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月
那些灰塵
在村子里常能聞見海味兒,卻看不見海。爬上奎山就能看見海了,還能看見山上的海眼,檸說,海眼連著宇宙呢。
宇宙是什么樣,它超出了我想象的范圍,我無法在腦子里去創(chuàng)造一個具體的形象。抬頭即見的奎山,已令我摸不著頭腦——它東視如虎,西看如旗,南望如獅,北觀宛如筆架??揭呀?jīng)很大了,隨便一站,就能擋住大片的海和村莊以及田野,但它依然是宇宙落下的一粒灰塵。與這?;覊m相連的這個小村莊,像一個攤開的包袱,房子、人、樹、禽畜、池塘、路、田,都朝天裸露在外,經(jīng)年累月接受日光月影,承受雨打風(fēng)吹,而生生不息。我出生了,不知算不算一?;覊m落地?和我一起出生的還有奎山上的一株野菊,東墻角的一窩螞蟻,以及那顆具有特殊使命的紅皮雞蛋。它從母雞的肚子出來,接著進(jìn)入我母親的肚子。
母親難產(chǎn)。接生婆十奶奶讓母親反復(fù)跳床。母親雙手捧著大肚子從一米多高的床上跳下地,再爬上床,再跳下來,跳了一夜,精疲力盡,也沒接到我要降生的通知。日上三竿的時候,十奶奶望望面無表情的天,用一種斗法失敗的腔調(diào)說:等著吧。然后就回家睡覺了,是我破壞了她妙手接生的美譽(yù)。
一個生命不愿面對人間。我堅守在母親的子宮。
母親低下頭,說:真是任性啊。這句話成為我以后人生中最熟悉最親切的一句。我會在這句話面前自豪、羞愧、反省、沉思,或者一意孤行,抑或三思后行。
小孩子都喜歡玩具,我的玩具是奎山。母親抱著我站在家門口,她指著東邊的山告訴我最高處是蓮花盆,蓮花盆下面有石屋子,有聚奎廟、玉皇殿,有海眼,有九級樓臺,有老母豬洞,有寶孤石、狗耳朵石……一景一個故事,我的人生就在這些神奇的講述中展開了。
村里的莊稼就種在山坡上,人們管它叫石山子,那是奎山根脈破土的地方。父母在地里耕種、拔草、收割的時候,我就在旁邊捉螞蟻、趕蜻蜓、摘酸棗。我不斷地發(fā)現(xiàn)著新事物懂得新知識,比如,蜥蜴斷掉的尾巴不停地擺動,那是在給它的大舅寫信,它大舅是蛇,收到信的蛇會火速趕來替外甥報一尾之仇;比如,彩色的蘑菇千萬不能碰,越是紅的綠的帶花紋的毒性越大,容易讓人歪鼻子斜眼;比如,覆盆子好吃但不要隨便伸手摘,最好先用木棍打探一下,因為赤鏈蛇往往盤伏在里面等等。
對于奎山,我從不厭倦,我反復(fù)在他身上翻找、搜尋,有時候失望有時候驚喜。我把奎山的呈現(xiàn)自詡為我的發(fā)現(xiàn),我就在這種自我激勵下一天天成長起來。
我不斷地長大,不斷地拋棄曾經(jīng)最喜愛的衣服鞋子,不斷地跟昨天告別??煽?,他并沒有因為我的改變而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始終如一。
我家隔壁住著同歲的檸,她總是不出屋,咳嗽哮喘,胸口里咝咝響。我從口袋掏出奎山上熟透的賴葡萄給她吃,她總是笑著接過去,剝開那黃皮,露出血紅的籽肉,用整齊而雪白的門牙勾一粒到嘴里,一邊咳一邊吃。她的眼睛又深又黑,瞳仁里點(diǎn)燃兩束火炬。她向東望望,說:真好啊,你們爬奎山。有一次她告訴我,奎山上有個海眼,趴在海眼上看,能看到宇宙。我說:大人們只說能看到海,沒說能看到宇宙。宇宙是個啥?她咳嗽了半天,氣喘吁吁地回答:宇宙大得很,整個地球都包括在里邊,那肯定也包括海。你去看一看到底啥樣,回來告訴我。于是我就去看。海眼自然是找到了,可那只不過是一個被沙土填平了的圓坑,我用樹枝子摳了半天,也沒能摳出宇宙,只好放棄。
檸最終沒能聽到關(guān)于宇宙的消息,她永遠(yuǎn)住在奎山上了。
村里去世的人,都會住在奎山上。
奎山用無盡的懷抱,接納著村里人祖祖輩輩生老更迭。
沒有幼兒園,又不夠上學(xué)的年齡,我四處游蕩。大人們指著錦衣玉帶的奎山告誡:不準(zhǔn)進(jìn)去,太危險。于是我更要跟著幾個大孩子進(jìn)去,他們點(diǎn)著自行車的廢棄輪胎鉆山洞,我不想鉆,獨(dú)自上了山頂,卻就此走散??赡谴蔚巧绞俏业谝淮巍伴_眼”。蓮花盆太高,上不去,我站在旁邊往東望,不料卻是另一個世界——大海怒吼,耍雜技一樣反復(fù)吞吐著“霸王鞭”,巖壁上翻起巨大的白色浪花,紅爪子的海鷗成群結(jié)隊,一邊尖叫一邊在腳下盤旋,藍(lán)天上白云松軟,綠色的風(fēng)像穿過單薄的小樹林一樣穿過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海闊天空。
正當(dāng)我在自己的身體里自由奔跑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說話聲:你這個小孩怎么在這里?我一回頭,是二姑!兩天前,她像煙霧一般莫名其妙地失蹤,八奶奶一家子都找瘋了。她說:抓緊下山,我送你,天黑就麻煩了。
山下,大人們焦急的吆喝聲如在耳邊,奎山幫著擴(kuò)大了音量。我們順著奎山的脖子、肩膀、肋骨、腰,一路往下,到了小腿肚子那地方,二姑停下了:你現(xiàn)在大聲喊,說你在蛤蟆石這里等著,待會兒他們就找來了,等他們來你再說我在奎山頂上,別忘了啊。
終于和爹娘接上了頭,他們還沒來得及罵,我就把二姑教的話說了,結(jié)果大家激動不已,喊來八爺爺一起上山。果然,二姑和小楊哥在一起,他倆一起失蹤到蓮花盆上了。他們立著摟在一起,仿若迎風(fēng)怒放的蓮花里伸出的兩根長蕊。二姑說:我們已經(jīng)向奎山起誓了,就算死也死在一塊兒。如果你們不同意,我們現(xiàn)在就從北邊跳下去。八爺爺一頭霧水:你和小楊很般配呀,我們?yōu)槭裁床煌??你說是不是老楊?他把臉對著身旁的老楊頭。老楊頭滿臉怒氣,胡子一撅一撅地,仰頭朝著兒子:我說呢,怎么人家丟了閨女我緊跟著丟了兒,平日里一兜本事,關(guān)鍵時候來這么一出!他兒子說:要不是差輩兒,我哪會來這么一出?八爺爺哈哈笑了:到底是年輕了,咱兩家差的什么輩兒,又不是一個姓。老楊頭喝一聲:你趕緊死下來回家結(jié)婚!住在石屋子里像個什么話!
世世代代樁樁件件,石屋子為很多人提供過幫助,幫了也就幫了,沒什么稀奇,奎山忙得很,沒空去記些這個,但人不會忘。后來二姑的兒子取名奎生。
致富是人類生存不變的主題。有頭腦的外地人便來奎山上開了石子廠,放炮震得家家戶戶亂抖,奎山在炮聲中飛砂走石。村民們帶著鐵錘去敲打碎石,敲成更碎的碎片,每天掙五分錢。如同用錘頭去敲一塊吃凈肉的光滑豬骨,骨頭放在門柱石上,一錘砸去,骨頭碎裂成塊成粉,噴香的骨髓就會被吸干咂凈,骨渣喂了雞,可補(bǔ)鈣,以防雞下軟皮蛋,這時候的豬才真正地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完了自身的價值。難道人對山也是這種想法?瘦弱的手臂掄起鐵錘,好像打爛了貧窮的過去,再舉起鐵锨把石子裝車,仿佛裝滿了幸福的未來。歡聲笑語溢滿了山谷,沒人聽見山的痛吟。這段日子孩子們不敢上山,怕不小心被石頭崩著。奎山露出了大片白色骨茬。我清楚地看到奎山站不住了,他趴下了,他捂著肚子倒在地上,身子蜷縮,呼吸粗重。這呼吸升上天空又在村莊投下陰影。
不知道宇宙會不會在意一粒灰塵的身體狀況。
幾個土里刨食一生的老人靠墻坐著,他們對來自宇宙的陽光越來越親。那曾經(jīng)翻山越嶺鐵塊一般的身體亂抖,在歲月的侵蝕下如同銹透了的一堆鐵屑,仿佛風(fēng)一吹就要飛散。他們敲敲腐朽的雙腿,擦擦渾濁的眼睛,發(fā)出空洞洞的嘆息,到底把話咽進(jìn)肚子里。他們不是降落為塵,就是正走在化為另一種灰塵的路上。
石子廠終于被勒令停工,然而那塊傷疤卻永不愈合,它在告訴人們,有些失去終將失去。
十二歲的我挎一個竹籃,母親裝上米,讓我步行送到七里之外的姨家去。去的時候很順利,可回來卻迷了路。我猶疑在岔路口不知要往哪里邁腳。路長得都差不多,喊一聲也不會答應(yīng)。于是有的人走錯了路,越走越遠(yuǎn)。有的人無意中抄了近路。有的人無意間創(chuàng)造了新路。有的人原地轉(zhuǎn)圈。而恐懼此時充斥著我的頭腦,我只想回家。家好啊,家從來不嫌棄人,只有人嫌棄家,可很多努力掙脫老家的人漂泊半生住遍了高堂廣廈,最后又回了老家。十二歲的孩子初在歧路,怎么去分辨那條回家的路呢?還好,我看到了奎山,就像西游取經(jīng)遇難時總是會出現(xiàn)菩薩一樣,它清晰地站在我的面前,這是對我的引領(lǐng)和召喚。我知道,奎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后來,我爬過很多山,它們都比奎山高,也比奎山有名,但那又怎么樣呢,它們無法給我指引家的方向。
奎山,鎮(zhèn)子因此而得名,有人經(jīng)常問我老家哪里?我答奎山,他們就知道是奎山鎮(zhèn)(現(xiàn)改為奎山街道),可我指的不是鎮(zhèn),而是山,它的身上有一個海眼,通往宇宙。我任性地堅信這一點(diǎn)。
一個人睡在曠野
夏天,夜晚,爹會帶我到大地瓜窖子頂上睡。
窖子很大,已經(jīng)廢棄,之前用來存放整個村子(六個生產(chǎn)隊)的地瓜種。它高高隆起在村前,對空曠的田野坦誠相待。人們來此乘涼,有些人就順便住一夜。躺在寬闊的窖頂,各種口味兒的風(fēng)就來了,有玉米味兒的、花生味兒的、黃豆味兒的、地瓜味兒的,每個人都像握著一根涼爽的冰棍兒了。以集團(tuán)陣容展開的莊稼們,白天忙著配合人的勞動,又是喝水又是扎根,又是吃肥又是躥個兒,到了晚上也想歇一歇,拉拉呱兒,松散松散筋骨,順便討論一下生與死、愛情與收獲這些事兒。人和莊稼有了共同的話題,相互交流得親切。繁星滿天,水洗一般,紛紛跳進(jìn)人間。人把自己從泥地里拔起,和莊稼一起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就進(jìn)入了彼此的夢鄉(xiāng)。人味兒約著莊稼味兒在寂靜的夜晚熱鬧地游逛在村子各個部位。
睡在曠野,如同塵埃落定。睡在曠野,就是睡在宇宙的天堂。
早晨醒來,爹不在身邊,昨晚一排的人都不見了。我搓搓眼爬起來,四下里看看,到處都是靜止的,一絲聲音也沒有。村子還在,奎山還在,昨晚的風(fēng)不在了。我看到了村子最前面那戶人家的黑色大木門,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老槐樹的影子一聲不吭,捂緊了自家門鎖。
我是被扔在星光月影里睡著了?就像半截木頭,不,一小段樹枝,靜靜地躺在地球的表面。如同一顆灰塵抓住草葉,我緊緊抓住了地球的某根毫毛。我認(rèn)真地睡覺,賣力地睡覺,調(diào)動渾身的能量來睡覺。我等待第一縷陽光翻過奎山來叫醒我。陽光從來不像風(fēng)不像雨,更不像公雞,咋咋呼呼。它默默地注視,讓我身上越來越暖,讓我眼前越來越亮,它用它的注視來撬動我的眼皮,讓我睜眼打量這嶄新的日子。
向遠(yuǎn)處望去,我家名下的那塊責(zé)任田里,正晃動著爹的身影。莊稼也是他的孩子,他有責(zé)任把它們管好,就像有責(zé)任管我一樣。我家是他的另一塊責(zé)任田。我從來不關(guān)心這個忙碌的人每天都是什么時候起床的,什么時候睡著的。但我感覺得到他在頭遍雞鳴中起床時的小心翼翼,也感覺得到他在莊稼地里時刻對我的遙望。
我在窖頂轉(zhuǎn)了轉(zhuǎn),發(fā)現(xiàn)了幾截信紙卷的旱煙頭,拾起了一塊橢圓形褐色小石頭,看見一叢車前草伸長了嫩綠的花梗,從土里摳出了一塊璀璨的碎玻璃,撿到了昨晚誰遺落的一枚白色塑料紐扣。我始終低著頭踢踢踏踏走來走去,把窖頂從頭至尾檢查了一遍,如同一絲不茍的老農(nóng)來回耕耘著田地,我相信任何土里都孕育著寶藏。
我揉搓著小石頭,它很像個雞腰子。把碎玻璃對著太陽舉起來,它的光彩是那么不平凡。這扣子小小的,圓圓的,滑滑的,似乎還帶著人的體溫,它一定被它的主人輕輕撫摸了很多年吧,它的主人此時一定在找它吧??圩涌圩幽銊e難過,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我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寶貝裝進(jìn)口袋按一按,然后又去看那一覽無余的田野。地瓜、玉米、黃豆,它們也都醒了,小臉兒被陽光擦得鮮亮,和我一樣。我很喜歡這種站在高處的感覺,我期待著自己長得和玉米一樣快。腳下的蚯蚓思索著,一刻不停地爬去,它在地球上留下了一道痕跡。
兩塊高高的玉米地之間的天光像掛起白白的幕布,檸的爹牽著黑牛出現(xiàn)在幕布上,他手里握著細(xì)長的鞭子,只是握著,他從來不打黑牛。他說,這鞭是黑牛的爹的皮做的,當(dāng)?shù)哪臅岬么蜃约旱暮⒆?。就像他從來都不舍得吵檸一聲,更何況打呢。檸雖然生病不能下地也不能上學(xué),但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村里沒有誰家比她家更亮堂更整潔。檸爹比以前更老了,走得和黑牛一樣慢了。他倆一步一步默契地走出了幕布,就像走進(jìn)了劇終。
檸的娘經(jīng)常會在夕陽似下非下的時候去到檸的墳前大哭,一直哭到天黑透了再挎著菜籃子回家。她總是自言自語,說:可憐……她一個人睡在野地里……一走到大窖子跟前她就不說了,這是進(jìn)村的標(biāo)志,她的話其實只想說給自己聽。
檸沒上過學(xué),但她識字比我多,懂的也比我多。她說晚上睡覺不管被窩里多冷,都要把腿伸直,這樣個子就高。她說奎山上有海眼,能看見宇宙。她還說奎安的娘好罵人,轉(zhuǎn)世會托生成驢。
一個人睡在曠野,如同一棵草睡在曠野,如同一個知了猴睡在曠野,如同一只落單的燕子睡在曠野,如同一粒被遺落的紐扣睡在曠野。當(dāng)夜深人靜,月亮星星會看到,地球上橫七豎八,所有的人都睡在曠野,所有的房子都睡在曠野,所有的山水都睡在曠野,所有的高樓大廈首飾汽車鈔票,此時都睡在曠野,都成了沒人認(rèn)領(lǐng)的孩子。此時,活人和死人是一樣的了。那么其實,檸并不是一個人睡在曠野。
大地瓜窖子根本沒料到自己老朽的懷抱竟然在多年以后重又為生命護(hù)佑,不是為地瓜,而是為人。一家四口的突然造訪讓這個廢棄多年的窖子變得不同尋常。一對夫婦帶著一雙十多歲的兒女,從外地逃荒至此。他們似乎過夠了流浪的日子。一切流浪的事物都會有歇腳的時候,比如風(fēng),比如云,比如雨雪,比如灰塵。大窖子盡管破舊,但有門有窗,寬闊平整,有六個房間,每人住一間還有剩余,于是大窖子就承擔(dān)起了為這一家子遮風(fēng)擋雨的責(zé)任。
雞圈里進(jìn)了別的雞,大家都會去啄它,驢圈里進(jìn)了別的驢,大家都會去踢它。村書記去找這個擅闖大窖子的男人,屁股后面跟了一幫子村民。男人觍著臉一會兒摸頭一會兒搓手,女人躺在一堆破棉絮里一心一意地喘氣,兩個孩子身上的土只怕是撒上種子就能發(fā)芽。大家誰能忍心趕他們呢。書記叮囑:你們住這可以,但不準(zhǔn)偷不準(zhǔn)搶,歇好了抓緊走。
無地,無戶口,一家子盲流,這很容易讓人瞧不起這家的男人。因為他個頭特別矮,姓張,所以村人都喊他“張大個子”。一個男人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往往就在別人的戲弄里被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一遍遍放大著這個人的無能與滑稽。
村人們夜晚照樣會來大窖子頂乘涼,大家粗聲大氣地說笑打鬧,從沒看見張大個子一家有誰出來。窖子里總是黑燈瞎火,無聲無息,他們就像一窩謹(jǐn)慎的老鼠,活得悄無聲息。他們與這個村子格格不入,又與這個窖子融為一體。他們怯怯地呼吸著這個村子里別人吸剩下的一撮空氣,小心翼翼走著這個村子里別人踩剩下的一兩條路。
窖子的門在最西頭,大家習(xí)慣站在最西頭的窖頂往下撒尿和拉屎,不可能因為新住了一家人而改變多年形成的習(xí)慣,就像不可能因為住了一窩老鼠而改變習(xí)慣一樣。大家踩在張大個子一家四口的頭頂上,快活地說笑,快樂地奔跑,痛快地拉屎撒尿。連光棍漢五麻子都敢在人群里趾高氣揚(yáng)地喊“張大個子”這四個字,而張大個子卻不敢提“五麻子”這個詞。張大個子一家的到來莫名地提高了村民們的幸福指數(shù)。
沒多久,張大個子那個病懨懨的老婆就死了,具體哪天死的沒人知道,怎么處理的也沒人過問。這讓五麻子更幸福了。
張大個子天天帶領(lǐng)兒女去很遠(yuǎn)的不知哪個地方撿破爛,白天出去撿黑天回來睡。撿著撿著,就把兒女撿大了,就把自己的腰撿彎了,頭撿禿了。女兒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天突然不見了,后來聽說是跟一個造假藥的私奔了。緊接著,兒子也離家出走了,因為他知道再不走的話自己這輩子都別想娶上老婆了,不是擔(dān)心沒有女子愿意跟他住窖子,而是鐵定沒法用妹妹換老婆了。他們一如田里的莊稼,在某個季節(jié)忽然就長高長大了,不用人指點(diǎn),就都看清了地瓜窖子里的未來。
張大個子是一個人了。他不再日日撿破爛,他愛撿的時候才去撿,不愛撿的時候就不撿,把撿的破爛隨時換吃的,吃飽了就去睡覺,吃不飽也去睡覺。他是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一個人睡在窖子里了。
有人下地干活兒路過大窖子,會特意去過問他的家庭情況,并好意勸道:你得想想辦法呀。他只是不痛不癢地笑笑,說哪有什么辦法。來人很氣憤:你一個大男人你沒有辦法!你竟然允許自己沒有辦法!他反問:那我能怎么辦?來人更氣憤了:你怎么辦你問我?你愛怎么辦怎么辦!然后扛著鋤頭走了,從此不再搭理他。
五麻子閑著去找過他幾回,結(jié)論是:這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五麻子說:他不能和我比呀!我有地,我有屋,我有戶口呀!我爹我爺爺我老爺爺老老爺爺,我們祖祖輩輩都是這個村的,我扎根在這個村呀!
張大個子不愁不憂,妻離子散竟然還照常活著,還活得這么沒心沒肺,這讓很多人嗤之以鼻。現(xiàn)實如此殘酷,他就算不上吊,那也應(yīng)該難受得吃不下睡不著并從此得上一種令其瘦骨嶙峋茍延殘喘的病,才算合理。更何況,他的兒子中間還回來過一次,要把老爹趕出去由自己來當(dāng)大窖子的窖主,最后沒打過老爹,只好大罵了一場又走了。如此看來,真應(yīng)了那句老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
人人不理他,張大個子徹底把自己過成了靜音模式。
我偶爾會在溜達(dá)的時候看見張大個子坐在窖子前,正脫下他的爛鞋倒里面的沙子,用折斷的草棍摳耳朵,或者吹著口哨用野麥秸編螞蚱籠子,要么就是拿著一塊木頭用小刀子刻,不知道刻的什么。有時候他看見我,會笑著把手里的玩意伸過來,我不接,他就說:給你個好東西玩兒呀。我轉(zhuǎn)身就跑,跑到路口的時候才回頭大喊:我才不和你玩兒呢!他還是笑:那我和自己玩兒。
他會和自己玩兒。
冬天下大雪,整個大窖子像一座白色的小山包,門口完全被雪堵住了,張大個子好幾天不見人影,門口的雪也好幾天沒變樣兒。我想,他不會是冬眠了吧。可轉(zhuǎn)天,我又看見他提著蛇皮袋子出去撿破爛了。門口堆一個又丑又大的雪人,朝外張開迎接的懷抱。夏天他就在門口的罐頭瓶子里養(yǎng)蝌蚪,他說:嘎嘎豆子變小蛙兒,小蛙兒變小孩兒。小孩兒沒變出來過,我只看見青蛙蹦進(jìn)了黃豆地,瓶子里裝滿了黑色的小蟲子,在積水里扭來扭去。
張大個子竟然嫌棄大窖子了。他有時坐在南墻根陽光下睡,有時躺在北墻根陰涼里睡,或者睡在東邊玉米地,也許睡在西邊地瓜溝。有窩不睡,還非得一個人睡在野地里,真是不知好歹。村人在窖頂上聊天時都這么說。
我問爹:既然他不喜歡大窖子,那他為什么不走呢?爹嘆一口氣說:誰知道,也許是在等兒女吧。
然而他終于沒有等到兒女回來。大窖子拆了。張大個子一開始還是睡在野地里,后來不知什么時候去了哪里,就像一?;覊m,消失得悄無聲息,消失得無足輕重,消失得理所當(dāng)然。一個沒有家的人,一個把家隨時揣在身上的人。
村里一共280戶,人口896人,張大個子一家四口來了,村里成了279戶,897人,因為一戶老光棍去世了,還有兩家生了兩個娃。張大個子一家四口陸續(xù)不見了,村子繁衍成了290多戶,因為幾年內(nèi)結(jié)婚的小伙子有好多家,人口倒又增加了不少。他一定還去過很多別的村子,但任何一個村子人口的增減都與他的來去無關(guān),他生活在村外的天地。村外的天地,這無邊的曠野,宇宙的門隨時為所有灰塵打開。他習(xí)慣了一個人獨(dú)睡,看起來是那樣自由。他睡出一個個白日夢黑夜夢,又隨手扔下。
一個人睡在曠野,后來的我可沒有膽量那樣做了。怕蛇怕蚊子怕蜘蛛怕老鼠怕夜露怕風(fēng)怕雨怕受涼怕不衛(wèi)生,總之我有許多的怕,它們隨便哪一樣都會輕易地?fù)艨逦掖嗳醯纳眢w或敏感的神經(jīng)。為什么人會越大越怕,越不堪一擊呢?現(xiàn)在的席夢思又厚又軟,空調(diào)令室內(nèi)四季如春,可失眠者卻越來越多,人類清醒的大腦到底在黑夜里等待什么呢?
無論如何,是等不來那個無畏的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