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篇中“幼蠪”與“欦鬼”兩個鬼怪名一直未得善解?！坝仔F”在胡家草場漢簡《詰咎》篇中作“黝龍”，故知“幼蠪”當(dāng)據(jù)“黝龍”讀之?！镑铨垺奔幢灰曌鞅狈街?、水精的黑龍。由于北方之神多司冬、司水，若居于人之室中或內(nèi)中，即使夏天可能也會導(dǎo)致寒冷異常。簡文所云“夏大暑，室毋（無）故而寒，幼（黝）蠪（龍）處之”，應(yīng)即這種情況?！皺鞴怼敝皺鳌笨勺x作“歆”，“欦（歆）鬼”即食氣之鬼神，所以簡文中將“人之六畜毋（無）故而皆死”的原因歸之于“欦（歆）鬼之氣入焉”?！办А薄皺鳌薄柏潯庇型搓P(guān)系，均有“貪羨”“愛欲”之義，所以“欦（歆）鬼”也可能即貪于飲食的“貪鬼”。

關(guān)鍵詞：睡虎地秦簡 《日書》 詰 幼蠪 欦鬼

引言

睡虎地秦簡《日書》于1975年12月出土于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11號秦墓，【《云夢睡虎地秦墓》編寫組：《云夢睡虎地秦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第12、21—22頁。】其中《詰》是《日書》甲種中篇幅最大者，該篇記述了帶給人們?yōu)木痰母鞣N鬼怪以及制服、驅(qū)除之法，在數(shù)術(shù)史、社會史、民俗學(xué)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研究價值?！对憽菲單淖钥家詠?，國內(nèi)外研究者甚眾，也已取得了多方面的成績，【參見劉樂賢：《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二十年》，《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1996年第10期，第2—9頁；夏利亞：《三十六年來〈睡虎地秦墓竹簡〉研究綜述》，《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13年第4期，第95—102頁；田雪梅：《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綜述》，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4年10月12日?！康谖谋踞屪x方面仍留下一些疑難問題。

2018年10月至2019年3月，湖北省荊州市胡家草場12號漢墓出土了大批簡牘，其中《日書》類簡牘有《詰咎》篇，內(nèi)容多可與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相對讀，這為秦簡《詰》篇部分疑難字詞的釋讀提供了新的線索?！纠钐旌?、華楠、李志芳：《胡家草場漢簡〈詰咎〉篇與睡虎地秦簡〈日書·詰〉對讀》，《文物》2020年第8期，第53頁。】此外，隨著新出數(shù)術(shù)文獻(xiàn)的不斷刊布以及相關(guān)研究的深入，學(xué)界對秦簡《日書·詰》某些內(nèi)容的理解也有所更新。本文根據(jù)胡家草場漢簡《詰咎》篇提供的線索，并結(jié)合一些新的研究結(jié)論，擬對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篇中的“幼蠪”“欦鬼”兩個鬼怪名略作補(bǔ)釋。

一、 幼蠪

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簡50背壹—51背壹：

夏大暑，室毋（無）故而寒，幼蠪（龍）處之。取牡棘烰（炮）室中，蠪（龍）去矣。

“蠪”，原簡文字形作“”，整理者徑讀為“龍”?！舅⒌厍啬怪窈喺硇〗M：《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釋文注釋第212頁?！縿焚t先生指出：“整理小組讀蠪為龍，其實(shí)蠪字用其本義即可。又按：《莊子·達(dá)生》：‘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瑁骸苏袞|北墻下有鬼，名倍阿鮭蠪，躍狀如小兒，長一尺四寸，黑衣赤幘，帶劍持戟?！杀竞喼F與倍阿鮭蠪相類?！薄緞焚t：《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37頁。】劉信芳先生認(rèn)為：“‘蠪’本指大蟻?！稄V雅·釋魚》：‘蚵蠪，蜥蜴也?！嘈F，蝦蟆也?！單尿幔ㄒ矗寒?dāng)為“蠪”）或指毒蟲之類，似未可拘泥。《周禮·秋官》：‘庶氏掌除毒蠱，以攻說禬之，以嘉草攻之?！c簡文焚燒牡棘以驅(qū)蠪相合。至今江南農(nóng)村仍常見人們燒艾蒿之類以除蚊蟲，說明此術(shù)是生活經(jīng)驗(yàn)的總結(jié)，是正確的?！薄緞⑿欧迹骸丁慈諘凋?qū)鬼術(shù)發(fā)微》，《文博》1996年第4期，第79頁?！?/p>

劉釗先生指出：“幼蠪疑與蠪蛭、蠪蚳或鮭蠪有關(guān)。《山海經(jīng)·東山經(jīng)》：‘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名曰蠪蛭，其音如嬰兒，是食人?！帧吨猩浇?jīng)》：‘有獸焉，其狀如彘而有角，其音如號，名曰蠪蚳?！肚f子·達(dá)生》：‘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漏，灶有髻，戶內(nèi)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夺屛摹分^：‘蠪音龍，又音聾。司馬云：倍阿，神名；鮭蠪，狀如小兒，長一尺四寸，黑衣赤幘，大冠，帶劍持戟?！睾喼^‘幼蠪處之’，與《莊子·達(dá)生》‘雷霆處之’‘泆陽處之’句式相同，秦簡的‘幼蠪’應(yīng)該就是《莊子·達(dá)生》的‘鮭蠪’。又《太平廣記》卷三六○‘江陵趙姥’條和卷三七三‘馬希范’條都提到一種能祟殺人的土中怪物叫‘土龍’，可能也與秦簡中的‘幼蠪’有關(guān)?！薄緞⑨摚骸肚睾喼械墓砉帧?，《中國典籍與文化》1997年第3期，第103頁?！?/p>

王子今先生亦認(rèn)同讀如本字“蠪”之說，并進(jìn)一步指出：“對于所謂‘蠪’的形態(tài)，似乎尚未可確知。一說是一種大螞蟻?！稜栄拧め屜x》：‘蠪，朾蟻?！弊ⅲ骸囫曭夫荨！蠒m疏：‘蚍蜉，……其大而赤色斑駮者名“蠪”，一名“朾螘”?！徽f是蜥蜴?！稄V雅·釋魚》：‘蚵蠪，蜤蜴也?！徽f是特殊的怪獸。司馬光《類篇》卷三八：‘蠪，《說文》：“虰螘也。”一曰蠪蚔（引按：當(dāng)為“蚳”），如狐，九尾，虎爪，音如小兒，食人，名蠪?！薄就踝咏瘢骸端⒌厍睾啞慈諘导追N疏證》，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73—374頁?！?/p>

從上引諸家訓(xùn)釋可知，整理者將“蠪”讀作“龍”并未得到其他研究者的認(rèn)同。諸家多照本字“蠪”解之，并與古書中的“鮭蠪”“蚵蠪”“蠪蛭”“蠪蚳”相比附。湖北省荊州市胡家草場12號漢墓出土《日書》類文獻(xiàn)中有《詰咎》一篇，全篇共用簡約178枚，內(nèi)容多可與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相對讀。睡虎地秦簡《詰》此處的內(nèi)容在胡家草場漢簡《詰咎》篇中題為“室寒”，見于1831、1834號兩枚簡。簡文為：“室寒 凡夏大暑，一內(nèi)中毋（無）故而寒，不可入，是胃（謂）黝（幼）龍居之。乃取牡棘棼（焚）之于內(nèi)中，則黝（幼）龍出矣。”該簡文的刊布者李志芳、蔣魯敬二位先生指出：“‘室寒’條的‘黝龍’，秦簡相當(dāng)之處（簡50背壹）作‘幼蠪’。蠪，秦簡整理者讀為‘龍’，有研究者有不同意見，這里用‘龍’有助于解決這一爭議?！薄纠钪痉肌⑹Y魯敬：《湖北荊州市胡家草場西漢墓M12出土簡牘概述》，《考古》2020年第2期，第30—31頁?！靠梢钥闯?，李志芳、蔣魯敬二位先生并未明言“蠪”與“龍”哪個更加符合簡文文意，只是非常審慎地指出，胡家草場漢簡《詰咎》篇中用“龍”有助于解決這一爭議。不過兩位先生將漢簡《詰咎》篇的“黝”括讀為“幼”，顯然是認(rèn)為秦簡《詰》篇中的“幼”才是本字。

我們認(rèn)為，根據(jù)胡家草場漢簡《詰咎》篇中的異文“黝龍”可知，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詰》篇中的“幼蠪”當(dāng)讀作“黝龍”，也就是說“黝龍”才是簡文“室寒”條真正所要攻詰的對象?！墩f文》黑部：“黝，微青黑色也。從黑，幼聲?！稜栄拧吩唬骸刂^之黝?！倍斡癫米ⅲ骸啊睢哦鄥摹癁橹！缎⊙拧罚骸羯Ｓ邪ⅲ淙~有幽?！瘋髟唬骸?，黑色也。’《周禮·牧人》：‘陰祀用幽牲?！揉嵲疲骸淖x為黝，黑也。’《守祧》：‘其祧，則守祧幽堊之?！揉嵰嘣疲骸淖x為黝。黝，黑也?！癖窘赞D(zhuǎn)寫‘幽’‘黝’誤訛矣?！队裨濉罚骸幻堩傆暮猓倜囗傆暮??！嵲疲骸淖x為黝，黑謂之黝。’”【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第488頁上欄。】因此，簡文“黝龍”應(yīng)即黑龍。秦漢簡中“龍”多作“蠪”，【參見白于藍(lán)編著：《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88頁?！抗省靶F”可視作“龍”之專用字。

在古代五行體系中，黑色代表的是北方，并與水、冬天、清寒之氣等相配?！吨芏Y·冬官·考工記》：“畫繢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北方謂之黑?！庇帧短旃佟ぬ住贰办胛宓?，則掌百官之誓戒，與其具脩”，賈公彥疏：“五帝者，東方青帝靈威仰，……北方黑帝汁光紀(jì)?！薄距嵭?，賈公彥疏，彭林整理：《周禮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1、62、1605頁?！俊兑葜軙ぷ黯谩贰胺馊松鐗弥T侯受命于周，乃建大社于國中，其壝東青土，南赤土，西白土，北驪土，中央釁以黃土”，朱右曾集訓(xùn)校釋：“驪，黑也。”【朱右曾：《逸周書集訓(xùn)校釋》，長沙：商務(wù)印書館，1940年，第78頁?！俊兑葜軙ば￠_武》：“五行：一黑位水，二赤位火，三蒼位木，四白位金，五黃位土?！薄菊聦幨枳C，晁福林審訂：《〈逸周書〉疏證》，西安：三秦出版社，2023年，第169頁?！俊豆茏印び坠佟罚骸笆己M刑。……十二大寒之陰。十二大寒終，三寒同事。六行時節(jié)，君服黑色，味咸味，聽徵聲，治陰氣，用六數(shù)，飲于黑后之井，以鱗獸之火爨?！薄尽豆茏印肪戆恕队坠佟?，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第72—73頁；黎翔鳳撰，梁運(yùn)華整理：《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57—158頁。】《呂氏春秋·孟冬紀(jì)》：“孟冬之月：……其帝顓頊，其神玄冥。……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為蜃，虹藏不見。天子居玄堂左個，乘玄輅，駕鐵驪，載玄旂，衣黑衣，服玄玉，食黍與彘?！薄驹S維遹撰，梁運(yùn)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215—216頁。】《春秋繁露·治水五行》：“日冬至，……七十二日水用事，其氣清寒而黑?！薄径偈孀?，張祖?zhèn)c(diǎn)校：《春秋繁露》，濟(jì)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1頁。】

“黑龍”在古書中被視作水精，并與北方多有關(guān)聯(lián)?！妒酚洝し舛U書》：“昔秦文公出獵，獲黑龍，此其水德之瑞?！薄尽妒酚洝肪矶恕斗舛U書》，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643頁?！俊痘茨献印び[冥》“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bǔ)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jì)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高誘注：“黑龍，水精也。”【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479頁。】《墨子·貴義》：“子墨子北之齊，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殺黑龍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幽硬宦?，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謂先生不可以北?！幽釉唬骸现瞬坏帽?，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殺青龍于東方，以丙丁殺赤龍于南方，以庚辛殺白龍于西方，以壬癸殺黑龍于北方，若用子之言，則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圍心而虛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薄緦O詒讓撰，孫啟治點(diǎn)校：《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447—448頁?！空蛉绱?，古代祝禱者在冬日求雨時還用黑龍道具舞于北方之神“玄冥”?！洞呵锓甭丁で笥辍罚骸岸椠埩?，禱于名山以助之。……其神玄冥，祭之以黑狗子六，玄酒，具清酒、膊脯。祝齋三日，衣黑衣，祝禮如春。以壬癸日為大黑龍一，長六丈，居中央。又為小龍五，各長三丈，于北方。皆北鄉(xiāng)，其間相去六尺。老者六人，皆齋三日，衣黑衣而舞之。尉亦齋三日，服黑衣而立之。蝦蟆池皆如春。”【董仲舒撰，張祖?zhèn)c(diǎn)校：《春秋繁露》，第150—151頁；鐘肇鵬：《春秋繁露校釋（校補(bǔ)本）》，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01頁。】

“黑龍”既然被視作水精，并與北方相關(guān)聯(lián)，那么自然便會跟冬季及清寒之氣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代表清寒之氣的水精“黑龍”居于人之室中或內(nèi)中，即使夏天恐怕也會導(dǎo)致室內(nèi)無故而寒。所以簡文云“夏大暑，室毋（無）故而寒，幼（黝）蠪（龍）處之”，而解除之法即“取牡棘烰（炮）室中”，給室加溫，才能令“蠪（龍）去矣”。

二、 欦鬼

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簡56背壹—57背壹：

人之六畜毋（無）故而皆死，欦鬼之氣入焉。乃疾）瓦以還□□□□□已矣。

整理者注：“欦，《廣雅·釋詁一》：‘欲也?！薄舅⒌厍啬怪窈喺硇〗M：《睡虎地秦墓竹簡》，

釋文注釋

第212、217頁。】吳小強(qiáng)先生根據(jù)整理者意見認(rèn)為：“欦鬼，欲望之鬼?！薄緟切?qiáng)：《秦簡日書集釋》，長沙：岳麓書社，2000年，第135頁。】劉樂賢先生謂：“鄭剛云：‘欦鬼疑即飲鬼，其意不明?！覀冏⒁獾缴隙斡嘘柟恚瑒t此段理應(yīng)接著講陰鬼。欦從今得聲，陰（引按：繁體作“陰”）從侌得聲，而侌乃霒的古文，《說文》：‘霒，雲(yún)覆日也，從雲(yún)今聲?！粍t欦、陰皆從今得聲，故欦可通陰?！薄緞焚t：《睡虎地秦簡日書研究》，第239頁?！客踝咏裣壬鈩焚t先生的釋法，并且指出：“‘陰鬼’，是民間對‘鬼’的通稱，而與‘陽人’對應(yīng)。”【王子今：《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疏證》，第379頁?！縿⑨撓壬J(rèn)為：“陽鬼、欦（陰）鬼疑分別指‘雄鬼’和‘雌鬼’而言?！薄緞⑨摚骸肚睾喼械墓砉帧?，《中國典籍與文化》1997年第3期，第104頁。】

可以看出，研究者多不同意整理者將“欦”訓(xùn)“欲”之說，而大都認(rèn)同劉樂賢先生將“欦”讀作“陰”的觀點(diǎn)。事實(shí)上，“陽鬼”在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詰》篇中出現(xiàn)了兩次。簡54背壹—55背壹：“灶毋（無）故不可以孰（熟）食，陽鬼取其氣。燔豕矢（屎）室中，則止矣?！焙?7背貳—48背貳：“女子不狂癡，歌以生商，是陽鬼樂從之，以北鄉(xiāng)（向）□之辨二七，燔，以灰□食食之，鬼去?！眲焚t先生所謂“上段有陽鬼，則此段理應(yīng)接著講陰鬼”的推測，主要依據(jù)簡54背壹—55背壹的“陽鬼”而來，而忽略了后面簡47背貳—48背貳中的“陽鬼”。后面一段簡文中的“陽鬼”距離“欦鬼”所在簡文相對較遠(yuǎn)，顯然無助于推斷“欦鬼”的所指。當(dāng)然，《詰》篇所列鬼怪名眾多，即使相鄰的兩個鬼怪名也未必一定是相反的命名關(guān)系。此外，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中“陰”字多見，均不借用他字表示。如簡6背貳：“陰日，利以家室?！庇趾?0背貳：“外陰日，利以祭祀?！庇趾?2：“陰，是胃（謂）乍陰乍陽，先辱而后又（有）慶。”若唯獨(dú)此處借“欦”為“陰”，則顯得太過特殊。因此，將“欦”讀作“陰”足以令人生疑。

我們認(rèn)為，“欦”可讀作“歆”?！皺鳌睆摹敖瘛钡寐暎敖瘛甭曌侄嗫膳c“金”聲字相通。【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濟(jì)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231—233頁；白于藍(lán)編著：《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第1388、1389頁?！咳纭墩f文》糸部：“紟，衣系也。從糸，今聲。，籀文從金。”【許慎撰，徐鉉等校訂：《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影印本，第276頁上欄?！俊秴问洗呵铩ぶ匮浴罚骸熬齾矶粏??！薄墩f苑·權(quán)謀》作“吁而不吟”?！驹S維遹撰，梁運(yùn)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第481頁；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316頁?！俊稘h書·匈奴傳》“今歌唫之聲未絕”，顏師古注：“唫，古吟字?！薄尽稘h書》卷九四上《匈奴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755—3756頁?！可喜┝队迷弧泛?：“淦（陰）則或淦（陰），昜（陽）則或昜（陽）?！薄抉R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8、289—290頁?！繌埣疑綕h簡《引書》簡107—108：“喜則陽氣多，怒則（陰）氣多?！薄緩埣疑蕉钠咛枬h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117—118、299頁?！恳浴敖瘛被颉敖稹睘槁暦淖钟侄嗯c“音”聲字相通。【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第228—229頁；白于藍(lán)編著：《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第1389頁?！咳纭渡袝o逸》“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史記·魯周公世家》“亮陰”作“亮闇”。【孔安國撰，孔穎達(dá)正義，黃懷信整理：《尚書正義》卷一五《無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31頁；《史記》卷三三《魯周公世家》，第1839頁?！俊墩f文》廣部：“廞，陳輿服于庭也。從廣，欽聲，讀若歆?！薄驹S慎撰，徐鉉等校訂：《說文解字》，第191頁上欄?！俊渡胶＝?jīng)·海內(nèi)經(jīng)》“大比赤陰”，郭璞注：“陰或作音?！薄竟弊?，畢沅校：《山海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影印本，第120頁下欄?！?/p>

（歆）氒禋明（盟）?！薄厩迦A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與保護(hù)中心編，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年，第66、150、154頁。】上博六《天子建州》甲篇簡8：“凡天子欽（歆）（氣）。邦君飤（食）

（濁），夫₌（大夫）承廌（馂），士受余（馀）?！薄抉R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六）》，第134頁。】《天子建州》中的“欽”字，裘錫圭先生指出：“字應(yīng)從‘金’聲，似可讀為‘歆’，‘金’見母侵部，‘歆’曉母侵部，古音相近?！狻c‘食濁’為對，當(dāng)指攝取食物之精華部分。‘廌’當(dāng)讀為‘馂’，二字皆精母文部字。‘馂’與‘馀’義近。‘馀’在這里指最后剩下的食物。”【裘錫圭：《〈天子建州〉（甲本）小札》，《簡帛》第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5—106頁，又收入《裘錫圭學(xué)術(shù)文集·簡牘帛書卷》，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530頁?！?/p>

根據(jù)上述“今”“金”“音”三聲符字相通用的情況推測，秦簡《詰》篇“欦鬼”之“欦”的確可以讀作“歆”?！办А痹诠艜兄腹砩耢砑榔返臍馕??！墩f文》欠部：“歆，神食氣也?！薄驹S慎撰，徐鉉等校訂：《說文解字》，第178頁上欄?！俊对姟ご笱拧ど瘛?/p>

“其香始升，上帝居歆”，鄭玄箋：“其馨香始上行，上帝則安而歆饗之?！庇帧渡瘛?/p>

“履帝武敏歆”，孔穎達(dá)疏：“鬼神食氣謂之歆。”【《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1244

、1265頁。】《論衡·祀義》謂：“且夫歆者，內(nèi)氣也；言者，出氣也?！薄就醭洌骸墩摵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90頁；楊寶忠：《論衡校箋》，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806頁?！俊渡袝の⒆又贰吧系蹠r歆”，蔡沉集傳：“歆，饗?！薄静坛磷踟S先點(diǎn)校：《書集傳》，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87頁?！俊蹲髠鳌焚夜辍吧癫混Х穷悺?，杜預(yù)注：“歆，饗也?！庇窒骞吣辍澳莒袢恕保蓬A(yù)注：“歆，享也?！薄径蓬A(yù)撰，陸德明音釋：《宋本春秋經(jīng)傳集解》，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影印本，第二冊第100頁、第五冊第66頁。】因此，秦簡《詰》篇中的“欦鬼”應(yīng)即“歆鬼”?？赡苷怯捎凇皺鳎В┕怼敝甘硽獾墓砉?，故簡文中將“人之六畜毋（無）故而皆死”的原因歸之于“欦（歆）鬼之氣入焉”。

值得注意的是，“歆”“欦”“貪”音義并近，當(dāng)有同源關(guān)系?！办А币曛蠖小柏澚w”“愛欲”義。如《國語·楚語上》“謂欒書曰‘楚師可料也，在中軍王族而已。若易中下，楚必歆之’”，韋昭注：“歆，猶貪也?！薄卷f昭注，徐元誥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diǎn)校：《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519頁?！俊队衿非凡浚骸办ВЯw也，貪也。”【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45頁下欄?！俊抖Y記·郊特牲》“而鹽諸利”，鄭玄注：“使歆艷之?！笨追f達(dá)疏：“歆艷，是愛欲之言。”【《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第924—925頁?！俊皺鳌痹谧謺幸脖Ａ袅恕柏澯绷x，如《廣雅·釋詁一》：“欦，欲也?！薄就跄顚O著，張其昀點(diǎn)校：《廣雅疏證（點(diǎn)校本）》，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02頁。】《廣韻·添韻》：“欦，貪欲也?！薄居噢曈佬Ｗⅲ骸缎滦；プ⑺伪緩V韻（定稿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29頁?！俊都崱}韻》：“欦，貪欲也?！薄径《鹊染帲骸都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影印本，第292頁?！俊柏潯蓖瑯右?/p>

表示物欲之義?！墩f文》貝部：“貪，欲物也?！薄驹S慎撰，徐鉉等校訂：《說文解字》，第127頁上欄?！俊秴问洗呵铩ど鞔蟆贰拌顬闊o道，暴戾頑貪”，高誘注：“求無厭足為貪?！薄驹S維遹撰，梁運(yùn)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第353頁?！俊对姟ご笱拧どＨ帷贰懊裰潄y，寧為荼毒”，鄭玄箋：“貪，猶欲也。”【《毛詩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jīng)注疏》，第1395頁?！恳虼耍瑥摹办А薄皺鳌薄柏潯钡耐搓P(guān)系來看，秦簡《詰》篇中的“欦（歆）鬼”可能即貪于飲食的“貪鬼”?！景矗汗湃酥^貪食之獸為“饕餮”，似可與簡文“欦（歆）鬼”對比參看。《左傳》文公十八年：“縉云氏有不才子，貪于飲食，冒于貨賄，侵欲崇侈，不可盈厭；聚斂積實(shí)，不知紀(jì)極；不分孤寡，不恤窮匱，天下之民以比三兇，謂之饕餮?！薄秴问洗呵铩は茸R覽·先識》：“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報更也?！薄坑纱丝磥?，整理者根據(jù)《廣雅·釋詁一》中的訓(xùn)釋，將簡文中的“欦”訓(xùn)作“欲”基本上是可信的。

結(jié)語

以上我們對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篇中的“幼蠪”與“欦鬼”兩個鬼怪名作了補(bǔ)釋?！坝仔F”在胡家草場漢墓出土《詰咎》篇中作“黝龍”，故可據(jù)漢簡“黝龍”讀之?！镑铨垺奔春邶?，被人們視作北方之神、水精。由于北方之神多司冬、司水，如果居于人之室中或內(nèi)中，即使夏天也會導(dǎo)致室內(nèi)無故而寒。所以簡文云“夏大暑，室毋（無）故而寒，幼（黝）蠪（龍）處之”，而解除之法即“取牡棘烰（炮）室中”，給室加溫，才能令“蠪（龍）去矣”。睡虎地秦簡《日書》出于楚地，具有濃厚的地域色彩?！对憽菲械摹褒垺睂懽鳌靶F”，證明早期整理者將“蠪”讀為“龍”是正確的，其他研究者照本字“蠪”解釋，反而失之。

“欦鬼”之“欦”可讀作“歆”，“欦（歆）鬼”即食氣之鬼怪，故簡文中將“人之六畜毋（無）故而皆死”的原因歸之于“欦（歆）鬼之氣入焉”。“歆”“欦”“貪”有同源關(guān)系，均有“貪羨”“愛欲”義，所以“欦（歆）鬼”也可能即貪于飲食的“貪鬼”。由此看來，早期整理者根據(jù)《廣雅·釋詁一》中的訓(xùn)釋，將簡文此處的“欦”訓(xùn)作“欲”，基本上也是可信的，其他研究者多將“欦”破讀為“陰”既與秦簡《日書》用字習(xí)慣不合，也與簡文原意相去較遠(yuǎn)，并不可信。

（責(zé)任編輯：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