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勇
我的家鄉(xiāng)官家凹村,三面環(huán)山一面環(huán)嶺,南高北低。晨出太陽晚,日落西山早。全村百十戶人家在這個山坳里住著,山腳下一條河流,村子依河而建,分為東西兩岸。秋冬季節(jié),吃過早飯,河?xùn)|岸老槐樹上的鐘響了。聽到鐘響,全村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慢騰騰聚在這里,聽楊隊長分派一天的活計。
那個年代是集體勞作,隊長分工,組長帶隊。分了工的人各自回家,帶好所需農(nóng)具干活兒去了。楊隊長個子不算太高,瘦瘦的,瞇成一條線的眼睛總是帶著眼屎,滿口黃牙。他用眼睛掃了一下我們剩下的人,喉嚨一響,吐出一口濃痰,又開始分派農(nóng)活兒:“官茂,你帶一部分人去西山挑水灌樹,必須把樹灌透,明天我去檢查?!薄昂煤茫欢ü嗤?,一定干好?!崩瞎贊M口答應(yīng)著。老官四十多歲,高高的個子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背略微有點兒駝。他是雅娟的父親,是我們村里最有文化的人。老官說:“隊長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吧?咱們回家挑上糞桶帶上中午飯到西山集合?!比ノ魃揭凳嗬锫?,所以老官說要帶著中午飯。“石頭、小剩、勇子和雅娟,你們四人擔(dān)糞水去窯夼給果樹施肥。別的人跟著老官去西嶺?!贝蠹肄D(zhuǎn)身要走的時候,隊長又把我們四個叫住。
去窯夼全是山路,單程七八里路,不用說擔(dān)著糞水,就是挑著空桶去也要累個半死。我們幾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但是分工下來了,必須得去干。我、石頭、小剩,還有雅娟,那個年代,我們都屬于村里不受待見的人。一擔(dān)糞水至少有五六十斤,上山的路不好走,一不小心糞水便濺出來落在身上。那個秋天,我剛滿十五歲,矮小瘦弱的身軀只能左肩換右肩磨蹭著慢慢走,上到半山坡已是走不動了?!笆8?,我們歇歇吧?”剩哥比我大了十多歲,快三十歲了還沒有媳婦,人比較老實厚道。“好?!笔8缯f,“我們休息一下,把擔(dān)子找個稍微平坦的地方放好?!?/p>
放下?lián)?,我回頭看了看雅娟,見她兩手抱著扁擔(dān),在后面離我們五十米左右的山路上左右搖晃地走著。雅娟是我同學(xué),比我大一歲。我跑到雅娟跟前要替她挑,她紅著臉說著:“不用,不用?!彼遣恢朗潜患S水還是汗水弄濕的上衣緊緊地貼在身上。我強行接過她肩上的擔(dān)子之后,她趕緊把衣衫往下拽了幾把。我走了不到十步,剩哥下來什么也沒說,接過我的擔(dān)子往上走去。每次我們幾個人一起干活兒,雅娟總是有意無意地與我們拉開一段距離。唉!干這樣的活兒也確實難為她了。
大雪封山之后,終于不用干活兒了。雅娟的父親開始偷偷給我們補課,他說:“再苦再累也不能忘了學(xué)習(xí),知識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p>
轉(zhuǎn)眼過去三個春秋,雅娟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的嘴角也長出了茸茸胡須。挑水擔(dān)肥的日子讓我從懵懂少年變成了身體壯實的男子漢。在雅娟父親的輔導(dǎo)督促下,我和雅娟學(xué)完了高中的全部課程。后來,我們倆考上了同一所大學(xué)。
離開官家凹村的那天,那口老鐘敲響之后,村里人幾乎全部聚到了老槐樹下,贊嘆著,唏噓著,鼓勵著身邊的兒女。一個小山村,一下出了兩名大學(xué)生,我和雅娟成了全村人羨慕的對象。沒等我和雅娟大學(xué)畢業(yè),官老師便回到了他曾任教的紫城大學(xué)繼續(xù)當(dāng)他的教授。雅娟畢業(yè)后,跟著她的愛人去了另一座遙遠的城市安家,我則到了紫城官教授所在的大學(xué)工作。雅娟有個弟弟,聰明異常,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去了國外深造,官教授夫婦很是為這一對優(yōu)秀兒女驕傲。
官教授七十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兒女都回來看望;可不到一個月,兒女都走了。之后,我便成了他的依靠。雅娟偶爾回來小住,兒子在國外成了家,再也沒有回來過。我一直照顧兩位老人直至他們相繼離世。其間,善良的妻子雖然偶有怨言,最后還是不再管我。
兩位老人辭世后,雅娟找到我,說官教授把他住的那套房子及房子里的一切都轉(zhuǎn)贈給了我。雖再三推辭,她還是執(zhí)意拉著我去做了公證。
房子里的任何東西我都沒有動過。只要雅娟和她的弟弟回來,那里依然是他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