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黃是命運多舛的,剛斷奶就被拋棄,只好流浪于村子邊緣,以撿食垃圾腐物為生。因為太過羸弱,自是不免被那些惡狗們欺負。就在阿黃一生都要過這種狗不狗、鬼不鬼的日子時,它的好運來了。
那天,阿黃像往常一樣,天色微明就跑到村子里瞎轉(zhuǎn),期待敗家的農(nóng)婦們將一些湯湯水水倒進地溝,流出院落,好讓自己趕在其他狗前頭,享受一回饕餮大餐。說是大餐,也不過是比村外的腐物味道稍好點的泔水渣滓,畢竟節(jié)儉的農(nóng)婦們便是連這點渣滓都不肯隨意浪費。
正是初冬,村子里薄霧升起。阿黃蹣跚在街上,剛要循著一絲香氣鉆進某個小巷碰碰運氣,忽然一聲尖叫傳來,那是一個婦人的聲音,婦人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大喊著:“哎呀!你碰著我了,還不快走開!”
阿黃被驚著了,來不及細看扭頭就跑,跑了幾步才回過味兒來,這驚叫好像并不是針對它,便停下腳步,掩在墻角探查,確認沒有異常,這才壯著膽子重新踅摸到胡同口。它看到胡同里一個年輕男人正縮在墻根,低著頭不停作揖,對面一個粗壯的婦人一邊罵一邊用手嫌棄地拍打自己的肩膀,嘴里還不消停:“剛才故意用你的疤瘌頭碰我,是不?非要讓我染上疤瘌,是不!”
那個年輕人衣服單薄,一陣冷風吹過,不禁又將身子在墻角縮了縮,同時低聲分辯,“我沒有,真不是故意的?!?/p>
對面的悍婦厭惡至極,狠狠瞪了他一眼,就“噔噔噔”走進旁邊的門洞里去。
男人發(fā)了會兒呆,也默默起身走向胡同深處。阿黃同情起他來,它覺得男人和自己是那么像,一時竟忘記了尋找食物,悄悄尾隨著男人。男人一直走到胡同盡頭,那里有一個小院,院子北面壘著三間土坯房。男人走進屋子,回頭發(fā)現(xiàn)了后面的阿黃,竟隨手從鍋臺上拿了半塊餅子扔給它,嘴里叨咕著:“來即是客??!有我一口吃的,就得分一半給你?!闭f完走進里屋,“咕咚”一聲倒在土炕上閉眼睡去。
阿黃在院子門口愣了愣,終究饑餓難耐,趕緊叼起餅子,嗅著那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跑出巷子去。
一場大雪降臨,整個村子變成了銀白的世界。村人大都進入貓冬模式,依舊勤勞的只有狗子們。今年的雪出奇的勤,前一場雪還沒化完,下一場緊跟著就來了。那天夜里,北風呼號,阿黃蜷縮在一處背風的石橋下,望著外面的雪發(fā)呆。它有晚睡的習慣,即使風雪漫天也不能令它早早入眠。
一縷雪花飄進橋洞,阿黃往里縮了縮,它忽然想起那個男人,這樣的天氣,他一定很難熬吧!那個破敗的土房子和土炕……阿黃竟操心起他的生死,遂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黃毛,一頭沖進撲面的風雪中。
連續(xù)幾天的風雪將王疤瘌凍感冒了,夜里發(fā)起了高燒。王疤瘌仰躺在炕上渾身滾燙、囈語不斷,到了后半夜,體溫竟開始慢慢下降,若是無人救助,接下來就是失溫,甚至死亡。阿黃恰好趕到,躥到炕上,將土房角落里的一團破衣爛衫叼過來,給王疤瘌胡亂蓋上,又將整個身子趴上去給他取暖。一夜過去,也許是王疤瘌的生命力本就強大,又或者他的命本不該絕,活了過來?;钸^來第一眼,王疤瘌看到身邊的阿黃,想到夜里一定是阿黃用身體為自己取暖,不禁一把摟過阿黃,含著淚說:“你今天救了我,但有我發(fā)跡那一天,一定不會虧了你?!?/p>
從此,阿黃就在土房子里住下來,總算有了個家。
開春后,王疤瘌的運氣來了。村上有兩個頭腦靈活的年輕人想貸款辦家工廠。到底是農(nóng)民心性,膽子小,經(jīng)賺不經(jīng)賠,就想著再找個合作伙伴分擔風險。奈何其他人都不肯,只好找到王疤瘌。雖然王疤瘌家不趁人,到底也算個合法公民,那時候貸款全憑信用,只要貸款人身份合法,哪管你家貧家富。
等貸款到位,三人就在村子邊上建起了工廠。人架不住勤謹,再加上精打細算,幾年下來就有了積蓄。王疤瘌一改原來的破落戶形象,搖身一變,成了大戶。后來雖將廠子賣了,就此散伙兒另謀出路,畢竟已掘取了第一桶金,再次創(chuàng)業(yè)也有了底氣。單說王疤瘌,自從手里有了積蓄,不但蓋起了二層小樓,還娶了個號稱村花的姑娘做老婆。
幾年來阿黃的狗生也開了掛。如今它住的是豪宅,吃的是高級狗糧。每次從王疤瘌高高的門樓里走出來,都有幾條舊識在外面搖著尾巴迎候,不為別的,只等哪個村人給阿黃投喂美食時,分一杯羹。
當初斥責王疤瘌的悍婦,因為近水樓臺的緣故,成了王疤瘌家的常客,而且每次過來都不忘給阿黃帶點兒吃食,臨走還要用胖手親熱地捋捋阿黃后背,如同閨蜜間開玩笑一樣,嗔怪道:“瞧瞧,你可又胖了??!”
都說禮義出在富足,對于悍婦的過往,王疤瘌和阿黃都選擇了寬恕。
其時抓獎盛行,無論是城里的商場,還是路邊的攤販,甚至賣冰糖葫蘆的都隨身帶著骰子,不分時間、地點,走到哪兒在哪兒撂場。王疤瘌自然看不上這些路邊攤兒,他感興趣的是城里各大商場開業(yè)酬賓的摸彩,或者集市上那些專業(yè)的大型抽獎。試了幾回,王疤瘌抓了一臺電視機、兩臺洗衣機,回來賣給村人,覺得有利可圖,遂拋卻俗務(wù),把抓獎當作了主業(yè)。
王疤瘌總是提前打聽好哪里有活動,第二天就騎上摩托車牽著阿黃去抓頭彩,且每次獲利頗豐。原來王疤瘌幾經(jīng)歷練,已經(jīng)抓住了訣竅,每次抓獎他必定提前到場,活動一開始,保準兒第一個上臺,“嘩”地排出一摞大團結(jié),將每個票箱里的頭茬收在手里,這一招很少失手。他早算準了,每一場抓獎活動,都要在頭幾天甚或第一天開出幾個大獎,用來吸引人氣。他的掐尖式操作每每必中。
那段時間,王疤瘌成了名人,每到一處抓獎現(xiàn)場,無不受到眾多獎蟲們的簇擁恭維。王疤瘌喜招搖,一旦抓出大獎來,必定要像搏擊獲勝的選手一樣,在臺上哈哈大笑著繞場三匝,極盡夸張炫耀之能事。這一來,主辦者就不那么開心了,畢竟大獎早早被抓走,雖然暫時招徠了人氣,但是后續(xù)如果不提另再放上幾個大獎,玩兒不了幾天就沒人了。
阿黃也跟著風光,每次王疤瘌去抓獎,就讓阿黃蹲在摩托車旁邊看著車子。阿黃面對圍觀眾人,器宇軒昂,眼神睥睨。其他人帶來的狗子,盡管不乏名犬,可是無一不在阿黃的氣勢面前敗北。有的狗面對阿黃的盯視,竟會突兀地發(fā)出“嘔嘔嘔”的悲鳴,霎時間身子委頓下去。此時,阿黃心里就會鄙夷地罵一聲“土狗”。
王疤瘌是個妻管嚴,夜里一般不會出去。阿黃不然,它過慣了晚睡早起的生活,現(xiàn)在狗生如此輝煌,夜生活自然精彩無比。每天晚上吃飽喝足,阿黃都會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踱出高高的門洞。
這樣的日子很是過了幾年,直到王疤瘌迷上了炒股。那時候抓獎已經(jīng)不行了,狡猾的商家往往給大獎做了記號,只有內(nèi)部人員才能抓到,外人就是把所有獎券包圓也休想得逞。王疤瘌不得不改弦更張。有人給他指點迷津,說炒股是一本萬利,只要腦子好使,穩(wěn)賺不賠。王疤瘌一想,自己腦子就好使的??!遂一頭扎進股市里。對于股市里的莊家來說,王疤瘌這點兒小錢就是細得不能再細的韭菜,不出兩年就被割了個干干凈凈。
王疤瘌炒股賠錢后,家里的日子越來越緊巴。過了沒多久竟查出癌癥,不到半年,走了。老婆當然不給他守寡,在他死后不久,就將二層小樓賣給了村人,抱著二十多萬回了娘家。這樣一來,阿黃再次變成了無家可歸的野狗。
此時,村人的生活都有改善,無家可歸的阿黃成了村上唯一的流浪狗。
(韓占江,保定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2024年荷花淀文學獎。)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