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1日,“邯鄲三名中學生殺害同學”的新聞震驚全國。守護一個孩子的健康成長,社會、學校和家長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大多數(shù)時候,家長卻錯過了孩子的求助信號,導致一生的遺憾。
今天故事的作者張松年,就曾遭遇過一場讓人窒息的校園霸凌。以下是他的自述——
窮人家的孩子,只能省
2007年夏天,我五年級畢業(yè),因為村里教育條件的限制,當時只能去離家二十公里外的縣城就讀六年級,我開始了人生第一次寄宿生活。
“開學這周得上七天,這里是三十五塊錢,一天三頓飯加上零食,五塊錢應該夠。省著點花,咱家不如別人家,我跟你大爺借了五十,我留十五,剩下給你。”
記事以來,我一直是留守兒童,知道父母在外辛苦忙生計?,F(xiàn)在母親大著肚子回來了,家里收入縮減,還要為我承擔額外開銷,因此我輾轉難眠,覺得自己有罪。那天夜里我暗自發(fā)誓,一定要省錢,不擇手段的。
開學第一天,三頓算下來足有七塊,七天四十九塊遠超預算。我決定在晚課后打電話告訴母親,三十五塊錢對我來說可真是不夠。
小賣部兼做電話生意,一分鐘內五毛錢,上不封頂。電話接通后,母親聽到我的聲音,她停頓一下,問了句:“惹事了?”
“沒。”
“那就好,對了,還有錢嗎?別給你多少就花多少,省著點,前天你爸來電話了,他一個人在北京打工不容易,為了省錢頓頓吃清水面……”母親打斷了我的話,同時也打斷了我要錢的念頭。
我付錢后轉身跑開,心情更沉重了。那夜我輾轉反側,耳邊回蕩母親的哀嘆。我如果不能剩些錢回去,母親一定會失望。
那段時間,比起學習,我每天更重要的必修課是如何維持溫飽。為了省錢,我開始戒掉早飯。我對外謊稱減肥,在大家去食堂的時候,繞去操場佯裝跑圈。饑餓總會在上午第二節(jié)課發(fā)作,為了填充咕咕作響的胃袋,我在課間一杯接一杯地灌水。盡管如此,午飯和晚飯的開銷還是讓我無法接受。
最終,我把食物換成方便面,那時一塊錢能買兩袋方便面,足夠中午吃飽。剩下的一袋調料包,可以在晚飯時沖湯就饅頭吃。
為了不被注意,我在公共用餐時間折回宿舍休息,同學們吃完后我又偷偷跑進食堂,尋個角落窩下,用調料沖成的“湯”,狼吞虎咽地送服饅頭。這樣一來,“不合群”成了我十三歲的第一個標簽。
到放假時,我的三十五塊還余下十塊。我從小和母親相處不夠多,埋在心里的話也不敢直接和她講。因此,我不敢告訴她我是如何省下這筆錢,母親就以為一周二十多是正常的。
“我家孩子就是省心,一周給他三十五,讓他放開了花,最后還給我?;貋硎畨K錢?!逼渌⒆右恢苌钯M四五十還不夠,母親的這句炫耀顯得格外刺耳。
旁人的夸贊令母親心花怒放,她熱衷于晚飯后挺著孕肚帶著我去場院,炫耀我省錢的事,借此表達她教育有方。炫耀的結果是,一個五十元生活費的孩子被父母打了一頓,他把被打的原因歸結到我身上。
實際上,“放開了花錢”只是母親撒的謊,但我理解她的虛榮。她三歲失去了母親,在十八歲時為了填飽肚子草草嫁人。她拼命想證明,自己和自己生的孩子不是這個家的負擔。所以她很能吃苦,懷孕八個月依舊在玉米地里收秋,她不想被奶奶罵是吃白食的人。她也希望我能吃苦,希望我能讓她面上有光。
和同鄉(xiāng)人吹噓過后,她把我的生活費降到了二十塊。她和我說:“七天生活費二十五就夠,平均下來每天三塊六,這樣算的話五天生活費就是十八,我給你二十,那兩塊自己零花?!?/p>
屋漏偏逢連夜雨。學校里本地孩子混熟后,開始向我們這種外來戶要錢,美其名曰保護費。
開學第三周的周二早晨,六年級的“大哥”帶著小弟們找來。我因為佯裝跑步,并沒被堵在宿舍里,但還是在窗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張松年有錢,我一周五十塊錢不夠花,他一周能剩下十塊,你想他得有多少錢?!?/p>
沒過多久,“大哥”李海超在體育課間隙找上了我。“哥們,準備五塊錢,下周一來了給我?!?/p>
“沒有,給不了。”我拒絕得很痛快。
我說的是實話,五塊錢于我而言是兩天的飯錢,是母親低聲下氣借來的。對他們來說,不過是網(wǎng)吧兩個小時的消遣。
成為霸凌對象,只能忍
李海超在被我拒絕后展開了報復。那時候甩棍和砍刀進不了學校,他們的武器都是用書卷成的紙棒,稱手、硬實,最重要的是不會留下傷口。由于肥胖,我被班主任安排到最后一排,給了他們絕佳的下手機會。
他們從背后走過,將棒子徑直砸向我的后背。“對不起,失誤、失誤,我本來要打蒼蠅,一個不小心?!?/p>
吃痛的我起身理論,瞬間被他的小弟圍住。
“咋了?想打架?”一群人質問我。恐懼涌上心頭,在僵持幾秒后,我悻悻坐了回去。
我本以為退縮一次能換來安穩(wěn)生活,也在心里麻醉自己:李海超只是不小心,打我也是無心之過。但一次退縮,換來的卻是施暴者的得寸進尺。
最終在一次擊打中,我產(chǎn)生了嚴重的窒息感。我發(fā)了瘋地甩開人群沖出教室,跑到小賣部扔下一塊錢,打電話給母親。
因為霸凌,我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前幾天出了月考成績,奶奶看到成績單滿臉鄙夷地說:“這孩子也不知道隨誰了?”
那句話使母親的神經(jīng)緊緊繃住,以至于在我提到退學時,瘋了一般的謾罵從電話里傳過來?!安荒??你要死呢?我就不信,你不惹別人,別人會平白無故地打你?”
我無話可說,我確實惹了他們,原因是不交保護費,而不交保護費的原因是家里窮,我想減輕家里的經(jīng)濟壓力。
其實我沒想過讓母親來學校給我出頭,我只是想聽幾句像樣的安慰,我只是想聽她說:“沒事,別怕,有媽呢?!?/p>
被打的事兒,我沒辦法向父親求助,他在北京,解決不了我的煩惱。
在我容忍了幾十次后,那些揮舞的棒子,從我的后背挪到了脖頸。李海超為了滿足自己被關注的虛榮,為了制造足夠的聲響,時常將手臂掄圓狠狠砸下。
我在一波接一波的擊打里咬牙堅持。那時候,我想得最多的是:今天還有三節(jié)課,三個課間,還要被打三次就結束了。
容忍是罪惡的從犯。最終,棒子從脖頸升到了我的后腦,李海超掄圓手臂,卻在碰到我頭皮時停止。一次、兩次、三次,像極了建筑工人用錘子敲打鉚釘前做的瞄準工作。
班里同學被李海超的“準備工作”吸引過來,我偷偷用眼睛掃視他們,有人憐憫,有人期待。突然,揮舞的棒子重重落下,我起身惡狠狠地盯著他,幾個人上前拍著我的臉說:“不想挨揍就老實坐下?!?/p>
這種“處置”每天都會在課間重復,同學的同情消磨殆盡。久而久之,看我被打成了大多數(shù)同學枯燥生活的樂趣,和耍猴一樣。
我曾在課間找班主任反映自己被欺負的事,班主任便喊來李海超,又喊了班長確認情況。班長是李海超的發(fā)小,當我和李海超在辦公室對峙時,他告訴班主任,我和李海超有點矛盾,我不是單純的受害者。
“學生的使命是學習,不是算計別人。”班主任給這件事畫上了句號。
因為告狀,周五放學時,我被李海超一伙人堵住,在學校后墻被打了一頓。李海超知道我回家的路很遠,抄起石頭向我的自行車狠狠砸去,砸到它無法使用,我只能推著它走了將近二十里的回家路。
嘆息!叫不醒的裝睡媽
上學期就這樣挨過去。2008年春節(jié),父親從北京回來,帶給我一個MP3作為十三歲的禮物。我拿在手里,想拆開塑料薄膜,但遲疑幾秒后,還是推給了父親。
“爸,我不要了,你把它退了吧,留下錢還給我大爺。”
“還你大爺什么錢?”父親詫異地看著我,之后把目光轉到我媽身上。
“我不也是怕他上六年級多花錢嗎?我就說生活費是從大哥他們那借來的……”
“轟”的一聲,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被人整整霸凌三個月,從我為了省錢開始的霸凌,原來導火線只是母親的謊言。
我不再指望她為我出頭,只是想以后能在學校吃飽飯,于是向父親要求漲生活費。既然錢不是借的,我就多要一點,一周多要五塊也好,可以交給李海超,徹底告別挨揍的命運。
“爸,我生活費能漲點嗎?”
“啥意思?你意思是說,你爸不在家我限制你花錢了?我告訴你,生活費漲不了?!蔽覌層秘焸涠伦×宋业淖?。
“那村里的孩子都拿三十五,就給他也拿三十五,要不就三十?!蔽野终f。
“不行。你自己問問他,這半年成績成什么樣了?我要是他,我都沒臉吃飯。”
最終我的生活費沒漲一點,校園生活也沒有改變。我本想靠忍受結束下半學期,后來還是和李海超爆發(fā)了沖突。
起因是他故意摔碎了我的MP3,我猛地起身推了他一下,接著他撞到了班級后面的書櫥上,這一幕恰好被班主任撞見。
李海超委屈地和班主任說,他看見我偷帶MP3來學校,這是違反校規(guī)的,他要拿過來充公,結果被我推搡。他沒說的是,他找我要錢,不給便要約中學的大哥堵我,而這個MP3是用來抵錢的。
班主任把電話打到我家,母親挺著肚子來到學校。母親在辦公室給了我一耳光。聲音很響,但一點不疼,我的腦袋早就習慣了敲打。
班主任見狀阻攔,“這樣吧,如果李海超父親不追究這事就算了。”
“道歉!”母親按下我的頭,朝著李海超父親的方向鞠躬。
我摸著后腦腫起的包,認了錯。
當時,距離小學畢業(yè)還有兩個半月,“忍”是我接下來的必修課。我繼續(xù)拿著二十塊錢,繼續(xù)吃著方便面,繼續(xù)忍受著后腦的擊打和同學的嘲笑。也是這個月,我喜歡的姑娘和李海超在一起了,那是唯一一個沒嘲笑過我的女孩。
時至今日,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是四月十六日的課間。我從外面回班,李海超迎著面給了我一耳光,嘴里罵著:“去你媽的,蠢豬。”
那個姑娘捂著嘴偷笑,我的憤怒瞬間爆發(fā),把他按在地上一頓重拳,有幾次打偏砸到地板上,但我不覺得疼。
那時候的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打死他。事情鬧到班主任那里,李海超又成為老師眼里的受害者。要叫家長時,李海超打斷了老師。
“我沒事,老師。”李海超摟住我的肩膀,“就是鬧著玩的,不小心?!?/p>
我們達成和解,被罰做一周值日。那天班級里只剩我和李海超,他莫名其妙地主動和我握手言和。
當時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他的態(tài)度轉變如此之大?,F(xiàn)在我知道了,起初他只是為了報復我拒交保護費,之后把欺負我當成樂子。而我的反抗,是奔著打死他去的,他便真的害怕了。
自此之后,我沒再挨過欺負,也能學著像個正常人一樣——我靠自己解決了麻煩。
但由于長時間遭受擊打,我的身體產(chǎn)生了應激反應:只要有人站在身后,就會心跳加速、冷汗直流,總覺得會被偷襲。也因為過度的精神壓迫,我不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二十九歲這年,我醉酒后舊事重提,和父母訴說自己曾被霸凌整整一年。
母親仿佛從未經(jīng)歷過那段時期,驚訝且埋怨我,“那當時你說???你和家里說了嗎?你不說你怨誰?”
聽見母親一連串的反問,我有些恍惚地想,我當時為什么沒能說出口呢?
那個時候的母親懷著孕,父親在北京謀生活;那時候我曾把痛苦刪刪減減地傾訴,但母親不覺得那是霸凌,父親讓我忍忍就過去了。所以到最后,我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終于想明白,原來我遭遇的校園霸凌,母親也是幕后推手之一,她不會承認她錯了,我也無法刻舟求劍地求十三歲那年遲來的公道。
當年尚在母親腹中的弟弟,如今也到了升學的年紀,換了一個時代,校園霸凌的陰影仍然存在。
母親聽說了縣城里的傳聞,三中門口常有小混混出沒,堵著學生要錢,她變得憂心忡忡,即使虧錢也要置換三中附近的老破小。
“虧不虧錢的,能有孩子重要嗎?”
這句話讓我失神了很久。母親終于意識到,家長應該成為孩子在學校里的底氣,雖然這句話不是為童年的我而說,但沒關系,能保護好弟弟,對我而言也是一種遲來的慰藉。
編輯/劉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