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每當夜深人靜,我總是想起小時候。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就像鹽撒在白糖上,甜里帶咸,讓人難忘。
殺豬過年
小時候,我最盼望的是過年。
趕在立春前,父親會安排殺年豬。殺了年豬,貧寒的日子,就有了滋味。
父親請四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一人負責一只腳,把豬從欄里抓出來,哼哈哼哈地抬到長凳上斜放好。還未等旁人看真切,只見刀光一閃,尺把長的尖刀已經進了豬的下脖。屠夫熟練地用腳把接血的大木盆往豬身下一撥,刀出血濺,帶著熱氣的豬血傾注而下。父親在一旁用一根長長的木棒不停地攪拌。晚些時候,它們就是餐桌上滑嫩嫩的豬血。
屠夫的技術好不好,看的是他撈湯的功夫如何。那時的灶臺有三口鍋,最里面的鍋最大,直徑有二尺六,能燒五六十斤水。待到農家的硬柴熊熊燃燒,大鍋里的水燒得上下翻滾,濺起一朵朵熱情的花兒(這時的水叫豬毛湯),屠夫就開始撈湯。取一個豆腐桶,將滾燙的水舀進去,再將冷水沖進去幾瓢。冷水到底沖多少,是最難的。沖少了,溫度過高,成了老湯;沖多了,太涼,又該再燒。冷水沒沖好,豬毛就褪不好。湯撈好了,馬上將豬整個地浸進去褪毛。刮刀所過之處,皮肉頓時雪白。等到豬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就切下豬頭,將豬身掛在梯子上剖成兩半,再把肚里貨取出放在米篩上。
那時,雖然經濟拮據,但對待年豬,我的父母向來是很慷慨的。那些肚里貨啊、肉啊,父親從來不賣,一部分送給外婆、姑媽等親戚,一部分送給朋友,剩下的都腌起來慢慢吃。每到年三十,母親就忙著灌豬腸,將大腸、小腸都灌進糯米。糯米灌太緊了,腸子煮的時候容易炸掉;灌松了,又像稀飯一樣沒個韌勁。但母親的糯米腸總是灌得恰到好處。她總是把特別香的小腸遞給我們,長長的、細細的一截,抓在手上,這頭吃吃,那頭吃吃,覺得挺過癮。不過,更香的是啃豬頭骨。父親將腌了幾天的整個豬頭放在大鍋里煮,那個香啊,相信神仙聞了也不愿挪步了。父親總是遞給我們下巴骨,那是豬頭里最香的部位。下巴骨很大,白白的,扁扁的,有些像關羽的大刀。附在那上面的肉是瘦肉,卻一點不塞牙,吃得人說出的話都香噴噴的。
可是,這樣的味道已然遠去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農家豬的下巴骨了。那樣溫馨的場景,我也已經沒有機會置身其中了。母親早就不養(yǎng)豬了。整個村莊三百多戶人家,只有三四頭年豬。
我們的味蕾,也有些麻木了。
家有吉祥鳥
小時候,我見過最多的鳥,是麻雀。它們在電線上一排排地站著,“喳喳”“喳喳喳”,大會、小會,長會、短會,無會不歡。
想捉麻雀了,晚上拿個手電筒往土墻的洞里一照,一掏,麻雀就乖乖地到了手上,它們全然沒有了白天的健談。
麻雀,實在太多太吵太平常。大人們見小孩子玩麻雀,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哪個孩子把燕子捉了,就會迎來呵斥甚至“胖揍”。
燕子,在家鄉(xiāng)人眼里,是吉祥鳥。燕子來哪家做窩,哪家就覺得自己先人一步,迎來了幸福。
燕子不像麻雀,躲在土墻的洞里。它們正大光明地在房梁、屋檐下筑窩。燕子從河邊、田地里,啄了濕泥,和著自己的唾液,攪拌成黏度強的泥丸,一口一口銜回,再混以稻草、草根等,以墻或樓板為依靠,一點一點拓展,慢慢筑成半碗形。燕子的巢只有成人的三個拳頭那么大,但對燕子來說,筑巢是一項大工程。燕子是個接地氣的建筑師,它們對巢的建筑,更講究實用。巢的外觀凹凸不平,巢的內部卻實現了軟裝,輕羽、軟毛、雜屑等鋪展其間,住起來舒適自在。
記憶里,燕子年年都會來我家筑巢。老家是土墻矮房,閣樓的地面是木板鋪的。木板上掛著一根根帶鉤的繩子,用來掛剩飯、菜蔬什么的。燕子直接飛進家里,在木板上筑起巢來。家里的木門整天開著,方便兩只燕子飛進飛出。一次風大,在田野干活的母親總覺得內心不安。她匆匆往家趕,果然發(fā)現木門被風帶上了。燕子正在門外“呢呢呢”地叫著。此后,母親習慣在木門上靠一條木凳。
燕子儼然成了家中的一員。它們成雙成對,進進出出。燕子窩下的地面,灰灰白白,像月光下的竹子投下斑駁的影子。有一次我從燕巢下走過,頭發(fā)濕了一片。一抬頭,穿著黑白禮服的燕子正忽地飛出家門。
“爸!”我摸著頭頂,惱道,“還穿禮服呢,這么沒禮貌!”
“屎來運轉?!备赣H說,“洗洗就好,別生燕子的氣?!?/p>
父親拿了一個斗笠,懸掛在燕子窩下面。從此,那些灰灰白白的東西,都被斗笠接納了。
突然某一天,傳來了小燕子的叫聲。它們的嘴巴是可愛的嫩黃色,身上禿禿的,像沒穿衣服的寶寶。當了爸媽的燕子,整天飛啊飛啊,在外面找最肥的蟲子,一旦找到一只,就成了黑色的閃電,心里念著:“孩子,我回來了!”一聽到燕子媽媽或爸爸的聲音,每只小燕子都會脖子伸長,嘴巴張大,使出渾身的力氣叫喚起來:“餓!餓!餓!”
此情此景,讓小小的我,做起了思考題。哪只是燕子媽媽,哪只是燕子爸爸呀?它們倆誰覓食更厲害呢?鳥類的世界,一般雄性比雌性長得好看??墒茄嘧?,一律黑色的外羽、白色的內襯,V字形的尾巴,都是忽高忽低地翻飛。它們實在是太有夫妻相了。
聽著小燕子的叫喊聲,我擔心會有哪只因搶不到食物餓死。燕子爸爸和媽媽是怎么喂小燕子的?是按順序喂,還是誰嘴巴大就喂誰呢?
小燕子在我的擔憂里,長大了?!绊汈畞硗?,猶恐巢中餓。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父親告訴我,一只大燕子,12小時里,要喂食小燕子幾百次呢。如此辛勤地哺育,做父母的,又怎能不消瘦呢?
天下的父母,都是這樣傾盡全力嗎?
“呢喃不聽一年余,又見雙飛向竹廬。翻笑人間湖??停貋砣哉脊食簿?。”燕子不僅是恩愛夫妻、優(yōu)秀父母,還有著濃厚的懷舊情緒。只要你對它好,來年它還會再來。
可惜,自從離開老家,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看見燕子了。
糖梗里,藏著一節(jié)一節(jié)的苦
小時候,我心心念念的,一直是它——糖梗。
中秋前后,是糖梗收割的時節(jié)??珊苫ǔ蹰_時,糖梗才長出三四節(jié),父親就會蹬幾根帶回家。他用肩膀馱著短短的糖梗,有時直接拿著根部,讓梢頭拖著地。父親一路走過,留下葉子摩擦發(fā)出的“唰唰”聲。經過石頭鋪就的丁字路口,總會傳來有一個酸溜溜的聲音:“你這樣早蹬糖梗,人家小孩饞了怎么辦?”那是我小學同學的爸爸。
父親的臉上浮起笑容。他并不答話,心說:“我家的孩子,也就用糖梗寵寵,我舍得?!?/p>
劈去葉子,剁去梢頭,糖梗就那么一截,像一根單薄的吹火棍。夏天的糖梗皮,帶著淺淺的黑,黑里透著一點紅。從梢頭那邊開吃,糖梗的汁水簡單得像白開水。但它們經過舌頭的攪拌和牙齒的咀嚼,顯出了不一樣的滋味。一節(jié)一節(jié)往根部吃,白開水慢慢加進會奔跑的糖,它們妥妥地融化,甜蜜了我們的口腔、舌頭,一直甜美到每一個細胞。整個西樓村,只有王福根家的孩子,才有這樣的享受。那是貧瘠的生活里,父親贈與我們的奢侈。這是父親的驕傲,也是我們的驕傲。
就這樣吃到糖梗成熟,一畦糖梗的中央,露出了一個口子,像老人掉了幾顆牙。風口的糖梗特別硬,父親留著自己吃。好幾次,他吃得牙齒疼、兩頰酸。
“為什么不把它們一起賣了?人家又認不出?!备赣H語氣低沉,卻有著不可撼動的力量:“萬一老人硌了牙,萬一小孩受了傷……”
哪有這么多萬一。弟弟一直生病,天天用錢,要這么多講究干嗎?
父親將糖梗下端的枯葉剝得一張不剩,拗斷上面葉片尚青的梢頭,用鋤頭起出根部,將它們一根根掰開,用砍柴刀削去根須,然后打成捆,裝進獨輪車去縣城叫賣。
“我也去!”其實,我只是想去縣城看看。城里的天空一定比鄉(xiāng)下美?!百u——糖梗!”父親的叫聲有一點沙啞,像糖梗葉片拖過地面,拖過一條條街道。那天,天下起了雨。天空灰灰的,一點也不美。糖梗好像也罩上了灰色的云,它們沮喪地躺在獨輪車上。正午,父親帶我走進一家小飯店,點了一盤螺螄。螺螄怎么吸也吸不出來。要擱現在,肯定會讓店家重燒,把螺螄燒熟。父親的臉色,積雨云一樣壓著,他低著頭,輕聲說:“可能在怪我們,只點了一個菜?!备赣H把可憐的一點螺螄湯倒進我的飯里,用被糖梗葉割得傷痕累累的手,扒拉著硬邦邦的飯。
1988年的夏天,父親走進鄰居的家門。鄰居是一位70多歲的老人,頭發(fā)全白,身體康健。最讓人羨慕的是,她有退休工資。父親向老人借了30元錢。弟弟的腎病病情加重,父親實在不知道該怎樣籌錢。他多么希望錢能夠像種糖梗一樣,只要用鍘刀將成熟的“糖梗節(jié)”一節(jié)一節(jié)鋸下來,埋到土里,就能長出一根甚至多根糖梗啊。
父親去窯廠干活,大熱天進窯洞,把燒好的大缸、缽頭一件件取出,又用獨輪車運到四十里外。父親給人拆老房子,站在土墻上,拿著簡易的工具,往下一寸寸地推墻。父親沒讀過書,他賺錢的方法,只有出賣自己的汗水。
秋風漸起,糖梗成熟。父親賣了糖梗,把一張張零零碎碎的鈔票整理得平平展展。我穿著小姨送的藍色燈芯絨,吃著甜甜的糖梗,跟在父親的身后。老人接過錢,在父親的千恩萬謝中,看了看我,還沖我笑了笑。
父親的臉像夏天的糖梗皮。還了錢,那糖梗皮上撒上了一層蜜糖色的陽光。
次年夏天,父親帶回一個不好的消息。老人向父親催要30元錢。父親說起這事的時候,我正在灶臺后面,用吹火棍吹火?;鸩豢吓浜?,煙霸道地往外闖,把我的眼睛弄出了淚水。
終于,火起來了?;鹈缇o貼著木柴,艱難地燃燒著。
“我們要抓緊攢錢,再還一次?!?/p>
“為什么?”
“沒有別的人在場,證明我還了。再說,老人家想壞了身體怎么辦?”
那我們該怎么辦?我的心仿佛劃過一把鈍刀,一點點地割裂,疼得能聽見回聲。
深秋的時候,父親又還了一次30元。他的下巴像一個釘子,瘦得仿佛隨時會掉下來。他的皮膚又黑又紅,像成熟的糖梗皮。
我穿上藍色燈芯絨,吃著糖梗,一遍遍地在鄰居家門口走。我多么希望老人看見我,看見我的燈芯絨,看見我的糖梗,能想起父親已經還錢的事情啊。
糖梗種下了,又成熟了;成熟了,又種下了。日子周而復始。我的燈芯絨已經磨得變了色,老人還是沒有想起來。
一直到老人去世,30元錢的故事徹底被埋進泥土。
1997年的春天,弟弟離開了我們。因為疾病,也因為沒錢。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吃過穿著暗紅色外衣的糖梗。糖梗里,藏著一節(jié)一節(jié)苦澀的記憶。它們像吹濕柴的吹火棍,在努力和無奈中,生出一團團煙霧,把路過的人弄得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