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晨皓
暮色似紙浸了油,呈現半透明,漸漸鋪展開來,夕照隱退前的天空也暈著酡紅。我垂著手,看搖曳的樹影映上凌亂的素描排線,舌根上似含著數枚蓮心,濃郁的苦肆意彌漫。馬路上人來車往,噪聲喧囂——我卡在瓶頸很久了。
馬路旁的梧桐樹下,長椅油漆斑駁。我走過去坐下,木然地靜默著。我在車聲人語中緊偎著椅背,盯著地上被拉得長長的影子,腦海里飛舞著蝗群般的念頭?;叵胛遗c素描那些具體或抽象、清晰或模糊的一幕幕,現在如斷線的風箏隨風飄蕩,前路茫茫,如何突圍?我的心也迷失成霜。
鼻翼忽而很癢,抬手上拂,一縷白光定格在指尖。無意中,白光下一粒種子落在掌心。轉頭,與一朵朵白花不期而遇,纖綠的枝莖,茸毛里隱隱綴著幾縷鵝黃,是蒲公英。它客居在吵嚷的路旁,卑微地活在梧桐樹下,為何而來?何以至此?它也許是隨風而至的吧?我默默地想。輕撫點點茸毛,嗅著淺淺溢出的香,不禁輕嘆。
沙塵紛紛,暮云也愈加叆叇了。車輛漸多,人們許是正在歸家。風乍起,吹得人骨髓里都浸滿孤獨。蒲公英的羽翼乘風而起,在余暉中舞出優(yōu)美的華爾茲,飄似羽,逸如紗。淡黃的翅膀下,是一粒粒種子,是一顆顆靈魂,蒲公英的心,從容坦蕩。
蒲公英最終露出了它殘缺而真實的一面。一個褐色的圓,靜靜暴露在空氣中,孤獨地搖曳著。指尖觸碰,我似乎感受到它在衰弱、枯萎。蒲公英的心,似乎被風斬為碎片帶走了,我不禁輕輕憐憫。
人喧車鳴,躁動不安,攪濁沉靜的空氣。蒲公英淹在一片夕照的金粉里,慈祥得如暮年的老人。伸出手,它摩挲著我的指紋,一下、一下,輕輕地。當繁華落盡,它陷入沉寂,得到與失去、喜悅與失意,這巨大的落差,該如何平衡?蒲公英沒有回答。也許生命從來不喧嘩。偃息與孕育、誕生與消逝,歲月枯榮,此消彼長,焉有得?焉有失?不遠處,它的子嗣正整裝待發(fā),新的一輪蓬勃將在土地上重新衍生。
從鵝黃到青蔥,從繁茂到枯黃。蒲公英一天天枯萎,直到黯然沉寂,但在時光的波紋里,年年花飛,歲歲花落,片片綠意,朵朵白花,會延續(xù)在生生不息的自然中。它任憑繁華落盡,依然佇立風中,向著陽光,獨自盎然。蒲公英也成了一道凄美的風景線,它的美無法在生命的輪回中泯滅。
語聲漸絕,人們大抵已回家。傍晚如潮汐,淹沒了草蟲的鳴聲。世界像一塊烙鐵,從猩紅、滾燙、凌亂,一點點變得溫柔、明晰、寧靜。蒲公英仍緘默著。
我久久凝視著蒲公英。那一個圓,透過橘色的夕照,我觸摸到它的剪影,那是一朵花,也是一個人,我覺出地上的影子在動。有風,身體里有一股疾風倏地掠過,從脊背到胸腔,比時間還快。原來,面前有陰影,是因為背后有陽光。我不禁釋然,不必害怕每一個不完美的角落,陽光會灑滿每個裂縫。我們能作繭自縛,亦能破繭成蝶。
我站起來,抬頭。面前的梧桐樹,撐著一樹枝枝丫丫,透過間隙,日影斑駁。在時間的無涯荒野里,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在平淡的日子中,掌心的一粒種子,來得正是時候。它如漣漪層層蕩開,我感到心底某個角落的雪,靜悄悄地融化了。手掌攤開,蒲公英的心悄然落下,進入土壤,完成了嬗變與涅槃。
這是終點,也是起點。我似乎看清了遠方的景物,看清了光陰、生機與熱愛。萬籟俱寂,一切都是如此和諧相融,一切都來得正是時候。
看著手中的素描,哀怨已然蒸發(fā),心靈歸于平靜。
指導教師:魯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