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曉錚
2020 年,《葉嘉瑩手稿集》問世,全書共十二冊,收錄葉嘉瑩先生1938 年至2008 年間的手稿五十五種,涵蓋學生時代的習作及后來所作論文、雜文、詩詞等各類手稿,此書由采薇閣動議,獲葉先生授權,經巴蜀書社出版。編輯之初,葉先生即命我全力協助,書中所收除少數早年習作及2013 年入藏臺灣大學圖書館的十二種手稿外,其余1200 余頁均由迦陵學舍所存資料中搜集整理并掃描,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我有幸親眼見到這些跨越七十年時光的手稿。此書由熊燁師兄主持出版,他以為“這些七十年間的手稿,對于先生而言,有不少因緣、往事和心誼值得追敘。對于讀者而言,這些七十年間的手稿,更有其足以反映先生之學問才華、品格修養(yǎng)乃至志意理念,而所反映之深微切近,又絕為其他任何著作所獨無者”。
惜《葉嘉瑩手稿集》卷帙浩繁,一般讀者不易獲見。2023 年,《葉嘉瑩論蘇軾詞》一書的出版,或可稍解此憾,本書收錄葉先生《論蘇軾詞》一文的全部手稿,以“左右對照”的形式排版,翻開此書,左側頁面是手稿原貌,右側頁面是排印文字,經過精心結構,左右內容基本對應,方便讀者比照閱讀。此外,還在右側頁面增補注釋,補充文中出現的歷史人物的生平介紹及所引詩文詞的原文等背景資料,無須讀者翻檢查閱,更適合于大眾閱讀。
葉嘉瑩先生《論蘇軾詞》一文,系其與四川大學繆鉞教授合著《靈谿詞說》中的一篇,二位先生相識于1981 年在成都杜甫草堂舉行的杜甫研究學會第一屆年會,因先有“互讀彼此著作的了解與傾慕,所以初逢如舊識”,又因“二人論詞都推重王靜安先生,尤其有針芥之合”,所以“互相勉勵,計劃合作有所撰著”。
“百年身世千秋業(yè),莫負相逢人海間?!?983 年5 月繆鉞先生在《相逢行贈葉嘉瑩教授》這首長詩結尾所說的“千秋業(yè)”應該就包括二人此番研讀治詞之合作。1983—1986 年四年的暑假,葉先生都留居成都兩個月左右,與繆先生商擬計劃、研討文稿,共同撰寫完成包括前言、后記在內的四十一篇文稿,輯為《靈谿詞說》一冊,于1987 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該書在撰寫體例上亦是一次新的嘗試,“將舊傳統中‘論詞絕句與‘詞話等體式與近代之‘詞學論文及‘詞史等體式相融合,在每篇論述之文稿的前面先以一首或多首論詞之絕句撮述要旨以醒眉目,然后再附以論說之文字做深入之探討”。
此后,二位先生又陸續(xù)撰寫多篇論詞文章,結為《詞學古今談》,于1992 年、1993 年由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和岳麓書社分別在中國臺灣和大陸出版。2014 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將《靈谿詞說》與《詞學古今談》合為一冊,題為《靈谿詞說正續(xù)編》,一編在手,更可見二位先生“依時代先后撰寫以沿承詞史發(fā)展之順序的原意”。繆、葉二位先生此一段合作早已成為學林佳話,繆鉞先生自言“這是天壤間的一種非常可寶貴珍惜之遇合”,今略敘如上,介紹《葉嘉瑩論蘇軾詞》一書之前塵往事,以見前輩學者訂交治學之情誼。
《論蘇軾詞》一文寫于1984 年6 月,手稿以“四川大學歷史研究所稿紙”謄寫,每節(jié)一本,加白紙為封面、封底,裝訂為三本,三本的落款分別為“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寫畢此節(jié)于成都”“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二日寫畢此節(jié)于四川成都”“一九八四年六月廿一日寫畢此節(jié)于四川成都”,由此緊密的日期,亦可見二位先生當日對此番合作的全力投入。二位先生十分重視學界的反響,故而每成一篇即隨時發(fā)表,本文首刊于1985 年第3 期的《中國社會科學》。
繆鉞先生閱讀葉嘉瑩先生《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談詩》三書后,在1981年6 月2 日致葉先生的信中以“知情兼勝”“中西貫通”“思想開拓、態(tài)度平允”“論析詩詞藝術,精微透辟”“謹嚴密栗”五點總結葉先生治學為文之特色。 這五點特色在葉先生的文章著作中可謂一以貫之,《論蘇軾詞》亦不例外,此次重讀手稿珍藏版《葉嘉瑩論蘇軾詞》,竊以為或可由繆鉞先生所言“知情兼勝”一點中的“情”說開,葉嘉瑩先生論詞之精妙酣暢,蓋其不但對所論詞人之遭際有“深摯的感情”,且對詞之為體的發(fā)展演進亦同樣蘊有深情,或曰其論詞乃能置身其中,由內觀之,故而切近精當。
“攬轡登車慕范滂,神人姑射仰蒙莊。” 我國文學批評素來重視知人論世,《論蘇軾詞》中,葉先生并未詳細梳理蘇軾的生平經歷,而是以《宋史》中記載的兩則蘇軾早年故事論析其天性中所稟賦的兩種重要特質,即“用世之志意”與“超曠之襟懷”。其一生中,面對諸般遭際所做之抉擇與反應,蓋亦皆出自此兩點特質。葉先生指出蘇軾之生命歷程與詞體之發(fā)展演進歷程是相互交融的,在詞體詩化的過程中,蘇軾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耙恢钡搅颂K軾的出現,才開始用這種合樂而歌的詞的形式,來正式抒寫自己的懷抱志意,使詞之詩化達到了一種高峰的成就。這種成就是作者個人杰出之才識與當時之文學趨勢及社會背景相匯聚,而后完成的一種極可貴的結合。”“在詞的發(fā)展史上,蘇軾就正是這樣一位天性中既具有獨特之稟賦,又生當北宋詞壇之盛世,雖然僅以余力為詞,而卻終于為五代以來一直被目為艷科的小詞,開拓出了一片高遠廣大之新天地的重要的作者。”或許可以說蘇軾的人生和詞體的演進是相互成就的。
關于蘇軾詞對前人的承繼以及對后世之影響,葉先生均有細密之論述。對蘇軾影響較大的主要有歐陽修、柳永二家。
歐陽修的影響體現在“疏放高遠的氣度”和“遣玩游賞的意興”兩個方面, 不過“歐詞之內容仍大多只是以寫景抒情為主,而極少寫及哲理或直抒懷抱之句;而蘇詞則于寫景抒情之外,更往往直言哲理或直寫襟懷?!?所以蘇軾能“從歐詞之‘疏雋,發(fā)展開拓出另一條更為廣闊博大之途徑”。
表面看來,蘇軾與柳永詞風迥異,其實“蘇軾對于柳永的詞,實在非常重視,所以才斤斤欲以自己之所作與柳詞相比較”。“蘇詞中此等興象高遠之筆致,卻原來很可能正是有得之于柳詞之啟發(fā)和靈感?!?面對有“膩柳”之稱的柳永詞,蘇軾“致力于變革柳詞之風氣,而獨辟蹊徑,自成一家。在這種開徑創(chuàng)新的拓展中,蘇詞之最值得人注意的一點特色,就是其氣象之博大開闊,善寫高遠之景色,而充滿感發(fā)之力量”。
詞史上常常將辛棄疾與蘇軾并稱,以為詞風接近,葉先生專門分辨其不同處,曰:“雖然二人皆有其能‘放之處,而其所以為‘放者,則并不相同。一般說來,辛詞之放是由于一種英雄豪杰之氣,而蘇詞之放,則是由于一種曠達超逸之懷。這便是我之所以舍棄‘豪放二字而以‘超曠稱述蘇詞的緣故?!?/p>
對于詞,蘇軾“既具有為之開拓的資質,也具有意欲為之開拓的理念”,“所以在蘇詞中,除了由其本質所形成的超曠之主調以外,他便也還曾做過各種不同風格的多方面的嘗試”。 葉先生以為,蘇軾對于詞所做出的開拓,要分為“后人可以學習及后人不可以學習的兩類來看待”。后人之資質、理念不同,對蘇軾詞之繼承發(fā)展也有不同的結果。蘇軾詞中不乏“率意之筆及游戲之作”,是其于詞體有過之處,“就蘇軾本人而言,若將其小疵與大醇相較,則他的這些小的疵病,原是可以諒解的。只不過若就其對后世的影響而言,則有一些庸俗淺薄之輩,對蘇詞之佳處所在,往往并不能真正地欣賞了解,而只能以淺拙之筆寫一些粗率之作與游戲之辭,而自以為源于蘇軾,則始作俑者,蘇軾亦不能辭其咎矣”。
在置身詞體發(fā)展演進的軌跡之中,做出如此纖細綿密的論述后,葉先生專門指出:
唯其蘇、辛有相似之處,所以才要分辨出其中相異之差別,這與我們論及蘇軾與柳永之關系時,曾提出二人在興象高遠之一點有可以相通之處,也是因為柳蘇二家之風格迥異,所以才要在其相異之中分辨出其可以相通之處的道理一樣。這正是有才識的大作家之善于汲取及變化的本領,也是論文學之演進者所不可不注意的觀察角度。
同中見異,異中求同,是對詞史上柳永、蘇軾、辛棄疾三家詞的辨析,更是授人以漁,將金針度與后學。
《論蘇軾詞》一文在成稿近四十年之后以手稿珍藏版《葉嘉瑩論蘇軾詞》的形式與讀者見面,又煥發(fā)新生,令人為之擊節(jié)。白璧微瑕,編校方面尚有兩點遺憾之處。首先,此書雖已為適于影印手稿設計了開本,可惜比之手稿原稿還是小了一些,未能以原大小將手稿呈現出來。其次,手稿上多有增刪修改之處,第一節(jié)第10 頁、第18 頁,第二節(jié)第13 頁,第三節(jié)第5 頁四處增補內容較多,筆跡靠近稿紙邊緣,呈現在書中,分別是第22、38、86、124頁,可惜裁切圖像時稿紙邊緣保留過少,部分字跡丟失。
另外,書的第99 頁末尾“然若指實其為有不忘朝廷的忠愛之意,則反似不免有沾滯之嫌矣”,粗看似通,余再三比之98 頁的手稿,以為先生手書內容,當為“然若指實其必有不忘朝廷的忠愛之意,則反似不免有沾滯之嫌矣”,即“必”字因手寫字形相近誤作“為”字,參考上下文文意,亦是“必”字通順。不過這個字在最初發(fā)表時及后來《靈谿詞說》《靈谿詞說正續(xù)編》書中所收皆作“為”字,校書不易,此或一例。希望今后重版相關著作時能有機會恢復這一句之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