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為前段時間姨媽來城里看眼睛的緣故,我和她見面的時間稍稍多了些。
姨媽是位溫順的女子,從幼時起,我常在姨媽身邊轉,從來就沒聽過她說的哪一句話不是細聲細氣的,和母親一樣,遇人就輕柔和善地笑笑,溫婉得很。不同的是,母親多念了些書,當了教師。日后又調到城里,言行舉止大方得體,溫婉之中透著雅致。
我母親的后娘,雖然是從大山里嫁過來的,沒見過什么世面,但極為聰慧。她成全了外公的愛女心切,同時也成全了母親對她的認可和感激。打小聰穎靈秀而又懂事的母親,念著書,一步一步翻山越嶺。直到有一日,母親將我那英俊儒雅、滿腹才華的父親領回到山村,驚艷了村子里所有的男女老少。
而姨媽卻不同。
一個較為貧寒的家庭,要能同時容納兩個人念書,尤其是女孩,在那時是沒有多大的可能的。姨媽僅是在村小讀了幾年,之后自然就沒機會再進學堂了。沒有念多少書的姨媽,長年累月地找豬菜、背柴火、插秧、曬谷……小小年紀,便是個好勞力。她一直跟在外公外婆身邊,直到出嫁,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村子。
盡管如此,姨媽卻膽小得很。每每有生客來,她便關著門半天不敢出來,硬是要打個照面什么的,也是靦腆得很,匆匆招呼一聲,便又快速離去。姨媽與母親卻很親昵,從小到大,臉都沒有紅過。只要是學校放假的日子,姨媽便開心得很。她總是早早把事做完,早早與外婆燒好飯菜,等候母親歸來。
山腳那蜿蜒而去的小道,姨媽是熟悉的。幾個彎,幾個坳,幾個溝溝,幾個坎,全在姨媽心里。母親走路的模樣,姨媽也是熟悉的。母親清瘦的身子和兩條長辮在山邊邊一晃,姨媽便沖著屋里喊:“姆媽,姐姐回來了,過第三個石橋了呢!”姨媽說著,從石頭上蹦起來,沖下小山坡,迎著母親飛奔而去。她輕盈的身子在青碧的田野間飛奔,就像一只伶俐的燕子。
姨媽也想知道學校的生活,也想知道山外的世界。接下來的一天,姨媽會緊緊跟著母親,寸步不離,無論外婆怎樣叫喚,她都不聽。
“彩萍,去割點豬菜回來?!蓖馄诺穆曇魪奈堇镲w出來,撲哧一聲落在地坪里。姨媽頭也沒抬,干脆利索地回道:“不去呢,等姐姐到學校去了再去割嘛?!?/p>
“那就去挑點水,水缸快見底了呢!”外婆又說。
“不去,我要和姐姐耍呀?!逼綍r寡言少語而又格外聽話的姨媽,和母親在一塊,就活潑起來,還有點兒撒嬌。母親便挑上水桶,和姨媽一塊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高高低低的談笑聲,像一串串歡快的音符,從林子間飄出來。
外公看著這一雙女兒,自然是欣慰。離婚,再娶,并沒有改變外公沒有兒子的命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女兒漸漸長大,個個都招人喜愛,外公便又自豪得很。
父親與母親結婚后不久,正值“文化大革命”開始。待我出世,姨媽已嫁到離外公家十幾里外的村子。彼時,父親在一所重點高中教書,母親為了陪伴外公外婆,則回到了家鄉(xiāng)。后來有一次,所有的人都可以重新選擇工作單位,父親便毫不猶豫選擇了到東鄉(xiāng)最偏遠的地方,也就是我外公家的所在之地。
對于父親的到來,整個鄉(xiāng)村都極為高興,將它視為大事。鄉(xiāng)長親自到父親的原單位去接父親,將父親唯一的行李—— 一板車書拉回了大山里。于是,我們便長在山里了。父母為方便照顧外公,便在外公家的旁邊建了自己的小窩。
為了照顧外公,太外婆隨時把他帶在身邊。外頭的傳奇見聞、新鮮事物,拓寬了外公的眼界?;蛟S正因為這樣,他總有些和常人不太一樣的想法和做法。比如,他精于打算盤,能說會道,小楷寫得相當不錯,以至于后來父親的一些書畫朋友見了,也連連稱贊。
更為緊要的是,外公能夠將三國、水滸或者今古傳奇講得繪聲繪色,聽外公講故事,一度成為我們整個屋場乃至整個村子的孩子們最為期待的一件事。外公帶我們去姨媽家小住,也會講這些故事。
一到晚上,姨媽家的地坪里就坐滿了人,除了小孩,還有大人。姨媽忙里忙外招呼著,拿凳子,端茶倒水。她始終微笑著,對每一個都不吝嗇她那充滿了溫暖和陽光的笑容。姨媽似乎不知道疲倦,她端著一盆前兩天才打的爆米花,在人群中間穿梭。她的雙腳,是那么輕靈。而周圍的樹木、空氣和陽光,瞬間也變得輕靈了。
姨媽時而彎下腰給小孩的口袋塞滿,時而給老人們遞過去,細聲叮囑他們多抓點,慢慢吃。月亮掛在屋角的樹梢上,潔白的光亮照在地坪上,也照在姨媽的身上。外公講得活靈活現的時候,姨媽也會停下來,站在屋檐下用心地聽會兒。在月色的照拂下,她眼角的光亮隱隱閃爍。
在姨媽家的日子格外開心。姨媽家比較簡陋,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們的快樂;更何況,姨媽家有小表姐和小表弟。我們在屋后的山上、屋前的田土里,興沖沖地跑來跑去。累了,就風一樣地跑回屋里去。
這時候,姨媽總能端出一些小吃:蘿卜干、南瓜干、苦瓜皮、辣椒皮,或者青澀的棗、酸甜的柚、橙黃的橘,然后微笑著坐在一旁,美美地看我們吃。在姨媽家?guī)滋欤虌尶倳龊跻饬系刈儞Q出幾種花樣的小吃來。
有時候,姨媽姨父也會領著表姐表弟回外公家來。這自然也是歡天喜地的時候,外公外婆更為高興,聽到有人托口信過來,就像過節(jié)一樣地準備。姨媽回娘家來的時間并不是很多,總要挑特別清閑的時候。即便如此,也還是記掛家里的雞鴨牛羊和菜蔬,所以待不了一兩日,又要匆匆回去。
人上了一定的歲數,就會無端地生出許多復雜的情緒來。譬如外公,心里明明知道姨父待他好,人又聰明勤快,但是往往又覺得不夠踏實,總有些莫名的煩躁與埋怨。姨父自然理解,但也覺得無所適從,這就難為了夾在中間的姨媽。幸好姨媽生性溫和善良,總能左右寬慰,事事細說原委,這樣一來,便也都能相互體諒。
父母一直以來對姨父姨媽都是極為感激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們獨自承擔了料理外公外婆日常生活的重任,而且毫無怨言,甚至在外公外婆的喪禮上,被傷心和疲憊折騰得瘦弱蒼白的姨媽對母親說:“姐,你身體吃不消,吊喪時我跪久一些?!倍赣H也一再執(zhí)著地跪著,將滿是淚水的臉深深地、深深地埋了下去。我猜想,母親的淚水里,不僅僅有痛失親人的苦楚,更有對姨媽體貼入微的心疼。
知道姨媽會喝酒,而且愛喝幾口酒,也是在外公喪禮期間。只記得姨媽將跪得生疼的腿艱難地移到飯桌前的時候,低低地對表弟說了聲:“給我倒點兒酒來?!北淼苓t疑了一會兒,然后走到里屋去,用小茶杯盛了小半杯。姨媽沒有吃飯,就著幾口剩菜,兩三下將酒喝了下去。姨媽的眼圈紅紅的,酒進肚子,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地往下掉。
外公走后的次年,外婆也隨他而去。先前,外婆老是喃喃地說:“你外公說他在那里不習慣,要我去陪他。”她說這話的時候,半瞇縫著眼,很憧憬的樣子,一旁的姨媽卻是揪心地疼。但外婆終還是走了。姨媽喝酒的日子慢慢頻繁了起來,她的話也日漸少些了。兩個日夜相依的老人的離去,讓溫婉的姨媽有了些許的沉默。似乎唯有酒,才能解她心頭之悶。有時候,她早上起來就會找酒喝。姨父不得已,便將家里打的白酒藏起來。姨媽為此郁郁寡歡,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來。
母親想讓姨媽散散心。于是領著姨媽在瀏陽和長沙,我們姊妹幾個的家里走了一圈。小住了幾日后,姨媽便急急要趕回去。后來表弟說,那天晚餐,姨媽炒了幾個好菜,將一家大大小小叫攏,然后鄭重其事地說:“我們也起房子吧,虹伢、凡妹、文妹、立妹住慣了好房子,以后想要他們回來走走,都沒有一個舒服的住處,這怎么行啊!”姨媽說這話的時候,臉頰緋紅,如同剛出嫁的女子,眼神里充滿了向往。
次年,姨媽一家歡天喜地地搬進了新屋。
搬家那天,我們全都去了。搬入了新屋的姨媽臉上時常掛著喜氣,雖然欠著點錢,但這要什么緊呢,幸福是自己的感受,不是別人的標準。這個道理,姨媽能懂。人生兩件大事,給兒子娶媳婦、建新房都完成了,就很好了。更何況弟妹也是個乖巧的女孩,姨媽打心里喜歡著。
弟妹為姨媽生了個孫女后,姨媽更是高興。姨媽沒有外公那份倔勁,她用自己的一生闡釋著“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內涵與外延。“女孩多好啊,我就喜歡女孩?!币虌屖谴蛐难劾锔吲d,姨媽這樣說,也著著實實把做家務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小侄女身上。
我不知道在姨媽的心里有沒有過對命運的思索,但她享受著生活,包括歡樂與艱辛。在這個社會,女子的處世似乎更艱難更辛苦,而姨媽的平和與懂得知足卻成了我一生的溫暖與力量所在。
二
這是條依山傍水的路,隨峰就勢,逶迤蜿蜒。河里生長著茂盛的水草,綠油油的一片,安靜地蟄伏在水里。偶爾還能看到竹筍,它們爭先恐后拱破地皮,盡情享受著春光。
小的時候,就是這條路,常常把我和妹妹帶到干爺家。多少年來,我的心里依然蜿蜒著這條路。雖然干爺走了,但我時常會憶起他,憶起那些溫暖日子里的點點滴滴。
多年前的某日,干爺說挖了點兒筍,給我們送來了,但下大巴好久都沒能攔上一輛的士。那時正是寒冬,窗外的風呼呼而過,夾帶著冰涼的雨。接到干爺的電話,我來不及細問,便開車朝車站匆匆趕過去。
車站旁的道路車水馬龍,寒風在枯枝上肆意地叫囂。一個黑色的身影,在嘈雜的路旁立著:清瘦的身材,風吹亂了的青絲白發(fā)在風里搖擺。他頭頂上的傘有些不聽使喚,使勁晃動。跟著晃動的,還有他另一只空空的袖管。
我知道那是干爺。好像很冷,他將半邊臉藏在衣領里,卻又擔心我看不到,便時時伸出來轉轉。他腳下放著一只麻布袋,鼓鼓囊囊。那些筍,像是要把它撐破才肯罷休。一輛汽車在他前面呼嘯而過,他下意識地伸出腳,使勁兒把麻布袋往里推了推。
見我的車在他旁邊停下,干爺便迅速收了傘。他用手緊緊掖住口袋,半蹲著,用力一甩,麻布袋就乖乖地落在他寬厚的肩膀上了?;蛟S太重,他打了個趔趄,但又迅速站直,立穩(wěn)。然后,他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車邊。我剛打開門,他就將身子一轉,肩膀稍稍用力一送,麻布袋就穩(wěn)穩(wěn)落到車內了。
真的很難想象,大雨中的干爺是如何用一只手,拖著沉沉的麻布袋走出車站,越過馬路,站到了能停車的路口的。他的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很麻利,看不出丁點兒遲疑和困頓。
或許,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困惑和艱辛。
那天,留干爺在家吃了頓簡單的午飯。本想讓他住幾天,他卻急著要回去,說大年底的家里事忙。送到樓下,干爺便催著我回去,就連我要為他叫輛的士也不肯。瓢潑大雨中,干爺撐著那把沒能夠完全展開的傘,晃著袖管,漸漸消失在雨幕里。
干爺是什么時候失去了一只手的,我不知道,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失去那只手的。為此,我曾自責了好一段時間。
念初中的時候,我們全家搬到了鎮(zhèn)上。念高中的時候,又搬到縣城。因為上學,我們很少有時間回家鄉(xiāng),即便回去,也是來去匆匆。于是,其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去干爺家。再見到干爺時,是在外公的喪禮上。
那天,在我驚詫的目光里,干爺始終用剩下的那只手里里外外地忙碌著。在忙碌的空隙,他會站到父母和我們姊妹旁邊,說上幾句樸實的安慰話。我一直不敢詢問緣由,也不敢把目光落到干爺那只空空的袖口上。
我害怕藏在我眼中的那份心痛會讓干爺難過。
母親說生我的時候,干爺碰巧來了。按當地的風俗,自然就叫他干爺。小時候我們與干爺家只是幾里路之隔,走得便特勤。逢年過節(jié),母親會精心準備一竹籃禮物,打發(fā)我和妹妹去拜年拜節(jié)。干爺家得了好吃的,也會打發(fā)人來接我們過去。
去干爺家的日子總是很愉快的。從家里出來,跟著河水拐兩個彎,再往下走半個小時,就能看到干爺的家。
那是一個大花園。塘水瓦藍清澈,楊柳低拂,鮮花綻放,鳥兒和蜜蜂都翩翩起舞。干娘在圍墻外的菜土里澆水,嫩綠的菜苗在水的滋潤下一片蓬勃。土筑圍墻的院落在梧桐樹的一路掩映里漸次鋪展,紫色的桐花正打著苞兒,空氣里滲著淡淡的香甜。
進屋便能看到一個偌大的天井。有陽光的日子,我們就是單單坐在屋里看那七彩光線從屋頂傾瀉下來,也覺得很開心。
干爺家也有好幾個男孩女孩,與我們年紀不相上下。見我們去了,大家便都歡喜得不得了。七八個孩子在院子里追追跑跑、打打鬧鬧。有時,小一點兒的也會拌兩句嘴,但都是低低的聲響。哥哥姐姐們眼睛一瞪,就立馬偃旗息鼓。我們能感覺到,他們事事都讓著我們。大概是干爺干娘叮囑過的。
干爺的母親常常坐在老樟樹下。她似乎總在納鞋底,或者縫補些衣褲;間或拿眼睛瞅瞅我們,無比慈愛地笑笑。奶奶喜歡把花白的頭發(fā)綰成髻,插著一根閃閃的銀釵。我很喜歡奶奶的這副模樣,覺得親切、投緣,很溫暖。
大黃狗也喜歡蹲坐在奶奶腳邊。它晃著尾巴,一副喜滋滋的樣子。它似乎哪兒都不想去,像個孩子似的,賴在奶奶旁邊。成群雞鴨,也無所事事地在院子里晃悠;或者,就在林子底下的雜草中東找西找,碰到好吃的,就咯咯嘎嘎地叫。
那個時候,總覺得生活就是那樣閑適美好、從容不迫。
我們不敢太貪玩,得趕在太陽下山前回家。要不,走在悄無聲息的山腳下、河流邊,心里便會慌得很。硬是玩得不盡興,干娘就挽留我們,要干爺稍晚點兒送我們回家。有干爺在,也就不覺得嚇人了?;氐郊?,要是母親責備,我們就貓一般藏在干爺后背。干爺便笑臉迎上:“是我那幾個不聽話的孩子,說什么也不讓她們走。你可不要冤了她們,這兩個孩子懂事著呢!”
更重要的是,干爺喜歡清早出去捕魚。我們若住下,干爺便會帶我們一塊兒去。在薄薄的晨霧里,干爺穿著輕便的草鞋,飛快地行走在河岸邊。到水域較好的地方,他就把魚簍從背上放下來。他把網繩系在手腕上,麻溜地捆好網腳,理好網線,然后拎著在岸邊來回走動。他的兩眼仔細地盯著水面,只要看到哪片水面泛起氣泡,或者有閃過的波紋,就立馬撒開漁網,拋向河面。只見他一扭腰一揚手,不喘粗氣不紅臉,撒開的網就如同圓盤一般,落在幾丈遠的水面上……
這樣的日子總是很讓人傾心。
慢慢長大,我和干爺干娘也就愈來愈親密了。兩家人來來往往,毫無嫌隙。直到我們離開家鄉(xiāng),相隔愈來愈遠,囿于交通不便,這種親密方才慢慢退去。雖然如此,我仍然常常會從家鄉(xiāng)來的親戚們那打聽干爺的消息,所聞大多也是令人愉快的事。
干爺是個郎中,這足以讓他的生活過得很充實。他成天背著一個醫(yī)藥箱,走東家奔西家。方圓幾十里,沒有人不知道干爺。誰家有個大小毛病,立馬就會想到他。不管早晚,干爺從不推辭,只要有人傳話過來,或是登門來請,他都二話不說,匆匆趕過去。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出出進進都要翻山越嶺,干爺從未叫過苦,撂過擔子。
干爺還很會釀酒。每到年末,干爺就會釀幾次谷酒。村子里的人都喜歡托干爺釀谷酒。有時,外邊的人也會聞訊而來,買個十斤八斤的回去。大家都說干爺家的酒,比哪一家都要香都要純。
起先,我也會受母親之托,提著瓶子去打酒。但凡是我們家要,干爺無論如何都不肯收錢。我便按母親交代過的,每次都偷偷將錢放在餐桌上,或者其他不太顯眼的地方,用茶碗壓著。離開家鄉(xiāng)后,只要有人詢問谷酒之事,我們總是一下就想到干爺釀的酒。
后來,因為一只手做事不太方便,干爺便不再行醫(yī),也不釀酒了。別人都為他犯愁的時候,他卻一聲不響地在屋后的山坡上養(yǎng)了一群羊,種了一片樹。若是村子里有紅白事,他也非去幫忙不可。這樣,干爺的日子也過得忙忙碌碌,有滋有味。
有一次,我去干爺家看他。沿著溪河來到門前,門沒關,屋里并沒有人。路過的人看到我,指了指屋后的山。原來,干爺正在屋后的山坡上放羊。我便從屋后面的小路繞到山坡上,拐個彎,干爺家的一群黑山羊就在那了。它們自由自在地吃草,竊竊私語或者信步游走。山坡上的干爺,就坐在石頭上。我喚他時,他正在用唯一的那只手給膝蓋上的書翻頁。
我曾在他家看到過很多古舊的書籍,黑色的屋子里,陽光從舊的窗欞里投進來,落在線裝的、泛黃的書本上。這些帶著淡淡的陽光味道的書籍,在烏黑的柜子里熠熠生輝。生于醫(yī)學世家的干爺,走到哪兒都不愿意丟下書。這或許正是他雖在一個極為狹小的山村里,而目光卻常常能夠抵達更遙遠的地方的原因。
晚霞落在山坡上,干爺似乎就在那片紅霞中。他朝我揮揮手,很滿足很安詳的樣子。那是干爺重新給自己找到的一種生活方式。對于這樣的日子,他喜歡而投入。
(選自2024年第2期《百花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