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坤
1900年8月14日,即庚子年七月二十日,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翌日,慈禧太后挾光緒帝倉皇西逃,士大夫在京任官者紛紛“奔馳星散”。不過,著名詞人王鵬運(yùn)沒有離京,他避居在宣武門外的四印齋寓所,每日聽“哀蛩四泣”,感“秋夜?jié)u長”,憂心國事,不覺“淚涔涔下矣”。友人朱祖謀、劉福姚因居處常被騷擾,前來依之而居。三人彼此唱酬,抒寫憂國傷時之慨。這些作品后結(jié)集為《庚子秋詞》。
徐定超為《庚子秋詞》作序,說:“今三子者,同處危城,生逢厄運(yùn)。非族逼處,同類晨星。滄海瀾頹,長安日遠(yuǎn)?!伊x憂幽之氣,纏綿悱惻之忱,有動于中而不能以自已,以視蘭成(庾信)去國、杜老憂時,其懷抱為何如也!”
下面,我們就通過他們所作的同題詞,來體味其“懷抱”。
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后
[清]王鵬運(yùn)
華發(fā)對山青,客夢零星。歲寒濡啕慰勞生。斷盡愁腸誰會得?哀雁聲聲。
心事共疏檠,歌斷誰聽?墨痕和淚漬清冰。留得悲秋殘影在,分付旗亭。
注:①[濡啕]語出《莊子·天運(yùn)》:“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啕以濕,相濡以沫?!北扔魅送幚Ь常ハ嗑戎?。②[疏檠]鏤空雕花的燈架。這里代指燈。③[旗亭]酒樓。
王鵬運(yùn)時年52歲,故詞中曰“華發(fā)”;他出生在廣西臨桂(今桂林),卻寓居京華近20年,故詞中曰“客夢”。詞人在秋夜間凝望,遠(yuǎn)處青山隱隱,天邊星辰寥落,自己已老邁,身居危城,心境凄涼,無以言表。不過,好在與朋友相濡以沫,于亂世尚可算作慰藉。接下來語氣一轉(zhuǎn):現(xiàn)在我肝腸寸斷,愁思滿懷,誰能領(lǐng)會呢?
前面剛說“慰勞生”,現(xiàn)在又說“誰會得”,豈非自相矛盾?其實(shí)詞人想表達(dá)的是,僅有朋友的慰藉是不夠的,國難當(dāng)頭,讓人看不到前途,這才是“斷盡愁腸”之根源。大雁鳴聲漸遠(yuǎn),直至杳不可聞,它們倒好像是懂詞人的心事似的?!鞍а懵暵暋币痪浜芟裎覀兂Uf的“以景結(jié)情”,不過這里不是靜態(tài)的自然景物,而是動態(tài)的活動場景,因其聲由強(qiáng)變?nèi)酰o作品平添了一股余音繞梁的味道。
下片,詞人將情感進(jìn)一步推進(jìn)。孤燈之下,詞人將滿腹心事盡托于詞(“歌”),可是畢竟身處危城,詞成之后誰來品讀呢?詞人說,我的淚水滴在紙上,與墨相合,更映出此心如玉壺一般冰清潔白。這些作品,也算為這個秋天留下凄涼哀婉的剪影,且留待歌女來吟唱吧。
浪淘沙·自題《庚子秋詞》后
[清]朱祖謀
何止為飄零,相伴秋燈。念家山破一聲聲。銷盡湘累多少淚,不要人聽。
蛩駐若為情,哀樂縱橫。十洲殘夢未分明。休問恨,箋愁墨里,畫取蕪城。
詞人在孤燈旁獨(dú)坐,心底感慨萬千:我輩今天所遭“不忍見、不忍問、不忍言之事”,豈“飄零”二字所能概括?《念家山破》本是李煜自度曲,早已失傳,作者借詞意一語雙關(guān),不管是“念家山”,還是“家山破”,都會讓人想起清末現(xiàn)狀,怎么忍心去聽呢?
“蛩距”則是借典故暗指三人情誼。古書上說,北方有獸名蹶,前足像鼠,后足像兔,一跑就會絆倒,常和蛩蛩、距墟為伴。每遇危險(xiǎn),蛩蛩、距墟一定負(fù)蹶而逃。三獸每日相伴,和三人何其相像。國難自然使人“哀”,好在三人做伴,算是“哀”中有“樂”?;赝f國,恍然若夢,無法看得分明。“休問恨箋愁墨里,畫取蕪城”兩句,再用鮑照《蕪城賦》典?!妒彸琴x》為鮑照抒情小賦名篇,言廣陵(今揚(yáng)州)城早期人煙輻輳,歌吹沸天,歷經(jīng)三代(漢、魏、晉)五百余載,竟然屢遭屠戮,最后被瓜剖豆分,繁盛不再。這里暗指山河破碎之下,《庚子秋詞》恨愁滿紙。
劉福姚同題之作,詞意和王鵬運(yùn)、朱祖謀之作甚為接近:
幽憤幾時平,對酒愁生。短歌莫怪淚縱橫。記得西窗同剪燭,聽?wèi)T秋聲。
身世醉兼醒,顧影伶俜。哀時誰念庾蘭成。詞賦江關(guān)成底事,一例飄零。
有學(xué)者評論說,杜甫之詩書寫百姓亂離和時代悲歡,乃一代“詩史”;《庚子秋詞》作為“近代詞史上第一本集中反映特定時事的詞集”,亦可謂清季“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