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玲

獨孤君住在C市，是個寫小說的。許多年前我就認識他，那時他的新作剛在新華書店上架，他來到我居住的縣城簽名售書。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留著長發(fā)，穿著一身白色棉麻唐裝，大功率的鼓風機每半分鐘就要吹向他一次，他端坐在書案前滔滔不絕地演講，可謂春風得意。作為他的粉絲，我們就這樣相識了，但這次見面會后，我就再沒有見過他，我們僅是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聯(lián)絡(luò)交流而已。

他很勤奮，然而真正發(fā)表的作品不多，我認識他二十多年他仍在堅持，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一個重功利輕才華的年代。也罷，也罷！”

我說：“是金子總是會發(fā)光的?！?/p>

他說：“發(fā)光的總是藏在墓穴里頭的?！?/p>

五月的一天，他給我發(fā)來一個稿件，是一個長篇，叫《小說家之死》。故事講的是一個過氣的小說家暗無天日地寫著沒人愿意讀的文字，孤獨和失望中他寄出他最后一部作品，一年后他的小說意外獲得國內(nèi)知名大獎，當他們想將證書送給他時，發(fā)現(xiàn)他早已郁郁而死……

“他應(yīng)該享受成功給他帶來的喜悅才對?？刹豢梢宰屗灰?？”我乞求獨孤君。

“他必須死！”

“為什么？”

“他已經(jīng)等不了了?！?/p>

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冷酷得像是一個掌握別人生死的劊子手。窗前，初夏的凌霄花探到矮墻之外，我冒出一身冷汗。

許多個平靜日子就這樣過去了，我很快忘了獨孤君的小說，我清楚地知道他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他是不會為了誰誰誰而輕易改變決定的。

我有些天沒有和獨孤君聯(lián)絡(luò)了，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后，我打開電腦想查閱他是否給我發(fā)來郵件時，我的手機響了，號碼有些陌生卻來自C市。“我是C市警察局小羅，你認識獨孤君嗎？”

“他怎么了？”

“昨日他被人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出租屋內(nèi)死亡，尸檢報告顯示他的胃液里有大量安眠藥的成分殘余，我們暫時排除他殺的可能，但我們還偵查到，他最后聯(lián)絡(luò)的人是你，所以希望你能配合我們調(diào)查?！?/p>

“獨孤君死了？獨孤君死在自己的小說里！”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

如果死亡是為了讓小說更加好看，那么獨孤君沒有必要成為自己小說的犧牲品！這個世界不可能有那么多巧合，除非它們是被設(shè)計好的，所以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并不感到震驚，我只是有些懊悔，懊悔自己當初為什么沒有看出端倪，阻止這場陰謀。

“作為他的朋友，你清楚他可以不用死？”羅警官又繼續(xù)問。

“他必須死！”

“為什么？”

“他已經(jīng)等不了了?！?/p>

羅警官覺得我在胡言亂語，他讓我馬上到C市接受調(diào)查。

案情已經(jīng)非常明了，我在警局待了不到一刻鐘他們就放我走了，羅警官也覺得有些無趣，在我的一再懇求下，他決定帶我到獨孤君的住所看看。

這是一個待拆遷的城中村，低矮的房子，斜斜的電線桿子仿佛隨時會被風刮倒。一個胖女人立在小屋前，她聽說我是獨孤君的朋友，立馬拿出像雪花一樣多的賬單。

獨孤君起碼有六個月沒有交低廉的房租了。

獨孤君的水費、電費、煤氣費、寬帶費都欠費了。

獨孤君賒下巷子拐角的一間小飯館數(shù)千元的菜金……

我不覺眼睛有些發(fā)酸，我摔開胖女人攔在門前的手說：“獨孤君從來視金錢如糞土，他欠著的我會全部替他埋單！”

我闖進獨孤君的小屋，屋內(nèi)還算整潔，除一床、一桌、兩個書架外別無他物。我在他書桌旁坐下，桌上堆滿了退稿的信件，像一沓無力飛翔的蝴蝶貼伏在地面上。我打開獨孤君的電腦，他的郵箱中依舊塞滿了眾多的退稿郵件，而在草稿箱里，我找到了孤零零躺著的一封信，閃爍著像螢火蟲一樣的綠光，那是他寫給我的，我不知道當時他為什么沒有寄出。

在那封郵件里，他簡單地向我交代兩件事，仿佛只是出趟遠門。其一，他讓我?guī)退硭械母寮?，該燒的燒了，該留的留下。其二，他懇求我以“獨孤君”為筆名繼續(xù)寫作。

獨孤君為什么會選擇我？我只是每天為了蠅頭小利忙得焦頭爛額的俗人，我不再年輕，我是否還有夢想？

那一晚我沒有走，我端坐在獨孤君的書桌前，我的手指飛快地敲打著鍵盤，那樣急促的嗒嗒聲仿佛是山澗奔向早春的河流，我抬起頭看到窗外飛出無數(shù)點如螢火蟲的亮片，它們向我圍繞……

原來獨孤君并沒有離開。

選自《小說月刊》

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