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國時期，楚新設(shè)“柱國”一職，或尊稱為“上柱國”?！尽妒酚洝り惿媸兰摇罚骸耙陨喜倘朔烤藤n為上柱國?！庇衷疲骸爸鶉烤??！笨芍爸鶉迸c“上柱國”為同一官職?！吧现鶉睉?yīng)為尊稱，與“相國”或稱“上相”相似，《史記·酈生陸賈列傳》：“足下位為上相，食三萬戶侯，可謂極富貴無欲矣?！薄繐?jù)《戰(zhàn)國策·齊策二》，楚昭陽敗魏軍于襄陵，與齊使陳軫問答時說，楚之法，覆軍殺將者，“官為上柱國，爵為上執(zhí)珪”，【諸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上冊，第545頁?！科涔賰H下于令尹，十分尊崇。近見一方璽印，對探討此官名有很好的幫助。蒙藏家慨允，準以公布，故草此小文，談一點不成熟的看法，請大家指正。

第五字為“事”，飾筆在“又”旁右側(cè)，作形。楚文字中“事”多作（上博四《柬》18）、（清華一《皇門》1）等，飾筆的位置較之更靠上一些。在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出土的秦漢之際古文簡中，“事”字的飾筆都偏下，【竹簡七·一（圖二三）、竹簡七·三（圖二五）、竹簡七·五（圖二七）等中的“事”字飾筆位置偏下。參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陽市文物處：《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5期。此則材料承外審專家提示，謹致謝忱！】與印文相同。

通過字形對比可見，制印者使用的是楚文字，但與戰(zhàn)國時期風格不大一致，字形也未能準確把握。古璽材料中，有一類風格與這方印很相近，多帶“田”字界格。此處選取較為典型的兩方：

兩方印文分別為“連尹之鉨”“大莫囂鉨”，所記均是楚官名。第二方印1986年于安徽六安征集，胡仁宜先生定時代為戰(zhàn)國或春秋時期，【胡仁宜：《“大莫囂”古官璽》，《文物》1988年第2期?！繀峭帷⒑?、【吳同玲、胡援：《新發(fā)現(xiàn)的“大莫囂”古璽考略》，《文物研究》1988年第3期?！坎苠\炎【曹錦炎：《古璽通論》，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6年，第92頁。】等先生改定為戰(zhàn)國晚期。李家浩先生根據(jù)印面形式、文字、官名等，認為其時代很可能在秦漢之際?，F(xiàn)將李先生的相關(guān)論述移錄于下：

眾所周知，一個時代的文字有一個時代的風格特點，后一個時代的人模仿前一個時代的文字，因受時代的影響，很難作到神似。……在所謂的楚國官印中，有一類文字比較方正、呆板。此類官印多為“田”字格。例如《古璽匯編》25.0145“連尹之鉨”，《文物》1988年2期第62頁“大莫囂鉨”?！疤铩弊指裼∈乔卮t印的特點之一。秦漢之際故楚地起義軍政權(quán)中，多襲用楚國官名。我們懷疑這類文字方正、呆板的“田”字格楚印，很可能就是秦漢之際故楚地起義軍政權(quán)所制造的?！纠罴液疲骸赌显酵跄管圀R虎節(jié)銘文考釋——戰(zhàn)國符節(jié)銘文研究之四》，廣東炎黃文化研究會、紀念容庚先生百年誕辰暨中國古文字學(xué)學(xué)術(shù)研討會編：《容庚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68頁?！?/p>

“田”字格為秦印的特征，【羅福頤：《古璽印概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48頁；趙超：《試談幾方秦代的田字格印及有關(guān)問題》，《考古與文物》1982年第6期。】且此類印的字形與戰(zhàn)國時期風格有別，又具有秦文字的特點，確有時代較晚的可能，李先生的意見值得重視。秦末以來，六國故地的文字有復(fù)古傾向，古文仍有許多遺存，【周波：《秦、西漢前期出土文字資料中的六國古文遺跡》，《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2輯，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240—292頁?！咳缟轿饔艽纬鐾燎貪h之際三晉文字風格的“安國君”印，【張頷：《“安國君”印跋》，《張頷學(xué)術(shù)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37—140頁?！亢弦骊柾米由竭z址九號井出土兼有秦、楚文字風格的簡牘，【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陽市文物處：《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5期，第32—48頁?！可綎|青州西辛大墓出土齊文字風格的漢代有銘銀器等，【李家浩：《西辛大墓銀器銘文及其年代》，《中國文字學(xué)報》第8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第29—35頁?！渴瞧浔憩F(xiàn)。田煒先生通過字形比較，將《璽匯》0095號“將軍之鉨”、《璽匯》0307號“左將騎田”等定為秦漢之際的官印，指出：

官印時代的判斷則要簡單一些，因為官印是國家政權(quán)的信物，受到別國文字影響的可能性小，而且秦統(tǒng)一六國以后不可能再鑄造六國官印，正如同文字方AXⅦ行所記載“諸官為秦盡更”，所以總體仿照戰(zhàn)國古璽的形制但文字又糅合了六國古文和秦文字寫法的官印，基本上可以判定為秦楚之際的古文官印?！咎餆槪骸稄那亍皶淖帧钡慕嵌瓤辞赜r代的劃分和秦楚之際古文官印的判定》，《田煒印稿·論文卷》，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94—114頁?！?/p>

田煒先生對秦漢之際的官印作出梳理，并提出判定秦漢之際官印的條件。我們認為這一意見是合理的。

“事”可讀為“家士”。“事”“士”兩字古通，郭店《緇衣》簡23“毋以嬖士疾大夫、卿事”，【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8、130頁?！拷癖咀鳌扒涫俊?。家士見于《周禮·秋官·序官》，鄭玄注：“都家之士，主治都家吏民之獄訟，以告方士者也?！薄尽吨芏Y注疏》卷三四《秋官司寇》，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70頁?！考粗未蠓蚣乙鬲z訟的職官。不過文獻中的“家士”為周代官名，時代較早，此處“家事”也可能是負責家邑事務(wù)一類的職官，只是未在文獻中得到記載。

此印應(yīng)是上柱國的家士所使用的璽印。據(jù)銹色、字形及內(nèi)容，這方印實為真品。兩個官名在古文字材料中還是首次見到，【1993年11月，在真山D1M1戰(zhàn)國楚墓中發(fā)現(xiàn)一枚印文“上相邦鉨”的銅印，曹錦炎先生認為楚國于戰(zhàn)國晚期曾受中原國家影響，在官制上可能作了某種程度的改革而設(shè)立相邦。李學(xué)勤先生改釋第二字為“梪”，認為“上梪邦”即上柱國。不過第二字形體作，確為“相”字，與上柱國無涉。李家浩先生認為，印文“上相”是地名，“邦”是郡一級的行政區(qū)。我們傾向李家浩先生的看法。參曹錦炎：《上相邦璽考》，《中國文物報》1995年12月17日第3版；曹錦炎：《關(guān)于真山出土的“上相邦璽”》，《故宮博物院院刊》1999年第2期；李學(xué)勤：《“梪”字與真山楚官璽》，《國學(xué)研究》第8卷，第173—176頁；李家浩：《真山楚國官印文字的復(fù)原和解釋——兼談戰(zhàn)國文字地名后帶“邦”字的資料》，《戰(zhàn)國文字研究》第3輯，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第83—97頁?！款H足珍貴。

二

過去由于材料不足，學(xué)者對“柱國”一名的由來討論較少?？娢倪h先生認為：“柱國之稱，不見于《左傳》，此官的設(shè)置當起于戰(zhàn)國?！秶摺吠Q重要的都城為柱國，因又以為官名?！薄究娢倪h：《戰(zhàn)國制度通考》，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19頁?！吭诖嘶A(chǔ)上，也有學(xué)者提出柱國本為保衛(wèi)國都之官，后在對外戰(zhàn)爭中演變?yōu)樽罡叩能娛陆y(tǒng)帥。【譚黎明：《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官制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06年，第50頁?！?/p>

“柱國”確有如柱于國的意思，借以指代都城，如《戰(zhàn)國策·齊策三》：“安邑者，魏之柱國也；晉陽者，趙之柱國也；鄢郢者，楚之柱國也?！薄局T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上冊，第586頁。】但認為官名柱國源于此，本是保衛(wèi)國都之官，則是基于推測，并無切實的依據(jù)。

1. 管仲有病，桓公往問之，曰：“仲父之病矣。漬甚，國人弗諱，寡人將誰屬國？”管仲對曰：“昔者臣盡力竭智，猶未足以知之也。今病在於朝夕之中，臣奚能言？”高誘注：“屬，托也?！薄娟惼骈嘈ａ專骸秴问洗呵镄滦ａ尅?，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上冊，第45、51頁?！浚ā秴问洗呵铩べF公》）

2. 甘茂相秦。秦王愛公孫衍，與之間有所立。因自謂之曰：“寡人且相子?！备拭?，道而聞之，以告甘茂。甘茂因入見王，曰：“王得賢相，敢再拜賀?！蓖踉唬骸肮讶送袊谧?，焉更得賢相？”（《戰(zhàn)國策·秦策二》）【諸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上冊，第251頁?！?/p>

3. 鹿毛壽謂燕王：“不如以國讓相子之。人之謂堯賢者，以其讓天下于許由，許由不受，有讓天下之名而實不失天下。今王以國讓于子之，子之必不敢受，是王與堯同行也?！毖嗤跻?qū)賴谧又又笾?。（《史記·燕召公世家》）【《史記》卷三四《燕召公世家》，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882頁。】

4. 秦始皇帝者，秦莊襄王子也。莊襄王為秦質(zhì)子于趙，見呂不韋姬，悅而取之，生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鄲。及生，名為政，姓趙氏。年十三歲，莊襄王死，政代立為秦王?！跄晟伲跫次?，委國事大臣。（《史記·秦始皇本紀》）【《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23頁。】

5. 詔策曰“直言極諫”，愚臣竊以五伯之臣明之。臣聞五伯不及其臣，故屬之以國，任之以事。（《漢書·晁錯傳》）【《漢書》卷四九《爰盎晁錯傳》，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2294頁?！?/p>

6. 明日，女環(huán)謂春申君曰：“妾聞王老無嗣，屬邦于君。君外淫，不顧政事，使王聞之，君上負于王，使妾兄下負于夫人，為之奈何？無泄此口，君召而戒之。”（《越絕書·外傳春申君》）【李步嘉校釋：《越絕書校釋》，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318頁。】

7. 惟十四年，中山王

柱國始設(shè)于何時，已不可考。第一位擔任此官而見于史料者，是楚國的昭陽。《史記·楚世家》記楚懷王六年（前323）：“楚使柱國昭陽將兵而攻魏，破之于襄陵，得八邑。又移兵而攻齊。”【《史記》卷四○《楚世家》，第2075頁?！恐鶉还僦辽僭趹淹鯐r即已設(shè)置。柱國在此前未見記載，其初設(shè)大致應(yīng)在戰(zhàn)國中期，不會太早于懷王之世。

昭陽之后，楚柱國見于傳者還有四人。懷王二十一年（前308）、三十年（前299）分別有將領(lǐng)景翠、子良任此官?！揪按淙沃鶉乱姟稇?zhàn)國策·東周策》，子良任柱國事見《戰(zhàn)國策·楚策二》?！俊妒酚洝ち鶉瓯怼吩瓶剂彝跏辏ㄇ?51）“柱國景伯死”，【《史記》卷一五《六國年表》，第899頁。】楊寬先生疑即楚將景陽。【楊寬：《戰(zhàn)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36頁。】此外，《呂氏春秋·淫詞》中還記有“荊柱國莊伯”，【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下冊，第1196頁。陳奇猷先生認為“柱國”為姓氏，當不確，參第1199頁

注14?！科淙松胁幻鞔_，我們懷疑莊伯可能即莊蹻，《荀子·議兵》：“故齊之田單，楚之莊蹻，秦之衛(wèi)鞅，燕之繆蟣，是皆世俗之所謂善用兵者也?！薄就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76頁?！俊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楚頃襄王時，遣將莊豪從沅水伐夜郎，軍至且蘭，椓船于岸而步戰(zhàn)?！薄尽逗鬂h書》卷八六《南蠻西南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845頁?！妒酚洝氛`系此事于楚威王時，見《史記》卷一一六《西南夷列傳》，第3627頁?！壳f豪即莊蹻，其為楚將在頃襄王時，或也曾任為柱國。

對于柱國是否是實際的官職，曾有學(xué)者提出質(zhì)疑。較早如明代董說在《七國考》卷一楚職官“上柱國”條引明王世貞《宛委余編》云：“上柱國，楚為勛官，在令尹下，諸卿上?！薄径f：《七國考》，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30頁?！恳灾疄閯坠?。前文談到，昭陽曾任柱國，在懷王六年時攻魏伐齊，此事在出土文獻中也有記錄，但所記官名為“大司馬”：

1. 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噩君啟節(jié)《集成》12112、12113）【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8冊，第6604—6606頁，12112、12113號?！?/p>

2. 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享月（包山簡103）【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圖版四五（XLV）?！?/p>

3. 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夏

之月庚午之日（包山簡115）【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包山楚簡》，圖版五〇（L）?！?/p>

繆文遠先生認為：“以鄂君啟節(jié)銘文與《史記·楚世家》文互證，可知柱國即大司馬，為楚最高軍職?！薄究娢倪h：《戰(zhàn)國策新注（修訂本）》，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第300頁注4?！苛_運環(huán)先生則以為大司馬是職務(wù)官，引《七國考》認為上柱國可能是勛官?！玖_運環(huán)：《古文字資料所見楚國官制研究》，《楚文化研究論集》第2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73—275頁?！狂樋茝?、寧立慶先生以柱國為令尹、大司馬的代稱，并非實際官名。【駱科強、寧立慶：《楚官稱“柱國”考》，《喀什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5年第4期，第47—50頁。】

柱國即大司馬的說法，是難以成立的?！稇?zhàn)國策·韓策二》韓使史疾對楚王說：“今王之國，有柱國、令尹、司馬、典令。”【諸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下冊，第1444頁?！俊稇?zhàn)國策·楚策二》：“王發(fā)上柱國子良車五十乘，而北獻地五百里于齊。發(fā)子良之明日，遣昭常為大司馬，令往守東地?！薄局T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下冊，第1444頁?！俊妒酚洝す鄫雮鳌罚骸坝诌M擊破布上柱國軍及大司馬軍?！薄尽妒酚洝肪砭盼濉斗B滕灌列傳》，第3238頁?！俊妒酚洝そ▊鳌罚骸敖到曛鶉⒋笏抉R以下八人?！薄尽妒酚洝肪砭虐恕陡到岢闪袀鳌?，第3283頁?！可现鶉c大司馬同時列舉，為兩個職官名。郭沫若先生說：“大司馬乃昭陽將兵攻魏時舊職，而柱國則是破魏得邑之后的新職。”【郭沫若：《關(guān)于鄂君啟節(jié)的研究》，《郭沫若全集·考古編·金文叢考補錄》，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171—202頁?！科湔f較為合理。

那么柱國是否有可能為勛官，并不掌握實際權(quán)力呢？要解決這一問題，就需要對柱國的職能作分析。

楚柱國的主要職能是執(zhí)掌軍事。這一點，從柱國多由將領(lǐng)擔任，以及《戰(zhàn)國策·齊策二》的記載來看，已很明確：

昭陽為楚伐魏，覆軍殺將，得八城，移兵而攻齊。陳軫為齊王使，見昭陽，再拜賀戰(zhàn)勝，起而問：“楚之法，覆軍殺將，其官爵何也？”昭陽曰：“官為上柱國，爵為上執(zhí)珪?！标愝F曰：“異貴于此者何也？”曰：“唯令尹耳?！标愝F曰：“令尹貴矣！王非置兩令尹也！……”【諸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上冊，第545頁?！?/p>

齊思和先生概括說：“而戰(zhàn)國時之令尹，則恒以文人充任，而以上柱國將兵?！钜?、柱國猶他國之將相矣?！薄君R思和：《戰(zhàn)國宰相表》，《中國史探研》，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47頁?！恐鶉c令尹相配合，如同他國將相的關(guān)系，是戰(zhàn)國中晚期楚官制的一個特點。

不過，柱國的職能不僅僅限于軍事領(lǐng)域，也負責部分的行政事務(wù)。《鹖冠子·王鈇》說：“柱國不政，使下情不上聞，上情不下究，謂之絿政，其誅柱國滅門殘疾〈族〉。令尹不宜時合地，害百姓者，謂之亂天下，其軫令尹以狥?！薄军S懷信：《鹖冠子匯校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85—186頁。

歷史上《鹖冠子》長期被視為偽書，學(xué)者通過與長沙馬王堆帛書相比較，以《鹖冠子》中不少語句與帛書相合，才重新肯定了它的價值。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兼論其與漢初儒法斗爭的關(guān)系》，《考古學(xué)報》1975年第1期；李學(xué)勤：《新發(fā)現(xiàn)簡帛與秦漢文化史》，收入《李學(xué)勤集：追溯·考據(jù)·古文明》，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310—321頁?！恐赋鲋鶉邢虑樯线_、上情下傳的職責，如不能履行，則稱之為政事危急，要受到誅殺滅門的懲罰，地位則在令尹之下。又云：

里五日報扁，扁十日報鄉(xiāng)，鄉(xiāng)十五日報縣，縣三十日報郡，郡四十五日報柱國，柱國六十日以聞天子，天子七十二日遺使，勉有功，罰不如，此所以與天地總。下情六十日一上聞，上惠七十二日一下究。此天曲日術(shù)也?！军S懷信：《鹖冠子匯校集注》，第190—192頁?！?/p>

柱國每四十五日聽取郡大夫的匯報，每六十日將情況上聞天子。柱國所聽取和匯報的內(nèi)容，顯然不僅限于軍事，也包括大量的行政事務(wù)。軍、政均屬于國事的范疇，這也與柱國官名的本義相一致。需要附帶說明的是，李學(xué)勤先生根據(jù)該書所記史事，推定鹖冠子的活動年代在公元前310至前260五十年間，【李學(xué)勤：《馬王堆帛書與〈鹖冠子〉》，《江漢考古》1983年第2期?！肯喈斢诔淹跏拍曛量剂彝跞?，時代也不早于昭陽任柱國之年。

柱國的職權(quán)范圍，與令尹有一定的重合，在楚官制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因此有時也將柱國列位于令尹之前。例如《戰(zhàn)國策·韓策二》中有如下一段內(nèi)容：

史疾為韓使楚，楚王問曰：“客何方所循？”曰：“治列子圉寇之言?！痹唬骸昂钨F？”曰：“貴正?！蓖踉唬骸罢嗫蔀閲?？”曰：“可?！蓖踉唬骸俺啾I，正可以圉盜乎？”曰：“可?！痹唬骸耙哉霰I，奈何？”頃間，有鵲止于屋上者，曰：“請問楚人謂此鳥何？”王曰：“謂之鵲。”曰：“謂之烏可乎？”曰：“不可?！痹唬骸敖裢踔畤兄鶉?、令尹、司馬、典令，其任官置吏，必曰廉潔勝任。今盜賊公行而弗能禁也，此烏不為烏，鵲不為鵲也！”【諸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下冊，第1444頁?！?/p>

其事發(fā)生的時間未能確考?！厩迦祟櫽^光將此策系于周赧王十四年（前301），不知其所據(jù)。參見諸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下冊，第1444頁?！克e的四個職官名，將柱國位在令尹之前，反映出其政治地位與令尹接近，有相埒之勢。

柱國主于軍事，兼領(lǐng)行政事務(wù)，在文獻中均有明確的記載。其官的政治地位也頗高，多與令尹并舉。從這些方面來說，柱國應(yīng)為有實際權(quán)力的職官，而非是勛官那樣的虛銜。

四

楚設(shè)柱國，對同時代以及后世的官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據(jù)《戰(zhàn)國策·趙策四》，戰(zhàn)國時期趙曾設(shè)柱國：

翟章從梁來，甚善趙王。趙王三延之以相，翟章辭不受。田駟謂柱國韓向曰：“臣請為卿刺之?？腿羲溃瑒t王必怒而誅建信君。建信君死，則卿必為相矣。建信君不死，以為交，終身不敝。卿因以德建信君矣?！薄局T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中冊，第1106頁?！?/p>

韓向其人僅此一見。南宋學(xué)者鮑彪曰：“柱國，楚官，蓋趙亦有?！薄局T祖耿編撰：《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增補本）》，中冊，第1108頁。】以韓向或可升任相國的記載來看，此柱國應(yīng)是地位較高的職官。但據(jù)董珊先生考證，引文中所記的建信君，在戰(zhàn)國末期的趙悼襄王時任相邦，而田駟跟翟章二人的活動時間，都在戰(zhàn)國中期晚段，約相當于趙武靈王、惠文王世，時代相距較遠。【董珊：《戰(zhàn)國題銘與工官制度》，第28頁?！看瞬哂涊d是否可靠，還有待探討。

故楚地是秦末起義的發(fā)源地，首倡者陳勝、項羽為楚人，因此在官制上基本承襲楚的舊制，《史記·項羽本紀》裴骃《集解》引臣瓚曰：“時立楚之后，故置官司皆如楚舊?！薄尽妒酚洝肪砥摺俄椨鸨炯o》，第390頁?！课鞒?、張楚政權(quán)中，也均設(shè)有柱國。

陳勝建立張楚政權(quán)不久，即設(shè)有柱國一官。《史記·陳涉世家》：

葛嬰至東城，立襄強為楚王。嬰后聞陳王已立，因殺襄強還報。至陳，陳王誅殺葛嬰。陳王令魏人周巿北徇魏地。吳廣圍滎陽。李由為三川守，守滎陽，吳叔弗能下。陳王征國之豪杰與計，以上蔡人房君蔡賜為上柱國。

……章邯已破伍徐，擊陳，柱國房君死。章邯又進兵擊陳西張賀軍。陳王出監(jiān)戰(zhàn)，軍破，張賀死?！尽妒酚洝肪硭陌恕蛾惿媸兰摇罚?370、2375頁。】

蔡賜在張楚中任為柱國，后周文伐秦，為章邯所敗，秦軍乘勝東征，蔡賜在戰(zhàn)斗中死亡，《史記》記“柱國房君死”，可見其職官未曾有變動。但在《史記·張耳傳》中，對蔡賜所任職官有不同的記載：

使人報陳王，陳王大怒，欲盡族武臣等家，而發(fā)兵擊趙。陳王相國房君諫曰：“秦未亡而誅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賀之，使急引兵西擊秦。”陳王然之，從其計，徙系武臣等家宮中，封張耳子敖為成都君。【《史記》卷八九《張耳陳余列傳》，第3126頁?！?/p>

對于所記官名的不同，裴骃《集解》引晉灼說：“言‘相國房君’者，蓋誤耳。涉始號楚，因楚有柱國之官，故以官蔡賜。蓋其時草創(chuàng)，亦未置相國之官也。”【《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第2371頁?！繒x灼的看法是很有道理的。楚國終戰(zhàn)國之世未曾設(shè)相國，陳勝承襲楚的官制，也不當有此官；蔡賜為相國的記載，也與《陳涉世家》相矛盾。此處“相國”應(yīng)當僅是類比，并非實際所任的官名。我們知道，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令尹，常常被類比作相，如吳起曾任楚令尹，《史記·吳起傳》記作“楚悼王素聞起賢，至則相楚”，【《史記》卷六五《孫子吳起列傳》，第2638頁。】即其例。這類現(xiàn)象在文獻中也很常見?！緟R思和：《楚終戰(zhàn)國之世未置相考》，《中國史探研》，第165頁?！?/p>

司馬遷將蔡賜所任的柱國類比為相，反映出此時柱國的政治地位提高，與相國相當。任蔡賜為柱國后，“陳王使使賜田臧楚令尹印，使為上將”，【《史記》卷四八《陳涉世家》，第2373頁?！苛钜脑O(shè)置，又在柱國之后，且作為軍事統(tǒng)帥，可見二者形勢的轉(zhuǎn)換。

張楚的柱國主掌國事，還可從《史記·項羽本紀》中得到驗證：

廣陵人召平于是為陳王徇廣陵，未能下。聞陳王敗走，秦兵又且至，乃渡江矯陳王命，拜梁為楚王上柱國。曰：“江東已定，急引兵西擊秦?！表椓耗艘园饲硕山?。【《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382頁?！?/p>

召平因事態(tài)緊急，矯陳勝之命拜項梁為上柱國，則上柱國一定是有實際權(quán)力的重要官職。裴骃《集解》引應(yīng)劭曰：“上柱國，上卿官，若今相國也。”【《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383頁。】漢代學(xué)者應(yīng)劭以為上柱國如同相國。《呂氏春秋·淫辭》“荊柱國莊伯”，高誘注：“柱國，官名，若秦之有相國。”【陳奇猷校釋：《呂氏春秋新校釋》，下冊，第1199頁?！窟@同樣反映了漢人的這一認識。

項氏扶持的西楚政權(quán)，也設(shè)立有柱國之官。項梁聽從范增的建議，立楚懷王熊心，以陳嬰為上柱國，事見于《項羽本紀》：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耜悇偈资?，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蠭起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fù)立楚之后也?！庇谑琼椓喝黄溲?，乃求楚懷王孫心民間，為人牧羊，立以為楚懷王，從民所望也。陳嬰為楚上柱國，封五縣，與懷王都盱臺。項梁自號為武信君。【《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385頁?！?/p>

此時的兵權(quán)主要由項氏秉持，陳嬰任上柱國，并隨懷王建都盱臺，當與戰(zhàn)國時期柱國主于軍事不同。后又有共敖繼陳嬰為柱國，《項羽本紀》：“義帝柱國共敖將兵擊南郡，功多，因立敖為臨江王，都江陵。”【《史記》卷七《項羽本紀》，第403頁。】陳嬰、共敖的事跡記載雖不詳盡，參以張楚官制，其柱國也應(yīng)類似于相國。

故楚地起義軍政權(quán)中，柱國相當于相國，在史料以及漢人論述中均有體現(xiàn)。此時的柱國行政權(quán)力擴大，職權(quán)與地位，同戰(zhàn)國時期的楚令尹很相似。秦漢之際距戰(zhàn)國未遠，其官柱國雖然產(chǎn)生了一些新的變化，但仍包含許多戰(zhàn)國時代楚官制的傳統(tǒng)元素，可以證明《鹖冠子》的記述有其依據(jù)。

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柱國官名得以沿用。如西魏大統(tǒng)三年（537），進授宇文泰柱國大將軍，【《周書》卷二《文帝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24頁。】以為戎秩。至大統(tǒng)十六年（550）以前，共拜授八個柱國大將軍，也稱為八柱國。唐代的上柱國、柱國，作為勛官授予建立戰(zhàn)功者，《舊唐書·職官志二》：“凡勛，十有二轉(zhuǎn)為上柱國，比正二品。十一轉(zhuǎn)為柱國，比從二品?！薄尽杜f唐書》卷四三《職官志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822頁。】后世柱國的性質(zhì)、職能等變化較大，在此不作展開討論。以柱國為戎秩、勛官，表現(xiàn)出變實為虛的趨勢。上引明代王世貞《宛委余編》以上柱國為勛官，其說應(yīng)是受后世職官變化的影響，不足憑信。

五

楚柱國最初設(shè)立大致在戰(zhàn)國中期，多由將領(lǐng)擔任，主要執(zhí)掌軍事，也掌握部分的行政權(quán)力。戰(zhàn)國時期，趙國可能受楚的影響，也設(shè)有柱國。秦漢之際，故楚地起義軍政權(quán)承襲楚的舊制，柱國的行政權(quán)力擴大，相當于相國。柱國官名歷代多有沿用，其官或作為戎秩、勛官，呈現(xiàn)變實為虛的趨勢。

2021年7月20日 稿

（責任編輯：姜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