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
前言
孔子為學的目的,在繼承傳統(tǒng)文化儒者的學術精神,儒家以內(nèi)圣外王作學問的標榜,所以言學必然涉及致用,這是當然的事。《學而》一篇,是孔門弟子記載為學問的內(nèi)圣道理;繼之就是《為政》,是學以致用的外王道理。王就是用的意思。也可以說,《學而》篇是講為學的道體,《為政》篇是講學問的外用。
“為政”這一名詞,不可以和近代所說的政治觀念混為一談?!罢巍边@一詞的普遍應用,是外來文化的習慣,它包括了政治思想、政治理論、政治制度,以及法治等學術,所以說政治是管理大眾和國家的事。《為政》篇中所教示的道理,并不是這些治理與治術,如果一定要借用現(xiàn)代語來說,它可以說是一種政治哲學和原理的指示。
儒家以正己正人謂之政,以學問德行的教導和感化為中心,所以為政重在禮樂。己正人也正,所謂治理的治,便在其中矣。它是由一個人的完成,推而廣之,至于立身處世;擴而充之,完成社會、國家、天下為一個大我的境界。所以無論內(nèi)以立己持身,外以治國平天下,仍然只是一個人學問應用的完成。故說為政的意義,不同于近代所講的政治這個觀念。不過,它又是包括這些政治學上的原則,重在政教合一,只要神而明之,也都在其中了。這兩種觀念,極有分寸,必須首先理解它的界說,否則,視聽混淆,便會發(fā)生障礙了。
關于西洋外來的政治思想、理論和制度,自有它學術上的價值。它有時站在純粹學術和理論的觀點上,發(fā)揮它的思想,甚至,可以完全離開人生和某一人群的實際經(jīng)驗,而大談其政治。這與孔門所代表的儒者論為政,是大有出入的。這與儒者與孔門的論為政,更不可在此混為一談,而且也不是我們在這里所講的主題。
正己正人之德
《為政》篇的開始,首先提出孔子的“為政以德”的德字。什么叫作德呢?那是由學問的內(nèi)養(yǎng),而發(fā)于外用的善美的思想和言行,它不是治術方法的效用。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辰就是星,譬如北斗,是指天體星座的北斗星。照我們古代固有的天文星象來說,北斗星在北極垣,亦名紫微垣;在西洋天文學中,它是大熊星座的一部分。北斗一共由七顆星所組成,后面的四顆星叫作斗口或斗杓,前面三顆星叫作斗柄。因為地球的自轉(zhuǎn)和公轉(zhuǎn),太陽和地球的距離隨時不同,所以地面上一年四季的氣候,也就有不同的現(xiàn)象,這就是歷象之學。時序季節(jié)的歷象不同,斗柄所指的方向也就不同,整個天體星幕也隨著變更。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東指,天下皆春。古代星象家認為,天上星群都隨著北斗星而旋轉(zhuǎn),北斗永遠有規(guī)律地在中天轉(zhuǎn)動,好像在指揮著星群的運轉(zhuǎn),而它的本身,永遠是恬靜無為的。
所以孔子講“為政以德”,教示王道的原則,并不重于治術和才能。換句話說,要講為政之學,也只有至誠至善至美的德行,才是治道和治術的最高原則。所謂“居其所”,是指以德為政者,是處其所應處之本位上,以無為之道,靜靜地默然指揮四方,而四方都會導循其規(guī)律,環(huán)顧而拱衛(wèi)它了。孔子用北斗的默默運轉(zhuǎn),而比喻為政以德的道理,就是指出君人南面之術的德業(yè),還是要做到無為而治才對。所以后文他在《衛(wèi)靈公》篇中,便說明君人南面之德了。他說:“知德者鮮矣”,“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什么才是德的內(nèi)涵呢?孔門弟子便記載如下的一則話。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孔子對于刪定三百篇的《詩經(jīng)》,主要的用心,在取詩道能和易性情,以及發(fā)揮性情的功效。性情不外乎思想,思想也可能變?yōu)闃O危險的,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就是這個道理??鬃诱f,詩的精神,一言以蔽之,是調(diào)和偏頗危險的邪思,使它納于性情的正軌。為政以德而化治天下者,首先要有詩的境界,內(nèi)使個人的性情思想,恬淡至于無欲無邪,然后才可化民成俗;外使天下人的性情思想,無偏頗無邪思,則是德的首要,也就是誠意而正心的主要德業(yè)。也可以說,為政以德,以領導人心而正思維為最主要的原則。這樣,你便不會懷疑為什么把“詩三百”,生硬地插在《為政》篇的開端了。以正己正人為德業(yè)者,如果沒有詩的境界,雖然甚善,到底是未甚美也。換句話說,就沒有春風化雨般的調(diào)暢,只有秋氣森嚴般的肅穆,其中的情景,就大有出入了。
因此才引出一則下文,就是孔子所說為政以德的至理名言。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政、刑、德、禮,是四種主要的名詞。道字在此為動詞,是領導的“導”字。他說,為政之道,如果只講政治的政術,包括政治制度等等,而且只運用法律刑章來控制的話,人們也會找出政術刑律的漏洞,巧妙而無恥地避免刑責。要知道政治是外表,德業(yè)教化是中心;刑律是外表,禮樂是中心。以德業(yè)領導人們,以禮樂教化人們,自然人人知道自正自治,深恐自己的行為有慚王道。這樣,自然有羞恥心,行為都納于正軌,達到了太平。“格”,是至的意思。
下面一則,跟著引出孔子以身作則,論及學問德業(yè)修養(yǎng)體驗的艱難,他深切地感覺到為德之難,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孔子的修養(yǎng)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這一則話,是他說學問德業(yè)的修養(yǎng),都以十年為期,同時也說明年齡和經(jīng)驗的可貴。他說自己十五歲便有志于學問。到了三十歲,才確立學問的方向。四十歲才對學問的宗旨沒有疑惑。五十歲才知道天人之際的生命微妙。到了六十歲,才能融會順逆的境界,耳聞目見,都可隨順于學問的境界里了。
為什么只說耳順呢?大抵人總以親眼所見,才能自信自肯,若是耳聞便知是非順逆的,除非大智融通,否則實在是不容易的事。所以謠言止于智者,確實并非易事,如果學問修養(yǎng)經(jīng)驗不到的人,大都容易受邪說謬論和外界宣傳所蠱惑??鬃拥搅似呤畾q,才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矩便是學問修養(yǎng)德業(yè)的準繩。
他說自己以五十年努力,才使學養(yǎng)德業(yè)至于精純。人非生而圣者,誰能輕易一蹴而就!這便是孔子為學的精神,也是他謙虛的講述,更是至德的榜樣??组T弟子所以把它放入《為政》篇中,就是指出德業(yè)有如此之難言,與“為政以德”互相比照,真是用心良苦,何嘗是錯擺了位置呢!后世學者豈可以得少為足,輕易而言德業(yè)!
全篇到這里是一轉(zhuǎn),下文便引出孔子所講為政的幾則機趣,像是孔子的機會教育,令人可做深思也。
什么是孝
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樊遲御,子告之曰: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樊遲曰:何謂也?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這一則本來是講孝道的文字,為什么放在這里?粗看起來,實在不合。如果加以體會,便大有道理了。孟懿子就是仲孫何忌,懿是謚號,他是魯國的大夫,正是孔子君父之國的從政人物。他也要來問孔子孝道的德行,于是孔子便把握機會來說教了。他說,孝道不難,只要不違背事理,不違背父母的意思就對了。這說了豈不是等于不說!誰不知道這樣便是孝呢?可是,不然!不然!須知儒者論孝,認為凡是擔任國家領導的人,要以孝父母之心,大孝于天下才對。換言之,因為孟懿子是魯國從政的人,所以孔子答復的意思是,只要你視天下人如父母,不違背天下人的心志,便是大孝。但是無法直截了當對他明說,所以只說了一句“無違”,要他自己去領略。
樊遲是孔門的弟子,名須。等到孟懿子走了,孔子出門,樊遲來駕車,他們師弟之間,便在路上閑話起來。他告訴樊遲說,剛才孟孫來問孝,我告訴他無違,你認為如何?樊遲聽了,覺得很奇怪,這個意思是人人都知道的,還要你說嗎?所以他轉(zhuǎn)問老師,這是什么意思呢?殊不知此理三歲小兒也知道,也許百歲老人還做不到,所以孔子便說:“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孔子說的三句話有三個道理。第一,他要考驗一下樊遲悟解的程度。第二,他要把此事說清楚一點,學問如大海之水,只看你自己的度量,能夠取得多少算多少。你以此處天下,便是大孝;以此持一身,也是孝子。人生無論個人或人類,除了生和死,以及死后的追思以外,還有什么事可講呢?所以你懂得養(yǎng)生送死而無憾,孝道自在其中矣。第三,他的意思還是取瑟而歌,指東說西,可惜孟懿子當時沒有再問下去,恐怕他還沒有弄清楚孔子所講的用意,所以孔子后來和樊遲又一問一答地再說一番。接著引出下面更有機趣的話來了。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
孟武伯是魯大夫孟懿子的兒子,名仲孫彘,武是謚號。在當時,他們都有世襲的官位。那孟武伯,可說是一個道地的公子哥兒,他也向孔子問孝的道理??鬃哟鹚?,和答他父親的,話就不同了。孔子沒有正面說出做兒子的應該如何對父母盡孝,只是說出父母對子女的慈愛之至情來啟發(fā)他。他說,做父母的人,唯恐子女身心不健康,隨時擔憂子女們的疾病。換句話說,你看父母對子女這種慈愛,是多么偉大和真情??!孝道便是反其道而報之的真情。你如果仰事父母,也同父母對子女的用心那樣,那還有什么話說呢?
這個道理說穿了,本來是很明顯的,孔子又為什么對他如此說呢?第一,他是觀機施教,極善于使用機會教育。第二,凡是世家的公子哥兒們,大多會成為紈绔子弟,從來也不知民間的疾苦,可是他們的從政機會,又會比普通平民為多。所以他說這一段話,也是要他視天下之人如父母,待天下人之心如對子女,隨時隨地,以體恤民間的疾苦為念,才是真正的大孝。所以這一則話,就隨其父子兩人問孝,同時插入《為政》篇中了。
孝道本來是仰事父母,擴充其情,而至于國家天下,由此完成一個人的本分學問。以之處父母之間和處天下,是一事的兩面。所以下面二則對弟子們教孝的話,也便插入《為政》篇中。
如何行孝
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
子游是孔門的弟子,姓言名偃,吳人,少孔子四十五歲。他來問孝,孔子便說,現(xiàn)在講孝道的啊,只知道能供養(yǎng)父母,使他們老年生活安定就好了。殊不知人生不只是為了生活,況且動物中如犬馬,它們也天然地會活著,人們蓄養(yǎng)犬馬,不是也只給它們生活嗎?如果認為只要以安定生活,便盡了人的孝道,那和對待動物又有什么分別呢?人的盡孝,主要有個“敬”字,敬是性情真誠的表現(xiàn),也就是人性的美德。如果缺乏了這種精神,不能使人自在安樂,那就根本不知道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了。
下文跟著是孔門弟子子夏的問孝,孔子的啟示,等于答子游所問的補充說明,也就是解釋孝道中敬字的表現(xiàn)。
子夏問孝。子曰: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色”,就是表面的態(tài)度和顏色,人們當然也做到了孝父母,有事呢,子女便先做了,有好的酒食呢,也先奉獻給父母吃了。可是在做的時候,那種態(tài)度和顏色,是苦苦咧咧,或者冷冰冰的,勉勉強強的,那就是“色難”,父母吃下去,也會不消化的。他說:“曾是以為孝乎?”是說,這樣也叫作孝嗎?擴而充之,人之所以為人,無論持身齊家或治國,學問修養(yǎng)達到誠敬的程度,固然很難,如態(tài)度和顏色,能做到“敬”字,也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有許多人處事,待人接物,的確也誠心做好,可是當他在做的時候,那種態(tài)度和神氣,實在使人受不了。以那種態(tài)度處事對人,縱然是做好事,他的后果也是很難堪的。所以這一則,也放在《為政》篇中,孔門弟子的用心,是很值得深思的。
全篇到此,下文便轉(zhuǎn)了一個話題。
聽其言 觀其行
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回也,不愚!
這一則,本來不是什么重要的大道理,只是孔子的自言自語,說他和得意弟子顏回(顏淵)談話時,發(fā)現(xiàn)顏回的長處,就加以贊勉幾句。為什么弟子們卻把它放在《為政》篇中?那個作用就重大了。他與顏回講話,講學論道,每每講一整天,看起來,顏回只是唯唯聽命,并不違背他老師的話,好像很愚笨似的。等到顏回告退了,孔子省察考驗他私下的言行,不但沒有違反原來的態(tài)度和道理,而且還能夠加以發(fā)揮。于是他說,顏回的確是不愚笨的?。?/p>
我們可以說,像顏回這樣的人和事,并不少?。‰y道孔門其他的弟子,都不是如此的嗎?那孔子就很可憐了,他的教學也是大大地失敗了。其實,這一則的用意,并不只在于贊揚顏回,這是一則為人處世的大學問。以個人來說,當他在父母師長或長上的面前,很可能都是唯唯諾諾,“不違如愚”的,何以一退轉(zhuǎn)來,在他的私下,就不是這樣一回事了呢?以從政來說,大科長說了小科員,小科員只有唯唯諾諾,雖然心誹而口也不敢言。小科員私下就大罵其小工友了。小工友回家,就只有向其老婆兒女發(fā)發(fā)脾氣的份兒。這都是人情之常,無足為怪。
假使是一個真有學養(yǎng)的人,他對是非曲直,一定會很婉轉(zhuǎn)地明辨清楚,無論當面和背后,都是一樣,絕不會聽了不對的話,也同聽了對的一樣,故意做到不違如愚了。如果真是一個有學養(yǎng)的人,不但不陽奉陰違,而且能做到奉命唯謹,更會再加以發(fā)揮,有如顏回對他老師孔子的教導一樣,那就會上下交輝,自然達到天人交泰、政出令行了。所以孔門弟子把這一則老師評論顏回的話,也放在《為政》篇中了。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這一則,本來是孔子論考驗一個人的學問和言行的話,把它和孔子評論顏回的學養(yǎng),先后放在《為政》篇里,恰恰湊泊得很好,可以成為一則察微知著,觀人就事,用人為政的學問了。觀察一個人,首先要看他待人接物的動機和目的,然后再“觀其所由”,就是觀察他處事為人的方法和途徑。這兩句與《里仁》篇中“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是自作注解的最好說明。
“察其所安”,就是考察他的平時如何安排自己,以及他的生活方式。這一句話,恰恰也是《里仁》篇的“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以及“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先后呼應,也是自作注解的好文章。他說,如果根據(jù)這個原則去觀察一個人,他的長處和缺點,就無法掩飾了。以《為政》來說,這正是觀察一個從政者風格的準繩,把他和《春秋》《左傳》《戰(zhàn)國策》《二十五史》,以及劉劭的《人物志》,縱橫參合研究,便可深得其中的三昧。然后方知孔子的言教,雖言簡而義深,始終可以做萬世師法的標準。
全篇到此,忽然一轉(zhuǎn),接連記載幾則孔子論學問修養(yǎng)的話,指出學而致用到為政的器識。
器識 品德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這句話,如果照表面來看,只是教人溫習舊的,便可以知道新的;以前的事情,可作為新的師法。本來這只是教育上的一種啟發(fā)式最好的格言,為什么孔門的弟子們會把它放在《為政》篇里呢?其用意,也就是說,為政之道,必須要知道承先啟后,綿延繼續(xù)歷史的生命,所以必須要熟習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由溫習數(shù)千年的歷史文化,才可以知道如何創(chuàng)造新時代,領導時代向新的路上去開發(fā)。歷史就是我們的良師,所以了解過去的歷史,就是創(chuàng)造新時代的師法??鬃觿虞m便稱先王之道,也就是不敢或忘歷史傳統(tǒng)的精神,如果只把它當作懷念先輩的皇帝制度,那就太冤枉了。
接著再講學而致用,到為政者的器識。
子曰:君子不器。
“器”,就是器皿。一個人的學問器度,如果成為定型,那就像一件大材,已經(jīng)雕刻成了一個物品,他的用處只是限定在那個特點了。所以學問修養(yǎng)大成的君子,他的器度,是無物可方,不是局限于某一定型的??墒沁@句話,只是說儒者的器識,并不是說儒者的品德。因為他的品德,就是君子之器,并非小人之器,器識包括學識和見地,所以是先德行而后器識??鬃诱f了這一句話后,子貢就跟著問他老師,所謂君子的德行,應該是如何呢?
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
這就是說,君子的德行,應該是重于篤實履踐,少說空言,多做實事,要把實行放在宣傳的前面,以實事求是為重要。
說到器識,自然便有我相,因為人人都要發(fā)揚我的思想,我的見解。而且同于我的便相親,異于我的便見外。尤其一個為政的人,最容易被情感和私心所蒙蔽。學問修養(yǎng),如不能達到光風霽月,可以藏垢納污、化被天下的話,往往就出大問題了。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所以本篇引用孔子答子貢問君子之后,跟著又引出孔子論君子的一則,是為政者最需要隨時自我省察的。“周”,是普遍圓融的意思;“比”,是互相排比對立的意思。他說,凡是君子的儒者,他的胸襟器度,是周遍圓融,不限于一方一處的;相反的,就不能圓融周遍,待人處事便會形成互相排比對立了。這兩則,都由“君子不器”的一句而來,到此才是三則的結(jié)語,也就是說明,為政者先要養(yǎng)成大度容物的器識,不可陷于偏愛徇私的小器局。
例如宋代名臣滕甫,神宗問他治亂之道,他便說:“治亂之道,如黑白東西,所以變色易位者,朋黨汩之也?!薄暗墼唬骸渲有∪酥h乎?曰:‘君子無黨,譬之草木,綢繆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無朋黨,雖中主可濟。不然,雖上圣亦殆。帝以為名言?!?/p>
跟著而來的,是關于學問思想和見地的事。
學問 思想 天才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這是說,如果有學問而沒有思想和天才的話,那便會近于恍惚而不切實際;如果有思想和天才,可是沒有經(jīng)過學問的陶冶,那就會有易入偏頗的危險。在古今中外的歷史政治上,處處可以看到這種事實,毋須多說。這無非是指明,為政者既要具備天才、思想,還得有學問,如果僅具備一項而去為政,都是很危險的事。所以不通世故之君子,與小有才、未明君子之大道的人,都是為政的一大忌。因為講到學問和思想,所以便有下文孔子的一則話。
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
這是說,學問和思想,如果專從奇特怪異的方向去用功發(fā)展,固然也會言之成理,或另有所發(fā)現(xiàn),但是到底害己害人,甚之貽害世人于無窮。歷來都把這一句話,解釋成只要是不做儒家的學問,便是異端,這未免也是“比而不周”的偏見。況且孔子并沒有說,凡是儒家以外的學問,都算是異端??!所謂異端,就是特別怪異的意思和走向極端的思想。也等于說:“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辈荒馨莓惣?,化除成見,只顧攻擊另一方,也會形成禍害的。這些也都是異端的道理,與上文學而不思、思而不學是連帶而來的,所以下文便引出孔子教導子路的一則話了。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這是說:子路??!我平常教誨你的,你真的知道了嗎?一個人的學問知識,必須要誠敬而平實。知道的,便說是知道;不知道的,就說是不知道。這才是真實的學問,這才是真正的知識。最怕的是強不知以為知,如果用他來為政,那就是既不學而思,又不思而學,如果這樣來處天下事,不問可知其果矣。
最后引出孔子教弟子顓孫師的一則,作為這幾則的結(jié)語,便見層層托出、條貫井然了。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子張是孔門的弟子,姓顓孫,名師,陳人,少孔子四十八歲?!案傻摗保闶歉汕蟮撐?,等于現(xiàn)代人說的求一個官位??鬃咏痰茏觽兊模菍W習人之所以為人的學問,就像所教的為政,也不過是為人處世的學問之擴充。可是子張來求學的目的,既不是想學為政的道理,也不是學政治,只是想學求得祿位的方法,這與孔子的教學精神,卻大相徑庭了??墒强鬃舆€是因勢利導,很巧妙地領導他向?qū)W問的路上去。
他說,一個人的學問,必須要多聞,多聞是廣博的意思。但是人的生命有限,知識無窮,固然必須要多聞,可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凡是不知道的事理,寧可保存疑問,闕以待考,且要謹慎發(fā)言,不必強不知以為知,妄說一些并不知道的話,這樣,就可減少過錯。同時,一個人的學問,但有廣博的知識還是不夠的,必須要多見。多見便是閱歷與經(jīng)驗,凡是自己閱歷經(jīng)驗缺乏的事,寧可放棄冒險和嘗試,這樣,便可減少錯誤的罪過,減少后悔的痛苦。那你所謂干求祿位的作用,自然便在其中了。
孔子這一則話,的確是學習從政者最好的戒條,他雖然仍以人之所以為人的學問修養(yǎng)為重,不教子張干祿的辦法,可是事實上,也已經(jīng)教了。不過這種學問,的確只限于學求干祿的一種從政學問,尤其是屬于幕府科班的好榜樣。但是用得不當或太過,往往流為唯唯否否聽命唯謹?shù)恼?。結(jié)果呢?個人的祿位,雖然在其中了,天下國家事,也就多尤多悔了。所以在《學而》篇中,孔子便說“禮之用,和為貴”,及“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在這中間,就更需要知道用禮義來仲裁才對。
全篇到此,孔子只與弟子們講些為政的道理,粗看起來,都是一些紙上談兵的話,所以在這里,便插入魯哀公問政與季康子問政,以及孔子自說為政的主要宗旨,以貫串所有上文的大機大用。
有德才能服人
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哀公是魯國的國君,也就是孔子君父之國的君主??鬃由隰攪m然做了魯國短期的司寇,但是大半的時間,仍然冷落地、無所作為地在魯國度過。那時候的中國,還在以周室為共主、各方諸侯分封建國的時代,全國等于一個聯(lián)邦政府,公奉周室為中央政權。在孔子的時代,諸侯都想獨立稱霸,互相爭戰(zhàn)不已,周室等于是一個空架子。
孔子以繼承傳統(tǒng)文化精神為標榜,而他的講學,又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王道為目的。王道的重心在為政,治國的重心,卻在政治。為政之道,任重而道遠,諸侯們都無心于此,等于可望而不可即。而且那個時代的大勢所趨,也只有治國以圖自強,才能稱霸諸侯??墒强鬃尤匀幌MT侯之中向心王道,達到大統(tǒng)一的太平局面,所以弄得無所適用,只有歸而講學授徒,借以繼承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了。
哀公雖然尊重孔子,向他請教治道,可是猶如子張學干祿一樣,一開口,目的便弄錯了。你看哀公問的,“何為則民服?”那就是說,如何做法,才能使國民都心服呢?殊不知為政以德,要先從自己做起,并不重在做法如何才使人們服從于我。如果不從自己做起,只求如何做法能使人們服從我才是治道,那可以說只是政治的一種權術罷了。
孔子到此無可奈何,只有因勢利導,在無形中,仍然想把哀公向王道的學問上拉,可是又不能離題太遠,多少還要帶點治術才對。所以他說,提舉一般正直的人和舉行各種直道而行的事,把那些歪曲用權術的人和事都去掉了,國民自然就心服了;如果相反的話,大家自然就不服了。“直”,是直道、直心、直行的正直之直?!板e”,是擱置和修整的意思?!巴鳌保峭崆D(zhuǎn)變的意思。這一則問答,是針對哀公“何為則民服”的意思而發(fā),雖然告他以直道,仍然還說,這樣才能使國民心服。這些話無非從以德服人而言,希望他向王道的路上走去。
跟著而來的,又是一則季康子問政治的話,孔子只好又用誘導的方法,希望他明白為政的大道。季康子就是魯國大夫季孫肥,康是謚號,也是當時一個從政的大員。
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本來“敬”與“忠”,是一種美德,也代表文化思想的一種精神?!皠瘛保腔ハ鄤衩愫蛣駥У囊馑?。用現(xiàn)代語來說,如何“使民敬忠以勸”這句話,就是如何能使人們互相勉勵,而形成一種敬與忠的風氣。季康子問的本來也沒有錯,錯只錯在一開口,便想如何“使民”的這個“使”字的動機上?!笆姑瘛笔且笕藗?,并非要求自己。論政治,固然可以要求人們做到如何如何。但討論為政的大道,就須先要求從自己做起。所以孔子把握住這個問題,就說,你只要從自己做起,自己把內(nèi)在的心術,先做到端正莊嚴,然后出來臨政,處理政務,自然會影響感化人們,都會敬人敬事了。
這也就是說,自己要由學問修養(yǎng)上做起,仰對父母以盡孝,下對子女以慈愛,這樣,自會影響感化人們,都會盡忠報國了。所以為政的道理,不在多言,只要盡心于孝道,視天下人如父母一樣的心情,舉措一切善行的風規(guī),然后以慈愛的心情,教導大眾技能和知識,使人人能持身而安樂地生活,那就自然形成一種風氣,人們自己就會互相勉勵,做到敬與忠了。
如果只想使民如何,這一個“使”字,便會讓人們生反感。
等而下之,就把敬與忠變成一種口頭語,一點都無用了。
《為政》篇中,只有記載孔子的這兩則話,對國君、對從政的大夫們,提示一點為政的道理,已經(jīng)管窺一斑,便知全豹,就可了解他所繼承傳統(tǒng)文化的王道精神,其余也用不著多說了??墒牵幸恍┤?,還不了解他的用心,聽了他講許多為政的道理,便說,你既然講得那樣好,為什么自己不去從政、作為一番呢?這真叫作隔靴搔癢,一點抓不到他的要點,孔子只好大聲疾呼,我說的為政,不是從政或政治的思想啊!于是就指出歷史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書經(jīng)》來說,你能夠做到孝友于兄弟的學問和修養(yǎng),再發(fā)揚光大,使致用于世,那就是為政了,何必一定講做什么官,用什么政治手段呢?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
這一則,是孔子的呼聲,也就是夫子的感嘆了。由于我們把這一篇作為整篇的學術論文來研究,依據(jù)上面的線索而來,下文一則,孔子講信的作用,因為是接連上文這一則之后,這個“信”字,就只有移作信仰或信任的自信心來講了?!墩撜Z》其他各篇中,講“信”字的已經(jīng)不少,唯有這一則講信,借用也罷、原意也罷,如此一來,便全篇條貫井然了。
自信 信仁
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小車無,其何以行之哉?
這是孔子說,如果一個人,對王道仁學沒有信心,又沒有信任仁道的自信心,我就不知道他怎樣可以立己立人了!自信和信仁道的信心,等于是古代大牛車前面的橫檔和古代小馬車上的曲鉤。如果沒有它,你在人生的大道上,就會感到寸步難行了。因為人們不信仰,也不了解王道為政的大機大用,始終認為這是迂闊陳腐的見解,更不相信它是能夠治國、平天下而達到大同之目的。所以孔子便由內(nèi)心發(fā)出感嘆了!沒有真見地,就無真信心,信心之難建立,實堪一嘆!他這一嘆,與以后見麒麟而絕命的一嘆,都是無比的悲心流露,足以永垂萬古了。
《為政》一篇,到此本來已經(jīng)告一段落,但是還有孔子弟子顓孫師的一問,又如奇峰突起,不得不插入此中,作為收場的結(jié)論。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孔子的教學,效法先圣,動輒尊稱先王。尤其論為政,始終不肯教一些政治的方法。子張來問干祿,又被孔子教誡一番,于是他就不得不提出心頭的懷疑來問了。這次他問的什么呢?他是問,既然老師講歷史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言下便稱先王之治是如何的好,可是我看到的歷史,舊的總要革新才對,時代是在不斷地變??!老師能不能講一講過去的歷史,上推到十世以上的傳統(tǒng)精神和今后十世以后的趨向呢?
孔子便說,殷湯時代的歷史文化思想,是因襲上一代夏禹時的文化精神。不過其中因時代的不同,文化思想都經(jīng)過一番曲折,不好的廢除了,好的增加了。你只要把握歷史傳統(tǒng)文化的精神來看,就可以了解上下各個時代的演變趨勢了。到了孔子時代,周朝的文化思想,是因襲殷湯時代的文化精神,這中間的增減,你也可以看得出來。只要把握歷史文化的精神,雖然千秋百世以后,它的趨向也可以知道是一貫的,還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怕只怕,時代在變,上下五千年的歷史傳統(tǒng)文化精神,不是跟著時代的變化而損益增減,根本就連根而拔了,那就國亡無日,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了。所以最后是孔子的無窮感嘆,作為結(jié)尾。
中國鬼 外國鬼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
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心在禮樂,非常重視祭祀鬼神的禮儀,用以垂戒千秋萬世的子孫,使人們知道對列祖列宗的歷史傳統(tǒng)精神崇敬,要你隨時不敢或忘。祭鬼,是祭祖宗的精神,本來并非亂祭什么鬼的,如果不懂禮儀祭祀的精神,就是數(shù)典忘祖了??墒乾F(xiàn)在所要祭的既不是應該要祭的鬼,連大鼻子紅頭發(fā)的野鬼也祭祀起來了,真是無恥之尤,諂媚下流。這是歷史傳統(tǒng)文化衰亡的危機,正是我們義所當為、振臂疾呼的時候。如果見義而不為,就是無勇。孔子這樣的一則話,作為《為政》全篇的結(jié)論,真有鶴唳九皋、聲聞于天的氣勢,使人俯仰有愧。而且用這兩則話作為《為政》全篇的結(jié)論,引出下篇《八佾》,講傳統(tǒng)文化精神禮樂的重要,更可見其烘云托月、層層引發(fā)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