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讀書日,有學(xué)校要我談?wù)勛x書之樂。我很高興,但也很惶惑。高興的是,請我去談讀書,至少在他們看來我是一個讀書人;惶惑的是,讀書于我而言不過是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如果這個也要談,豈不是吃飯睡覺都有得一談呢?不過,我還是很能夠理解學(xué)校的意思的,因為在他們看來,讀書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偏巧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卻不怎么愿意讀書。所謂“外來和尚好念經(jīng)”,借了我的嘴巴說一說讀書的好處,庶幾他們就會愛上讀書也未可知。
人們做事大概都是緣于欲望的,要讓人覺得讀書好,就首先要讓人有讀書的欲望。所以,古人勸人讀書也是從欲望本身入手的。據(jù)說宋真宗趙恒寫過一首《勸學(xué)詩》:“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jīng)勤向窗前讀?!焙髞泶蠹伊?xí)慣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出典就在這里。到了南宋,又有一個叫翁森的人寫了《四時讀書樂》,也說四時皆宜讀書,描繪了四個不同季節(jié)讀書的快樂,比如“讀書之樂樂如何,綠滿窗前草不除”“讀書之樂樂無窮,瑤琴一曲來薰風(fēng)”“讀書之樂樂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讀書之樂何處尋,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總之,讀書,可以讓人身心愉悅。
古人講讀書的詩大概有兩類,一類是說讀書的好處的,一類是說讀書要勤奮的。這些詩句大多膾炙人口,在營造整個社會的讀書風(fēng)氣方面作用不小。
當(dāng)然,也有從反面威脅的,比如黃庭堅說:“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則義理不交于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言語無味?!币嘤姓尜潛P的:“腹有詩書氣自華”——這是蘇東坡說自己朋友董傳的,說他雖然過著貧寒的生活,但是卻因為讀書而氣度不凡??傊藗兛偸菑墓陨先袢俗x書的。
某天一早,和學(xué)生一起看了張秋子在《一席》平臺的演講“活著圖個啥”。她在講閱讀對于生命的意義,而得到的結(jié)論是“活著圖個啥?文學(xué)并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文學(xué)也無法回答什么才是有意義的生活,甚至它會把問題越描越黑,帶給我們更多的困惑……”我其實很佩服現(xiàn)在一些年輕的學(xué)者,他們的視野和見識常常會讓我們這些在古典和傳統(tǒng)中自以為是的老人感到某種壓迫和不安,但又在內(nèi)心深處不得不認同他們,比如“如果你認同精神的意義感和物質(zhì)的意義感都是外來的植入的話,我們甚至可以開玩笑地說,它最終帶給人的狀態(tài)是一樣的,就是讓我們自我感覺良好”。所以,張秋子引用赫拉克利特的話說,“上升的路與下降的路是一回事”。
她的話讓我很認真地去思考我自己的閱讀,最近讀了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口吃的溝口的自白常常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有些早已淡忘的事情和感覺就這樣被喚醒了。說來也奇怪,我從小都是在
被關(guān)注甚至寵溺中長大的,也承受過很多人在那個年紀不曾感受過的待遇。我記得高中時接受過著名報紙的采訪,某著名出版社還為了我一篇文章中的提議而專程來學(xué)校聽取我的意見;高三畢業(yè)那年,我還被邀請到很多學(xué)校去演說,談人生、談理想。照理來說,我的人生和溝口的人生似乎毫無相似之處,但是不知為什么,在這樣的煊赫的背后,我內(nèi)心卻有一個像溝口一樣自卑、陰郁而敏感的自己,只是被我對社會需求和期待的熱烈響應(yīng)遮蔽了。三島的小說讓我回憶起了那些似乎已經(jīng)完全被遺忘的過去。
我想說的是,閱讀,有時候并不是為了某種確切而具體的目的,它只是一個略顯幽暗的通道,通向被我們遺失的自己人生的后花園,讓一個更完整的曾經(jīng)的自己顯現(xiàn)出來。因為未來的自己建立在今天對自己的覺悟的基礎(chǔ)上,而今天的覺悟又都是今天的我關(guān)于昨天的記憶的集合?!@樣說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文風(fēng)都變成三島由紀夫式的了。
當(dāng)然,閱讀的目的也并不只是這些。生活在這樣一個復(fù)雜的世界,人不免會有種種困惑。面對困惑,我常常尋求與書本之間的對話。在我看來,閱讀有時候就是一種對話,我早已過了匍匐在作者面前誠惶誠恐的階段,閱讀之于我更像是和一位未曾謀面的友人的對談。甚至我還會引入其他著作,將其變成三人談。有一段時間,我沉浸在關(guān)于“平庸之惡”的思考中,讀了一些漢娜·阿倫特的著作。不過說老實話,在我看來,在一個群體之中,人們更多的恐怕不是“平庸
之惡”,而是“刻奇(Kitsch)”的狂歡。所以,必須讓漢娜·阿倫特去面對米蘭·昆德拉,看看經(jīng)歷過真正深入骨髓的專制體制的人是如何理解命令與服從的。在真正的專制文化里,放棄思考只不過是一切的前提和開始,因為思考的缺席,一切都會很容易地轉(zhuǎn)化為人性之惡的放縱與狂歡。在很多個靜謐的閱讀時刻,我總會和米蘭·昆德拉一起去面對漢娜·阿倫特,一起質(zhì)詢和交流,有時候是會心一笑,有時候則覺得對方大謬其不然。當(dāng)然,他們也用各自的經(jīng)驗與睿智指點我去理解這個現(xiàn)實世界。有時候,這樣的談話也會因為環(huán)境和階段的不同,而使心態(tài)有所變化,一時會有一時的感悟。
更多的時候,閱讀重構(gòu)了我的世界——我固然相信世界的客觀性,但是,我也相信我們生活在一個由我們的眼光重構(gòu)了的世界中。事實上,我們在這個我們以為的世界中決斷、選擇和行動,卻影響著那個客觀的外在于我們的世界。閱讀讓我用不同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于是也就有了不同的發(fā)現(xiàn);因為眼光不同,所以會心處也常常難與人說了。和朋友們一起出行,心有所感,有時就會將感受敷衍成文。朋友們常常會問:你寫的東西我怎么沒看見?事實上,朋友看到的東西,我卻未必能看到,道理是一樣的——相同的世界,在不同的眼光里是各不相同的。說到這個,就想起了川端康成的《花未眠》,想起蘇東坡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東坡的詩句固然是神來之筆,但是,就對世界溫柔以待這點來說,應(yīng)該
還是要說到川端康成的。這就是眼光不同造成的。
孔子說“四十而不惑”,但是早就過了不惑之年的我,內(nèi)心卻充滿了越來越多的疑惑,對世界,對人類,也對身邊的鳥兒。每天早晨,總會有一只或者兩只烏鶇飛到我們家的窗前來。有一段時間也沒有什么別的好看,就常常對著鳥兒發(fā)呆。我會想:鳥兒是怎么睡覺的呢?天天在充滿泥灰的世界里飛來飛去,它們的羽毛是怎樣保持清潔的呢?有時候想想自己的思想浪費在這些問題上是不是有些無聊,但是誰說我們每時每刻都應(yīng)該去想那些自以為有用的事情呢?我想,這或許也是閱讀給我?guī)淼挠绊?,那就是讓我保持了在?nèi)心胡思亂想的權(quán)利。
閱讀帶給我的東西太多,似乎很難列舉。當(dāng)然,并不是說我沒有功利性的閱讀。說老實話,為稻粱謀的書我實在讀得也不少……正好是世界讀書日到來的日子,所以不妨就來說說讀書。
多讀書,少說話,這個世界或許會美好很多。
(鄭朝暉,上海市建平中學(xué),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