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維

內容提要：《歡迎來到人間》以醫(yī)學題材和醫(yī)患關系為表層主題，揭示了快速現(xiàn)代化與全球化時代里的個體精神困境，表達了現(xiàn)代性的“哲思”：速度政治、商業(yè)邏輯等宏觀權力以及空間權力、人際微觀權力等對當代社會人格的影響與塑形；小說“構思”頗具匠心：以傅睿在田菲和小蔡身上的兩重心理投射和潛意識情感作為推進情節(jié)的顯/隱、主/次的動力，完成了傅睿在理想化自我/真實自我中的沖突與掙扎，以及結構上的外/內、顯/隱的兩重敘事動力的邏輯閉環(huán)，并且還運用了對照和反襯等手法以強化藝術效果；此外，作者在既往小說的“情思”結構的基礎進行了三個方面的擴容，豐富了我們時代文學的情感世界。

關鍵詞：畢飛宇 《歡迎來到人間》 “三思”

畢飛宇小說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適逢中國經(jīng)濟起飛并快速全球化的進程，因此，他的小說一直在描摹著中國社會城市化和全球化時代的進程及其心靈軌跡，他描述都市生活中的物質交易邏輯、空間壓縮、時空錯置等現(xiàn)代性特征及其引發(fā)的現(xiàn)代性窘境，但更多的是在書寫生命力充沛的主角人物，如何在時代變革中主動抓住或創(chuàng)造機遇，以維護、提升自我尊嚴或社會階層。近幾年來，全球化進程放緩甚至受阻，得益于快速全球化并抵達全民小康、進入城市社會階段的中國，作為全球第二大經(jīng)濟實體，已站在了反思現(xiàn)代化的得失與后續(xù)的基本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進程的重要節(jié)點和路口。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敏感的畢飛宇及時調整了自己的觀察視角，轉向聚焦轉型時代里被裹挾在時代浪潮中的人物的內心沖突與掙扎。

《歡迎來到人間》這部以醫(yī)學題材和醫(yī)患關系為表層主題展開的長篇小說，呈現(xiàn)了快速現(xiàn)代化、全球化時代里，那些被動適應、被動選擇或者過于主動迎合現(xiàn)代性流動情感的個體所遭遇的精神困境。面臨個人與周圍世界的沖突，面對宏大或者微觀、經(jīng)濟或文化政治的權力，傅睿一直被選擇、被安排、被塑造；老趙這樣原本在全球化時代定奪自如地打點財富的角色，因病囿于一室之后，面對妻子愛秋的控制欲，只得放棄獨立人格和自我尊嚴；小蔡處理兩性情感時采用了流動性和暫時性的模式，她自以為解放了自我、獲得了與時俱進的“自由”，但是傅睿卻認為她要么被迫、要么就是墮落。傅睿、小蔡、老趙，是畢飛宇在這部小說里所描摹的我們時代的“病態(tài)”人格的三棱鏡。很顯然，《歡迎來到人間》意在闡發(fā)當代性的情感結構、參悟時代宏觀/微觀權力對我們時代人格的規(guī)訓，而這個深邃的精神主旨是借助于巧妙而獨特的構思達成的，這主要體現(xiàn)為畢飛宇將傅睿對田菲和小蔡的情感，巧妙處理為顯/隱、主/次兩層敘事動力，將傅睿與田菲的醫(yī)患關系情感、傅睿和小蔡的同事關系情感分別作為顯性的主/次敘事動力，以傅睿在田菲和小蔡身上的兩重心理投射和潛意識情感作為推進情節(jié)的隱性主/次動力，從而完成了傅睿的理想化自我/真實自我a的沖突與掙扎，以及結構上的外/內、顯/隱的兩重敘事動力的邏輯閉環(huán)。并且，為了突出傅睿形象的獨特性，畢飛宇還運用了對照和反襯手法，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將郭棟與傅睿對比，將傅睿與老趙以及小蔡彼此對照，突出傅睿精神掙扎的背后那可貴而稀缺的人格精神；同時，畢飛宇從歷史敘事的“腳手架”下撤之后，轉向了以空間敘事表征當代性，挖掘空間敘事對人物關系和人格的塑形的各種可能性。此外，畢飛宇還在既往小說的情感結構的基礎進行了擴容，老趙在地球村時代的戀地情結，敏鹿對傅睿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深愛，小蔡對工作搭檔傅睿的隱秘深情，傅睿潛意識里對病少女田菲和助手小蔡的喜歡，均為畢飛宇在表現(xiàn)當代情感結構的豐富性方面所作的新的開掘。

一、靈動而深刻的哲思

畢飛宇從年輕時代開始就迷戀哲學，這一直有利于他以小說的具象來揭示生活的本質。關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權力對日常生活的規(guī)訓，畢飛宇在《玉米》《平原》等作品中已有精彩的演繹，而《歡迎來到人間》的哲理思考，突出表現(xiàn)為作者深刻體察到了現(xiàn)代性的速度政治、商業(yè)邏輯等宏觀權力，以及空間權力、人際微觀權力對社會人格的影響與塑形。

（一）速度政治與商業(yè)邏輯對城市社會人格的規(guī)訓

新世紀前后的中國社會，時間和財富焦慮下的速度政治和資本邏輯成了規(guī)訓社會的強大的宏觀權力。小說開篇即以俯瞰全局的空間視野，展現(xiàn)了速度政治權力和商業(yè)邏輯對城市社會的塑形。千里馬廣場附近的變遷以及城市商業(yè)建筑的顯赫地位，昭示著速度政治和商業(yè)資本的重要地位。而城市社會生活中的人格，很顯然正處于速度政治和商業(yè)邏輯的鍛造之中。

1.速度政治對理想化自我的塑形。在速度政治邏輯之下，處于千里馬廣場附近的第一醫(yī)院自然也在追求快速現(xiàn)代化、國際化。因此，退役軍醫(yī)、第一醫(yī)院書記傅博緊跟著形勢“拼搏”，在媒介形象帝國時代，大寫特寫宣傳稿，幾乎在紙上建了一座第一醫(yī)院，但是他卻失去了做一名醫(yī)術精湛的大夫的機會并為此感到特別遺憾。同時，在學科快速發(fā)展的戰(zhàn)略之中，第一醫(yī)院泌尿科急速對接國際前沿，拓展了腎移植科目，并很快走在了國內前沿和國際前列；周教授則從原來的前列腺手術的資深主刀醫(yī)生迅速轉型為腎移植學科的醫(yī)學權威。自然，醫(yī)學教育培養(yǎng)模式也同步加速進階，在職業(yè)崗位梯隊中快速成長的主治醫(yī)生傅睿，就是第一醫(yī)院的母體大學培養(yǎng)的第一代博士，“僅僅依靠主治醫(yī)生的身份，傅睿就主刀了?！殿５馁Y質走的是特殊的渠道和特殊的流程——都是為了滿足第一醫(yī)院的戰(zhàn)略需要?！眀所以，原本就特別懼怕死亡和尸體的傅睿，被父親和周教授“催熟”為腎移植的主刀醫(yī)生后，無意識中就先“割掉”了自己的性欲以適配“快熟”的技術身份。

速度政治規(guī)訓著傅博、周教授、傅睿等人的職業(yè)生涯，也將他們的人格塑造成了不同程度遠離真實自我的理想化自我模式。

2.商業(yè)邏輯沖擊著職業(yè)精神。毫無疑義，現(xiàn)代城市另一重重要權力就是商業(yè)邏輯。市中心的戶部街和米歇爾大道上梧桐樹，往昔曾樹冠相接、連成兩條筆直深綠的城市隧道，如今已被全被砍伐，以凸顯出城市中心的商業(yè)建筑群的主體地位。因此，承載著歷史感的戶部大街、米歇爾大道都被商業(yè)邏輯修改，成了“南北商業(yè)街”和東商街。高懸紅十字的第一醫(yī)院，位于東商街和南商街交叉點上黃金地段，曾經(jīng)差點被商業(yè)機構擠出這寸土寸金的寶地，幸虧第一醫(yī)院書記傅博一句話“我們去年的營業(yè)額已經(jīng)超過了10個億”c，才扭轉了乾坤，第一醫(yī)院才得以繼續(xù)在商業(yè)中心位置救死扶傷，但顯然，第一醫(yī)院的職業(yè)活動亦是從屬于現(xiàn)代城市的這一強大商業(yè)邏輯之中。這一點，從傅睿與田菲父親談手術費用的場景的描寫，以及田菲父親送紅包的場景，還有傅博書記回憶他與周教授之間的工作交往的部分內容，即周教授為發(fā)展新學科，多次向院領導傅博申請相關經(jīng)費等事宜，均可管中窺豹。而“新聞人”老趙，則是“不費心、不費力”地從事著分管報社廣告的副職，在媒體成為房產經(jīng)濟騰飛的發(fā)動機的時代，“容得下別人發(fā)財”的老趙，家里的房產就順勢“沖出了亞洲、直接抵達了世界”。d顯然，無論是醫(yī)學還是新聞學的職業(yè)倫理，都遭遇了商業(yè)資本邏輯的修改。

（二）空間權力決定著個體自由

法國學者列斐伏爾發(fā)現(xiàn)了空間與人的互動性，以及空間的政治性，而?？聞t進一步認為空間對人具有一種單向的生產作用，是一種鍛造人的權力機制。空間，其實是權力的媒介和流通之所。因此，身處社會空間中的人，就處于社會權力之中。畢飛宇顯然深味空間對人格的塑形，以一直身處“封閉空間”來表現(xiàn)傅睿的主體性壓抑，以從開闊空間轉型逼仄空間寫老趙主體性的喪失，以職業(yè)空間和消費空間的割裂性寫小蔡的主體性的分裂。

封閉的空間對應著相應的社會權力的規(guī)訓，正如外部社會權力規(guī)訓的理想化自我對傅睿的真實自我構成了一種宰制關系，傅睿總是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物理空間里，汽車里、醫(yī)院辦公室，老趙家、培訓中心、觀自在會館，這些社會空間，對傅睿而言，都是相對封閉并有著壓迫感的空間，是映射著傅睿被外部權力規(guī)訓的理想化自我與被壓制的真實自我的沖突和掙扎的心理空間。同時，因為傅睿的真實自我被嚴重壓制，所以外部的開放物理空間也在他的心里發(fā)生了嚴重畸變，農家樂郊區(qū)、繁茂柳樹下的吊床里，于敏鹿而言是回歸自然的夫妻浪漫之所；在傅睿而言，覆蓋吊床的柳條卻好似沖著他萬箭穿心，成了他被深深壓抑的真實自我接受拷問和發(fā)出吶喊的封閉心理空間。

身處敞開的社會空間，意味著個體自由度的相對開放性。與傅睿一直身處相對封閉的空間不同。老趙在得病之前，曾經(jīng)享受過中國開放社會經(jīng)濟騰飛帶來的“涓滴效應”的時代紅利，商業(yè)資本權力賦予了他高度的空間自由，他有條不紊、揮灑自如地在國內各地、甚至是去美國數(shù)地布局了他的房產。因此，腎移植之后的老趙，在無奈地被囿于一室的初期，身處家政工明理打掃衛(wèi)生的水跡形成的框內，都能讓他敏感意識到要跳出那個“囚”字，但隨著家庭空間被愛秋全面主宰，老趙就只能從現(xiàn)實的空間自由轉向網(wǎng)絡虛擬世界，甚至是宗教幻象世界里獲得自由感，與此相對應的，是他原來不乏囂張、定奪自如的個性轉化為對妻子的百依百順，甚至是俯首帖耳的崇拜，當已經(jīng)出現(xiàn)神經(jīng)癥癥狀的傅睿再次來到老趙家里看望他、以消除精神焦慮時，老趙早已經(jīng)失去了之前對主體意識危機的高度警覺，將傅睿視為主宰他生死的“神”，跪倒、匍匐在了傅睿的腳下。隨著空間自由的失去，老趙的主體性也隨之消失。

作者還通過兩種不同類型的空間展示小蔡形象的分裂性。在有醫(yī)學信仰的傅睿眼里，醫(yī)學空間里的護士小蔡，是非常值得信賴的得力助手，但在商人胡先生眼里，醫(yī)院是消費空間，所以他在為腎移植的老父親陪床時，對小蔡的業(yè)務素養(yǎng)和女性魅力產生了花二十萬重金購買的欲念。然后，已經(jīng)接納了城市社會商業(yè)邏輯下的快餐式或定制消費式情感的小蔡，接受了胡先生的“購買”訂單。作者繼而通過小蔡的私生活，展開咖啡店、購物中心、美發(fā)店、租住屋、觀自在會館等城市消費空間與她的人格的互文性書寫，就像小蔡屋內被消費的流動性的電視連續(xù)劇一樣，小蔡與這些消費空間的關系也是偶然性和流動性的，以胡先生的金錢為媒介。在這些消費空間里，小蔡自認為是消費主體，具有支配消費空間的權力，但是以傅睿簡單而執(zhí)著的眼光來看，脫離了憑稔熟的技術權力立足的醫(yī)學空間、出現(xiàn)在高檔消費空間“觀自在”會所里的小蔡是被消費資本宰制的，因此，她要么是被挾持要么就是自甘墮落。

（三）微觀權力對人格的規(guī)訓以及兩性關系的塑形

畢飛宇的《玉米》《平原》《推拿》等小說對日常生活中的微觀權力的體察就已經(jīng)非常細致，揭示了人們對微觀權力的無意識或有意識的迷戀，而《歡迎來到人間》則聚焦微觀人際權力對人格的塑造，不僅揭橥了微觀權力對人格的支配性，并且還發(fā)露了微觀權力格局的變化所引發(fā)的人格變異，發(fā)掘和建構了日常生活的微觀權力政治格局：一方面是社會組織和家庭成員會利用權力規(guī)訓弱勢群體；另一方面，則是弱勢群體一旦擁有權力就會反轉兩者之前的關系，而失去自我支配權的個體，或是通過心理投射釋放焦慮，或是通過放棄自我以消除心理沖突。

1.社會組織和家庭權力的規(guī)訓。傅睿遠離真實自我的過往，首先是其人格被家庭微觀權力塑形的個人史。在高考之前的傅睿，基本是由母親的權力來規(guī)訓的，她決定和選擇傅睿的音樂愛好，并且以“看看你哥哥！”這句鞭策，將他塑造為妹妹傅智的榜樣、能一直為母親在同事面前長臉的好兒子的理想形象。當然其代價就是造成了傅睿為保護自我而拒絕與親人發(fā)生親密情感的冷漠性情。他會因為擔心分數(shù)不理想而影響為母親爭臉面，對于自己的語文試卷上的一個頓號寫成了逗號而異常焦慮，但是他卻能對母親誤傷了手指去醫(yī)院包扎無動于衷。這正如美國心理學家卡倫·霍妮所言：“他所有的順從都是為了獲得安全感而不是愛?！麄円呀?jīng)被內心的焦慮壓得喘不過氣來，因而完全拋棄了愛的可能性?！眅而父親傅博則為了彌補自己雖然仕途順利，但并未在專業(yè)領域有所建樹的缺憾，決定了傅睿的高考志愿和大學的專業(yè)。這就是傅睿所面臨的家庭內部權力的規(guī)訓。

而社會組織的權力對傅睿的規(guī)訓，則主要來自第一醫(yī)院的權威周教授、擅長廣告業(yè)的病人老趙以及深知醫(yī)生的美譽度對于醫(yī)院發(fā)展的重要性的兩位領導。周教授決定了傅睿的職業(yè)進程，老趙利用烏合之眾般狂歡的網(wǎng)絡媒介權力決定了傅睿的社會聲名鵲起，醫(yī)院的書記和院長則順勢而為，決定了進一步助力傅睿的前程。這些外在權力左右著傅睿，哪怕他其實非常懼怕尸體，其實并未對腎移植主刀工作有足夠的自信，其實很不愿意被病人鼓吹“虛名”，其實并不熱衷于被重點培養(yǎng)，也不情愿去接受相關培訓。但是，一切俱不由“我”。

2.家庭內部的主導權爭奪與兩性關系博弈。畢飛宇以往的小說中并未深刻涉及老年夫妻之間的權力博弈關系。在這部小說里，畢飛宇則通過愛秋/老趙、聞蘭/傅博兩對夫妻，表現(xiàn)了失卻公共權力后的老年夫妻對家庭權力的迷戀及關系異化。在老趙的康復期，愛秋出于愛護老趙的心理將醫(yī)患關系中的醫(yī)方主導權過渡至家庭場域中。因一位退休官員說了一句“要是沒有愛秋，老趙，你能不能堅持一個月都是問題”，f此語更是為愛秋的家庭主導權奠定了基調，從此，愛秋就把自己看成了老趙的全權責任人，并且將夫妻之間非常態(tài)的權力常態(tài)化了。最終，年輕時曾偶爾家暴的老趙，如今卻全線潰敗，交出了自己的吃藥主動權，第二天開始了向愛秋問候：“家長早上好！”g成為愛秋嘴里說的“小鬼”的老趙，還放棄了接兒子的越洋電話的主導權，每天向愛秋跪拜和請安，并且最后還發(fā)展到了向愛秋“懺悔”，將愛秋當成了他的宗教。

夫妻之間權力爭奪的微妙之處，不僅表現(xiàn)在愛秋對老趙的控制上，也體現(xiàn)在傅博和聞蘭爭奪對傅睿的控制權上，傅博在專心投入第一醫(yī)院的宣傳事業(yè)期間，聞蘭對傅睿的相關事宜有決定權，她一路決定了兒子的課內外學習和結婚對象，直到傅睿已經(jīng)結婚生子，聞蘭還在繼續(xù)彰顯自己的主導地位。襲醫(yī)事件后，她繞開賢妻良母性情的兒媳敏鹿，打電話安排傅睿約小蔡見面以表示感謝。在家庭內部失權的前“新聞人”老趙，轉至網(wǎng)上贊美傅睿尋找主體感以釋放內心的焦慮，不料竟引來多人復制粘貼般地附和，傅睿因此在網(wǎng)上大出其名、招來記者采訪。但此時，退回家庭空間的傅博與聞蘭展開了家庭內部的權力爭奪，聞蘭和傅博不僅霸占了本應是兒子的被采訪主體地位，夫妻之間還毫不客氣當著外人的面相互指責、搶奪被采訪的主位。

這些宏觀權力和微觀政治描寫，深刻、生動、細膩，是作者以冷靜的哲學慧眼，審思當代社會制度化的宏觀權力對人格的規(guī)訓，以及現(xiàn)代家庭的“父權制”的實際運作形態(tài)及其內在邏輯。

二、巧妙而獨特的情節(jié)構思

畢飛宇一向在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中強烈追求小說結構的藝術性。在這部小說里，主要體現(xiàn)借鑒中國古典小說的方法，以虛實互現(xiàn)的手法書寫人物情感的表里，以反襯和對照手法凸顯人物形象的差異，融合中西小說手法，以“輕”“重”互現(xiàn)的辯證方式展現(xiàn)故事情節(jié)的對立統(tǒng)一。

（一）雙重情感與雙重心理投射情節(jié)的邏輯閉環(huán)

小說以傅睿為中心展開其人際關系網(wǎng)絡來推進情節(jié)和展現(xiàn)情感結構。在與傅睿相關的醫(yī)患關系、夫妻關系、代際關系、科室關系、上下級關系、同學關系等人際網(wǎng)絡中，傅睿的醫(yī)患關系尤其是傅睿對田菲的顯/隱情感是推進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主要動力，傅睿與老趙的醫(yī)患關系應是附屬于傅睿與田菲這條關系主線之內的一條副線，而傅睿的科室關系即傅睿與小蔡的關系是故事發(fā)展的次要推動力和副線。傅睿、田菲與傅睿、小蔡這兩種關系在開篇時交錯起勢，在結尾處又互文呼應。

1.傅睿對田菲的顯/隱情感是故事發(fā)展的基本動力。畢飛宇將傅睿對田菲的情感巧妙處理為表里/顯隱兩層一起推進故事的進程，小說敘事的外在動力，是以傅睿因對田菲有好感、因田菲之死抑郁不歡，而鋪開傅睿被塑造為理想化自我的前史與進路。這一基本動力的內核情感，則是傅睿在給田菲做手術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真實自我，田菲之死意味著傅睿的真實自我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卻又被懸置的痛苦。傅睿潛意識將追求“真實自我”，即開始主動選擇追求自己的“自由”，投射在救治田菲的過程中，他想將生病浮腫的田菲還原為春風楊柳中的甜美少女田菲，他對田菲說的“把你還給你”h，實為他自己的“把‘我還給‘我”。此為傅睿主動選擇的開端和第一重心理投射，是故事的基本動力和引而不發(fā)的內核。讀者從開篇讀來，是傅睿的美與善，是他對腎移植病人死亡的恐懼，對未能實現(xiàn)對田菲的承諾而難以釋懷，對傾家蕩產救治女兒的田菲父親也心懷同情和歉意。這位“偶實”仁醫(yī)確實令人欽佩和同情，足以讓讀者產生足夠的閱讀動力。

田菲去世后，傅睿因精神焦慮半夜做噩夢之后就去了病人老趙家，老趙雖然活了下來卻失去了自我、做了愛秋的“小鬼”。然后傅?！半S喜”去了農家樂，在那里，他產生了的幻覺，聽見了田菲、天空和柳樹都在說“‘這才是我呀”。i田菲是傅睿真實自我的鏡像。雖然隨著傅博、聞蘭、老趙等人的陸續(xù)登場，我們理解了傅睿的真實自我一直被屏蔽、一直處在周遭人際關系所塑形的“理想化人格”的挾持之下的精神困境。但如果不讀完整本小說并從精神分析角度意識到傅睿的心理投射，此處情節(jié)讀者依然可以理解為作者僅僅是在表現(xiàn)傅睿執(zhí)著于對田菲的愧疚心。直到在小說接近尾聲時，作者才以近5頁的篇幅，讓傅睿逼近自己靈魂的最深處，非常冷靜清晰地回憶手術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他為田菲所做的選擇：將腎源優(yōu)先給了田菲，并且在左右腎供體之間，替田菲選擇了左腎。這是小說里唯一一處寫到傅睿做出主動選擇的情節(jié)。并且，此處的傅睿在給田菲做手術時說出了文中故事時間線上他第一次對自我主體性的確認之語——“這才是我呀！”j傅睿發(fā)現(xiàn)真實自我是故事最重要的內核動力，這個能量包被作者用心埋藏在了小說的尾部，就整體結構而言，真可謂圖窮而匕首現(xiàn)。小說開頭和中間曾有兩處田菲所說的“這才是我呀！”中間也有傅睿在培訓中心看見主任舉著傅博等人合力撕下來的他傅睿的臉皮時，內心發(fā)出的高呼：“這才是我呀！”文中四處“這才是我呀！”互為呼應，共同指向傅睿的真實自我的顯現(xiàn)與掙扎。

正如美國心理學家卡倫·霍妮說：“神經(jīng)癥癥狀只是火山的爆發(fā)，而并不是火山的本身。而導致疾病發(fā)生的真正沖突，就像火山一樣，是深藏在不為其所知的個人內心深處的?！眐傅睿將真實自我投射在田菲身上，田菲之死，就是他轉向真實自我的失敗，所以他才會感到心碎了般巨大的痛楚，這才是他內心對田菲之死無法釋懷的根本原因（自然，喜歡田菲，是傅睿產生心理投射的感情基礎，但這其實也類似于希臘神話故事中的納喀索斯臨水照影認識自己后所產生的情感），而老趙，則是一個與田菲相反的鏡像。據(jù)畢飛宇所言，小說前四章的初稿完成于他寫作《推拿》之前，而這四章內容里，老趙都并未出現(xiàn)，因此，與在第一章就出現(xiàn)的小蔡不同，老趙似乎難以成為貫穿全篇的敘事線索人物。l那么，作者應該是將老趙這條線索隸屬在傅睿與田菲的醫(yī)患關系這條主線之內的一條副線。

2.傅睿對小蔡的顯/隱情感是故事發(fā)展的輔助動力。對于小蔡，傅睿先應有知恩圖報和信賴的表層情感，后才有凈化自我墮落靈魂的幻覺投射的潛意識情感。因為護士小蔡是曾經(jīng)“救”過他的人，也是只要他伸手就懂得他需要什么的得力助手。他對她，有信賴和感謝，這是表層的情感。而當小說接近尾聲時，傅睿已被外在的力量擠壓得出現(xiàn)了嚴重的失眠和囈語的神經(jīng)癥癥狀，他對外界一再給他加碼的虛假名聲無能為力，卻又自感靈魂墮落，作為一個順從型的神經(jīng)癥患者，他將精神沖突轉移為自己身體的難耐奇癢。因為信賴和潛意識的病者心態(tài)，他“求助”于護士小蔡來救他。抓癢事件導致了傅睿家庭堡壘的失守，敏鹿其實是傅睿在人間的“守護者”，是最懂他也最珍惜他的女人。但是，因為此“出軌”的誤會，一向賢妻良母的敏鹿暴怒失態(tài)了。由傅睿語無倫次、邏輯混亂、長篇大論的解釋可見，他的內心因此受到了強烈刺激、走向了崩潰的邊緣。

無路可走的傅睿，只得拖著拉桿箱返回培訓中心，在路燈下給昆蟲入殮，給圖書館前面的中西先賢塑像點名，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失蹤了的唯一一個半張著嘴的哥白尼，原來他已經(jīng)被一輛吊車傾倒的水泥漿覆蓋了。他要拯救哥白尼，結果在欲拉攏他這位貴人的郭鼎榮的幫助下，弄得哥白尼身首分離。此刻，“哥白尼之死”讓他心理投射再度失敗，陷入了更為嚴重的精神危機，“你怎么還不死呢？”m這句囈語折射的是他自我沖突的崩潰。當他在“觀自在”會館看到了小蔡時，他算是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下一個心理投射之最佳人選?？▊悺せ裟菡J為，未解決的神經(jīng)癥沖突所導致的后果之一是，絕望的神經(jīng)癥患者通過人際關系中的虐待行為獲得了一種力量感和自豪感，這使他無意識的全能感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n并且，恐懼和絕望的順從型神經(jīng)癥對伴侶的奴役是以無意識的、虛偽的愛的名義進行的，他會按照自己的需要提出要求。o因此，傅睿要為他的工作伴侶小蔡治療她墮落的靈魂，他認定墮落是靈魂的腫瘤和炎癥，靈魂出竅的標志是惡心欲吐，他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狂妄的自我想象中，“腎移植是老傅的激進嘗試，傅睿的激進嘗試則是拯救靈魂”；“你把你的生命弄臟了！”“吐，把自己吐干凈了，重新做人。”p這正是傅睿真實自我崩潰和理想化自我的走火入魔。他載著小蔡在培訓中心足球場的拐彎處不停地瘋狂加速，小蔡被傅睿的瘋狂駕駛折騰得五臟六腑錯位、吐得一塌糊涂、嚇得魂不附體。而在傅?？磥恚@正是達到了理想的治療效果。傅睿的自我想象和神化的拯救者身份，顯然是虛幻和荒謬的，是因他的真實自我與理想化自我的劇烈沖突無法解決的絕望所致。

從小說全篇來看，傅睿因為對自己經(jīng)手的第七例死亡患者田菲的死極度耿耿于懷q而做了噩夢，他夢見出了院的老趙死了，所以才在深夜兩點去看望處于“腎存活”關鍵時期的老趙，后來就有了被大為感動的老趙在網(wǎng)上夸贊傅睿，有了出了名的傅睿被領導推薦去培訓，進而被郭鼎榮結識，才有機會發(fā)現(xiàn)了小蔡的私人生活的“墮落”。因為小蔡曾經(jīng)為他挺身而出、也是他的得力助手，所以他才會“知恩圖報”地去拯救小蔡的靈魂。在小說的第一章里，田菲和小蔡在醫(yī)院的手術室里曾經(jīng)有過交集，而在小說的倒數(shù)第二章即第十五章中，傅睿的理想化自我膨脹變形、狂熱地臆想著去拯救“身處險境”的小蔡之后，作者又冷靜地呈現(xiàn)了傅睿在給田菲做手術時發(fā)現(xiàn)真實自我的潛意識心聲。

田菲和小蔡正是傅睿真實自我的心理投射和疊映。在未接受各類虛名之前，身體有病但精神健康的美少女田菲是傅睿的真實自我“生了病”但渴望康復的象征，而身體病愈、精神卻生了病、真實自我消失了的老趙，則是作者有意設計的，是發(fā)現(xiàn)了真實自我的傅睿的反面鏡像和推動傅睿越來越遠離真實自我的反動力。而在傅睿被動接受了各類虛名自感已經(jīng)“沒有臉皮”之后，在大庭廣眾之下逢場作戲結婚的“墮落”的小蔡，就成了傅睿對真實自我已經(jīng)墮落了的投射指認。畢飛宇通過傅睿對這兩位女性的相關心理投射，推動著前后文呼應的系列情節(jié)，巧妙地完成了小說的顯、隱/主、次的兩重敘事動力的邏輯閉環(huán)。

（二）反襯和對照：人物形象的差異化凸顯

小說人物形象性格的鮮明須在具體的情節(jié)和環(huán)境中顯現(xiàn)，人物形象的豐富性除了故事巧妙構思和敘事的內外情感邏輯動力的巧妙閉環(huán)之外，畢飛宇還運用了反襯與對照手法，如郭棟是傅睿的反襯，敏鹿和東君、老傅夫妻和老趙夫妻都是彼此對照的關系。此處我們主要討論以郭棟反襯傅睿的精神世界的純粹性和被動性，以及老趙、小蔡的心理病相與傅睿的神經(jīng)癥形成的彼此映照關系，還有傅睿與面團父子的不同個性所寄寓的作者的期望。

1.傅睿與郭棟的對比。中國古典小說深得對比寫法的精髓，比如《紅樓夢》有冰雪聰明、俊美善良的賈寶玉，作為對比，他身邊不僅有猥瑣狹隘的賈環(huán)，更有庸俗不堪的呆霸王薛蟠。在繼承這些文學遺產的基礎上，畢飛宇設置了郭棟和傅睿此兩位彼此相反的人物，郭棟體格健壯，欲望蓬勃，適應時代，享受生活；傅睿文弱優(yōu)雅，整個人從外形到氣質都干凈得像實驗室的玻璃器皿，與外部世界的泥沙俱下難以諧洽而靈魂掙扎。畢飛宇以跟上時代節(jié)奏的郭棟的物欲生活的熱鬧與庸常，來反襯傅睿淡漠于物欲生活、執(zhí)著于內心世界的掙扎的可貴，從而審視我們高速發(fā)展的時代中所產生的文化病相和病態(tài)人格。傅睿的痛苦既來自他的不忍之心，也源自他一直不能解決的、被“父權制”和速度政治、商業(yè)資本邏輯規(guī)訓的精神困境。

卡倫·霍妮說：“病態(tài)人格所有者其實是以一種過分強調的方式體驗到了由文化產生的這些困境，而且因為童年的經(jīng)歷，他們要么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些困境，要么即使解決了，也要付出人格上的慘重代價。因此，我們才說病態(tài)人格所有者正是我們當今文化的副產物。”r故而，對農家“天上人間”般美味的爆炒羊肉，好胃口的郭棟可以“全面出擊、全面享受”，但傅睿卻只是淺嘗輒止。他不僅對吃羊肉沒有郭棟那般的熱情，而且對羊有異乎尋常的同情。面臨另一只被兒子面團調皮跳騎傷到骨折、又要被郭棟授意立即宰割的痛苦掙扎的羔羊，傅睿似乎被它的靈魂附了體：“傅睿躬下腰，單膝跪在了水泥地上?！殿Ｌ?，傅睿疼?！殿Ｑ銎痤^，他想喊，他要喊救護車?！男哪钅畹闹皇且粯訓|西，救護車?！眘此刻，恣意享受物欲的郭棟輕松定奪羊的生死，與傅睿對羊的痛苦共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傅睿對羊羔的共情既是傅睿的精神投射，又是對某種時代病相或某種人類境遇的隱喻。

2.應對沖突模式的三種病相之參差比照。面對真實自我與理想自我的沖突、自我與他人的沖突，卡倫·霍妮認為，人們通常有三種應對模式，即擴張型、自謙型、放棄型，并且她還闡釋了這三種模式的相應表現(xiàn)及特征。t而畢飛宇則以小蔡、傅睿、老趙分別演繹了這三種應對沖突的模式在個體身上的變化性，他塑造了自謙型模式占主導地位的傅睿，放棄型模式占主導地位的老趙，擴張型模式占主導地位的小蔡，非常形象地刻畫出了時代病態(tài)人格的立體和多元性鏡像。

畢飛宇將傅睿的性格顯現(xiàn)從小學五年級即兒童時代寫起，與其說傅睿是天使下到了凡間，還不如說，這個良善的兒童，是鮑仁平（撈渣）重返了人間。傅睿負載著鮑仁平一般與生俱來的善良純凈和美好，有著無私助人的“仁義”和自我犧牲的精神，在突飛猛進的時代里，他被一路“安排”著長大成人。他從來不主動索取，總是為別人付出。但是，與仁義的撈渣一直生活著別人的口碑里、并未發(fā)現(xiàn)真實自我不同的是，傅睿其實發(fā)現(xiàn)了真實自我的。當躺在病床上等待手術的田菲要求他保證她康復時，傅睿做出了承諾，就是在對田菲的承諾中，他開始了主動選擇并開始感受到真實的自我。但是田菲去世后，他的自我投射失敗因而陷入異常的痛苦之中。傅睿在農家樂見到的那只受傷骨折而掙扎的羊羔（在《小鮑莊》里，撈渣死后才在墳頭出現(xiàn)了一只吃草的羊羔），讓傅睿似乎就看到了自己。這只小山羊其實是繼田菲之后的、傅睿的第二次心理投射。然而，他并沒有從此獲得機會在走向真實自我，反而是他的理想化自我被外部媒介越來越放大了。隨著他的病人老趙再造傅睿和傳播傅睿的激情迸發(fā)，醫(yī)院領導們的順水推舟、推波助瀾，傅睿不僅不能擺脫被雙親和師長們塑造的理想化自我的前史，而是進一步被各種力量裹挾著，在疏遠真實自我的道路上越行越遠。在培訓中心的傅睿，因為一再被塑造為理想化自我，心理不堪重負，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夢游癥狀，但是他卻連夢游也是在走廊里認真拖地，也都是被架在理想化自我的框架之內。由于培訓班的學員郭鼎榮行長等人財物被盜，培訓中心有過偷竊前科的保安人員小駱出于隱秘的激情心理要認真查看室內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了傅睿的“奉獻”精神。傅睿當即得到了培訓中心主任的盛贊和謳歌。此時，傅睿的精神危機更為嚴重了，他似乎親眼看到父親拿著手術刀，與中心主任和雷書記合力，將他的臉皮撕了下來，但是傅睿并不覺得疼，只是癢，“中心主任就拿著傅睿的臉皮，高高舉過了頭頂……傅睿對著主席臺突然就高喊了一聲：“這才是我呀！”u當然，這其實只是傅睿面目全非的真實自我在內心的痛苦吶喊。

傅睿對自己的處境無能為力、無法言說、無法自救。漫無目標的他打車去了鄭和里老趙家，他的神志渙散的檢查讓老趙精神緊張，已經(jīng)習慣了向權力下跪的老趙跪在了傅睿面前，當傅睿被迫向老趙承諾說：“你已經(jīng)完全康復了，我保證你能活下來”時，v老趙的磕頭和泛淚激發(fā)了傅睿內心深處的宗教感，從而轉向主動的迷狂的自我神化。離開老趙家后，他站在天橋上，對著街道兩邊的建筑物大喊道：“我保證你們都能活下來。”w即便如此，傅睿的真我其實還在掙扎，因為他的后背開始奇癢，他在操場為“見光死”的昆蟲入殮，他想搶救嘴巴微微張開的哥白尼的塑像，這些就是他的“小我”，或者說是他的真實自我，正在與別人建構和塑造的理想化自我（“大我”）發(fā)生著激烈的沖突和痛苦的掙扎的病癥。

在小說接近尾聲處，傅睿跟著一個光頭師父進入電信大廈一個沒有窗戶的方形地下室（“囚”？），光頭師父要把傅睿內心深處那個最深的東西拔出來，那個最深的東西，其實就是傅睿的真實自我。當傅睿在光頭師傅的“發(fā)功”之下終于放棄了真實自我時，“傅睿的生命自由了甚至可以自由切換了，”x他沒有了真我，失去了往昔的氣骨，像狗一樣對光頭諂媚討好。沒有了真實自我的傅睿，自然對背負理想化的自我也失去了意愿，他將理想化的自我也像蠶吐絲一樣吐了個精光。順從于光頭的傅睿，最后以完全放棄了真實自我和理想化自我的方式，解決了自我的沖突，不再承擔現(xiàn)代性的個體自主性，與老趙殊途同歸。

小蔡的擴張型應對沖突模式主要表現(xiàn)在她一向順應時代的速度政治、主導著速戰(zhàn)速決的情感，以及應對傅睿的病態(tài)投射心理產生的愛情誤會的自我中心感等兩個方面。在急速變化的時代中，人們的道德觀念也在急速改變著。從鄉(xiāng)村進入大城市的年輕女孩小蔡，很快就習得了這個時代和這座城市的人際關系的速變性，她能極快地全身心投入跟師兄的戀愛，也能在看清了師兄狂妄卻虛弱無能的本質后立即消失。她從不執(zhí)著于戀愛與婚姻中的情感糾纏，經(jīng)歷的七次戀愛，經(jīng)歷過來來往往的男人，她似乎都一直拿得起放得下。這種速戰(zhàn)速決抽離了愛的性關系，小蔡自認為是積極而健康的：“生活的邊界一下就拓展了，像地平線的上方。小蔡自豪了，她也是為拓展生活做出了貢獻的人呢”。y

在相對穩(wěn)定和長期的關系里，小蔡也是要處于掌控型的擴張應對模式中。她為傅睿擋砸，對著傅睿隔玻璃示愛，接受傅睿的信任為他抓癢，她與胡先生的非婚同居關系，也一直都在她自認為是主動選擇和掌控的范圍之內。面對拯救哥白尼塑像失敗后的傅睿的心理投射，小蔡產生了誤會，傅睿請她抓癢、約她去咖啡館、將她視為他自己靈魂墮落的投射體的迷狂，她都以為他是因為愛她，并且為她心碎。傅睿要小蔡離開胡先生，小蔡對照著郭棟和安荃的關系來理解，以為那就是傅睿在向她表白。但是如此自由的小蔡，在已經(jīng)有了神經(jīng)癥的傅睿眼里，恰恰是處境非常危險的，甚至是可怕的墮落。因此傅睿反復譴責她說：“你墮落了！”這種被傅?？刂频年P系令小蔡非常生氣，她認為傅睿根本沒有資格來掌控她的性權利：“總不能跟你這個已婚男人睡了就是高尚，和另一個已婚男人睡了就是墮落”；并且面對傅睿粗暴干涉和審判她、朝她怒吼，她可不能被他無理地強制著陷入相愛關系中的被動一方，于是她憤怒地反擊道：“傅睿，你也想睡我，對吧？”z顯然，盡管在現(xiàn)實中和夢里都渴求過傅睿，但是小蔡卻意圖將兩人關系中的主導權和控制權奪回到自己手里。因為，她應對沖突的主導模式是擴張型，她得一直掌控住速變的時代里她和異性的關系。然而，貌似獨立女性的小蔡，卻似乎并非時代浪潮里的弄潮兒，而只是個抱著一塊舢板四處漂流之人。

而面對沖突很早就選擇了放棄的老趙，則是為了逃避被愛秋的權力支配的痛苦，放棄自我主體性以獲得虛幻的自由。因為這可以從前文關于老趙和愛秋的空間與人格關系，以及向傅睿跪拜的相關論述中得到引證，故此處不再贅述。

3.傅睿和面團父子不同選擇的對照。作為一個孩子，面團在小說中出現(xiàn)的機會很少。但是，他出場就是并不將“父道尊嚴”放在眼里的小孩，傅睿對面團也是不擺架子的父親。傅睿在去農家樂的路上，給兒子做農業(yè)科普、介紹了水稻和與玉米，面團聽了并不領情，說：“老爸，不要說弱智的話，拜托?！备殿．敃r雖然被面團的話噎住了，但是居然笑了起來。很顯然，這對父子的相處模式是迥異于傅博和傅睿父子的。所以，在小說結尾，第十六章，作者不僅描述了傅睿似夢非夢的經(jīng)歷，還描寫了敏鹿的一個夢。畢飛宇此舉應該意在表現(xiàn)父親傅睿和兒子面團的不同的主體姿態(tài)。順從型人格的傅睿一直被別人安排著自己的人生，在從田菲到小蔡身上投射自我的失敗，意味著傅睿無從拯救自我的困境。小說最后，光頭師傅將傅睿“身體內部無法命名的東西拔了出來”，傅睿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部變成了液態(tài)，是可以自由切換了，可以是羊牛雞貓狗，最后似乎是蛇，是蠶。他像狗一樣吠叫，像狗一樣討好了光頭后，然后他就像蠶一樣吐絲了，把自己吐干凈了，結了一個繭，他就睡在自己的繭里。醒來后，感覺整個人是空的，“前所未有的輕松”，“他決定等，不管怎么說，他要等師父回來?！边@個似夢非夢的先鋒式的情節(jié)，是作者對幾乎從未自由過的傅睿找回和承擔自我主體性的悲觀設想，而敏鹿的夢則是作者對年輕一代的自主性的展望。也許正是因為傅睿和敏鹿夫妻倆與面團的民主相處模式，所以，夢無絕望之路，在夢里，長大了的面團，跟父親截然不同，他充滿朝氣，也充滿自主性，能在看似沒有選擇的絕路面前，發(fā)現(xiàn)和選擇直達目標的通途。作者或許是在借敏鹿的夢，祈愿年輕人以及未來的我們，在身處危境的時刻，能自主發(fā)現(xiàn)和自主選擇我們邁向世界的自渡之途。

（三）“輕”與“重”的辯證法：情節(jié)的邏輯與反邏輯

畢飛宇早就領悟到了米蘭·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是對生活中輕與重的辯證關系的感悟。如果說在寫作《平原》的時代，畢飛宇是在通過寫人生的負重和彰顯人生的非“輕”。那么在《歡迎來到人間》里，他顯然駕馭了以“輕”寫“重”和以“重”寫“輕”的獨特法門。這種辯證手法的運用，突出體現(xiàn)在對小蔡和田菲的描述之中。

首先是通過夸張地書寫小蔡私人生活中的“重”來凸顯她生活方式的虛無之“輕”。職業(yè)空間之外的小蔡，生活像她隨時觀看并代入的電視連續(xù)劇一樣，散漫而隨意，她是個不追求深刻和意義卻自以為已經(jīng)跟上城市社會的潮流、參與創(chuàng)造時代的人。這種生活里的虛無之“輕”，作者通過展現(xiàn)小蔡走進書房時的重大場景書寫來逆向演繹：“這兩三步是驚天動地的，……塵埃升騰起來，如風起云涌，這再也不是人類生活的場景，她是探險者，她來到了史前。亂云飛渡?！鼈儊辛⒃诨哪闹苓叄衿钸B，像昆侖喀拉，像喜馬拉雅。小蔡的觀察點遠在天穹，既是俯視，也在遠眺。大地如此荒蕪……”作者將小蔡走進書房，面對著房間里揚起的灰塵、空空的書架書桌和轉椅的瞬間的輕微感受，如此濃墨重彩的渲染，這就反向抵達了強烈突出小蔡私人生活中之“輕”的藝術效果。

其次，作者還通過傅睿想拯救小蔡時的極度緊張和非常強烈的情緒，來與小蔡對她與胡先生的關系心安理得形成的巨大反差，以表現(xiàn)出小蔡的婚戀價值觀之“輕”。傅睿在“觀自在”會館發(fā)現(xiàn)小蔡的私生活時，他警醒了自己要拯救小蔡的責任，作者讓傅睿來連續(xù)發(fā)出33個呼喚“小蔡”的排比句，情感激烈而夸張。不僅如此，作者還展開了傅睿想象小蔡被胡先生綁架毆打，以及小蔡不甘屈辱的跳江自殺等情節(jié)。而這些傅睿一廂情愿、神志混亂的夸張臆想，不僅是彰顯傅睿神經(jīng)癥人格的外化和投射的精彩之筆，更是反諷了小蔡真實生活的隨意甚至荒唐之“輕”。

反之，作者寫田菲，采用的卻基本上是以“輕”寫“重”法。例如在第九章中，傅睿在夢里反復讓田菲做他給她布置的物理題，并一再向她強調了正確答案，但是田菲得出的答案卻是金屬球在液體中所受的浮力為“0”，傅睿于是生氣地對田菲說：“你回去吧，我教不了你?！眰俗宰鸬奶锓凭推鹕碜呦蛱摽罩校駳馇蛞话泔h走了。這個情節(jié)，是以田菲相關的“輕”即傅睿真實自我的“輕”，反襯出傅睿因理想化自我與真實自我沖突的不堪重負。此外，田菲手術前跟傅睿的對話場景，田菲因肺部感染死亡時的場景，以及傅?；貞浱锓频氖中g中的系列細節(jié)，作者均以極冷靜克制的手法，寫得淡而“輕”，而這恰恰卻是傅睿內心最“沉”而“重”的部分。所有這些看似反邏輯卻符合辯證邏輯的情節(jié)，正是作者的匠心之所在。

三、多元、細膩而至深的情思

《歡迎來到人間》拓展了畢飛宇既往小說的情感世界，小說的情感結構很有貼膚的時代感，內部比較細膩、復雜和多元。畢飛宇對地球村時代的文人老趙自我拔高的戀地情結雖不乏戲謔和反諷，但因為其描述真切，所以頗有感人之處。畢飛宇還塑造了懂得并深愛傅睿的敏鹿這樣一個既世俗又理想化的妻子形象，以及小蔡暗戀傅睿、傅睿潛意識喜歡小蔡和田菲這些醫(yī)患關系和科室同事之間非常耐人尋味的當代社會的隱秘情感。

（一）老趙對祖國和故居的眷戀

畢飛宇以生病前的“老趙”為例，展示了新世紀前后的中國文人的戀地情結的精神性和物質性。前廣告人老趙的愛國情感雖然有些文人式的拔高和夸張，但是他對祖國和故地的眷戀，還是有挺真實和挺讓人感動的一面。老趙憑借在時代中積累的財富，將兒子送去了美國舊金山，因為老趙認為舊金山比紐約和邁阿密好，“雖說都在美國，但是對老趙來說，東海岸還是西海岸，這里頭的區(qū)別大了去了。站在東岸，極目東望，那邊可是歐洲，和老趙一點瓜葛也沒有。而佇立在西海岸呢？不同了，遠方是他的祖國，中國的東南沿海，其實就是老趙的家了?！睂⒚绹骱０逗椭袊臇|南沿海視為“一水之隔”，這就是全球化流動時代中國文人的戀地邏輯。老趙曾去美國小住，作為“美國人的爸爸”，占盡了倫理優(yōu)勢，他踏盡舊金山的青山綠水，他喜歡舊金山，但是他是想家的，他在晚霞繽紛的時刻來到太平洋岸邊，對著遙不可及的家鄉(xiāng)道一聲早安，回憶著故鄉(xiāng)熟悉的聲音和氣味，禁不住熱淚滿眶。他的想家，其實也不是情感，是一種得不到滿足的生理需求，是對家鄉(xiāng)食物的饞。而當想到汪曾祺寫過的家鄉(xiāng)的咸菜茨菰湯時，老趙的饞簡直呼嘯了起來，老趙覺得這種想家比較低級，他摒棄了自己物質性的想家，把想家上升到精神高度——愛國。作者貼著文人的心理世界，將離國萬里的老趙的思鄉(xiāng)之情真切展示了出來，與20世紀郁達夫《沉淪》中所表現(xiàn)的文人將自己在異國的性挫折也崇高化起來不同，畢飛宇將愛國情感日?；蜕罨?。

并且作者還以老趙為個案表現(xiàn)了傳統(tǒng)戀地情結的變與不變?！八亲永锊幌矚g遠方，他戀舊，他就是喜歡他現(xiàn)在的家。”他的家，距離千里馬廣場幾分鐘腳程的鄭和里小區(qū)，老舊、逼仄灰頭土臉，還只有幾十平方米居住面積，雖然在當年計劃經(jīng)濟時代可算是豪宅，是福利和地位的象征，但在新時代的來臨，有地位有錢的人一個個選擇了離開，軟價值已經(jīng)大打折扣，在城南有別墅的老趙卻不為所動，留了下來。在這樣一個急劇變化的全球化時代里，老趙正如當年的鄭和，七次下西洋行遍數(shù)十萬里，卻并非為了在海外開疆拓土或者尋找皈依的樂土，老趙骨子里還是留戀鄭和里這個他度過大半生的如今的陋室。通過書寫老趙生病之前，在自由行走世界、擁有廣闊的空間自由時對祖國和舊地的眷戀，畢飛宇將戀地情結從原來的鄉(xiāng)下人進城后的懷戀鄉(xiāng)村模式，轉向為城里人走向世界依然戀國懷鄉(xiāng)、依戀自己最為熟悉的城市某個角落的新模式。當然，這變化了的戀地情結模式骨子里的情感邏輯是不變的：借助于高速交通工具，人類雖然有了更為開放的全球空間甚至宇宙空間，但是我們能夠與之建立深度情感聯(lián)結的地方，其實依然極為有限。這大概是由于人類數(shù)十萬年的穴居或者部落定居所形成的集體無意識心理所致。

（二）敏鹿和小蔡對傅睿的深情

或許是因為男性本位的潛意識心理所致，畢飛宇將傅睿設置為頗受身邊所有女性暗戀的偶像級人物，妻子敏鹿和工作搭檔小蔡都對傅睿都有不可抑制的深愛。敏鹿對傅睿的深愛的獨特之處在于，她愛他雖然有世俗的財富、地位、長相、智商等世俗成分的加持，但是她卻是小說里唯一懂他和最珍惜他的女人。相比之下，父母對傅睿的控制欲遠超過愛；周教授是惜傅睿的才，尤其欣賞傅睿那雙天生的醫(yī)者之手，他是不懂傅睿的內心也并未想過要懂他的內心的師者；而小蔡對傅睿的愛，則是一種工作搭檔時光里生長出來的一種深情。

1.敏鹿對傅睿的執(zhí)著深愛。敏鹿很愛傅睿，她珍惜他疼愛他尊重他。在相親時意外見到醫(yī)學院的傳奇人物，冷月無聲、鶴立雞群的傅睿，敏鹿就為他的膽怯和拘謹心疼，在她眼里，傅睿好看，干凈，沒有世俗的煙火氣，她從此認定了她與他的關系：“傅睿，歡迎來到人間?！边@簡直就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剛出世的嬰兒的悅納。當傅睿經(jīng)歷了田菲之死和田父的襲醫(yī)事件之后回家，一進門身體就虛脫滑落在地時，敏鹿一把摟緊了他，失聲說：“寶貝?！边@一細節(jié)，足見敏鹿日常對傅睿確實有母親般的珍惜和疼愛。

傅睿因為成為腎移植主刀醫(yī)生的巨大焦慮而消失了性欲，敏鹿并未因此對傅睿有任何傷害之舉。在農家樂的柳樹下的吊床里，她還一連用了10個昵稱向傅睿表白深愛。即便她看見了傅睿后背囂張的抓痕，她并沒有歇斯底里地審問傅睿，也沒有去捉奸，他走她就讓他走，這一切，都是尊重。她從來沒想過要去改造他，她只是一直珍惜他。她認為傅睿出了軌，還為對方辯護，她太傷心了，她打算離婚。但是，在小說結尾，敏鹿卻夢見了兒子長大時他們夫妻還在一起，一起在雪地里跋涉，送兒子出國。這一切足以說明，敏鹿對傅睿自始至終有不離不棄的深愛，這與愛秋對老趙的控制，聞蘭與老傅的競爭，東君和郭棟、安荃的三角關系，小蔡和胡先生的訂單式的臨時夫妻等兩性關系，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這種妻子對丈夫基于懂得和珍惜的深情，應是出于作者想為塵世夫妻的珍惜和真情留一線光亮的仁惻之心。

2.小蔡對傅睿的隱秘深情。小蔡在為傅睿擋住鐵托盤的那一瞬間所爆發(fā)出來的勇敢，與其說是她善良本性的閃光，不如說就是對“偶實”醫(yī)生同事搭檔傅睿的隱秘的愛的突現(xiàn)。所以，小蔡第一次應約跟傅睿在“尚恩”咖啡館見面時，就玩了一個安全的“真心話大冒險”游戲，隔著玻璃向傅睿示愛：“你和我好吧？”“你做我男朋友？”隔著玻璃聽不見的傅睿連連點頭讓小蔡得到了極大的心理滿足。私人生活里與異性有著流動關系的小蔡，對傅睿卻有一種長期主義的情感，在小說的第十三章里，小蔡在胡先生回來之前，作了一夜的夢，“她的夢完全可以銜接起來，這一來剛好等于她的一輩子?！〔贪l(fā)現(xiàn)，她夢見的原來不是先生，是傅睿?！毙〔虒τ诟殿：妥约涸诠ぷ髦械拿芮泻献麝P系有很高的情感認同：“他們之間天衣無縫。這就是他們的工作，是一體的，不得已被分成了兩個部分?！麄儌z就是在無影燈下面一起老去，都沒有留下哪怕硬幣大的陰影。”小蔡認為，她和傅睿在職業(yè)生涯里長期合作中生長出來的情感，就像曠野里的樹上布滿的枝丫一樣，天然而美好。這種由高度信賴的親密共事關系生發(fā)的隱秘深情，在小蔡那些散漫而隨便的灰色的性關系背后，散發(fā)出晶瑩的人性光輝。

（三）傅睿潛意識里對少女田菲和助手小蔡的喜愛

田菲在小說開篇時就死了，但傅睿對田菲的回憶卻差不多貫穿了整部小說。傅睿在給田菲做手術之前，她已經(jīng)因腎病腫成了圓盤大臉，但是他從她的學生證里滑落出來的一張照片上，看到了真實的美麗的田菲，“這孩子，都病成這樣了，念念不忘的還是她的好看。傅睿一下子就喜歡這個姑娘了，他莞爾一笑?！贝藶樾≌f里唯一一次寫到了他愉悅的笑。傅睿喜歡田菲，一開始就具有與他自己的真實自我相認的象征意義。正是因為傅睿一開始時就喜歡了這個原本甜美樸素的少女，所以他才會在一個成年男性病人和田菲之間，選擇了為田菲優(yōu)先供腎。也正是在田菲身上，傅睿生平中第一次開始了自覺而溫暖的愛，盡管其本質可能是傅睿納喀索斯式的自戀。他喜歡她，就是喜歡他自己；她死了，就是他的真實自我的投射體的消失。

傅睿對小蔡的情感似乎很平淡，小蔡為他擋住田菲父親那一盤子猛砸而暈倒了，作者并未直接描述傅睿對小蔡是何反應，而是比較迂回地寫到聞蘭提醒傅睿打電話給小蔡以表示感謝，傅睿于是就約了小蔡在“尚恩”咖啡館見面。注意，他安排的見面地點是咖啡館，咖啡館是意味著西式浪漫的現(xiàn)代空間；并且這次會面傅睿還出現(xiàn)了一個口誤：“你穿上衣服了，真的沒認出來?！笨谡`，可以理解為是潛意識對意識的干擾和背叛。況且后來，傅睿竟然還約了小蔡再一次在咖啡館見面，并且是在意味著足球場上激情飛揚的“巴塞羅那”包間請小蔡幫他抓癢（而不是請賢妻良母的敏鹿在家里幫他撓）。然而，當年傅睿跟敏鹿初次見面是在母親聞蘭的安排下，在“山間茶坊”喝的茶，后來他倆正式戀愛后才一起去了電影院。況且，如果他不在乎小蔡，就不會對于她與胡先生在一起那么抓狂，更不會接連在內心對小蔡發(fā)出33聲焦灼的呼喚！

在小說第十五章中，當傅睿將自己靈魂的墮落投射到小蔡身上、想要對她進行拯救時，是交織著他為田菲做手術時的場景的，其實這就是意味著，他對小蔡有類似于對田菲的情感。他喜歡她們，才會將真實自我投射在她們身上，但是，他應該從來沒有真正去意識到自己的喜歡，因為，他的真實自我被壓抑得太狠了！而他對她倆這種隱秘而獨特的愛，畢飛宇也都是通過“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方式來呈現(xiàn)的，從而非常耐人尋味。

綜上所述，《歡迎來到人間》是畢飛宇以自我生命感悟回應當代性的精神困境，審思我們時代的宏觀/微觀的文化政治以及顯性/隱性的情感結構。從《神曲》《堂吉訶德》到《變形記》，從《離騷》《紅樓夢》到《小鮑莊》，在世界文學以及中國文學的精神圖譜里，一直有最為孤獨的良善靈魂在他的時代里彳亍獨行，承受著時代變革中最深刻的精神困境。很顯然，《歡迎來到人間》中的傅睿，應該屬于這一純潔的孤獨者形象譜系在我們時代里的一次深度顯影。自然，畢飛宇又完成了一部很有難度的小說。但是，作為一部展示精神痛苦的長篇小說，竊以為，似乎可以與魯迅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只著眼于“狂人”的神經(jīng)癥現(xiàn)狀不同，似乎還可以更多一些關于傅睿神經(jīng)癥前史的情節(jié)，除了傅睿童年時期與母親聞蘭相關的兩個重要情節(jié)之外，如果還可以有一些傅睿童年或青少年時代曾經(jīng)在父子關系有過沖突和掙扎、從而也走向回避真實自我的順從的情節(jié)，或許就更能彰顯傅睿人格的病變的復雜歷程。另外，傅睿對于田菲的情感特殊并且份量最重，如果讀者未能細品作者在小說里特別是開頭和結尾處精心設計的相關細節(jié)之間的邏輯關聯(lián)，并從心理學的意義上領會到田菲和“觀自在”會所里的小蔡其實都是傅睿的真實自我的心理投射，那么就很可能會導致對小說敘事線索的理解產生相應分歧。因此，以傅睿和田菲的關系為主線（內附傅睿與老趙的關系為主線內的副線）、以傅睿和小蔡的關系為副線展開傅睿的精神困境敘事邏輯，可算是畢飛宇用心走了一著險棋。

注釋：

a美國著名精神分析學者卡倫·霍妮在其專著《我們內心的沖突·序言》（霍文智譯，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頁）中認為神經(jīng)癥患者在解決沖突時，“回避自我”型患者采取的方案是回避沖突，從而建立起理想化的自我取代真實的自我。

bcdfghijmpuvwxyz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26頁，第4頁，第77—79頁，第94頁，第108頁，第11頁，第150頁，第341頁，第335頁，304—305頁，第218頁，第228—229頁，第230頁，第355頁，第232頁，第344—345頁，第120頁，第356頁，第298頁，第331—334頁，第207頁，第74頁，第79—80頁，第36頁，第23頁，第56頁，第299頁，第235頁，第11頁，第56頁。

ekr[美]卡倫·霍妮：《我們時代的病態(tài)人格》，劉麗譯，臺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頁，第18—19頁，第258頁。

l王春林《“白癡”抑或先知——關于畢飛宇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當代作家評論》2024年第6期）中認為，小說是以傅睿的相關故事為主要線索，老趙和小蔡的相關故事為兩條次要線索。

no[美]卡倫·霍妮：《我們內心的沖突》，霍文智譯，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96—198頁，第201—202頁。

q在小說第44—48頁中，傅博要求傅睿談談田菲的死因，傅博從頭到尾用的都是沒有人稱的句子，而傅睿說的是“患者”“可她死了”。但是傅博最后卻還感嘆傅睿太狹隘，“拘泥于具體的死亡，那些具體的人?！辈恍宜赖舻幕颊咴诟挡┭劾镏皇羌厦~“人”，而在傅睿眼里則是個體。

s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153頁。

t[美]卡倫·霍妮：《神經(jīng)癥與人的成長——自我實現(xiàn)的掙扎》，臺海出版社2018年版，第261頁。

畢飛宇：《平原·自序》，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據(jù)丁帆《在拯救與自我救贖中徘徊的白衣騎士——畢飛宇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讀札》（《揚子江評論》2023年第4期）中所言，小說原稿本有敏鹿和郭棟出軌的情節(jié)，但后來發(fā)表時作者將之刪除了；孟繁華《重鑄小說講述者的“王國”——評畢飛宇的長篇小說〈歡迎來到人間〉》（《當代文壇》2024年第1期）中認為，作者因惻隱之心而刪除了該部分內容。

（作者單位：南京財經(jīng)大學新聞學院中文系）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社會主義文學經(jīng)驗和改革開放時代的中國文學研究”（項目批準號：19ZDA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