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以前高生華也?;乩霞摇S心赣H在,家就在。他哪能不回家呢?但那時因為還在上班,每次回家匆匆忙忙的?,F(xiàn)在退休了,時間從容富余得多。另外這些年報紙上老是倡導(dǎo)鄉(xiāng)賢回鄉(xiāng),他盡管不是什么鄉(xiāng)賢,卻也萌動了此意。高生華試探著問母親,我回來陪您???母親說,這里你什么都沒了,沒有你的房子你的根,你回來做什么呀?再說,人家都往城市跑,你卻回家,要是娘不在了,這哪里是你的家?你有你的事哦!母親囑咐道。
高生華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正閑聊,門突然吱呀了一聲,有人推門,喊一聲母親:奶奶!就寒暄道,叔,您在家?。恳粋€敦敦實實的小伙子就走了進(jìn)來。原來村里聽說高生華回來,便來找他,說是現(xiàn)在搞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振興鄉(xiāng)村,他們大樹莊搞得不錯,想讓高生華給題寫“大樹莊”三個大字,刻在村口的石頭上。
小伙子說,叔,聽說你想回來???好事啊!高生華聽了笑笑。
他走后,母親朝高生華努了努嘴,說:剛才那個是四姑娘的侄子,四姑娘小哥家的。你不認(rèn)識啊,他現(xiàn)在是村里的村主任了。
四姑娘的侄子?高生華不熟悉四姑娘侄子,但聽到四姑娘的名字,心里便是一激靈。
他怎么能忘記四姑娘呢?四姑娘是和他一起玩大的伙伴。他記得,四姑娘比他小兩歲,與他的妹妹同庚。小時候,四姑娘成天哼哼哈哈,喜歡唱歌。但五音不全,歌也唱得不對。那時的女孩不像現(xiàn)在,年紀(jì)輕輕地就走南闖北,四姑娘和他一樣,當(dāng)時也見不了多少世面。她個頭一米六,圓圓滾滾的身材,四方臉,一雙小瞇眼,眼珠不是那樣黑,嘴巴有點翹,但也不難看。皮膚倒是挺白。俗話說,一白遮三丑。她皮膚這么白,讓人看起來就好看多了。她家姐妹五人,一個姐姐、兩個哥哥、一個妹妹,她排老四,所以叫她四姑娘。他們小伙伴玩在一起,開心的時候就喊她“茨菰”(地里長的一種植物)。
那時候是集體大呼隆生產(chǎn),生產(chǎn)隊靠掙工分稱口糧。四姑娘的父母都種田。為了掙工分,兄妹幾個都不愿讀書,四姑娘也只讀了小學(xué)二年級,就開始掙工分。那時男勞力一天十分工,婦女一天八分工,她一天也能掙個四分工。年終以工分分口糧。隊里還分有長錢戶與短錢戶。工分掙得多的一般都是長錢戶。四姑娘家掙工分的人多,就是長錢戶。到年底結(jié)算時,她家就會分到一筆錢。而高生華家,因為父親是個手藝人,要交錢給隊里“碰工”。即交一塊一毛錢碰一個工,到年底分紅,一個工卻變成了七毛錢。這樣他家一直是短錢戶。短錢戶稱不到口糧,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長錢戶,一擔(dān)一擔(dān)地挑回黃燦燦的稻子。
四姑娘對高生華妹妹特別好。芒種三秋結(jié)束,她就帶他妹妹上山去砍柴、耙柴、撿菠蘿。做這些也是要起早的。起早吃了飯,她們將飯團(tuán)或者紅薯帶了當(dāng)午餐。然后每個人肩膀扛著一條扁擔(dān),兩根麻繩,還有一把鐮刀。一般走七八里山路,天才麻麻亮。妹妹說,那時,她不會捆柴,捆的柴松松垮垮的,就沒有四姑娘捆得好。四姑娘看了幫她捆。特別是捆松毛柴,如果沒有帶背簍,下面是要用松枝或硬柴墊底,不然就捆不起來。高生華妹妹就捆不起來,這時候也是四姑娘幫她。農(nóng)閑的時候,她還教高生華的妹妹打襪子,打手套,打毛線褲子,打圍脖,用舊線為老人打冬天戴的帽子。特別是圍脖,她打了一條讓妹妹偷偷送給了高生華。
有了妹妹這層關(guān)系,母親就央求隊里一個親戚為高生華提親。但沒有想到,四姑娘家同意是同意了,卻提出來換親。原因是四姑娘一個姐姐出嫁了,大哥沒有討到媳婦,父母有點急,到處托人給她大哥找媳婦。后來說了一家女孩,只是那女孩不怎么靈巧,是個大憨人。她家沒有辦法,只好給他大哥娶了回來,可沒有想到,那媳婦生了個孩子竟是智障?,F(xiàn)在小哥也有三十多歲了,因為家里兄弟姊妹多,也一時娶不上媳婦。她父母一聽高生華家提親,說可以把四姑娘嫁給高生華,但高家必須把高生華妹妹嫁給小哥。
妹妹當(dāng)然不愿意,這下高生華的父母也急了。高生華一聽就發(fā)火了。聽說四姑娘在家里也大鬧了一場,但都無濟(jì)于事。恰好那一年縣里招兵,高生華一氣之下就報名參了軍。從此離開了家鄉(xiāng),慢慢與家鄉(xiāng)就聯(lián)系少了。再后來,隱隱約約,聽同村一位在外地拖板車的人回來說,他們板車隊食堂缺一個燒飯的,四姑娘就去了。
后來就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了。
有一年回家探親,高生華好像還聽妹妹說,四姑娘家里聽說他當(dāng)兵到了部隊,也有點回心轉(zhuǎn)意的意思。但還是希望能夠換親,妹妹甚至都有點動搖了。但高生華說那怎么可以呢,就沒有理睬這事了。
這邊,四姑娘聽說高生華當(dāng)兵又考上軍校,一下子就斷了念頭,不久便和板車隊的一個年輕人談起了戀愛。然后很快懷上了那個人的孩子。懷了孩子怎么能換親呢?四姑娘母親一聽,氣得差點昏了過去。父親見了四姑娘就給一巴掌,說,我家風(fēng)被你丟盡了,不把孩子弄掉,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就這樣吵著吵著,就到了那年的春節(jié)。正月里,四姑娘帶著男人回了家,父親一見四姑娘的男人,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說,你這小子還有臉到我家里來,趕緊帶四姑娘到醫(yī)院把孩子打掉,哪知男人一聽這話,扭頭跑走了。
四姑娘也跟著走了。后來在男方家待了五個多月,四姑娘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四姑娘男人歡天喜地地提著禮品到四姑娘家報喜,男人喊了父母,說,你們有外孫了!但是誰也不理他。他只好回家了。剛好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正是搶收搶種的雙搶季節(jié),孩子“做三朝”,四姑娘父母沒有來,最后只有大姐來了。吃過了“三朝”的飯,大姐對四姑娘說,我走了。四姑娘一聽心里不舒服,眼淚馬上滾落了下來。大姐說,你別哭,等到雙搶結(jié)束后,我和媽媽一起來看你。大姐走后,四姑娘就在家里扳著手指數(shù),但雙搶結(jié)束,她的母親還是沒有來。女人月子里最想念的就是母親,母親沒有來,她知道母親還是沒有原諒她。
她只有哭,只有哭了心里才好受。沒幾天,她眼睛哭得腫得像個爛桃子。
這里的習(xí)俗是女人生完孩子的一個月內(nèi)得靜養(yǎng),叫養(yǎng)月子,也叫過月子。意思是這個月母親生小孩子損傷了元氣,恢復(fù)元氣很重要,要精心照護(hù)。月子里,還是大姐來看她。見了大姐,四姑娘就問,母親怎么雙搶結(jié)束了還沒有來?大姐說,父母在家都忙得很,你自己把月子養(yǎng)好了再說。你別天天哭,過月子這樣哭對眼睛不好,你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別想不開心的事了。你已然這樣了,父母還能拿你怎么樣?我們姐弟幾個來做父母的工作。大姐這么一說,四姑娘心就軟了。心想,父母總不能因為這個斷絕他們的關(guān)系吧?她想想小哥也怪可憐的,也覺得對不起小哥。
過了二十多天,四姑娘大姐果然又來看她。大姐把在家里看到和聽到的都說給四姑娘聽,四姑娘聽大姐說,多半是小哥替她求情。小哥說,生產(chǎn)隊里明擺著有一家媳婦是換親的,結(jié)果兩家沒鬧成兒女親,卻反目成仇,吵嘴打架成了家常便飯。小哥說,他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四姑娘聽了,哭著對大姐說,是她對不起小哥,小哥沒有討到媳婦,自己卻有了孩子了。
俗話說,母女連心。如此三番五次,大姐終于把母親領(lǐng)了過來。娘兒倆一見,先是抱頭一通痛哭。四姑娘大姐對母親說,好啦!好啦!你看看你的外孫。四姑娘母親擦掉眼淚到床上看孩子,孩子小臉蛋紅撲撲的,小手胖乎乎的。母親窸窸窣窣從衣袋里摸出一個紅包,說她這次什么也沒帶,就是來接女兒和外孫回家的。接著,母親還跑到廚房里燒艾水,說是要給女兒蒸艾水。女人生完孩子身上的毛孔是張開的,骨頭架子也是松軟的,得在生孩子一個月里蒸三次艾水,女人滿月才會有精神。
于是,大姐和母親就幫四姑娘蒸艾水,四姑娘婆媽去菜地里摘菜準(zhǔn)備午飯,男人抱著孩子在外面玩。母親端了一碗雞湯,但四姑娘高興得怎么也吃不下去。
這樣平靜地過了一年,就有人給四姑娘小哥說了一門親。女孩比她小哥還要小九歲。為了這門親事,四姑娘家花了幾千塊錢和幾百斤糧食。但這些錢都是四姑娘家掏的。女孩是山里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四姑娘說,她要不是山里人,憑她那長相,她哪里會嫁給她小哥??!這門親事成功了,四姑娘也就放心了,和父母親戚家走動也殷勤得多。
總算苦盡甜來。四姑娘在婚姻上受了氣,吃了不少的苦。但兄妹五個,還是她家的家境稍富裕一些。四姑娘男人在一個什么廠上班,生了那個兒子之后,又生了一個兒子。兩個兒子相繼長大,一個兒子外出打工,一個兒子上學(xué)。平時四姑娘就幫襯做點小生意。她一個人在家,沒事就會接父母住上十天半月的。父母也喜歡上她家里來。說來奇怪,四姑娘的兩個兒子都很聰明,大兒子沒考上大學(xué),學(xué)了裁縫手藝,后來帶了二十幾個徒弟,成了一個裁縫老板,賺了不少錢。很快談了一個女孩子,然后結(jié)婚生子。大兒子不讓四姑娘種田,把家里幾畝田都給人家種了。這樣,四姑娘四十歲不到就當(dāng)起了奶奶。家里沒有田地,她就養(yǎng)點雞呀、鴨呀什么的,然后成天給兒子帶孩子。小兒子后來考上北京一所大學(xué),也結(jié)婚生子了。四姑娘帶大了大兒子的孩子,又幫著小兒子帶孩子。
不過,這些事高生華原是不知道的。高生華在部隊有了自己的生活。后來也結(jié)婚生子,然后離開部隊,轉(zhuǎn)業(yè)到了北京的一家部委工作。在他的老家曾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但隨著改革開放,城鄉(xiāng)的差距縮小,慢慢地,他在北京工作的光環(huán)也漸漸地淡去了。直至退休離開單位。他的生活談不上一帆風(fēng)順,但基本上也按部就班,日子過得稀松平常。當(dāng)然,要說起來也就是幾十年的事情,但這幾十年,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各人的命運確實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這一天黃昏的時候,四姑娘侄子領(lǐng)高生華看了看大樹莊。他們先在大樹莊老屋場轉(zhuǎn)了轉(zhuǎn)。高生華清楚地記得,大樹莊老屋前面原有一排高高的樹,楓樹、樺樹、楊樹,有一棵老楊樹兩個人抱著都合不起攏。老屋后面是山,山上長著齊人高的芭芭草,有松樹、杉樹等。高生華離開家的時候,老屋前還有一口大水塘,大樹莊人洗衣服、洗菜、吃水都在這塘里。塘邊有一塊空地。小時候,夏天的傍晚,他們就在田邊和屋邊早早拔來野蒿子和野馬辣草,堆在一起,然后用稻殼點燃熏蚊子。納涼時,他們幾家的竹床、板凳什么都挨在一起。他們或躺在竹床上數(shù)星星,或滿地里捉螢火蟲……大樹莊盡管都是雜姓,但十幾戶人家好像就是一家人。只是后來老屋碰上農(nóng)田改造,他們集體搬遷,才各自選了一塊地蓋房子。先是蓋土磚瓦房,后來又變成了樓房,那些大樹不知弄到哪里去了。
如今的大樹莊只剩下一個名字。
四姑娘侄子陪著高生華靜靜地走著。走了一會,四姑娘侄子說村里要請他吃飯,順便取走他題寫的“大樹莊”三個字。高生華允了。席間談起了四姑娘,四姑娘侄子興奮地告訴高生華,說,我四姑一直在北京帶孫子呢,你們沒有聯(lián)系過?說著掏出手機(jī),就要打,高生華連忙給擋住了。他不是害怕四姑娘侄子知道他們之間的往事,就是不知道手機(jī)通了,他該說什么。
四姑娘侄子興致勃勃地說,是我四姑的命好,看我們大樹莊兩個人都落戶在了北京,說起來,你是干事業(yè)的,我四姑若不是養(yǎng)了個好兒子,她哪能跑到北京去?叔,不瞞您說,現(xiàn)在,我是想把大樹莊建設(shè)好,讓大樹莊人都有出息,出更多的能人……
高生華聽了四姑娘侄子滔滔不絕的話,心里有什么東西涌動。他想,現(xiàn)在大樹莊年輕人,顯然和他們那個時代不一樣了。他們自信、活潑,頭腦也靈活,還有一股子闖勁。他這樣想著,出口卻變成了一句問:你說你四姑的兒子在北京什么單位工作,住什么小區(qū)???
我四姑一家??!四姑娘侄子說,我四姑兒子在北京一家國有企業(yè)工作,他們家就住青桐樹小區(qū)。四姑娘侄子自豪地說。
青桐樹小區(qū)?高生華一聽,立時就愣怔住了。這不是他家住的那個小區(qū)嗎?怎么會有這樣巧的事呢?但他還是把話憋住,沒有說出口。心里只是暗暗吃驚,這怎么可能?我可是一次也沒有遇到過她?。?/p>
你們都是從大樹莊到北京的。四姑娘侄子真誠地說,說起來,你和我四姑還真有緣分!
緣分?高生華心里一陣想笑。當(dāng)年,她在老家,我卻走了?,F(xiàn)在我要回來,她卻走了。如果說這是一種緣分,這該是一個什么奇怪的緣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