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庫曼斯坦因為其封閉的國家政策,對于中國的觀光客而言,向來是絲綢之路上一個被神秘籠罩的國家。然而,早在2000年前的東漢,最早的“旅行者”甘英,就已經(jīng)跨過了茫茫沙海,踏上了這片神秘的土地,留下了諸多故事。
《后漢書·西域傳》中記載:“安息國居和櫝城,去洛陽二萬五千里。北與康居接,南與烏弋山離接。地方數(shù)千里,小城數(shù)百,戶口勝兵最為殷盛。其東界木鹿城,號為小安息,去洛陽二萬里?!?/p>
這里的“木鹿城”就位于今天土庫曼斯坦西南,馬雷州首府馬雷市的東部30公里處,就是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的梅爾夫古城。發(fā)源自阿富汗北部興都庫什山的穆爾加布河,在流經(jīng)過古城赫拉特之后,一路向北,在土庫曼斯坦東南的卡拉庫姆沙漠中,在地圖上像扇子一樣散開,托起了這座絲綢之路上最偉大的城市——梅爾夫。
2023年的4月,我有幸作為絲綢之路考古合作研究中心的一員,對土庫曼斯坦南部包括梅爾夫地區(qū)在內的相關考古遺址進行了初步調查。
從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出發(fā)一路向西,一個多月的行程下來,天氣已經(jīng)熱了不少。跨過了土庫曼斯坦與烏茲別克斯坦邊界地帶的阿姆河,空氣都發(fā)燙了起來。
從土庫曼納巴德到梅爾夫,中間要橫穿卡拉庫姆大沙漠的一部分。從車窗中望出去,四周皆是荒蕪。在離公路不遠的地方偶見有幾個小廠房,周邊立著小水塔,是和開采石油相關的村子,看不出來現(xiàn)在是否還有人居住。所幸公路的質量很高,大約4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就穿過了卡拉庫姆沙漠1/4的長度。隨著越來越多的綠色映入眼簾,說明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馬雷市的所在地——穆爾加布河三角洲。
與嚴酷的沙漠相比,穆爾加布河三角洲無疑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相信每一位飽受風沙與烈陽折磨的旅人,在踩上穆爾加布河帶來的柔軟泥土之時,都會被她的溫柔所震撼。城市的邊緣包裹著大片大片的農田,種植著水稻、小麥、番茄、黃瓜、棉花等作物。穆爾加布河的細支和密密麻麻的灌溉渠在田地之間如同血管一般穿梭著,為這處綠洲、糧倉輸送著養(yǎng)分。
馬雷市區(qū)里見不到什么高大的房屋,多是小小的平房,或是六七層的住宅樓,有著土庫曼人所喜愛的綠色屋頂。市中心建有博物館、劇院、圖書館等公共建筑,多為白墻金頂,內部有著金碧輝煌的裝飾,既有著蘇聯(lián)風格的莊嚴、大氣,又不失土庫曼民族特色。
作為土庫曼斯坦人口第二多的城市,很難不讓人猜想,是誰?在什么時候?第一次踏上這片沃土,而他們又如何走到了今天?
從馬雷市區(qū)出發(fā),大約需要兩個半小時的行程就可以到達戈努爾德佩遺址,位于今天拜拉姆阿里城東北60公里的沙漠之中。1972年,蘇聯(lián)考古學家V.I.薩里亞尼迪(V.I.Sarianidi,1922—2013)和I.S.馬西莫夫(I.S.Masimov,1940—2006)在穆爾加布河三角洲的東北開展考古調查的時候,意外發(fā)現(xiàn)了散落在地表之上的陶片,從而揭開了這個沉睡4000多年的古王國的面紗。
戈努爾德佩遺址由3部分組成:宮殿、神廟和墓地,占地面積高達130公頃,是青銅時代土庫曼斯坦境內規(guī)模最大、等級最高的一處聚落遺址。宮殿區(qū)位于遺址的北部,整體被兩重相對較薄的、泥磚建造的圍墻環(huán)繞。中部為布局嚴謹?shù)膶m殿居住區(qū),部分房間埋葬了當時的貴族。南部有一大一小兩處池塘,其東側有一片皇家陵墓區(qū),集中發(fā)現(xiàn)了多座高等級墓葬,隨葬有馬車、金銀器、寶石裝飾以及大量的動物殉牲。
遺址內出土的遺物反映出了當?shù)鼐用衽c同時代周邊地區(qū)的文化交流。出土的“∞”形游戲板,同美索不達米亞烏爾王陵中出土的游戲板如出一轍,反映了強大的美索布達米亞文明對這里的影響。遺址內出土的大量亞洲象象牙制品、紅玉髓珠飾展現(xiàn)出了與東南方向另一個發(fā)達文明——印度河文明的交流。
1972年,在發(fā)現(xiàn)了戈努爾德佩遺址后不久,薩里亞尼迪便成立了馬爾吉亞納遠征隊,以穆爾加布河三角洲為中心開展系統(tǒng)的考古調查與發(fā)掘工作,直至今天。薩里亞尼迪將一半的人生奉獻給了這里,只是最后沒能如愿長眠在卡拉庫姆的沙漠中,因為有的時候人死后埋在哪里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蘇聯(lián)解體之后,意大利、俄羅斯、瑞士、法國等國的考古學者也加入了對這一寶藏三角洲古代文明的探索中,穆爾加布河三角洲幾乎成了世界各地考古學家的“世界博覽會”。其中比較重要的一項工作是由意大利、土庫曼斯坦和俄羅斯合作開展的“穆爾加布河考古地圖項目”,該項目結合了傳統(tǒng)考古調查方式和各類新興的科技手段,對穆爾加布河三角洲的考古遺存進行了詳細的調查與研究。
如今,考古學家們依舊在這片荒蕪之上辛勤勞動著,而他們對于這個神秘文明的了解仍僅是冰山一角。而以戈努爾德佩遺址為中心的穆爾加布河三角洲青銅文化的發(fā)現(xiàn),填補了中亞南部史前時期至早期鐵器時代社會發(fā)展的缺環(huán),也證明了4000多年前,介于西亞兩河文明和南亞印度河文明之間的中亞同樣存在著一個發(fā)達的文明。
相比于北邊埋藏在沙漠深處的馬爾吉亞納青銅文明,在距離拜拉姆阿里市區(qū)不遠的空地之上,馬雷市東郊30公里處,梅爾夫古城高聳的泥坯城墻保留至今,更容易被人觀察到。從公元前1000年開始,這里逐漸成了穆爾加布河三角洲的新中心,并一直持續(xù)到伊斯蘭時期。
梅爾夫的考古故事開始于19世紀末,時任沙俄將軍的科馬洛夫,憑著對古董的一腔熱愛,對土庫曼斯坦南部諸多古城以及史前遺跡開展了調查。20世紀40至50年代,二戰(zhàn)結束后的蘇聯(lián)迎來了基礎建設的熱潮,伴隨著公路網(wǎng)和大運河的建設,考古工作也開展得如日中天。為了厘清土庫曼斯坦南部古代社會的演進,南土庫曼斯坦考古綜合考察隊開始了他們的工作,其中最重要的考古工作之一即是對梅爾夫古城的考古研究。
剛成立不久的中亞國立大學考古系接過了這一重擔。時任南土庫曼斯坦考古綜合考察隊的領導人M.E.馬松,同時也是中亞國立大學考古系的系主任,將梅爾夫古城設為了考古系的實踐基地,為日后的蘇聯(lián)中亞考古培養(yǎng)了諸多人才。
而20世紀90年代以來,諸多國家的學者也加入梅爾夫考古的隊伍中來。土庫曼斯坦聯(lián)合俄羅斯、英國的學術機構成立了“國際梅爾夫計劃”,對梅爾夫古城及周邊地區(qū)的考古遺存進行系統(tǒng)調查與研究,并指定相應的管理措施。
梅爾夫古城主要由4個城市組成:賈烏爾卡拉、埃爾克卡拉、蘇丹卡拉、阿卜杜拉汗卡拉。
其中,埃爾克卡拉和賈烏爾卡拉的建造時間較早,可以追溯到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公元前550—公元前330)至塞琉古王朝時期(公元前312—公元前64),相關的考古工作也開展較多。賈烏爾卡拉面積相對較大,約380公頃,近矩形,南北向。其城墻保存完好,周長約7.5千米,地表可見塔樓、城門等遺存,殘高約18米。北面城墻的圓形小城即為埃爾克卡拉,在土庫曼語中是“城堡”的意思,考古發(fā)現(xiàn)表明這里是早期貴族居住的場所。這類“城堡+城區(qū)”的布局在中亞地區(qū)十分常見,很大程度上是對希臘化時期的城市建筑傳統(tǒng)的保留。
薩珊王朝(224—651)至伊斯蘭文化興起的早期,梅爾夫憑借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在東方世界占有一席之地。絲綢之路在這里向各個方向延伸:從梅爾夫出發(fā)向東穿過卡拉庫姆沙漠即可到達阿穆勒古城(距離土庫曼納巴德市中心大約10公里)、布哈拉,遠至撒馬爾罕,向北可達花剌子模,向南則可至尼沙布爾(伊朗東北部呼羅珊地區(qū)的一座古城)和赫拉特(阿富汗西北部歷史名城)。
隨著絲路貿易的不斷發(fā)展,來自不同地區(qū),有著不同社會、宗教背景的人們也為梅爾夫文化的多樣性增添了色彩。在帕提亞帝國(公元前247—公元224)和薩珊時期,除了本地官方的瑣羅亞斯德教以外,還存在著佛教、景教、摩尼教的信徒。其中,一項重大的發(fā)現(xiàn)來自20世紀60年代,南土庫曼斯坦綜合考察隊在賈烏爾卡拉東南部城墻的內、外兩側發(fā)現(xiàn)了佛寺和佛塔遺跡,考古發(fā)掘出土了數(shù)尊佛像和寫有佛教經(jīng)文的陶片。有關佛寺建立的年代眾說紛紜,有學者認為可以追溯到西域高僧安世高所在的帕提亞時期,也有學者認為其屬于薩珊王朝時期。不可否認,梅爾夫構成了古代佛教傳播的最西界。
如今的梅爾夫古城和我預想中的并不一樣,因為這里現(xiàn)在空無一人,曾經(jīng)的繁華似乎只能依賴我豐富的想象力。站在埃爾克卡拉的城堡上,四周望去盡是荒蕪,城內平坦的沙地上除了一些沙地植物以外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
梅爾夫并非毀于一日之間。
阿巴斯王朝(750—1258)以后,賈烏爾卡拉的西側營建了新城蘇丹卡拉,梅爾夫的文化中心逐漸向新城轉移,而賈烏爾卡拉內保留了一些手工作坊,能夠生產(chǎn)品質極為優(yōu)良的鋼鐵,是絲綢之路上一處重要的手工業(yè)生產(chǎn)中心。據(jù)阿拉伯地理學家記載,在13世紀初,梅爾夫的人口可達50萬,內有10余座大型圖書館,是一座世界性的大都市。
1221年,成吉思汗之子拖雷率領了一支蒙古軍隊入侵了梅爾夫,在城內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破壞與屠殺,死亡人數(shù)達70萬余人。雖然之后對梅爾夫城陸陸續(xù)續(xù)有重建,但終究無法恢復往日的繁華。
18世紀伊朗和布哈拉之間激烈的沖突,使得梅爾夫成了戰(zhàn)爭的犧牲品。頻繁的戰(zhàn)爭破壞了沙漠綠洲地區(qū)居民賴以維生的水利工程系統(tǒng)。1785年,布哈拉軍隊占領了梅爾夫,將17000戶遷移至布哈拉,梅爾夫幾乎成了一座空城。
因為戰(zhàn)爭的破壞,絲路上的明珠逐漸淪為流放之地。直到20世紀40年代開始,考古學家們進入了這片土地,他們用腳步丈量,用手鏟一點一點重釋古代文明,塵封已久的歷史重見天日。綠洲之上是土庫曼人的家園,黃沙之下是考古學家的良田。
1999年,賈烏爾卡拉、埃爾克卡拉以及戈努爾德佩等多處考古遺址作為“古代梅爾夫國家歷史文化公園”項目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中,受到了政府的保護。
2023年4月的一個傍晚,在土庫曼斯坦的首都阿什哈巴德的旅館里,我們見到了來自土庫曼斯坦科學院歷史與考古研究所的謝爾達爾老師,他流利的中文以及在中國訪問3年的經(jīng)歷讓我們頗感驚訝。
“為什么選擇到中國來?”
“是我的老師馬松告訴我:‘你要研究土庫曼的古代民族,就一定要到中國去。中國保留了很多歷史書,記錄了古代土庫曼人的信息,你只有學習了中國的歷史,才能更好地認識土庫曼的歷史。’所以我就去中國了。”謝爾達爾老師舉著附著茶垢的保溫杯,像中國人一樣咕嚕咕嚕地喝著茶水,“我的孩子們都會用筷子,在家里也都喝中國茶。”
此時此刻,歷史好像一個巨大的機械鐘,一輪推著一輪,裹挾著每一個人走到了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時空里。雖然跨越了時間,雖然并沒有相見,但是中亞考古的前輩們好像宇宙另一頭爆炸的恒星,走過了漫長的光年,閃耀在卡拉庫姆沙漠的黑夜。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