍屁股就走人了。韓柳葉自始至終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人們很快看到她穿著那一身艷麗的紅裙子重新出現(xiàn)在“夢之?!备栉鑿d。她像是一株風(fēng)雨中的美人蕉,在霓虹閃爍的舞池中,香汗淋漓地縱情起舞。韓柳葉不說話,把舞從白天跳到了夜晚,等最后一曲終了,她拉起裙擺,還在不停地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旋轉(zhuǎn)。終于,她站立不穩(wěn),身影蕭瑟地倒下去。一條手臂在這個時候有力地扶住了她。韓柳葉過了很久才把眼睛緩緩睜開,看到的是惡人支大拿抹得油光發(fā)亮的大背頭。

        韓柳葉說,你不知道我是破鞋嗎?

        支大拿說,我就喜歡破鞋。

        韓柳葉說,可我不喜歡惡人。

        支大拿說,那你試著喜歡一下。

        韓柳葉說,我要是不愿意呢?

        支大拿說,看來你是怕了。

        韓柳葉冷笑一聲說,我有什么好怕的,你盡管放馬過來。

        接下來,支大拿要求增加的一首迪斯科女王張薔的歌《愛你在心口難開》中,韓柳葉和支大拿牽起手共舞,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支大拿哈哈大笑著說,你以后就歸我了,我們才是天生一對。

        那天黃為民接到出警指令的時候,剛好坐下要吃晚飯。他扔下碗筷,跳上同事駕駛的三輪摩托車車斗,一邊催促一邊在心里想,媽的,五個男人欺負(fù)一個女人,都太不是個東西了。

        黃為民并不知道,此時的“夢之?!币呀?jīng)亂作了一團(tuán)。七八分鐘以前,韓柳葉在舞池頂部的球形霓虹吊燈底下,對準(zhǔn)一個男青年的臉,甩出了一個脆亮的巴掌。迅速就有另外四個男青年走上來,不懷好意地圍住了她。被打的男青年捂著臉罵道,臭婊子,老子摸你一把,那是看得起你。

        韓柳葉冷冷地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男青年的臉更紅了,急著分辯說,你男人是強(qiáng)奸犯,你不過就是一只野雞。

        韓柳葉說,你也不過是只要人壯膽的弱雞。

        男青年氣得要發(fā)瘋了,他說弟兄們,回頭我請你們看電影《芙蓉鎮(zhèn)》!給我好好教訓(xùn)她!

        韓柳葉站在原地,凜然地閉上了眼睛。她感到臉上刮過一陣風(fēng),以為是一記拳頭落下來,結(jié)果看到的是惡人支大拿。支大拿溫和地笑了一下,說,別怕,我沒有來晚吧?然后就把她護(hù)在身后對著那五個男人說,敢動我女人,你們是嫌自己活得太長嗎?

        那天舞池頂部的球形霓虹吊燈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每個人的身上都五彩斑斕。韓柳葉看到一塊紅色的光斑,像是一只皮猴子,輕盈地躍上一根大理石圓柱,接著跳到了堆滿酒瓶的吧臺,還沒坐一會兒,就又跑到墻上一張費(fèi)翔的海報上去了。光斑四處亂跑,最后跑到了支大拿敞著懷的花襯衣上,韓柳葉就看到了發(fā)瘋的支大拿,確切地說,是看到了一條不時騰空而起的瘋狗。支大拿掄起了酒瓶,砸碎了,拿著破瓶茬子瘋狂亂舞。他的樣子讓人害怕,所以那五個男青年都不敢近他身。在迪斯科音樂里,支大拿撲倒了那個腫著臉的男青年,張嘴就咬向了那人的脖子。驚恐的嗚咽聲就此響起。另一個男青年掄起一張凳子,從側(cè)面用力砸向了支大拿。支大拿的額頭掛下了一長串的凝成面條樣的血串,他站起身子,在五光十色的燈光中,伸出舌頭舔著掛到嘴邊的自己的血。他舔得特別認(rèn)真,臉上還浮起了彩色的笑容,這樣的笑容讓人感到了通體的寒意。五個男青年面面相覷,他們想要離開的時候,支大拿突然發(fā)出了一聲怪叫,沖上去拿著碎玻璃瓶又是一頓亂戳。

        音樂結(jié)束的時候,一切都安靜下來。五個男青年都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哼哼嘰嘰的像是春天里剛鉆出泥土的蚯蚓。韓柳葉笑了,她突然脫下了自己的高跟鞋,狠狠地抽向這五個人的臉,邊抽邊罵娘,邊罵邊笑,邊笑邊落淚。她是被滿頭是血的支大拿按住的,支大拿有氣無力地說,行了,窮寇莫追。

        舉著鞋子的韓柳葉一下子愣了,好一會兒回過神來說,你這四個字說得很有學(xué)問。我真是小瞧你了。

        支大拿冷笑一聲,又踢了一下他身邊的人。他說,以后你們再敢欺侮柳葉,我一定會以牙還牙,血債血償。韓柳葉又驚呆了。說,哇,你怎么又說出了那么有學(xué)問的成語。支大拿還是冷笑一聲,我一共就只會這三個成語。

        那天支大拿把韓柳葉扛在了肩上,在走出“夢之?!备栉鑿d之前,他對著放音樂的那個呆若木雞的小個子男人猛吼了一聲,說,奏樂。那位自稱是音樂總監(jiān)的小男人,啪的一個立正,迅速地放了一首費(fèi)翔的《惱人的秋風(fēng)》。在惱人的秋風(fēng)中,支大拿扛著韓柳葉,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歌舞廳。還沒走到歌舞廳門口,支大拿大吼一聲,不好,我可能要暈倒了。話音剛落,支大拿就和身上扛著的韓柳葉一起倒在了地上。匆匆趕到的黃為民震驚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喃喃自語,打這么狠,他們果然是天生一對。

        我爹當(dāng)年以一敵五?黃所長真是那么說的?余小春的眼睛里有光在跳動。

        那還能有假?姚三毋庸置疑的語氣就好像自己也是當(dāng)年擠在現(xiàn)場的一名看客。

        余小春在雨中又想了半天,最后問了姚三一個問題,你的香煙是怎么搞到的?

        余小春拎著一整條利群香煙在一條濕漉漉的石板路上狂奔。陣雨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一條穿鎮(zhèn)而過的狹長的小河望著余小春的倒影,輕聲地嘆氣。這時候,神婆姜刀正躺倒在岸邊的一把竹椅里頭,閉著眼睛抽煙。她抽煙的時候是抽兩支,左右嘴角各叼一支。她身邊“算命測字”的四字布幡在風(fēng)中輕輕晃動。余小春像是沒看到姜刀似的經(jīng)過她身邊,被她出其不意地出手拉住。姜刀慢悠悠地?fù)伍_涂了一圈眼影的眼皮,接著打了一個綿長的哈欠說,小鬼頭,跑那么快,這是急著要去投胎?。?/p>

        余小春嚇了一跳,扭頭看了姜刀一眼,不耐煩地說,你干什么,你別擋我的道!

        姜刀把一口濃煙噴到余小春的臉上,突然搖了一下手中的那只小銅鈴說,小鬼頭,有些人是不能靠近的。

        余小春被嗆得一陣猛烈地咳嗽,憤怒地說,你別給我裝神弄鬼的,你什么意思?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姜刀的臉上于是擠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她的幾根手指頭在飛快地掐算著,遁甲天乙,太極刑沖,八專奇拙,絕嗣神煞。小鬼頭,你要遠(yuǎn)離惡人,好自為之??!

        余小春瞪了姜刀一眼,說你胡說八道些什么,我沒空跟你嚼舌頭!說完,他就掙脫了姜刀的那只手繼續(xù)飛奔起來。

        姜刀望著少年不斷縮小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夏天真是無比漫長。

        余小春帶著利群香煙趕到了東沙鎮(zhèn)派出所門口。他擦去額頭上的一大把汗,提了一口氣以后,才大步流星地走了進(jìn)去,他的臉上掛滿了期盼,打著綹的頭發(fā)尖不斷地往外吐著汗珠。

        正在里面掃地的輔警賈勝利看到余小春過來,一把攔住他說,你小子給我站住!這地兒是你能隨便逛的嗎?

        余小春舉了舉裝香煙的袋子說,老頭,你們黃所長在哪兒,我有事找他。

        賈勝利一看余小春煞有介事的樣子,樂了,說嘿,毛都沒長齊呢,倒知道來這一套。你找黃所長做什么?

        余小春白了他一眼說,你誰???我要你管!

        賈勝利抬手就讓余小春的腦瓜子挨了一個“板栗”,接著,他故意咳嗽了一聲說,我是誰,我當(dāng)然是人民警察隊伍中光榮的一員了。

        余小春捂住被砸疼的額頭,呲著牙說,老頭你怎么打人???你當(dāng)我沒看見你身上這層皮,你不過就是一個破輔警!

        你,你,你說什么?賈勝利高高舉起手中的掃帚說,你小子再給我說一遍!

        五秒鐘以后,余小春和他帶去的香煙被齊齊扔出了派出所大門。余小春的屁股被地上的積水打濕了,他站起來,心疼地?fù)破鹚堇锏南銦?,憤然道,老頭你敢動我,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他以一敵五!等我找到他,我叫他來敲掉你的大黃牙!

        走出來的賈勝利忍住笑說,你爹這么厲害啊,我倒是很想會會他。他叫什么名字?

        余小春斜了賈勝利一眼,驕傲地說,支,大,拿!

        賈勝利沒有一點心理準(zhǔn)備,他心頭一驚,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巴。他開始重新打量余小春,像是要在這個少年身上搜到一件證物似的。很少有人知道,支大拿是賈勝利埋在心里的一根魚刺。賈勝利無法忘記那個蟬鳴震天的午后,支大拿朝他爆發(fā)出的惡毒的笑聲。那天賈勝利利用民警準(zhǔn)備一起打架斗毆詢問筆錄的間隙,緩緩走向了支大拿,他模仿著香港警察電影里面的鏡頭,自己點一支煙,給支大拿也點一支煙,然后用電影里的對白字正腔圓地說,你說的一切都將作為呈堂證供。

        支大拿戴著手銬,烏青著一只眼,他踢了賈勝利一腳說,滾你媽的呈堂證供。再裝你也是個臨時工。

        賈勝利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很生氣,他提高了音量說,我們?nèi)嗣窬旖^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我是人民警察隊伍中的一員,我們輔警兩個字里面也有一個警字。實話告訴你吧,黃所長已經(jīng)跟我說了,我的申請材料都報上去了,他們馬上就要給我轉(zhuǎn)正了。

        支大拿靜靜地看著賈勝利,忽然,很沒有道理地大笑起來。

        賈勝利又愣了一下,沉著臉走過去,一把抽掉了粘在支大拿嘴巴里的那支香煙。

        賈勝利也是過了一陣才知道,自己還是沒能順利轉(zhuǎn)正。那天下班以后,他一頭扎進(jìn)了河邊的一家小酒館。賈勝利喝了整整一晚的悶酒,一直喝到店家打烊了還不肯走。夜色微涼,潮氣沁出了人們的夢境。賈勝利打著酒嗝,索性就拎了剩下的半瓶楊梅燒酒,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小酒館。他大著舌頭哼著京戲《霸王別姬》中西楚霸王項羽的唱段,孤此番出戰(zhàn),若不取勝,縱然戰(zhàn)死沙場,又有何惜?賈勝利唱得豪邁,臉已經(jīng)成了豬肝色,他提起酒瓶,又灌下了一大口酒。路上他聽見一兩聲喑啞的狗叫,也看見整條沉睡的石板路兩邊所有店鋪的店門都關(guān)上了,就連窗口僅剩的一兩盞燈火,也像商量好了似的全部熄滅。這讓賈勝利覺得,此刻的東沙鎮(zhèn)好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傷口。

        賈勝利踉蹌地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卻無論如何也插不進(jìn)鎖孔。屋里的燈亮了,過了一會兒,傳出有人說話走動的聲響。賈勝利猛然間想起,這是他女兒和前妻住的地方,也是他曾經(jīng)的家。他離婚已經(jīng)有三年了,妻子和女兒都很看不起他,但是他還是在離婚協(xié)議上執(zhí)拗地把自己僅有的一間屋子留給了妻女。在來人開門以前,賈勝利開始了一場瘋狂的夜奔,石板路上就回蕩起一串啪嗒啪嗒的聲響。他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也不知道到底跑出去多遠(yuǎn),他最后只是仰起脖子,把剩下的燒酒全部倒進(jìn)了身體里,他的腸胃立刻就感到了一陣說不出的難受。

        賈勝利終于醉倒在石板路的盡頭。他就那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被地上生出的露水包裹。在昏睡過去以前,他在空無一人的街巷,對著暗紅色的天空,用京戲唱腔念白道:此一戰(zhàn),一定,一定要旗開得勝,滅劉邦,擒韓信,共享太平……

        余小春看了賈勝利半晌說,喂,老頭,你的眼睛怎么潮了?

        賈勝利回過神來,匆忙把臉別過去,有些不悅地說,他媽的哪里來的妖風(fēng),人民警察的眼睛里進(jìn)沙子了。

        余小春看了看歪在派出所門口的一棵柳樹,千萬條絲絳像鐵絲一樣,筆直地從半空中插下來,余小春就白了賈勝利一眼說,老頭,看你也不像知道我爹的樣子,你再不讓我進(jìn)去找黃所長,我就在這里喊人了。

        賈勝利無語,趕緊捂住余小春的嘴說,你小子別在這里瞎嚷嚷啊。得了,我大發(fā)善心告訴你吧,黃所長他不在,出差去了。那個惡人支大拿我怎么會不知道,他這種人渣以前被我們抓回來好幾次,還想跟民警稱兄道弟,簡直就是做夢。這種人惡性不會改的,兩千年的時候犯了罪被關(guān)進(jìn)大牢,押喬司農(nóng)場改造去了。后來誰知道就讓他給跑了。不過你放心,我們?nèi)嗣窬旖^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我們黃所長說了,馬上要給我轉(zhuǎn)正了。等我轉(zhuǎn)了正,第一個要抓的就是他支大拿,他不過是開捕前的螃蟹,橫行不了幾天了。

        賈勝利躊躇滿志地說完,發(fā)現(xiàn)和余小春之間的空氣陡然凝固了。

        余小春惱怒地掰開賈勝利的手說,你他媽說了一堆的廢話,你到底知不知道,支大拿他在哪兒?

        碼頭的風(fēng)很大。余小春面對著渾濁的海面站著,一條客船緩緩靠岸,在余小春飄忽不定的視線里,客船像大魚吐出一串氣泡,吐出了一波下船的乘客。余小春百無聊賴地看著,好久都不發(fā)一言。他忽然覺得,海面以上,除了海面還是海面,而這該死的生活也是一汪看不到盡頭的海水。

        就在余小春這樣想著的時候,一個西裝男在上岸的人群中興奮地朝他揮手打招呼。

        高新潮穿過浮橋,身上看不出一絲旅人的疲憊,他燙著頭,戴著一副大墨鏡,手里頭擺弄著一只諾基亞手機(jī)。

        余小春抬頭望了一下鉛灰色的天空,振作精神說,新潮哥,你回來了。

        高新潮很快就站到了余小春的面前,他抬手,用拿諾基亞的那只手的手背將綴在眉毛上的幾顆汗珠抹去,猶如抹掉一段風(fēng)塵仆仆的記憶。他在仔細(xì)凝望余小春時,聲音如同奔涌過來的海水,有著過分的熱情,說小春啊,你又長個兒啦。外面的世界真是一片廣闊啊。我這次回來又賺了一大把鈔票呢。

        余小春的目光被手機(jī)上面的彩色屏幕吸引過去,他說,新潮哥,你這次又帶了什么新玩意???

        高新潮擺擺手說,做生意用的啦,對了,魔獸世界你玩了嗎?

        余小春茫然地說,魔獸是什么獸?

        高新潮啐了一口唾沫說,媽的,這么說鎮(zhèn)里的破網(wǎng)吧硬件還沒跟上吶,回來都沒得玩了。

        余小春聽高新潮介紹著這款風(fēng)靡全球的新游戲,聽得云里霧里,卻又向往不已。

        高新潮得意地說,小春啊,做人就要勇立潮頭。你有機(jī)會一定要出去看看。你看我現(xiàn)在在外面闖,天天數(shù)鈔票數(shù)到手抽筋,什么好東西都見得著,玩得到。我這次回來進(jìn)貨,又要好幾千美金呢。哎,小春你吃了沒,走,哥請你吃肉絲面。

        余小春就和高新潮往鎮(zhèn)上走。他們走進(jìn)一家海鮮面館,高新潮認(rèn)真地看了一遍鋪排在冰面上的各色生猛海鮮,然后淡定地伸出兩根手指頭說,老板,要兩碗肉絲面,蔥和香菜要錢嗎?不要啊,那兩碗都多放一點。

        等面的工夫,余小春虔誠聆聽的神情,讓高新潮感到很受用,想跟余小春再吹一下牛皮,夸夸自己幫狂熱的粉絲給一檔叫“超級女聲”的節(jié)目選手拉票賺錢的故事,可是他剛把手揚(yáng)上去,就被余小春很沒禮貌地打斷了,余小春像是猛然記起了什么,急切地說,既然沒新潮哥你不知道的事,那支大拿呢,他去哪了你知道嗎?

        高新潮顯得有些掃興,勉強(qiáng)笑了笑說,嗨,支大拿,我怎么會不知道?我當(dāng)然知道了。不過這事講起來,有點難為情。

        余小春一下子就坐直了身體。

        兩碗肉絲面端上來了。高新潮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就穿插在嗦面的間隙。余小春也就此明白,高新潮當(dāng)初和支大拿產(chǎn)生了交集,是因為他有一次投機(jī)倒把被抓,被送到了喬司農(nóng)場進(jìn)行勞動改造。起初,由于兩人在不同的監(jiān)室,加上外出勞動大家都穿著囚服,低著頭,不吭聲,高新潮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這位惡貫滿盈的老鄉(xiāng)。但是,八月中旬一場罕見的超強(qiáng)臺風(fēng),讓整個喬司農(nóng)場的人都聽聞了支大拿的惡名。

        高新潮那天夜里鬧肚子,號房里的蹲坑又堵了,他實在憋不住,就用周末多勞動的條件換來了值班獄警手里那把公廁的鑰匙。他火急火燎地脫下褲子,一個哆嗦,終于松懈下來,這時外面的狂風(fēng)已經(jīng)在咆哮了,雨點像擂鼓一樣,砸在他頭頂?shù)囊簧刃〈吧希€有幾點甚至摔到了他的屁股上。高新潮打了一個激靈,他迷懵地抬起頭,恍惚間看見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等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時,哪還有什么人影。

        第二天,支大拿越獄的消息就在犯人中間不脛而走。據(jù)說警方已經(jīng)派出一小隊警力展開追捕,然而臺風(fēng)引起了農(nóng)場外圍海水倒灌,眼下舉目之處皆成澤國,這意味著,支大拿可能借著漲起的潮水去了任何一個他想去的地方。等到臺風(fēng)過境,喬司農(nóng)場還為此專門進(jìn)行了一次安全隱患的大整治行動。

        要不是我替他打了掩護(hù),那天晚上他能逃得出去?高新潮得意地說著,端起面碗把剩下的面湯也喝了個精光。

        余小春哪里還有心思吃面,他緊張地問,那支大拿到底犯了什么罪?

        高新潮考慮了一下才說,都是女人害的。

        余小春說,女人?

        在高新潮接下來有些憤然的聲音里,余小春看到了八年前發(fā)生在東沙鎮(zhèn)的一場火情。當(dāng)人們從睡夢中驚醒,衣衫不整地跑到烏賊弄看熱鬧時,那間供奉著媽祖娘娘的小廟已經(jīng)淪為一片大火焚燒后的瓦礫。那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而跟隨緘默的夜一起到來的,還有一場劈頭蓋臉的秋雨。

        人們聞著雨水中無聲飄蕩的焦煙味,看著支大拿從斷墻殘壁的火場里走出來,懷里抱著一個昏過去的少女。人們忘記了抹去臉上的雨水,目光彷徨地望著那兩個衣衫襤褸,滿身滿面沾滿了灰塵的人。秋雨微涼,海風(fēng)從目之所及的海岸線方向吹來,支大拿聽見了懷中少女的囈語,好像遠(yuǎn)方跳動的漁火,微小,但是倔強(qiáng)。少女說,帶我走,帶我走。支大拿感受到少女滾燙的身體,覺得她可能是在發(fā)著高燒,就拿自己的額頭抵到她的額前試探,接著把她摟得更緊了。圍觀的人群立刻爆發(fā)出一陣壓抑的騷動,馬上就有大人捂住了小孩的眼睛。所有的人微微張著嘴巴,在煙霧中目送支大拿他們離開。高新潮當(dāng)時也站在人群中間,幾分鐘后,消防員和派出所民警都趕到了,他看到他們從廢墟里抬出了兩具燒焦的尸體。

        尸體是誰?余小春不禁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高新潮聳了聳肩說。

        那個女孩呢?余小春追問。

        高新潮想了一會兒說,后來聽說支大拿收女孩做了養(yǎng)女,穿金戴銀養(yǎng)在大房子里。鎮(zhèn)上那幫老爺們可不信,都說他是在給自己養(yǎng)童養(yǎng)媳,女孩已經(jīng)被開苞了都說不定。

        余小春急切地說,再后來呢?

        高新潮說,再后來,你那碗面可就要坨了。

        余小春連忙把碗推到高新潮的面前說,那女孩怎么害的支大拿?

        高新潮在面湯上升的熱氣中瞇起了眼睛說,這鬼丫頭野得很,在外面勾人,結(jié)果被人給睡了。支大拿找到仇家去復(fù)仇,打得那叫一個慘烈,這才招來了牢獄之災(zāi)。高新潮嘆息一聲,提起筷子要吃第二碗面,余小春當(dāng)即按住他的右手說,支大拿去坐牢了,那個女孩呢?

        消失了,鎮(zhèn)上再沒人見過她。

        余小春于是記住了一個女孩的名字,海草,十四歲的姑娘,像路邊一棵生機(jī)盎然的胡蔥。

        余小春心里很亂。他一言不發(fā)地走下飯桌,在韓柳葉憂心忡忡的注視下,關(guān)上了自己房間的門。他躺在硬木板床上,隱約聽見韓柳葉在數(shù)落余國慶的聲音,像是一滴匯入夜色的墨汁一樣滲開。他感覺這個夏夜悶熱得叫人喘不過氣,索性坐起來,把站在床邊的那臺海鷗牌落地電風(fēng)扇開到了最快的一檔。三扇風(fēng)葉下一刻就模糊成了一個時間的圓,來自從前的風(fēng)硬邦邦地砸向余小春長滿青春痘的臉。此時余小春看見幼年時的自己,在不斷有風(fēng)灌進(jìn)來的門口,被韓柳葉扒了褲子打。韓柳葉說,你從哪里聽來的這個名字,難不成你長大了也想當(dāng)惡人?你記住了,以后凡是和這個人有關(guān)的,半個字都不許提。余小春咬著牙不肯哭出聲,韓柳葉就越是打得兇狠。所以余小春就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這里,他要連夜離開這個家,穿過長長短短的弄堂,逃出這個被叫做東沙鎮(zhèn)的地方。風(fēng)把一陣雨腳帶進(jìn)來,他感到了一陣遙遠(yuǎn)的寒意,七歲的余小春看見余國慶摟著一臉憔悴的韓柳葉回到家門口,他們都被黑色的雨水打濕了。余國慶沉默地去給韓柳葉拿干毛巾擦身,韓柳葉這時走到余小春的身邊,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說,還燒著怎么就下床了,回房繼續(xù)睡吧。

        娘,出了什么事?

        媽祖娘娘廟著火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撲滅了。

        有人燒死嗎?

        人已經(jīng)救出來了。

        余小春聽著娘有些顫抖的聲音,他暈乎乎的腦袋里仿佛也在燒著一場大火。他想象著有一個像電視劇《天龍八部》里喬峰一樣的男人在火海中掙扎著站起來,懷里抱著從坍塌的屋梁下?lián)尦鰜淼膫?。男人仰天一聲怒吼,火光就跳動在他漆黑的眼眸中。那一夜,韓柳葉后來沒有和余國慶睡,而是在兒子的房間里待了一整晚,仿佛要把所有的時間都給消磨完。余小春最后在韓柳葉的懷里迷迷糊糊地問,娘,那個人是誰?韓柳葉沒有回答,而是把目光擲出了窗外。余小春看到娘好像是轉(zhuǎn)過頭一個人偷偷在掉眼淚,他不知道娘這是怎么了,他就那樣望著娘側(cè)過去的下巴睡著了。他自然也沒有聽到娘喃喃地說,他叫支大拿,惡人支大拿。

        韓柳葉是在接到學(xué)校班主任的電話以后,才知道余小春早上沒去上學(xué)的。掛下電話,她罵了句,臭小子,又泡哪個網(wǎng)吧打游戲去了。就忙著打電話托人買大米魚膏,打算自己送到徐校長的家里去。

        這時候的余小春站在那條穿鎮(zhèn)而過的小河邊緊鎖著眉頭。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要去追查當(dāng)年發(fā)生在媽祖娘娘廟的那場離奇的火情。他覺得只有先搞清楚了這件事,才有可能知道他爹支大拿和那個海草的下落。余小春盯著搖晃的河水,以及倒映在水中的自己的倒影,努力地思索著,他想,廟里那夜為什么突然就起火了?那兩具燒焦的尸體是誰?那個海草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么后來又不見了?

        那天的太陽依舊炎熱,但是停留在鎮(zhèn)上的風(fēng)卻很大。一張飛在半空中的報紙被風(fēng)刮到河水中,落在了少年搖晃著的倒影上。余小春忽然想到,當(dāng)年本地的報紙新聞,還有東沙鎮(zhèn)的地方志里,會不會留下一點關(guān)于那場大火的記錄?

        那天下午,在東沙鎮(zhèn)文化站的檔案室里,璜唐鏡趴在一張舊木桌上面,像一條啃食桑葉的蠶一樣,埋頭寫著書稿。他從厚得像啤酒瓶底的兩塊眼鏡片后面探出渾濁的目光,咳嗽了兩聲的余小春就看到了他的一條瘸鏡腿上纏了好幾圈橡皮筋。余小春說,喂,我要查一下一九九七年秋天本地的幾份報紙。

        璜唐鏡慢條斯理地說,這位小同志,你的身份證件呢?

        余小春說,沒有身份證。

        璜唐鏡說,介紹信呢?

        余小春說,沒有介紹信。

        璜唐鏡說,這位小同志,那你請回吧。

        眼看璜唐鏡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書頁上,余小春情急之下大聲說,喂,你的《惡人傳》寫成了嗎?

        余小春其實是認(rèn)得璜唐鏡的,璜唐鏡去年春天的時候,到余小春的學(xué)校去講過一堂文學(xué)公益課。在那堂課上,璜唐鏡做自我介紹,說他這么些年一直保持單身,為的就是一門心思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是市里作家協(xié)會的理事,正在爭取入省作協(xié),寫的散文得過全省征文比賽三等獎。但自己最愛的文體還是探案小說,最想要寫的是幽暗的人性。璜唐鏡在講的時候不時推一下厚重的眼鏡片,噴出的唾沫星子把面前的稿紙都打濕了。他掃了一圈講臺下困得東倒西歪的學(xué)生,最終把目光釘在了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女學(xué)生身上。那名女學(xué)生坐得比一把尺子還要直,她是校學(xué)生會主席,長得比她娘何賽花當(dāng)年還要漂亮。璜唐鏡就盯著學(xué)生會主席慷慨激昂地說,同學(xué)們,我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我們不寫東沙鎮(zhèn),不把東沙鎮(zhèn)宣傳出去,就是東沙鎮(zhèn)的罪人。我們堅決不能當(dāng)罪人,我們要用手中的筆為家鄉(xiāng)搖旗吶喊!所以,我鄭重宣布要寫一部流傳后世的東沙鎮(zhèn)《惡人傳》!璜唐鏡說完并沒有看到自己期待的滿堂掌聲。相反,大禮堂里鴉雀無聲,只有學(xué)生會主席沒有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余小春揉著布滿眼屎的眼角,打了一個綿長的哈欠,心想這個老學(xué)究肯定是瘋了,牛皮都吹到天上去了。但是現(xiàn)在,余小春迫切地想要璜唐鏡完成那份書稿,至少也已經(jīng)寫完了有關(guān)他爹的那個章節(jié)。

        璜唐鏡感覺很突然,從稿紙中茫然地抬起頭,他推了一下眼鏡,怎么也沒有想到面前的少年竟對他的《惡人傳》生出了濃厚的興趣。

        璜唐鏡的眼睛瞬間就亮了,他很興奮地抱出一大摞筆記本,生怕它們逃走了似的快速翻動著說,《大戴禮記·保傅》有云,束發(fā)而就大學(xué),學(xué)大藝焉,履大節(jié)焉。小同志,你這個年紀(jì)正是求師問道的好時候,你的眼光也是不錯的,找到了我這位文化名家。當(dāng)然我平時也是很忙的,這樣吧,我給你先簡單介紹一下歷史背景,話說咱們東沙鎮(zhèn)人的骨頭里本就攜帶著來自祖先的好戰(zhàn)基因。早在一千七百多年以前,《越絕書》中就有提到過,古越先民向內(nèi)地遷徙和從沿海下海,形成了內(nèi)越和外越兩個分支。我們東沙鎮(zhèn)所處的海域就是外越人聚居的海域。當(dāng)年吳王夫差能勝內(nèi)越,卻難防外越。范蠡所統(tǒng)帥的軍隊就是外越之軍,外越人性情忠義悍勇,不但助越王勾踐滅吳復(fù)國,還能沿著海岸線北上爭霸。

        余小春望著璜唐鏡發(fā)了一會兒呆,他心不在焉地聽著,忽然瞅見一只蟑螂爬向了墻上的一張征文比賽的獲獎證書。余小春沒有猶豫,從腳上脫下一只鞋就甩了過去,只聽“啪”的一聲,獎狀上留下了一具壓扁的蟲尸。璜唐鏡冷不丁嚇了一跳,張張嘴,全然忘了自己剛才說到了哪里。

        余小春也沒了耐心,就直奔主題說,喂,當(dāng)年媽祖娘娘廟里那場大火是怎么回事?

        璜唐鏡愣了愣,顯然對這個問題感到了訝異,這位小同志,難道你也發(fā)現(xiàn)了?璜唐鏡推了一下眼鏡,兩道興奮的目光從兩片厚重的鏡片下射出來,我早就說過,那場火根本就是人為的!可他們沒一個人肯信我。

        余小春說,喂,你憑什么斷定?

        璜唐鏡剎住了翻頁的動作,蒼白細(xì)長的手指在字里行間上下滑動,仿佛在尋找一段塵封的歷史。接著,他把眼鏡摘下來,揉了揉澀得發(fā)脹的雙眼。當(dāng)璜唐鏡重新?lián)伍_眼皮的時候,眼前是霧蒙蒙的一片,那座火光中供奉媽祖娘娘的小廟像海市蜃樓一般,在這一片霧中時隱時現(xiàn)。

        位于東沙鎮(zhèn)東頭烏賊弄的媽祖娘娘廟,是一間被廢棄多年的破廟。以前這里的漁民出海捕魚前都要去廟里燒香,祈求能魚蝦滿倉,平安歸來。日子慢慢好起來以后,人們不愿再去波濤上別著腦袋討生活,就少了求神拜佛的動力,這座廟也如一位遲暮之年的老者,整日與寂寞為伴。姚副鎮(zhèn)長曾一度想拆了此廟,順帶轟轟烈烈地搞一場破除封建迷信思想的教育活動,可惜還沒來得及動手,廟就被連夜燒沒了,還燒死了兩個來歷不明的外鄉(xiāng)人。這讓分管社會治安的姚副鎮(zhèn)長頭痛不已,被鎮(zhèn)長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后,他立刻召集相關(guān)部門連夜開會要求力壓此事,有關(guān)那場大火的隱情很快就像那場夜雨一樣,沒有了痕跡。

        在媽祖娘娘廟的廢墟被一班環(huán)衛(wèi)工人清理干凈以前,璜唐鏡已經(jīng)戴著棉紗口罩,蹲在瓦礫堆里扒拉了半天。他認(rèn)為自己就是東沙鎮(zhèn)的福爾摩斯,而這把疑竇重重的大火正是他揚(yáng)名立萬的最好時機(jī)。

        在他當(dāng)年的那本筆記里,璜唐鏡提到,這天被雨澆過的烏賊弄天陰得能擰出水來,大火侵略過的媽祖娘娘廟已經(jīng)坍弛在雨水中奄奄一息。秋風(fēng)一陣一陣地刮過來,凌厲并且寒冷,璜唐鏡扶著度數(shù)已經(jīng)很深的眼鏡,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火場里打轉(zhuǎn)。他的酒友輔警賈勝利偷偷告訴過他,那兩具燒焦的尸體是兩個中年人,一男一女。有人曾在前一日聲稱,看到過一對外鄉(xiāng)男女背著一個熟睡的少女來到東沙鎮(zhèn)。他們一路打聽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的住處,說那人是他們遠(yuǎn)房的表親。然而這個金絲眼鏡不是東沙鎮(zhèn)的人,也并不住在鎮(zhèn)上,他在離東沙鎮(zhèn)還有三個多小時船程的末末島上。但他是個大老板,賺錢的本領(lǐng)讓他的名字像插上了翅膀的鷗鳥一樣跨海越洋。所以又有人聲稱,看到了這對男女買了第二天去末末島的船票?,F(xiàn)在綜合這些信息,璜唐鏡望著浸泡在雨水中的殘垣斷壁,實在無法判斷這個金絲眼鏡到底和這起大火有多少藕斷絲連的關(guān)系。

        璜唐鏡站在雨中,面朝末末島所在的方向凝望。透過斜斜飄飛的秋雨,他仿佛看到一個一身西裝革履,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男人很儒雅地沖他笑了一下,笑容干凈得如同一朵潔白的云。璜唐鏡要過一陣子才知道,金絲眼鏡確實在找那對男女帶來的少女,那個少女叫海草。他還知道,海草是不可能從火勢熊熊的廟里逃出來,再被路過的支大拿給救下的。通過寺廟那兩扇木門遺留的殘骸,璜唐鏡發(fā)現(xiàn),門竟是被人從外面用鐵鏈牢牢纏在了一起。璜唐鏡皺了一下眉頭,想到那個柔弱的猶如被雨水打落的小雛菊一樣的少女海草,后脊背不禁傳來了陣陣涼意。

        從鎮(zhèn)文化站里出來,東沙鎮(zhèn)西斜的太陽已經(jīng)滑入了海中。余小春急匆匆走在河邊的石板路上,沿街店鋪的燈漸次亮起,像是在余小春的眼里升起了另一個鼎沸的人間。這讓余小春覺得,每天的生活原來是那樣的不真實。他又撞見了神婆姜刀,姜刀瞇縫著眼睛,從嘴里噴出一口煙說,你還在找那個惡人。

        余小春停下腳步說,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姜刀搖了一下手中的那只小銅鈴說,小鬼頭,要不要我先給你算一卦?

        余小春說,你能幫我算出支大拿嗎?事先說明,我身上可沒帶錢啊。

        姜刀笑了笑,說,你是今天的第十一個,我剛剛決定不收你的卦錢了。

        神婆姜刀在鎮(zhèn)上也算個人物,每天來她這里算命測字的人根本就站不下她家的院子。不過姜刀是個很講原則的人,不管你是大官還是老百姓,在她這里統(tǒng)統(tǒng)都要排隊取號。她每天不多不少,只算十個人。至于價格高低,全看心情要。有時高得連她自己都覺得離譜,有時又低得讓對方咋舌。越是這樣搞,大伙兒就越覺得她神,姜刀其實算得并不怎么準(zhǔn),但是她很明白人心是個什么東西。

        倒是余小春似乎還在猶豫,他警惕地說,你這是壞你自己的規(guī)矩。

        姜刀又笑了一下,說老娘我樂意。

        姜刀抽煙抽得很兇,算命的時候就騰云駕霧,余小春忍不住皺起眉頭,拼命用手驅(qū)趕著煙霧說,你非得兩支煙同時抽嗎?

        姜刀笑了一下說,我們神界的人,都這樣。

        余小春聽了就聳聳肩,很無語地笑了笑。

        姜刀見了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她感覺周圍夜色的分量一下子有點重。她在竹椅里頭發(fā)了一會兒呆,余小春剛才的神情她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也見過。姜刀忽然就記起了一段模糊又陳舊的歲月,這讓她覺得,人生仿佛就是生活在一場夢中。姜刀這夜拿出了一份牛腱子肉給余小春吃,余小春起初是拒絕的,因為姜刀給他算的卦很兇險,卦象顯示他爹支大拿在東沙鎮(zhèn)以南的方向,但是過得很凄慘,和他有關(guān)聯(lián)的女人以后多半也是要死于非命,是死無葬身之地的。

        余小春聽得心驚肉跳,他很擔(dān)心支大拿的安危,可再擔(dān)心,也扛不住肚子一陣緊似一陣的雷鳴,他實在是太餓了,一咬牙,索性放開手腳,抓了一把肉,胡亂塞進(jìn)嘴里嚼起來。余小春吃得極快,風(fēng)卷殘云一般,姜刀就又拿出了一份說,支大拿也愛吃這個。你這個狗雜種,到底是你爹生的。

        余小春愣了一下,吃得更賣力了,兩個腮幫子都鼓了出來。姜刀看著他窮兇極惡的吃相,忍不住就笑了,她忽然覺得余小春的眉眼之間似乎有些像自己,又有點像支大拿,她越看越像,竟然出了神。再后來,她又給余小春倒了一杯水,等他吃完卻板下臉說,狗雜種,吃飽了就快滾。

        余小春抹抹嘴,打出一個響亮的飽嗝說,我現(xiàn)在就滾。

        你站住。

        干什么?

        姜刀猛吸了一口煙說,我再勸你最后一次,不要再找了,有些人是不能靠近的,有些事也是沒有辦法勉強(qiáng)的。

        我偏要靠近,偏要勉強(qiáng)!話音未落,余小春已經(jīng)一頭扎進(jìn)了夜色中。

        姜刀的臉上顯然很失望,她默不作聲地走過去收拾余小春吃剩下的碗筷,突然就把碗給砸了。

        就在派出所所長黃為民出差的第五天,余小春獨(dú)自坐船離開了東沙鎮(zhèn)。

        余小春后來想過,那天自己要是聽了姜刀的話,不再尋找,可能也就不會有后面的事發(fā)生了。但是他不甘心啊,他不止一次聽到自己年輕的血管里有一列火車在奔跑呼嘯。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把他爹支大拿給找到。他開始怨恨支大拿,當(dāng)初為什么忍心拋下他和苦命的娘,跟那個破海草生活在一起?為什么后來又音信全無,讓他被別的臭小子隨意欺侮?他也恨韓柳葉,為什么不讓他提爹的名字?為什么不等爹回來,而是嫁給了那個一無是處的軟蛋?余小春悶悶地想著,垂下肩帶,把臟兮兮的書包拖在地上走,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踏上被鎮(zhèn)里人視為海上小香港的海州城。他一路走走停停,努力不被沿街琳瑯滿目的商鋪所吸引,他吃驚地抬起頭仰望從未見過的高樓大廈,這時一只海鳥落到他的肩上,他的肩略微一顫,就跟他此刻的心情一樣。余小春想,人果然還是要出去見見世面的。

        很快,口干舌燥的余小春就走不動了。這一路他吃了很多的苦,可他下決心要找到他爹,他覺得如果自己那么容易就放棄了,那簡直就不是一個男人,更不配做惡人支大拿的兒子。余小春其實并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他只是笨拙地一直朝著向南的方向。等他成年以后才懂得,原來笨拙的堅持有時也是一種巨大的力量。

        笨拙的余小春后來真的找到了支大拿。

        在看到支大拿的那一刻,像一匹小狼一樣咬牙支撐的余小春無論如何也不愿走上前去相認(rèn)。他躲在一叢夾竹桃樹的后面,陽光在他破土而出的胡子上緩緩移動。有細(xì)碎的風(fēng)經(jīng)過,夾竹桃雪一樣白的花就紛紛落到了地上。余小春看著落花,覺得一陣莫名的悲傷,他想自己肯定是搞錯了,眼前的那個人怎么可能是他爹惡人支大拿呢?

        這里是郊區(qū),距離余小春二十米開外的地方,開著一家簡陋的汽車修理廠。支大拿和海草就站在修理廠中間的一塊空地上。已近晌午,四周蟬聲嘹亮,陽光在幾臺缺胳膊少腿的破車身上耀武揚(yáng)威地走過。海草一邊給支大拿擦汗,一邊附在他耳邊說著什么。支大拿穿著一件破了洞的老頭背心,兩只手上都是黑乎乎的機(jī)油。

        這時候,余小春看到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從車棚里跑出來,男孩長得虎頭虎腦,手里捧著一只紅蘋果。他歡叫著媽媽,媽媽,跌跌沖沖地奔向海草。海草側(cè)過那張年輕美麗的臉,蹲下來張開雙臂迎接。小男孩繼續(xù)大聲喊媽媽,一不留神卻踩到了一塊油污,腳底一滑撲跌在地上,手中的紅蘋果以一個拋物線的姿勢飛出去老遠(yuǎn)。海草慌忙跑過去,抱起哭泣的孩子柔聲安慰。支大拿也一瘸一瘸地“走”過去,有些費(fèi)力地彎下腰,撿起了那只紅蘋果。

        余小春不由得瞪圓了眼睛,他一直望著支大拿那個歪斜的背影。余小春突然覺得內(nèi)心凄惶,因為支大拿的身上沒有一點惡人的影子,實際上他的身體軟弱無力,簡直跟一臺快要報廢的汽車沒什么兩樣。

        就在余小春萬分糾結(jié)的時候,一輛車頭凹陷的黑色桑塔納一腳剎車,貼在了支大拿的跟前,眼看就要把人撞倒。支大拿沒有動,他的臉上浮起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駕駛座的門被呼啦甩開,一個很胖的胖子從駕駛座上擠下來,他簡直已經(jīng)沒有了脖子,一根很粗的金鏈子只好勉為其難地卡在了他的頭和肩膀之間。胖子瞥了支大拿一眼,隨即就把目光像口香糖一樣,黏在了海草起伏的胸前。

        支大拿說,老板,修車?只要兩周就能取了。

        胖子在支大拿的腳掌上吐了一口痰說,滾開。我要跟她談。

        胖子的痰很臭,支大拿沒有去擦。余小春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惡人低聲下氣地說,老板,我閨女不懂這些,你看這樣行嗎,我給你打九折。

        胖子冷笑一聲,他媽的,你給我打九折?再不滾遠(yuǎn)點,我給你打骨折。

        爹,我來招呼貴客吧。海草安頓好孩子,春光明媚地走過來說,老板,我爹是個老古董,老板你一看就是特別大方的人,咱們堅決不打折。海草說著,朝胖子眨了眨睫毛很翹的眼。

        胖子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吞下一口唾沫說,小妞,胸肌練得不錯。我在市中心人民路開了一家武術(shù)培訓(xùn)班,這是我手機(jī)號,你隨時呼我,我免費(fèi)帶你訓(xùn)練。

        直到胖子的人影小到看不見,余小春還在生氣,生胖子的氣,也生支大拿和海草的氣。氣鼓鼓的余小春把落在腳邊的兩朵夾竹桃花用鞋碾得稀爛,他忽然就想到了神婆姜刀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有些人是不能靠近的,有些事也是沒有辦法勉強(qiáng)的。他也終于明白,很多時候,被掩蓋的真相同樣是不能尋找的。

        就在余小春失望透頂?shù)哪抗庵?,黃為民也走進(jìn)了那家汽車修理廠。余小春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攥緊拳頭,兩個掌心很快就變得很潮濕。黃為民今天沒穿警服,也沒有拎著手銬。他手里拎著的是一網(wǎng)兜紅蘋果。余小春并不知道,黃為民和支大拿他們約定一年見一次面,今年的這一天剛好又滿了一年。黃為民對支大拿說,大成,金絲眼鏡被抓住了,你的案子終于要重審了。

        支大拿愣了一下,接著瞇起眼睛,抬頭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不知道什么時候變陰了,風(fēng)把混沌而且飽滿的云朵堆到一起,似乎隨時要擠出雨水的氣息。一場雷陣雨正在趕來的路上。支大拿就在風(fēng)中想起了那個同樣灌滿了風(fēng)的午后。那天他反手握著一把剖魚刀,從一條搖搖晃晃的小舢舨上跳下來,直奔末末島上唯一的造船廠。支大拿知道金絲眼鏡就在那里,他早已經(jīng)打聽清楚,這個人明面上是個白手起家的老板,實際上卻是一個涉黑涉惡團(tuán)伙的幕后大哥。

        支大拿帶著他的剖魚刀走進(jìn)了船廠,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巨型的龍門吊,下面橫著一條正在建造的船體。曬得黝黑的工人們在甲板上汗流浹背地忙碌,似乎沒有人察覺到有外人進(jìn)入。支大拿快速掃視了一下四周,發(fā)現(xiàn)對面一座小洋樓的二層露臺上,站著一個戴金絲眼鏡的男人。男人一身青灰色長衫,手里捧著一盞紫砂茶壺,正目光散淡地望向這里。

        支大拿緊了緊手中的剖魚刀,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在離小洋樓還剩十來步的時候,四個虎背熊腰的工人忽然出現(xiàn),攔住了他的去路。支大拿看到工人手里舉著馬刀,還有很粗的鐵管,就冷笑了一下,說,你們讓開。叫那個阿成給我滾出來。

        四個工人站在原地,像看傻子一樣地看著支大拿。

        大拿說,好吧。十三年前我是以一敵五,你們要不要再加一個?

        工人們面面相覷,隨即爆發(fā)出一陣哄笑。但是他們很快就像四條瘋狗一樣,朝支大拿狠撲過來。讓人大跌眼鏡的是,四個工人在支大拿的面前簡直成了四個紙糊的人,支大拿還沒有出刀,他們就紛紛被踹倒在地上打滾哀嚎。

        支大拿面無表情地穿過他們,這時候小洋樓里面涌出了十來個黑衣打手。他們像一堵墻,把支大拿團(tuán)團(tuán)圍住。

        那天的支大拿揮動著手中的剖魚刀。他一直望向天空,他覺得云朵潔白而干凈,簡直是他真正的母親。他想要落淚,在他搖擺晃動的視野里,不時有一些血水在飛濺。所有人都在向他涌來,像一隊蝗蟲在侵襲秋天的原野。他想自己大概是活不了了,他想自己管他娘的活不活得了,只要不停地?fù)]舞著手中的剖魚刀就對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張紙一樣,正在被撕扯,正在被裂開。支大拿感覺不到疼痛了,他只覺得身上到處都是開了口的小孔,血水正從這些小孔里汩汩地往外冒。秋天多么熱烈啊,于是他特別想唱歌,于是他開始唱一首叫《惱人的秋風(fēng)》的歌。他記得這首歌是一個男歌星唱的,唱得有些深入人心。但是他不明白,秋風(fēng)有什么好惱人的。于是他絞盡腦汁開始想秋風(fēng)和惱人的關(guān)系,在他始終想著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終于倒下了。當(dāng)然,他是仰面倒下的,他倒下的時候眼里仍然是無邊無際的云,他知道好多人都被他的剖魚刀割開了皮肉,他們也以蝗蟲的姿勢躺下了。于是他覺得自己賺了,于是他想笑,于是他的臉上就浮起了得意的笑容。他千瘡百孔地倒在地上的時候,嘴里發(fā)出了“咕咕咕”的笑聲。因為他的嘴被血泡糊住了,他發(fā)不出笑聲,他只能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音。這時候他就悲涼地想,我怎么笑得像一只鴿子一樣,難道我是鴿子投胎的嗎?

        后來,金絲眼鏡摩挲著心愛的紫砂茶壺,踩過他那些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手下,走到支大拿身邊,拍拍他的臉,說,還活著嗎?

        支大拿閉著眼睛,喉嚨里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響。

        金絲眼鏡笑了,說你這個惡人,為個小丫頭,犯不著搏命啊。她不過是我從兩個人販子手里訂來的玩物。我讓阿成去找她,不過就是驗個貨而已。你既然喜歡,我送給你好了。

        氣若游絲的支大拿朝他有氣無力地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金絲眼鏡笑了,笑得鬼氣森森,突然抬手就把紫砂茶壺砸到了支大拿的眉框上。

        陪在支大拿身邊的海草一字不落地聽完黃為民的話,不自覺地把目光落到了支大拿的兩個后腳跟上,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認(rèn)真地看過那里,仿佛急于要從那兩塊丑陋的疤痕上尋找出一段刻意被掩埋掉的時光。

        在海草的記憶中,被人從碼頭抬回來的支大拿,還是那個支大拿,即便已經(jīng)奄奄一息,但他的一張嘴還是像厚厚的淡菜殼那么硬,他不許海草哭,更不許她日夜服侍自己,他對她的寵溺一點都沒有變,反而變本加厲。真正有變化的是海草自己。在接下去的一段時間里,海草變得寡言少語,每天都要花很長的時間,把自己泡在盛滿了水的木桶里。水溫很燙,汗在海草漲紅的臉上一股腦兒地往下淌。這時候如果房門被人輕扣了兩下,海草便知道,那是支大拿送來的一把野花插在了門把手上??廴拢鞘侵Т竽脭R了水果和點心。海草咬著細(xì)碎的牙齒,突然很想哭。

        海草清楚地知道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挽回,讓她奇怪的是,支大拿自始至終沒有過多的追問,也從未責(zé)備她一句。他在床上養(yǎng)病的時候,照樣給她講了很多的笑話,可絕大部分時候,海草都是一臉茫然的樣子。那天支大拿又很賣力地連續(xù)講了三個笑話,海草望著支大拿開開合合的嘴巴,兀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她甚至不知道,支大拿的笑話是在什么時候講完的。

        海草在想,當(dāng)初要是聽支大拿的話就好了,可是那個出現(xiàn)在弄堂口賣冰糖葫蘆的少年是多么的英俊啊,海草的眼睛瞬間就亮了一下。她看到少年朝她點頭笑了笑,然后一個好聽的男中音就響了起來,他說,你好,我叫阿成。海草站在弄堂里,提著從酒館里為支大拿打來的燒酒,阿成玉樹臨風(fēng)地過來了,在她的身邊把一串冰糖葫蘆遞過來說,聽說你在給惡人做苦力,那我送你一點甜吧。

        海草笑了,說,惡人是我爹,我爹讓我不要拿陌生人的東西。

        阿成說,我們現(xiàn)在不是認(rèn)識了嗎?

        海草說,我沒有在東沙鎮(zhèn)見過你。

        阿成說,那你已經(jīng)見過了,我們正式認(rèn)識一下吧。

        從那一天以后,海草忽然就愛上了吃冰糖葫蘆,她吃了很多串冰糖葫蘆,一直吃到把牙齒都給蛀掉了。

        但是有一天,阿成忽然一把抱住了海草。那天的弄堂里空無一人,海草又去向阿成買冰糖葫蘆,阿成轉(zhuǎn)身去草把子上拿,結(jié)果舉到海草眼前的是一把帶著露珠的雛菊。這雛菊仿佛還在歡叫,它們擠擠挨挨地叫著,海草,海草,海草!

        海草就笑了。

        阿成也笑,說今晚我要見你,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海草的臉紅了一下說,我才不來呢。

        海草還是去了。她發(fā)現(xiàn)那個夜晚,天上看不見一絲月光。

        當(dāng)海草一個人赤身裸體地在荒野上聽到支大拿由遠(yuǎn)及近的呼喊時,海草的眼睛就開始了一場哭泣。眼淚剎不住車,在她的眼里流成了一條河。

        那天夜里,支大拿遲遲不見海草回來,立刻出門去找,他終于聽說了一個叫阿成的少年,他要把他碎尸萬段。第二天,支大拿藏了一把剖魚刀早早就出門了,出門前他什么也沒跟海草說,只是和往常一樣摸了摸她的頭頂。

        往后的日子,海草一天也沒有睡踏實,先是支大拿傷勢未愈就被派出所的人帶走了,然后是她的月信一直都沒有來。海草簡直要絕望了,她試了很多辦法去傷害自己的身體,可直到支大拿要被押往喬司農(nóng)場的消息傳來,她的肚子還是毫不猶豫地聳成了一座堅硬的小島。

        那天上午十點鐘,一輛警車緩緩地停在看守所門口。支大拿在民警的押解下戴著手銬走出來,外面的陽光刺得他有些睜不開眼,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鎮(zhèn)上的很多人都來了,在圍觀的人群當(dāng)中,海草挺著肚子焦急地向他張望,他便朝海草溫暖地笑了一下。支大拿很想像以前一樣,再摸一摸海草的頭頂,再摸一摸她海藻一樣柔順的長發(fā),可是他不能。他就那么深深地看著海草,像是要把她身上的每一根毫發(fā),每一個毛孔都看到心里去似的。

        出發(fā)的時間很快就到了。海草的眼眶紅紅的,她想到自己剛流落到東沙鎮(zhèn)時,是支大拿不顧生死,沖進(jìn)火場,把她抱回了家,也記起她像一條死魚一樣躺倒在荒野上,是支大拿跑遍了大半個鎮(zhèn)子找到了她。海草就那么不管不顧地沖過人群,沖過警戒線,撞開上來阻攔的警察,像一頭小母鹿一樣沖進(jìn)了支大拿的懷中。

        海草用兩只手緊緊箍住支大拿,一邊落淚,一邊說,爹,不要丟下海草一個人。帶我走,帶我一起走。支大拿聽了就很幸福地笑了,他有些吃力地俯下身,吻了吻海草的頭發(fā),在她的耳邊柔聲叮囑。

        警察和圍觀的人們默不作聲地看著一個父親與他的女兒做著最后的告別。終于,一個帶長的官員咳嗽了一下,其他幾個警察就上去拉開了偎在一起的支大拿和海草,支大拿說,女兒乖,快回去吧。

        海草拼命掙扎著說,不要,不要,不要!她哭成了一個淚人。在她模糊成一片的視線中,載著支大拿的警車很快就消失了,人們也散了,看守所冰冷的鐵門前最后只剩下了海草一個人。

        被押上車的支大拿始終不發(fā)一言,他沒有回頭去看海草,隨著警車的行駛,他的整個身子都在輕輕地?fù)u晃。好久以后支大拿說,女兒,以后好好過日子。

        如同聽見一場電閃雷鳴,余小春呆呆地聽著黃所長的聲音被稀薄的雨水漸次淋濕。他不知道海草發(fā)現(xiàn)了他,并向著自己藏身的這片夾竹桃樹走來。

        一分鐘以后,余小春像一個被抓了現(xiàn)行的賊一樣,十分扭捏地站在黃為民和支大拿的跟前。黃為民馬上就認(rèn)出了他,略感訝異地說,這不是韓柳葉的兒子嗎,小春你怎么在這里?

        余小春不響,低著頭看自己被雨淋濕的腳尖。

        沒有人覺察到支大拿臉上微妙的變化。他看著眼前的少年說,還沒吃飯吧?走,一起去吃點。余小春就跟著他們進(jìn)了一家小飯館。余小春很老成地坐到支大拿的對面,見支大拿和黃為民喝酒,他也拿了杯子給自己倒酒。海草抱著兒子要了一瓶橘子汽水,她不時盯著余小春看,眼神很是警惕。

        黃為民從褲袋里摸出一包利群香煙,抖出半支遞給支大拿。

        給我也來一根。余小春說。

        黃為民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接著就把半包煙丟了過去。余小春伸手接住,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抽出一根,又對黃為民說,對個火。

        黃為民強(qiáng)忍住笑,給余小春對了火。支大拿則意味深長地看了余小春一眼,舉起酒杯向少年敬酒。余小春刷地站起來碰杯,然后仰起脖子努力把整杯灌下,他單薄的身體因為酒水辛辣的刺激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在喝醉以前,余小春心里一橫,把酒杯重重頓在桌上說,支大拿,我,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支大拿盯著余小春的眼睛,饒有興趣地說,你講。

        余小春大著舌頭說,你到底有沒有跟韓柳葉搞過破鞋?

        支大拿目光柔和地笑了一下,輕聲說,我配不上你娘。說完,就把一杯酒加滿,全倒進(jìn)了肚子里。

        余小春再沒有說一句話,他的腦海里飛快地閃現(xiàn)出余國慶蹲著擦自行車,告訴他打不過就跑的慫樣,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原來支大拿不是他的親爹,余國慶才是。而余國慶在他心里竟是一團(tuán)模糊的樣子。余小春皺著眉頭連著又吞下了好幾杯酒。他后來點著腦袋,在繚繞的煙霧中,傻兮兮地笑著看黃為民和支大拿交談。他好像聽清了他們的對話,又好像沒聽清。他只記得黃為民對支大拿說了一句話,要不是當(dāng)年那兩段證人證言翻不了案,你也不會在喬司白耗了三年。

        余小春喝得暈暈乎乎的,他沒有接受支大拿他們挽留的建議,而是直接坐上了一輛去碼頭的公交車。他要回東沙鎮(zhèn)。雷陣雨已經(jīng)走了,太陽又回來了。公交車一路顛簸,余小春晃蕩著一肚子的酒水,難受得要命。就在他要嘔吐出來的那一刻,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了神婆姜刀正沿著馬路迎面走來。姜刀今天涂了很艷麗的口紅,脖子上的金項鏈和兩個耳垂上的大耳環(huán),十分耀眼奪目。余小春就想起,姜刀那晚給他吃牛腱子肉的時候,老在他耳邊念叨說,她年輕時有多少漂亮,最不要看的就是支大拿那樣的人渣。

        姜刀這天穿金戴銀是去參加一場朋友的婚禮,朋友想讓她幫自己算算老婆生男還是生女。但是朋友這天是等不到姜刀了,在一個岔路口,一輛橫沖而出的大貨車直接把姜刀送上了西天。余小春透過車窗,看到姜刀像一只風(fēng)箏一樣飛起來,忽地就不見了。姜刀在被貨車撞飛的瞬間,沒來由地想到了已經(jīng)過世多年的娘,她娘是她外婆抱養(yǎng)來的,而她的外婆也是孤身一人,她們?nèi)巳潜槐юB(yǎng)的,沒有血緣關(guān)系。是神把他們連在了一起?,F(xiàn)在,她們就要在天上團(tuán)聚了。

        余小春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后來姜刀尸檢的時候,民警發(fā)現(xiàn)這個神婆的大腿內(nèi)側(cè)有一個紋身,上面寫著支大拿三個字。原來姜刀年輕時是一個問題少女,江湖人稱刀姐。她經(jīng)常和惡人支大拿混在一起玩兒。一天,支大拿在“夢之?!备栉鑿d里拍了一下她的大腿說,大腿不錯。這該死的支大拿讓還是少女的姜刀一下子就羞紅了臉。紅著臉的姜刀于是問支大拿,我跟那個穿紅裙子的比,到底誰好看?支大拿把目光從舞池中央收回來,聳聳肩,很無語地笑了笑。姜刀在很多年以后,都會想起這個讓她意難平的情節(jié)。甚至,她在給警方提供支大拿故意傷害的證人證言時,顫抖的筆尖也因為這段往事而停頓了一下。

        十一

        余小春快走到家的時候,抬頭望了一眼東沙鎮(zhèn)鉛灰色的天空。遠(yuǎn)處滾動著沉悶的雷聲,他預(yù)感到一場暴雨就要來臨。

        在暴雨逼近以前,余小春看到他娘韓柳葉正對著他爹余國慶破口大罵,他們還大打出手。韓柳葉怒不可遏地罵,你這個陰險小人!

        余國慶邊退邊說,老婆,你聽我解釋?。?/p>

        原來韓柳葉從余國慶藏在舊衣櫥底下的一本筆記本中,發(fā)現(xiàn)了那段過往的秘辛。那時年輕的余國慶臉上看著和善,總是掛著笑容,其實心里對韓柳葉和支大拿眉來眼去的事始終耿耿于懷。

        那天晚上,余國慶在去罐頭車間替別人代班的路上,看到阿成借著夜色把海草拽上了一輛車。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他騎著自行車一路尾隨,后來在荒野的一片灌木叢后面,目睹了海草被欺辱的全過程。余國慶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要救海草,他看著那個少女從慌亂,咒罵,到哭喊,求饒,再到像個木偶一樣放棄掙扎,心中沒有升起一絲憐憫,反而生出了報復(fù)支大拿的一陣快意。阿成離開后,余國慶還在原地待了一段時間,他抽了一根紅塔山,他知道這里平時根本不會有人經(jīng)過,所以他就有點肆無忌憚。正當(dāng)他習(xí)慣性地掐滅煙蒂準(zhǔn)備裝回兜里時,支大拿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像一聲驚雷傳來,余國慶嚇了一跳,煙蒂掉進(jìn)了野草叢里。他本想撿起來,可是一雙斜眼找來找去怎么也找不到。支大拿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余國慶趕忙騎上自行車,開始了一場倉皇的奔逃,他瘋狂地蹬著,只恨兩個車輪為什么不是兩個風(fēng)火輪。他蹬了很長時間,騎出了大半里路,明知不會再有人追趕上來,可還是不敢停下。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夜風(fēng)又把衣服吹干,他忽然很想唱歌,于是就輕輕哼唱了起來:當(dāng)欲望在燃燒,你愛我還是他?是不是真的他有比我好,你為誰在掙扎,你愛我還是他……余國慶放大了一點音量,他唱得很投入,簡直就要被自己的深情感動了,這時候他手里的車把手一歪,整個人隨著傾倒的自行車被一塊石頭帶進(jìn)了一條臭河溝里。他想喊救命,嘴巴里卻灌滿了臭烘烘的污泥,在水里掙扎了半天以后,他惶惶然站起身,發(fā)現(xiàn)河水其實只有自己的膝蓋那么深。

        過了幾天,派出所挨家挨戶上門調(diào)查,渾身上下貼滿了傷膏的余國慶面對已經(jīng)是副所長的黃為民說,哎呀,黃所長,那小姑娘的事我也是剛剛聽說,我什么也沒看見。

        黃為民說,你聽誰說的?

        余國慶說,鎮(zhèn)里人都在傳。

        黃為民說,怎么傳的?

        余國慶說,說那小姑娘是惡人支大拿故意放的餌,再用這事去討說法,就跟電視上放的黑吃黑差不多。

        黃為民說,放屁!哪有什么黑吃黑,我們東沙鎮(zhèn)太平得很。

        余國慶說,對對,我當(dāng)時聽了也很氣憤,那幫人分明就是瞎嚼舌頭嘛。

        黃為民說,上周三晚上你在哪?

        余國慶說,我?我在廠里代班啊,那個王錘子,他可以作證。看黃為民像只獵鷹一樣盯著自己,余國慶從褲兜里摸出半包紅塔山遞過去,黃為民擺擺手,余國慶就自己點了一根抽。

        黃為民說,你身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余國慶夾煙的手指抖了一下,說,車間滑,前陣子不小心摔了一跤。

        這時候韓柳葉走過來,將一杯剛泡好的茶端到黃為民面前說,黃所,那姑娘還好吧?支大拿他,他會坐牢嗎?黃為民聽出韓柳葉的聲音有點抖,剛想追問兩句,就見余國慶掐了煙塞進(jìn)衣兜,接著一把攬過韓柳葉的肩頭,讓她偎在自己單薄的胸口。余國慶很抱歉地對黃為民輕聲說,黃所長,柳葉年輕時候遇到過一些爛人爛事,最聽不得這些了。

        黃為民沉默地點點頭,想起了一個遙遠(yuǎn)的名字。黃為民永遠(yuǎn)記得那個強(qiáng)奸犯漂亮得像女人一樣的一雙手,也記得自己給這雙手戴上手銬的那一刻,蘇一鳴臉上浮出的邪魅笑容。

        韓柳葉張張嘴還想再說點什么,可她最后只是苦澀地笑了一下,沒再說一句話。她看了一眼兒子扔在墻角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到底遏制住了不顧一切跑出去找支大拿的沖動。

        現(xiàn)在,知道了真相的韓柳葉再也無法原諒眼前這個虛偽陰暗的男人。她揮舞著一把菜刀,把他逐出了家門。剛剛退出門檻,余國慶就摔倒在地上,他很狼狽地爬起來,接著撲通一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跪在家門口。余國慶帶著哭腔說,老婆,咱們別記著那些破事了行嗎?咱們該想想接下來怎么辦啊。現(xiàn)在廠里在改制,股份都賣給個人了,他們叫我買斷工齡,我都要和王錘子一起下崗了,你別再趕我走了啊。余國慶哭得有些氣壯山河,四面八方趕來的風(fēng)掀起他日漸稀疏的頭發(fā),他的哭聲就跟頭發(fā)一起凌亂在風(fēng)中。

        余小春的眼睛很紅,因為他之前奮不顧身地給自己灌下了好多酒,也在公交車上痛苦地吐出了一地的穢物。他完全忘記了今天其實是他的生日,他爹余國慶昨天夜里睡不著,起來把那輛要送給兒子的“鳳凰”又里里外外擦了兩遍?,F(xiàn)在余小春漠然地走過去,用力地把腳擱在跪著的余國慶的肩上,余國慶就像一攤爛泥一樣,仰面躺倒在了潮氣升騰的地面上。

        這時候天邊一個炸雷,暴雨在一瞬間鋪天蓋地而來,迅速地?fù)涞M(jìn)東沙鎮(zhèn)的懷里。暴雨狠狠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揚(yáng)起了巨大的洶涌的水霧。余小春走過余國慶,他覺得余國慶就是一團(tuán)被雨水沖垮的爛泥。他心里這樣想,爛泥,爛泥,爛泥。

        雨水密集地砸在余小春的臉上,這讓他的臉有些麻。透過那些黃豆般跳躍的雨水,他看著面容憔悴的韓柳葉。她像一顆破敗的白菜,萎頓而有氣無力地生長在雨水中。余小春就笑了一下,他覺得雨水的敲打,讓他發(fā)麻的臉皮有著輕微的痛感,他特別喜歡這樣的痛感。他覺得他的笑,是被雨水敲打出來的。他笑著到了母親的身邊,蹲下身,輕輕用嘴銜住母親的衣服,想要把那卡其布料的衣服咬碎似的。他不停地咬著,喉嚨里滾滾而出嗚咽的聲音。嗚咽夾雜在雨聲中,后來他終于明白,那是一場喑啞的昏天暗地的痛哭。他這樣想,雨不要停,讓哭聲和雨一樣來得痛快吧。他抖動雙肩,突然覺得很累。這時候他很想在母親的懷里睡著,于是他的笑容,再一次在雨中浮了起來。

        支奕,作家,作品在《中國作家》《西湖》《作品與爭鳴》等刊物發(fā)表,多次入選全國年度《公安文學(xué)精選》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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