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憬
我發(fā)現我的媽媽好像忘記自己了。
媽媽年紀已過六旬,身子骨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特別是耳朵,已經有一只耳朵聽不見了。這個月例行帶她檢查,等檢查報告的工夫,她說她想上廁所,我便挽著她一塊去。出來的時候,我抬頭一看,發(fā)現她的目光膠在了鏡子上,水龍頭還開著,水嘩啦啦地快溢滿了整個水槽。
“媽,水滿啦?!蔽液八?。許是她耳朵的問題,她沒搭理我。“林金霞!咋啦,看什么這么好看???”我側過身幫她把水龍頭關了,提了點音量,打趣她。她才回過神,看著我笑笑,沒說什么。這個插曲很快就過去了,我們領了檢查報告,就開車回了家。
一回到家,我就回房間開始辦公,涂涂寫寫一些東西,結果筆沒水了。“金霞,幫我找一支筆來!”我大聲朝門外吼道,沒有回應?!皨專臀艺乙恢ЧP來!”我習以為常地更大聲地說了一遍?!鞍Α8蓡崮兀葑??”她可算來啦。我交代完,她突然說:“過會兒吃面條?!薄昂??!蔽掖饝宦?,低頭繼續(xù)忙自己的工作。過了半個小時,筆還沒送來,廚房已經飄來了面條的香味,我知道媽肯定忘了這茬了,好笑地搖搖頭并嘀咕道:“媽這記性啊。”起身準備自己去外面拿。
家里客廳墻上鑲著一面大大的半身鏡,是我平時拿來臭美的。我一過去,發(fā)現媽媽的眼睛又黏在上面了,仿佛是打量著新奇的寶物。
我感到有點奇怪,媽媽怎么今天這么愛照鏡子,但也沒多想,拿完筆又徑直回了房間。
又過了半個小時?!斑^會兒吃餃子?!彼M了房間,跟我說。我呆了一下:“?。空厥?,不是煮了面條嗎?煮這么多,等下吃不完,放明天就不新鮮了?!彼黠@沒反應過來:“哦,對,瞧我這記性?!彼皖^,手不自主地抓緊了衣擺,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我的內心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來了,隱隱約約有一個很糟糕的猜測。她出了房門,我跟在后面。路過那面鏡子,她鬼使神差地又停了下來!她就是看著,嘴巴張著,反反復復,卻欲言又止,被皺紋爬滿眼尾的眼睛里透露著困惑?!斑@是誰啊?”聽到這句話,我的心臟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問完她沒由頭地咯咯笑了起來,結果發(fā)現那頭也笑了起來,她笑得更開心了,像個沒煩惱的孩子?!澳憧此?,笑得哈哈哈哈?!彼敫乙黄鸱窒磉@個有趣的事情,邊笑邊看我,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這是林金霞。”我顫著音說。
“你好,林金霞?!彼龑︾R子里的她打著招呼。
“這是……我媽?!蔽疫煅手终f。
“你這孩子,瞎說什么,你媽不是我嗎?”話音未落,一聲叱喝,“你到底是誰??!”她突然憤怒,破口大罵,對著鏡子,“你是誰??!不是!你隨便進來我家,還想搶走我的女兒,我打死你!”她彎腰拿起自己的拖鞋就對著鏡子扔,惡狠狠地扔。“媽!媽!”我趕緊環(huán)抱住她,崩潰地抱緊她奮力掙扎的身軀,心痛得說不出話來,淚水爭先恐后地從我的眼眶涌出來。她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仍然在和鏡子激烈地爭吵,喋喋不休。我沒辦法,沖去房間,拿來了一塊黑布蓋住了鏡子,手不斷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安撫情緒失控的她。慢慢地,她平靜了下來,在我的懷里睡著了。我突然想起在小時候看到可怕的東西,她也是用大大的手蓋住了我小小的眼睛,就像剛剛我?guī)退芽膳碌溺R子用布蓋起來一樣。
當我拿到媽媽確診阿爾茨海默病的病歷,我像被宣告了死刑。一切都是那么有跡可循,其實我很早之前就已經設想過這個結果,不承想,當這個病來臨時,她最先忘記的是她自己。她忘記了自己是林金霞,她只記得她是我的媽媽,或許不久后的一天,她會把這個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