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濤

廣袤的魯西大平原平坦得讓人心慌。在這片平坦的厚土之下，埋藏著豐厚的文化遺跡。我與這片熱土結緣于2020年，此后斷斷續(xù)續(xù)在此發(fā)掘過多個墓葬，且都收獲頗豐。過去如此，2024年發(fā)掘的冠縣火燒營墓地，依然跌宕起伏，很有收獲，值得我把這段難忘的工作經(jīng)歷記錄下來。

兵發(fā)火燒營

冠縣東部的辛集鎮(zhèn)火燒營村，是一個現(xiàn)有700余口人的中等村落。據(jù)村中老人講解，火燒營村址及以北區(qū)域，原是一片蘆葦蕩，他們祖上荊姓先人于明代初年從荊樓村遷到這片蘆葦蕩畔定居開荒。蘆葦蕩東邊原有范氏塋地，荊氏先人嫌住所挨著塋地晦氣，就在范氏塋地上放了一把火，叫“火燒范家塋”。后來荊姓先人們定居的地方逐漸成村，就叫了火燒塋。后來嫌塋不吉利，又改為火燒營。這個傳說的真假我并沒有去考證，但他們口傳的火燒營村北是蘆葦蕩，應該是真實存在的，因為在火燒營墓地發(fā)掘地層中，耕土層下發(fā)現(xiàn)了螺殼，這應該是當年積水洼地的證據(jù)。

滄海桑田，當年的洼地經(jīng)過幾百年的人為改造，早已成了平疇沃野。

時間到了2023年，隨著當前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生活需水量不斷增加，水資源供需矛盾加劇。冠縣當?shù)卣疄榻鉀Q飲水安全問題，決定建設大沙河水庫，庫址就選在了火燒營村北，也就是村民口傳中當年蘆葦蕩的位置上。水庫建設前的各項工作逐步推進，征地范圍內的考古勘探工作也必不可少。

2023年5月6日，冠縣文保中心許軍主任到濟南對接水庫勘探工作。我正在山東省文旅廳借調，因和許主任是多年的老朋友，那天我們見了面，許主任就開玩笑，說若是勘探出遺跡來需要發(fā)掘，說不定院領導（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就安排你來。我報之一笑，僅僅當成一句客氣的玩笑話兒。

暑盡寒來，眼看到了2023年底，我的借調工作即將結束。臘月二十三，我接到王春云主任電話，說是院領導安排我明年3月份去冠縣大沙河水庫發(fā)掘，并發(fā)給我水庫勘探報告和省廳批文。翻完勘探報告我才知道，在前期水庫勘探中，共勘探出墓葬15座，大部分為宋金時期。年前報發(fā)掘執(zhí)照，年后準備發(fā)掘物資，單等國家文物局批復，即開拔入場。

在配合基本建設發(fā)掘中，15座墓葬確實有點兒不起眼，但我還是有點小興奮。一是回歸田野，而且是再回聊城這片我熟悉的熱土。二是和單位同事劉振起兄搭檔，并配備了六名技工。八個人，一人清理一個墓葬，輪不到兩輪就結束了。我信心滿滿的想起了電視劇《亮劍》里李云龍攻打平安縣城的一句臺詞：“這種富裕仗，我八輩子都沒打過?！?024年3月5日，我們一車人拉著發(fā)掘物資，浩浩蕩蕩“兵發(fā)”火燒營。

考古不是挖寶

在黃泛區(qū)進行考古發(fā)掘，最大的困難是淤積深，清表難。經(jīng)過十幾天的前期準備，3月22日，我們滿懷希望的畫出一個個墓壙線，安排好技工、民工，發(fā)掘正式開始。民工都是附近村民，他們種了半輩子地，天天和土打交道，但發(fā)掘墓葬還是頭一遭。他們興奮的不惜力氣，想著一鐵鍬下去，就挖出個啥“寶貝”。面對他們的狀態(tài)，我和振起兄臨時叫停，把基本的田野操作規(guī)程再演示給他們看，一番連說帶比畫下來，他們慢慢步入“正規(guī)”。

一周過去了，十天過去了，第一輪墓葬發(fā)掘眼看結束了，結果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發(fā)掘的墓葬，不光磚室墓的墓頂、墓壁沒了，連墓底的磚也所剩無幾。我審視著這一段時間的發(fā)掘，這些墓葬都開口于地層2層下，地層是一層一層下挖的，沒有發(fā)現(xiàn)盜洞，首先排除近現(xiàn)代對墓葬的破壞。那就要考慮其他原因了，若是古代的一般盜墓行為，也應該是奔著墓中的貴重物品去的，不至于把磚也“偷走”。那還有什么原因呢？

有一種可能是為了得到這批墓磚?，F(xiàn)在看起來不起眼的磚，其實在古代生產(chǎn)數(shù)量和制造周期是比較長的。北宋建筑學名著《營造法式》中，就記載了普通青磚瓦窯（素白窯）的燒磚周期，前一天裝窯，第二天下火燒變，第三天用水封閉，使其冷卻，等待三天開窯，等其冷透到七天出窯。這般費勁的生產(chǎn)流程，普通民眾怎能輕易用得起。當用不起磚，又需要用磚時，那就得考慮哪里能“借磚”了。

我這么說并不是空穴來風，前幾年我在德州發(fā)掘賀家村墓地時，一片墓地中，西部是漢代磚室墓，東部是明代磚室墓，很多明墓都是拆的人家漢墓磚再次利用。漢墓被拆的僅剩殘缺不全的鋪底磚，而高大的明墓墓壁上，卻滿是帶紋飾的漢磚，看起來扎眼又有意思。他們?yōu)槭裁催@么做，原因之一應該是上面提到的，當然也不應忽視宋金時期磚室墓營建已經(jīng)存在商品產(chǎn)業(yè)化，墳墓營造者為了節(jié)約成本，拆來“無本錢”的墓磚來做二次利用。

還未發(fā)掘的墓葬是不是也都破壞了，地下埋藏的未可知性，讓我還不能有一絲放松。遺跡保存完整，出土器物越多固然好，這樣提供給我們的各類信息就越多，對于我們綜合判斷認識也就越準確。但遺跡已經(jīng)破壞，并不能說它就沒有了發(fā)掘研究價值，比如眼前的現(xiàn)象，假定古人真是為了上述原因“借用”了墓室的墓磚，那他們在沒有現(xiàn)代勘探技術的前提下是如何知道這里有墓葬的？這又延伸出一個新問題，魯西地區(qū)唐代以來磚室墓葬，墓室的營建往往是半地上的，這個在發(fā)掘區(qū)地層剖面已經(jīng)證實。墓室上面有顯眼的封土，這也許是古人能輕易找到一片墓地的原因。再進一步考慮，魯西地區(qū)為什么在唐宋時期要營建半地上的墓葬，因為受黃泛影響，地下水位高，這也是當?shù)孛癖娫趹獙@種影響和人河共居關系在喪葬方面的體現(xiàn)。這是我一時想到的一點，當然還有許多遺留跡象的蛛絲馬跡和背后原因值得我們提取與分析。

邂逅精致的身后世界

4月16日，墓地南區(qū)發(fā)掘基本結束。所有墓葬都在早期遭到了破壞?！犊碧綀蟾妗窐擞浿谒畮煳鞅眳^(qū)、東區(qū)還各有一座墓，3月份入駐后，我們早已復探過，并標好了具體位置，那就轉場繼續(xù)發(fā)掘。

4月17日一早，振起兄先帶領幾個技工、民工去西北區(qū)一邊安置圍擋，一邊下挖探方。我則在南區(qū)看著最后的發(fā)掘收尾工作。臨近中午，振起兄打來電話，語氣中帶著緊張和興奮，“濤哥，快過來趟，我們在地層2層下發(fā)現(xiàn)了磚，帶雕刻，還施紅彩”。我騎上電動車向西北區(qū)飛馳而去，在松軟的田埂上，車輪帶的黃土飛揚如同騰云駕霧。到了探方邊，他們正在露磚的地方刮面，東西向一道橫墻，這種熟悉的跡象讓我脫口而出：“這應該是磚室墓墓門的頂部，墓門前面應該有墓道，后面應該是墓室。”已近中午，我先安排他們加班把圍擋扎完，下午繼續(xù)向前、向后刮面。

半下午的時間，墓葬周邊平面已經(jīng)刮得很明白。這是個帶墓道圓形磚室穹窿頂墓（編號BM1），也是半地上營建。地面以上的墓室穹窿頂已經(jīng)坍塌，但處在當時地面以下的墓室磚壁基本完整，唯有東北角有個缺口，并且缺口外側正對著一溜花土。把這個現(xiàn)象先畫出來，為了墓室清理方便出土，暫不清理。接著安排一撥人清理墓道，重點關注墓道填土的分層，另一撥人清理墓室，重點關注穹窿頂坍塌進墓室的形態(tài)。鑒于前面墓門頂部已發(fā)現(xiàn)彩繪磚，想墓室中會不會也有同樣情況，我要求技工們清理墓室內壁時要特別注意。墓室中的淤土被按部就班地清走，墓室壁一層層的露了出來。向下發(fā)掘到半米時，北、西兩壁上分別露出了磚仿木結構直欞窗（二分之一發(fā)掘，東壁情況暫不知），隱約還能看到窗欞上還施有紅彩。繼續(xù)發(fā)掘，西壁直欞窗下又出現(xiàn)了磚仿木結構燈檠（qíng）、桌、椅，因為我之前發(fā)掘過不少類似墓葬，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非常熨帖，唯有西壁南側椅子上放著一塊近乎三角形的磚塊，表面還隱約看出來施黃彩，具體是啥，不清楚，但肯定是有意為之。這個發(fā)掘項目，總算有了一個幾乎完整的墓葬。

第二天從墓室西半部向下發(fā)掘到1.8米后，地下水逐漸上涌，再往下發(fā)掘剖面就變成泥湯了。通過上半部的剖面，已能看出墓頂坍塌的磚塊，主要集中在淤土上部，下部一層較為純凈的淤土已經(jīng)顯現(xiàn)。對剖面拍照、繪圖后再清東半部。有了西側做參考，東半部的清理速度明顯快了很多。向下發(fā)掘半米后，忽然發(fā)現(xiàn)了人骨，簡單清理后，發(fā)現(xiàn)這具人骨，頭向北，腳朝南，棺線清晰。

我一下疑惑起來，按說我發(fā)掘的唐宋金元時期的圓形磚室墓也不少了，因為底下的棺床基本都是東西向，所以人骨在棺床上也基本上是東西向。更奇特的是這具人骨并未放置在墓底的棺床上，而是在較純凈的這層淤土之上。把這些疑惑暫放一邊，遇到了遺跡就先按操作規(guī)程清理。技工浩亮清的仔細，加上振起兄幫忙，很快就把棺線和人骨剔的利利索索，并把棺線外側的淤土切直，拍照、繪圖后繼續(xù)向四周清理淤土。半下午的時間我一直對著這具南北向的人骨思索著心中的不解。

次日上午，人骨四周的淤土也清理差不多了，因怕鐵鍬傷及東壁的磚仿木結構，故意多留了一截淤土，要用手鏟、竹簽慢慢剔，這一剔不要緊，這些磚雕器物一件一件都蹦了出來，衣架、箱柜、方幾……都出奇的精致。有意思的是箱柜上嵌了一個磚仿藤編或蒲編的方盒，一條條植物的紋理都表現(xiàn)的清清楚楚。新奇的是，方盒頂上還嵌了兩只靴子，一只側放，靴底施黃彩；一只正放，鞋幫施黑彩。更奇特的是靴子北面的方幾上，用磚立體雕刻了三件器物——粉盒、行爐、碗，粉盒施紅彩，行爐施白地畫黑花，碗施白彩。完全是模仿真實的瓷器形制，僅比實物略小，且每件器物后部都有榫，嵌入墓壁中，完全是有意設計好的。我的頭一下“大”了。靴子的形象，我印象中河北中部幾個地區(qū)曾出土過，但用磚雕刻的立體器物，我前所未見。

天色漸晚，民工們早已下工，周圍一片寂靜。僅剩兩個看門大爺在土堆上坐等我們下工，我和振起兄站在墓室的泥湯里默默的思索著。我想，這些用磚磨出來的器物，雖精致卻費工，有這功夫，買件真瓷器，再不濟買件陶器都比這省事兒的我想到了金代的墓葬營建已有商業(yè)化運作模式，修建這座墓葬的工匠們，應該是經(jīng)營的商品單一，或者說他們只有磚材質的產(chǎn)品，當然也不排除他們有炫技的成分。

我正思索著，振起兄一聲“濤哥你看”打破了沉寂。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西壁椅子上那個不曉得用途的近乎三角形磚塊：“那是女式鞋?！蔽铱戳藥酌腌姡炖锊煌５馗胶椭骸皩?！對！”東壁是男式靴，西壁是女式鞋，用鞋子來表示性別，我想到了五代晚期的王處直墓（王處直，晚唐至五代時期大臣、將領）。在王處直墓中，東室壁畫繪黑色展腳幞頭（帽子）等象征男士起居的生活場景，西室壁畫繪制奩盒、鏡架等象征女士起居的生活場景?，F(xiàn)在我們發(fā)掘的這座墓，雖然只有一個大空間（墓室），建造者想表達的應該也是用不同性別的物品分別象征其相對獨立的空間。這種推斷的真實性還有待進一步的考證，起碼，今天想到這里，已經(jīng)有線索和思路了。從墓室里爬上來，頂著醉染西天的晚霞，我們滿足地踏上歸程。

撥開迷霧見真章

接下來是清理BM1墓室底部，在棺床上又清理出人骨兩具，一具男性人骨在棺床是東西向放置，棺線清晰，另有一具散亂的女性人骨，堆放在棺床西北角，未見明顯棺痕，應為遷葬。加上之前所清理的人骨，面對這3具不在同一個平面上的人骨我又犯嘀咕了，什么原因所致呢？

假設是墓中進水，上面的這具是隨棺“漂浮”上去的，那下面這具為啥沒有“漂浮”？我理理思路，從當時二分之一清理的剖面入手，再思考當時的一個現(xiàn)象——墓頂坍塌的磚塊，主要集中在淤土上層，下層為較純凈的淤土。上層的磚塊，主要散落在上層人骨四周，而下層較純凈淤土也正好蓋住的下面的人骨。于是我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上層木棺進入墓室時，下層已經(jīng)淤積了一層淤土，并把下面的木棺覆蓋了起來。那問題又來了，墓室以及甬道、墓門口已經(jīng)淤積了厚厚的一層淤土，壓縮了墓室底部的空間，那上面這具棺是怎么進來的呢？我點燃一支煙，圍著墓壙來回轉圈，猛然間想起了當初刮面時墓室壁東北角的缺口，以及缺口外對著一溜花土。我趕緊再刮出這溜花土，待墓室內清理干凈后，抓緊清理這溜花土，發(fā)現(xiàn)這溜花土的底部與墓室壁缺磚的高度在一個平面上，而這個缺口正對著上面這具木棺的頂端。

迷糊了的半天，我心里豁然開朗，事情應該是這樣的：BM1墓室也是半地上式營建，墓主下葬后已經(jīng)用磚封門，并把墓道回填，慢慢的墓內沉積下一層淤土，并把墓主的木棺淤埋。數(shù)年之后，墓主的另一任妻子去世（或者是妾），她的后人并沒重新掘開墓道，開啟封門磚，把這位逝者按“流程”埋葬。而是掘開地表封土，在穹窿頂一側扒開一個口子，把最后這位逝者的木棺平推了進去，最后再堵這個口子，覆好東北角的封土。因為木棺是從東北角平推進去的，這也就是我們發(fā)掘時看到這具人骨為啥是南北向的。因為她下葬時木棺是放置在早已淤積的淤層之上，這也就有了我們發(fā)掘時所看到的人骨分別在不同的高度上。也是因為埋葬她，把堅固的穹窿頂一側拆開一個口子，破壞了頂部的穩(wěn)定性，導致之后整個墓頂坍塌進了墓室，并散落在了上層木棺上面及周圍。我把我的想法講給在場的人聽，考古推斷需要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缺一環(huán)都不能成立。當然我們的推斷不是憑空想象，我是把這個墓葬發(fā)掘以來所有的地層平面、剖面的疑惑理出的一個思路。我不敢說我的推斷就是百分百正確，但在發(fā)掘過程中這些細微的現(xiàn)象我們沒有放過。我相信，對于這一問題的解讀，終究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發(fā)掘完北區(qū)后，我們又輾轉東區(qū)，出乎意料的是收獲比北區(qū)更大。考古就是這樣，跌宕起伏，辛苦與快樂并存，下一鏟子會碰到啥，都是未知的，這種感覺，讓人欲罷不能，而且癮頭越來越大。我一直說我們眼里不僅有明快的詩和遠方，還有厚重的歷史。我們今天所從事的工作就是去尋找那一段段塵封的歷史，并嚴謹科學地去解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