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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蟬

        2024-06-19 16:03:37王清海
        躬耕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李婷婷妻子母親

        王清海

        楊諾和母親從落日的余暉中買菜回來,身影遮掩在城市的樓群,腳步踩下的水泥地面,帶著春天剛開始的寒意。目光在城市里并不能延伸很遠,楊諾的面前,便只有母親。她身形瘦削,湖藍色的羽絨服與花壇里漸起的綠意并不交融。她面無表情地走著,明顯慌亂的步伐,展示出此刻波瀾起伏的思緒。

        一路無言,電梯內(nèi)無語。進入室內(nèi)的母親,還是沉思了一陣,把楊諾叫到面前,說出了他擔(dān)心已久的事情。

        諾諾,我要結(jié)婚了。

        我不同意。

        母親嘆了一口氣,沒有說話,目光中水波瀲滟。楊諾也嘆了一口氣,無力地說,一定要這樣嗎?他也深知,在事物的所有變化中,死亡是最終極的改變。父親的突然離世,便是他們家庭的粉碎。這不是楊諾能夠阻止或者延緩的事情。母親還不到五十歲,她也該有自己的幸福,人在這世上就一輩子,自己沒有理由要求母親在余下的時光里,一個人度日。楊諾也可以說出,自己會永遠陪著她,他知道這是一句自私的話,兒子的陪伴,怎么會是一個女人的全部?這句話,是讓母親永遠陪著自己。

        在母親準(zhǔn)備離開的日子里,楊諾瘋狂打游戲。他在里面擁有了可以上天入地的本領(lǐng),然而,他抬頭,便知這空蕩蕩的屋子,以后就只剩他一個人了。這時候,絲絲縷縷的蟬鳴聲就會穿行而來,沒有伴隨楊諾胸腔中的心跳,口鼻中的呼吸聲,這聲音確確實實是從外部而來。

        楊諾幾次停了下來,努力尋找這種聲音的來源,無來處,無去處,就是一直響,只要他是一個人,這聲音就擁裹著他。這高樓大廈之間,想聽得見蟬聲,是遙遠的鄉(xiāng)間幻想,那披著薄翼的小生命,怎會隔著季節(jié),隔著鋼筋水泥,啼響在這稱之為家,卻從沒有認為是家的地方。

        起初這種聲音令他煩躁,聽?wèi)T了卻覺得很享受,像是不離不棄的陪伴,又像是鄉(xiāng)野的召喚。楊諾有時候甚至停下游戲,閉著眼睛享受這種聲音,一片片,一陣陣,在從烏云縫隙里鉆出的陽光下,在一片濃翠的老樹上,蟬鳴聲住在他的耳朵里。

        楊諾在城市里出生,長大,他不認為自己跟農(nóng)村有什么關(guān)系。跟著父親也回過幾次老家,心里始終認為那是父親的家,不是自己的。直到父親去世,楊諾按照父親的遺愿,把他送回老家安葬,很多從不認識的人忽然出現(xiàn),認真而隆重地舉行了告別儀式。這是楊諾在城市里從沒有感受過的尊重,生者對死者的尊重,家鄉(xiāng)對游子的尊重。父親的棺位旁還留有楊諾的位置,家鄉(xiāng)的一位親人告訴他,若干年后,那里就是他的歸宿,他可以選擇留在城市的公墓里,也可以選擇回來陪父親。

        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對自己的一生充滿了想象的楊諾,忽然看到了自己的歸宿,當(dāng)時的心中,除了一陣輕微的恐懼,更多的是一種平靜。他覺得自己的歸宿應(yīng)該是這樣,這比大多數(shù)漂泊無歸處的人來說,死后還要買墓穴的人來說,他是幸運的。

        送葬的時候,繁瑣的儀式讓楊諾感到疲憊不堪,不管是來自社會還是學(xué)校的教育,他深知為人子不如此,會被眾口唾棄。他強撐著進行每一個動作,哭喊,跪拜,磕頭。在偶爾靜下來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蟬鳴,聲音平穩(wěn),空澈而高遠,響在老屋的上空。

        自此以后,楊諾耳朵中,時不時就會若隱若現(xiàn)響起蟬鳴。

        父親去世不到兩年,音容笑貌在楊諾心中已漸漸模糊。這讓楊諾感到害怕,怕有一天會忘了父親的樣子。他想去看照片,每次看到照片卻又忍不住流淚,甚至有了一絲恐懼,害怕照片上的人會進入夢中,會突然出現(xiàn)在某個角落,這是對“鬼”的害怕。有了這種想法,楊諾又忍不住罵自己禽獸,這怎么能是做兒子該有的想法?但他終究還是不敢看相片,一邊害怕著,一邊努力著不讓父親在自己心中淡忘。

        父親的棺位旁,還留有母親的位置,那里也是母親的歸宿。楊諾畢業(yè)后努力地找工作,不在乎苦累,也不在乎前程,只要是工資高,楊諾都可以。沒有了父親,楊諾認為自己該扛起家庭的重擔(dān)。沒想到的是,母親告訴他,她要再次走進婚姻。

        如果只是為了自己,一切的努力都變得不再重要。楊諾被奮斗目標(biāo)的坍塌砸得頹廢。母親在婚前跟楊諾說過很多次,希望他能參加婚禮,在這場婚禮上,楊諾有不可替代的位置。楊諾如果在婚禮中出現(xiàn),母親會很高興,他也是眾人矚目。然而,他才不想被人盯著看,指指點點,瞧,這就是新娘的兒子,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快要結(jié)婚了。母親還帶著那個男人到了楊諾所在的城市,試圖見一下楊諾。她終究是沒有將那個男人,直接領(lǐng)到家中,領(lǐng)到楊諾面前。這是讓楊諾心存感激的事情,這個家是父親留給他和母親的,母親主動放棄了,楊諾就是這個家的主人。母親沒有做出讓這個主人憤怒的事情。他有他的自由,不愿意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敢于強迫。

        這就是長大了嗎?楊諾慶幸自己可以對不喜歡的事情說不。他離開了所在的城市,去了很遠的一座小山,沒有一個熟識的人,山上也沒有喜歡的景物,而且那里沒有信號,誰也找不到他。楊諾為了不接電話,寧可丟下游戲。他在莽蒼蒼的林中奔走,在附近的農(nóng)家小住,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體驗鄉(xiāng)野的城市孩子。

        沒人知道楊諾的內(nèi)心在渴望城市的電影院、地鐵、咖啡廳、游戲廳,甚至還有菜市場。他躲了半個月,逃荒一樣奔回城市。母親已經(jīng)走了。婚前用微信的方式給他留言,說她嫁去了一個美麗的地方,有安靜的河流和果園,有自己喜歡的人。人在這世上不能孤獨地活一輩子,母親還是要尋找一個自己的歸宿,她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總有一天他會理解的。

        對于母親的這條微信,楊諾強忍著心里的不安看了一遍,沒有刪除,也沒有敢再看。

        母親再婚一個多月后,楊諾猶豫了很久,還是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輕聲說,媽,你過得好嗎?

        楊諾聽到了母親的輕微啜泣聲。母親說,挺好的,謝謝你,諾諾。

        這話語讓他覺得相依為命的母親,一下子變得生疏了。

        他一直沒有見過那個男人,他給母親打這個電話,也是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氣,說,媽,我想去你那里看看。

        楊諾覺得那一定是個美麗的地方,因為母親說喜歡那里,想讓自己的余生在那里度過。

        媽,你四十多歲,這就談余生了?

        你一天天長大了,媽就一天天老了。

        楊諾打完電話,開始收拾東西,手機、充電寶、數(shù)據(jù)線、藍牙耳機這些都是出門必備的,還帶了一把新買的水果刀,買來后他拿刀切熟牛肉,牛肉在刀鋒下毫無躲避和猶豫,很輕,很快,被隨心所欲地切成薄片或者厚片。是的,他在醞釀一個計劃。楊諾不認為母親是因為想結(jié)婚而離開他,他知道母親是因為那個男人而離開他。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讓楊諾心生憤恨,他明明知道母親是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可在心里,總覺得她是被侮辱,被玩弄,楊諾甚至對于不相干路人的罵聲,都覺得跟自己有關(guān)系。楊諾想找機會殺了這個男人。他將這些放到雙肩包里后,覺得包里太空了,找了幾件喜歡的衣服放在里面,給李婷婷打了個電話,就出門了。

        走到樓下的時候,李婷婷還打過電話問楊諾,是不是去他母親那里?楊諾說,不是,我才不去那里呢,我去參加一個面試。

        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還有一個中介物——鎮(zhèn)。它比農(nóng)村像城市,遠比城市像農(nóng)村。農(nóng)村居民為了就業(yè)或者孩子上學(xué)大量進城以后,小鎮(zhèn)越來越冷清。小鎮(zhèn)的車站,空白的地面點綴著稀疏的行人,出站口一棵半死不活的樹下,劉遙和妻子早早就等在了這里。

        劉遙忐忑不安地想過很多次相見的場面,他看過楊諾的照片,高大,白凈,一臉陽光。年輕真好,有時間去做很多的事情,包括認真談一場戀愛,陪伴一個孩子長大。他問妻子,孩子有沒有女朋友?妻子說,高中的時候談的有一個,被我和他爸強制分開了。兩個人大學(xué)期間,包括現(xiàn)在,都還聯(lián)系著。就我們這次結(jié)婚,婷婷的父母還過來了呢。

        那怎么不邀請一起來玩呢?早結(jié)婚,早完結(jié)一件大事。劉遙說。他的心里涌起酸澀的感覺。對于愛情來說,這個即將謀面的兒子,遠比自己幸福。等他看到楊諾背著一個扁平的雙肩包,穿著短袖短褲走下車時,露出的胳膊和腿上,青春的細嫩還未打上歲月的痕跡,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愛情卻早已有了歸屬,竟讓劉遙心中生起一陣嫉妒。

        劉遙和楊諾四目相對間,心頭泛起一絲恐懼。他四十五歲了,如果臨結(jié)婚前被退婚也算婚姻的話,那他有過一段沒有成功的婚姻。這般年紀(jì),已經(jīng)放棄了結(jié)婚的想法,沒想到能夠遇到一個喜歡自己的人,結(jié)了婚,還附贈了一個兒子。

        他有的時候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已經(jīng)單著過了那么多年,為什么要找一個伴侶?婚姻附帶的不僅有負擔(dān)、爭吵,還有無盡的瑣碎。他勸過自己多次,就這樣過吧??僧?dāng)他遇到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人時,還是毫不猶豫,歡快地走進婚姻。對于自己晚婚,劉遙也沒什么可抱怨的,生下來就帶著的窮,不是年輕時候能改變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不嫌他窮的女孩子,在商量結(jié)婚時,女孩被父母逼著嫁到城里去。人家想讓女兒過上好日子,這也是劉遙能夠理解的。他從未憤恨過女孩一家人,只有無奈無法改變的自己。但凡有點能致富的想法,他都努力去實現(xiàn)。在城里打過工,在村里包過魚塘,種過胡桑養(yǎng)蠶,掙的錢還是都被花掉了。一個人在世上,只要活著,就得不停地消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折騰了這么些年,卻在承包果園開農(nóng)莊這件事情上,掙到的錢超過了消耗。也真是天可憐見,他竟然還能在這個年頭上,結(jié)了婚。

        劉遙也不想剛結(jié)婚,就得忙著給兒子準(zhǔn)備結(jié)婚,想想都累。他和楊諾四目相對間,并不是恐懼即將承擔(dān)的責(zé)任。他覺得既然娶了他的母親,該為他做的事情都是應(yīng)該做的,他在恐懼什么呢?

        父親對于兒子是可以掌控,指揮,有一種權(quán)威,劉遙還很喜歡這種權(quán)威。對于一個陌生的男人,讓他成為自己的兒子,這對劉遙來說是一種挑戰(zhàn),他心底的恐懼源于此。這種恐懼讓劉遙面對楊諾的時候,兩腿都有些發(fā)軟。

        諾諾,你終于肯來了。劉遙說著,將手伸向他的雙肩包,想要接過楊諾身上的重量。

        楊諾后退了幾步,兩手抓緊了背包的帶子,將頭轉(zhuǎn)向劉遙的妻子,說,媽媽,祝您——快樂。他是想說新婚快樂的,“新婚”兩個字在嘴邊打了轉(zhuǎn),還是沒有說出來。

        楊諾的眼睛清澈透明,淡淡地對著劉遙,瞳孔間其實在看著遠方,這種目中無人的樣子,讓劉遙一陣失望。劉遙努力笑著,用僵硬的笑來掩蓋心里的不安。

        劉遙看向妻子,妻子也不跟他目光相接。劉遙明白了,她在考慮兒子的感受。

        妻子很親熱地喊了一句,諾諾。然后拉過楊諾,問他的生活近況,衣食起居,楊諾回答著,談話內(nèi)容,都是他們很熟悉的事情,劉遙越聽越覺得陌生而遙遠。

        劉遙的農(nóng)莊離楊諾下車的小鎮(zhèn)并不遠,他們?nèi)齻€人步行著走了回去。他在前面大踏步走著,楊諾跟著母親走在后邊。楊諾沒來的時候,劉遙也挽著自己的妻子走過這條路,剛才來的時候還是,妻子緊緊跟著自己的,偶爾還會挽著自己的胳膊,兩個人可以邊走邊說笑。而這會,他只能自己朝前走,走得快了,他們兩個就遠遠地落在后面,也不追趕,他就站那等著,他們依舊不緊不慢,全然不顧他在前面等著。

        這讓劉遙有了自己是外人的感覺。

        劉遙的農(nóng)莊里本來只種了三種果樹,桃子還是青的,黃金梨都還套著外面褐色里面黑色的紙袋子,獼猴桃樹的藤蔓翻過柵欄爬進了桃林里。

        妻子說楊諾喜歡吃葡萄,農(nóng)莊里新種了一批葡萄,還是當(dāng)年能掛果的那種。還一直對劉遙說,以前在城里沒有地方種,現(xiàn)在自己有地了,可以種上很多品種,把能弄到的品種都種上,有了兒子喜歡吃的水果,他就會喜歡這里。

        他們走進莊園的時候,劉遙就對楊諾說了這個計劃。一邊說一邊看著楊諾,他發(fā)現(xiàn)這個陌生的孩子臉上并沒有感動的表情,而是打斷他說,你要對我媽好些。

        楊諾的話讓劉遙哈哈笑了起來說,諾諾,這話說得太成熟了。

        劉遙感到了一種威脅。如果油滑些,他應(yīng)該連說,是,是,我一定會對你母親好的。這也是他心里的實話啊,他這么大年紀(jì)結(jié)婚,怎么會不珍惜老婆呢?但他沒有那樣說。他覺得要是接受了楊諾的威脅,自己一個做父親的尊嚴何在?雖然楊諾連一句劉叔叔都不愿意喊他,在劉遙心里,他已經(jīng)成為他名義上的兒子??吹綏钪Z穿的衣服過于花哨,劉遙甚至想板起一張父親嚴肅的面孔教訓(xùn)他,或者關(guān)愛地提醒他,話涌到喉嚨口,他還是咽了下去。

        劉遙領(lǐng)著他們母子走進了桃園,摘下兩個桃子,楊諾咬了一口,扔了。

        不好吃。楊諾說,城里水果店的桃子都賣了一個月了,這桃子還不熟呢。

        劉遙說,品種不一樣,熟得晚的,更好吃。

        楊諾說,水果就該吃應(yīng)季的,該熟的時候就得熟,晚熟的,都是有毛病的。這話似有所指,劉遙聽得心頭火起又無法應(yīng)聲。

        妻子說,這個時候摘了不好吃,浪費。諾諾,在這里多住幾天,桃子熟透了再走。

        我一會兒就走,我就來看看你。楊諾說著,四處張望。層層疊疊的果樹擋住了視線,和城市一樣讓他煩悶。腳下的泥土臟了鞋子的白色,他都想把鞋子扔掉。

        劉遙看到他四處張望,偏偏還說,農(nóng)村的天空很美麗,城市里的天空,都被房子擋住了。

        楊諾說,農(nóng)村一點兒也不安靜,這蟬聲叫得人心煩。

        劉遙和妻子驚訝地相互看了一眼,說,這還不到季節(jié),蟬都在地下睡覺呢,從地下爬出來,蛻了殼的才會叫。諾諾,在這里多住幾天,等到夏天,就有蟬了,咱們這樹林里每天晚上都會爬出來很多,小孩子們都喜歡抓知了猴,沒有蛻殼前,油炸了,很好吃。

        楊諾說,我明明聽到蟬叫的,已經(jīng)叫一路了。

        母親一聽這話著急了,說,是不是耳鳴又犯了?不是去醫(yī)院看過幾次了嗎?

        楊諾說,不是,耳鳴和蟬叫聲能一樣嗎?我早一段時間可能是耳鳴,一打游戲一跟人說話,耳朵里就沒有聲音了。現(xiàn)在咱們說著話,你聽,這蟬鳴聲,就在頭頂,高一聲低一聲響著。

        劉遙說,這時節(jié),蟬還在地下躲著呢,是聽不到蟬鳴的。

        楊諾生氣地說,我真的聽到了,難道我說假話?

        劉遙豎著耳朵聽了一陣,說,還別說,真的聽到了。妻子說,我怎么沒有聽到?

        劉遙當(dāng)然也沒有聽到,他只是不想跟面色一直陰沉的楊諾爭論這個,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說這種沒來由的話,和一個孩子爭贏了能當(dāng)飯吃?他用盡量緩和的聲音,面帶微笑對妻子說,我去做飯,你帶著諾諾在果園里轉(zhuǎn)轉(zhuǎn)。

        劉遙明明知道這個季節(jié)沒有蟬,還是一臉笑地說聽到了蟬鳴,讓楊諾覺得這個人很虛偽。也是,沒有一些花言巧語,又怎么能騙到母親呢?母親就是什么也不做,靠著父親的積蓄,也能在城里過得好好的,偏偏要來到農(nóng)村,嫁給一個農(nóng)民。

        母親的皮膚細白,夏天出門都要涂防曬霜,在農(nóng)村做農(nóng)活,難免要風(fēng)吹日曬。劉遙的皮膚就黑紅而粗糙,怎么看都有沒洗干凈的感覺。母親喜歡逛商場逛服裝店,喜歡去美容院,喜歡跳廣場舞,在城里出門就可以擁有的東西,在這里,要特意進城去才能有。鄰近的小鎮(zhèn)上也有些,但跟城里比起來,明顯是替代品。

        見了面以后,母親的臉上一直很平靜,眉梢眼角,時不時還會揚起幸福的笑意,并沒有在意被自己改變的生活。母親臉上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逃不過楊諾的眼睛。他懷疑自己的判斷,像懷疑耳中的蟬鳴一樣,覺得一切都是假象。母親明明被騙了,可是母親很幸福。

        農(nóng)莊是個陌生的地方,很多東西,楊諾都是第一次見到。有些東西,旅游的時候也見到過。但在這里又看見,卻是不一樣的感覺。楊諾仔細想了想,大概是因為,這些東西,是母親擁有的,她可以支配這些東西。不是旅游時候,走馬觀花看一眼別人的東西。劉遙走了以后,只有他們母子兩個人了,母親就領(lǐng)著楊諾四處看看。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雖然這個從前也才一個月,卻已是永遠回不去的時光。楊諾倍感珍惜。和母親在一起,到哪里都是溫暖的感覺。

        母親介紹著果園,楊諾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沒有談及劉遙。楊諾想問,又不知道該從哪里問。他們走回住處,果園旁邊的一棟別墅樣式的房子,劉遙已經(jīng)做了滿滿一桌子菜,等著他們。母親一臉笑容,向楊諾夸劉遙的手藝。

        楊諾嘗了嘗,說,劉叔叔做的飯菜還真是很好吃。他話說完,劉遙臉上輕微一笑,楊諾心中一涼,這個男人,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夸獎。這種過于敏感的反應(yīng)又讓楊諾努力調(diào)整內(nèi)心,我為什么要在意他的態(tài)度,我管他什么樣子呢。楊諾在內(nèi)心對自己說。

        劉遙吃完飯后,就說要去果園修枝,空著手就離開了。

        果子都要成熟了,修樹枝做什么?這是要躲自己。楊諾也覺得,劉遙如果不在房子里,自己會覺得更自在些。房子雖然很大,劉遙的大個子,不管在哪里,楊諾都覺得他礙眼。他在的每一片空間,楊諾都想躲開那種沉重的壓抑。還好,母親提前準(zhǔn)備了房間,他吃過午飯,就去了自己的房間睡覺。

        房間里的被褥桌椅都是新的,還有一個全新未拆封的筆記本電腦。

        母親說,這都是給你準(zhǔn)備的,這個房間以后就是你的了。

        楊諾沒有說話,看到了窗戶上嶄新的喜字,翹著邊,依舊貼得端正。母親出門以后,楊諾關(guān)了房門,一把就扯下那個喜字。窗外是一片綠色的田野,不遠處是緩緩流動的河水。視野在這個時候開闊了,楊諾的心里,仍然被愁云鎖住,無論怎么躺,總能感覺到水果刀在背包中鋒芒閃耀。他起了身,把刀子貼身收好才睡著。一覺香沉,一直到天黑才起床。已經(jīng)做好了飯,桌上的菜盤都滿著,劉遙和母親都坐在桌邊等著他。

        楊諾心里一暖,有人等他吃飯,不該感到幸福嗎?他坐了下去,開始吃飯,他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倒是劉遙不停說著,農(nóng)村里比城市安靜,沒有那么多的人和事,適合養(yǎng)老,河邊老王家的鴨蛋真好吃,明天去多買點,冰箱里的葡萄怎么沒有洗了給楊諾吃,那是特意給他買的??粗墙o母親說的,每一句倒又是說給自己聽的。

        母親也很高興地接著他的話說,說著說著,說到了昨天晚上在河邊,還看到了螢火蟲,這個季節(jié)晚上還有點兒涼,等到七八月份說不定會更多。

        說到螢火蟲的時候,楊諾忽然抬起頭來說,螢火蟲?我還沒見過呢。

        母親說,是啊,有兩只,一高一低在我面前飛過,我連大氣都不敢喘,怕驚了它們。

        楊諾說,我也要看,我只在視頻里看見過。

        母親說,那讓你劉叔叔晚上領(lǐng)著你去河邊轉(zhuǎn)轉(zhuǎn),看還能不能遇到。

        劉遙說,行,我下午出了一身汗,晚上正想去河里洗洗。

        劉遙吃過飯后,帶了毛巾、香皂、洗發(fā)水、沐浴露,領(lǐng)著楊諾出門了。

        母親說,今天怎么這么講究,平時不是什么也不帶,在河里沖沖就行了。

        劉遙說,給諾諾帶的啊,城里洗澡,不都是帶這么多東西,咱農(nóng)村也不缺這些,只是有時不愛帶。

        河離他們住的地方并不遠,出門的時候,明澈的天上掛了一輪淺白的月亮,一切都清晰可見。

        劉遙說,諾諾,這個時候是看不到螢火蟲的,只有在水里多待一會兒,天完全黑下來,才有可能遇得到。

        楊諾說,好,那就走遠一些,我正想在河邊看看風(fēng)景,還有,你叫我楊諾就行了,諾諾不是你叫的。

        劉遙干笑了兩聲,沒有再說話。

        他們兩個沿著河邊的小路一直走,彎彎曲曲的小河旁,青草茂盛,劉遙說,你看,這里的水剛好到腰,下面是硬底,干凈,水流也不急,洗起來最舒服。

        劉遙看了看四下無人,就脫去了上身的淡藍色T恤,露出了黑色的皮膚。他正要脫下短褲的時候,看見楊諾正看著他,就停了動作。

        劉遙說,就在這里洗吧,這附近的草也深,說不定會有螢火蟲。

        楊諾說,那兩只不是嗎?正在飛。

        哪里?

        那里。

        劉遙順著楊諾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草木在淡淡的暮色里晃動,月光若隱若現(xiàn),那片方向里并沒有螢火蟲。

        沒有啊,這個時候就是有,也不容易看到,你的視力這么好?我還是沒看到啊。劉遙說著,睜大了眼睛仔細找,將背部完全給了楊諾。

        楊諾的心猛烈跳動起來,他一直想做這件事,在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事,他在來的路上反復(fù)想了這件事,他不知道自己敢不敢。有了這樣的機會,楊諾還是決定下手了,他知道殺人的后果,可他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在自己的面前脫下了衣服,這個讓他厭惡的身體,破碎了他的家庭,他要看著這個身體倒下,扔進河水里,成為一團蛆肉。

        楊諾猛地伸出胳膊,勒緊了劉遙的脖子,把他拖倒在地上,從口袋里掏出水果刀,刺向他。

        劉遙向右一滾,就掙開了楊諾的束縛。然后快速翻身起來,用手朝楊諾握刀的手上一抓,楊諾就疼得松開了手,水果刀掉在了地上。

        楊諾被劉遙壓在了身下,星空一下子攤開在眼前,整個人都成了空氣一樣的存在,這世間,仿佛已跟他沒有了關(guān)系。

        楊諾有時候也想,不管是父親和母親哪個人去世了,留下的那一個,都不會在這個年紀(jì)孤單到老的。他家是這樣,很多家也都是這樣。如果是母親去世了,父親給他娶了一個后媽,他會怎么樣?也許只會吵鬧一陣就妥協(xié)了,畢竟家還是自己的家??墒悄赣H改嫁,那就是又一個家了,將他徹底變成了孤兒。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就在于此?這是多少年就要打破的所謂封建思想,可到了今天,卻還是這個樣子。

        楊諾不后悔自己的舉動,不知道這個男人接下來會怎么對待自己。他在劉遙的身下用力掙扎著,那個肉體卻如山一般,狠狠地壓著他,隨時都能要了他的命。

        河邊的草木籠罩在夜色中。這是一片劉遙熟悉的地方,那棵彎腰擺動的碗口粗柳樹,在還是一根扦插的枝條時,劉遙就已經(jīng)見到過它。時間就這樣使它長成一棵可以攀附的大樹。柳樹下有很多人踩過的石頭,他們踩著它進出水中。踩過它的老人們離去了,又踩著它的,是劉遙也不熟識的村里孩子們。

        劉遙知道這些陌生的孩子們在村子里會越來越重要,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越來越被遺忘。能讓這個村子存在的,最終還是年輕人。就如自己新組合的家庭,越來越強壯的楊諾,隨后結(jié)婚生子的楊諾,會是這個家庭的柱子。他恐懼過楊諾會以某種對抗讓自己難堪,沒想到已經(jīng)到了不能共存的地步。

        劉遙將楊諾背摔在地,像是倒了一車獼猴桃上。嗯,桃子比他軟,梨子比他硬,就是獼猴桃那種硬中有軟的感覺。

        倒地的時候,楊諾還緊勒著劉遙的脖子。劉遙用力掙脫,脖子疼,用手摸,有血。他一陣怒火涌上來,翻身,騎在楊諾的身上,用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河邊的風(fēng)涼颼颼地拍在劉遙的臉上,他手一摸脖子,皮膚有一點兒被劃開的痛,還有些滑膩。劉遙的心里閃過好幾個念頭,掐死他?這是不能夠的。打電話報警?他可以這樣做,可這個人是妻子的兒子。

        劉遙猶豫了一陣,終究還是松開了手,站起來,沉著臉說,這樣好玩嗎?

        楊諾從地上爬了起來,面對面,他在劉遙的面前又高大了。他說,你想怎么辦?隨便你。

        劉遙笑了,說,還能怎么樣?脫衣服。說著他脫光了自己最后的遮羞布,光著身子面對著楊諾。他想對楊諾說,看我就是這樣一個健壯的男人,你在我的身下是那么弱小,我成為你的父親,你不能反抗。這些話不能說出來,在衣服的包裹下也展示不出來,他就想向楊諾這樣赤裸地宣示自己。

        楊諾呆站著沒有動。

        劉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抓住了他的手,向后使勁一扭,楊諾疼得彎下了身子。

        劉遙說,是你自己脫,還是我?guī)湍忝摚?/p>

        楊諾也就穿了一條短褲,一件白色的圓領(lǐng)衫,經(jīng)過剛才的打斗,身上已經(jīng)很臟了。

        楊諾說,脫衣服干什么?

        劉遙說,洗澡。

        楊諾帶著衣服跳下了水,說,這樣就可以了。楊諾將自己的身體藏在水里,腦袋在水面上倔強地直立。他剛在水里待了一會兒,就喊了起來,我的手機,都是你,手機進水了。

        劉遙還在岸上,急忙伸手接了過來,手機屏幕不會亮,他拍了幾下,依舊一片黑。

        劉遙將手機扔掉,跳下水,自己在水里劃拉,劃碎了水面的月亮,打破了河里的安靜。

        楊諾一言不發(fā)地爬上了岸,濕衣服貼在身上,很難受,他脫下來擰了擰水,又穿在身上。

        劉遙見楊諾上岸,也跟了上來,裸著身子站在岸上吹風(fēng)。他看著仍在驚慌中的楊諾說,諾諾,你放心吧,我不會報警,也不會跟你媽說的。

        楊諾冷哼了一聲,說,說了又怎么樣?我做了就不怕。

        劉遙嘆了口氣,說,傻孩子,我們是父子啊,說出去我也丟人。不管你接不接受,以后我們就是最親的關(guān)系。別人都有自己的一家人,不會有人比我跟你,你媽跟你更親了。明天我?guī)闳ユ?zhèn)上買手機,你想要什么樣的,只管挑。

        楊諾沒有說話。劉遙知道這事楊諾沒法拒絕,手機不能支付,他連坐車回去的錢都沒有。

        回去后妻子看楊諾一身是水,問了一聲,聽劉遙說是掉水里了,就開始數(shù)落他,說他都不知道操點心,這么大的人,還看不好一個孩子。妻子轉(zhuǎn)念想想,自己兒子也不需要別人看護了,但還是嘮叨了幾句。劉遙點著頭唯唯諾諾,連聲說是怪自己了。

        楊諾沒有說什么,徑直回到自己的房間。

        楊諾住在樓上,劉遙和妻子住在樓下。劉遙聽著樓上一陣嘩嘩的洗澡聲后,沒有了動靜。他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后,還是告訴了妻子楊諾在河邊的事情。

        妻子瞪大了眼睛,表示不相信。劉遙把脖子上那道微滲血的刀疤給她看,她頓時驚慌了,說,這孩子為什么會這樣?

        劉遙說,還用說為什么嗎?接受不了我。沒事,正常的反應(yīng)。

        妻子憂愁了起來,說,那怎么辦?

        劉遙說,你裝作不知道就行,我會處理好的,你要是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事情會更糟糕的。

        身體疲乏的劉遙一夜都沒有睡,他能感覺得到妻子在身邊也是強作平靜地躺著,也沒有睡,只是兩個人都裝著睡熟了。他們也都清楚對方在做自己的盤算,也都生怕這種盤算會傷到對方,卻又害怕對方是在盤算自己。中間他們也還會有肉體上的接觸,那種吸引產(chǎn)生的心理愉悅并不能保持睡姿的持久,獨睡慣的劉遙,總是在短暫的接觸后就分開了。他的動作讓妻子心生恐慌,她是一個經(jīng)歷過婚姻的女人,男人這種肉體上的無感,讓她擔(dān)心,劉遙對兒子做出的事情,只是假裝原諒。

        天亮的時候,劉遙還擔(dān)心妻子會忍不住問楊諾河邊動刀子的事情,他怕她會忍不住批評他,甚至動手打他,雖然這也是自己想要的,但是在旁邊會尷尬。妻子始終也沒有問,除了一些倦意,面色與平時無異。劉遙猜測,她會單獨問楊諾,唉,他們母子的事情,終究還是要隔著自己。

        早飯后,劉遙帶著楊諾去鎮(zhèn)上買手機,妻子要給他錢,他笑著搖了搖頭,將楊諾拉上了自己的三輪車。車上最近應(yīng)該剛拉過化肥一類的東西,一股刺鼻的氨味。楊諾捂著鼻子,不愿意上車。妻子說,換個車吧,別開這個了。

        劉遙跳下了車,推出一個電動自行車,說,也行,其實這個還方便些。

        劉遙擔(dān)心,電動自行車的距離太過于貼近,他不想一邊騎車,一邊還要防著后面的人。

        他一路騎行的時候,后背都仿佛長著眼睛,在呼呼行走的風(fēng)中,他甚至能感到后邊座位上楊諾的呼吸。那熱乎乎的氣體一會兒在他的脖頸,一會兒在他的背部,還有一會兒在他的腿上。

        路上還遇到了本家侄子,問劉遙,三叔,你后面帶的是誰啊?

        劉遙說,你弟弟。

        劉遙回過頭,看到了楊諾還微微笑著,跟本家侄子打了招呼,心里才算踏實。劉遙只是略一停頓,就繼續(xù)向前走,他怕停下來說的話多了,楊諾會說出什么難聽的話。

        到鎮(zhèn)上買了手機后,楊諾說,我一會兒把錢轉(zhuǎn)給你。

        劉遙說,你還沒有找到工作呢,積蓄會坐吃山空,你省著點吧,這個手機,當(dāng)見面禮了。

        我不想花你的錢,我吃空了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可沒惹你,我一直在討好你,你要不想要,就退了吧。

        楊諾想了想說,退了我就沒手機用,那謝謝你了。

        一句謝謝又讓劉遙感動了,他覺得有了跟楊諾接近的機會。他說,我?guī)闳メt(yī)院檢查一下耳朵吧,一直有蟬鳴聲,也是不正常的。

        檢查過,沒有問題。

        再查一下吧,這樣我也心安些。

        楊諾冷冷地說,想檢查你自己去,我沒病。

        楊諾用從未有過的勇氣,在陌生的河流邊讓自己佩服了一次。他沒有成功,他覺得這是對的,真要成功了,自己也承擔(dān)不起后果。作為戰(zhàn)利品,水果刀成了劉遙的,他將刀子收入口袋中帶回。楊諾的心思,也被劉遙隨著刀子,揣進了口袋里。他從河邊回去,躺在床上,沒有動,也沒有睡。

        他回想了河邊的事情,雙腿仍在抖動。風(fēng)暴平息后,總會有些東西被損毀,這場沖突,損毀的就是楊諾報復(fù)的決心。他甚至覺得,自己的揮刀刺出,更多的是裝裝樣子,他還是不敢的,要不然怎么會那么孱弱得不堪一擊。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會有很多后果,被警察拉走,被劉遙打,被母親痛罵。這也都好過了殺死劉遙。他也想到了瘦弱的父親,每到冬天就咳個不停,最終也還是因為肺上的毛病離開了他們。父親和母親的關(guān)系并不好,一直吵鬧,小的時候楊諾不知道他們吵什么,大了漸漸明白,父親總覺得母親對他的照顧不夠。

        做飯,做家務(wù),照顧楊諾都是母親,父親生病了,在床邊伺候的還是母親。父親總覺得母親對他的照顧不夠,是因為家里的錢都來自父親的工資,父親在一家國企上班,而母親,沒有工作。父親母親都是從農(nóng)村出來,在城市生活的人,楊諾覺得母親是被父親瞧不起的,因為父親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城里人。楊諾知道這是一件可笑,卻又真實存在的事情。

        一次父親和母親吵架后,母親一個人坐在房間哭泣,楊諾走過來,勸母親想開些,他還想說些夫妻吵鬧是常有的事之類的廢話,母親卻說,我是自己選擇錯了,我在老家,是有人對我好的,雖然會生活在農(nóng)村,也不至于被人罵了一輩子。

        楊諾說,你要在農(nóng)村,我就生在農(nóng)村了,你就當(dāng)是為了兒子來到城市吧。

        母親緊緊抱住他,沒有再哭。

        母親在劉遙這里,顯然是沒有哭泣的,至少在楊諾的眼睛里,劉遙是處處考慮著母親的感受。要是一開始,他就是自己的父親,哪怕是生在農(nóng)村,又有什么呢?楊諾心中的煩悶,不知道該說給誰,手機打不開,他與這個世界斷了聯(lián)系。

        他就這么躺了一夜,醒來后腦袋疼,耳朵里的聲音比以前更大了。劉遙說帶他去醫(yī)院的時候,他毫不猶豫拒絕了,手機換好了,回去跟母親道個別,自己就回城看病去。他不想在這小鎮(zhèn)上看病,更不想跟劉遙一起。

        劉遙給他買新手機的時候,他特意挑了一個貴的,他知道劉遙愿意花這筆錢,買的時候,也主動挑貴的給他看。

        拿到新手機后,楊諾登錄了自己的所有賬號,一切都又銜接上了。不管是舊手機還是新手機,他不說,手機那端的人永遠也不知道手機為什么換掉了。人總是只能看到自己能看到的那面。他把自己看到的這面,看清楚就已經(jīng)很難了。他收到的第一條消息,是李婷婷的微信,問他:面試結(jié)果怎么樣了?

        楊諾說:沒有通過,重新開始。

        李婷婷說:你確定你是去面試了?

        楊諾說:是啊。

        李婷婷說:你個騙子,你媽都跟我說了,你在她那里。

        楊諾心中一驚,他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有了李婷婷微信的。面對李婷婷的責(zé)問,楊諾穩(wěn)了一下心情后,才問:我媽還給你說什么了?

        李婷婷說:你媽把果園的照片都拍給我了,邀請我過去做客。

        楊諾說:那你怎么想的?

        李婷婷說:那里很美啊,坐車一個小時就過去了,農(nóng)家一日游。

        楊諾說:我自己在這都煩著呢,你就別過來了,想看農(nóng)村田園,我給你開視頻,你好好看吧。

        楊諾不敢面對李婷婷。他知道她依然愛著他,她的父母也沒有嫌棄自己,可是,一個失去了父親的孩子,一個被母親拋棄的孩子,有什么資格在世上享受幸福呢?他甚至在飯店里看到了自己喜歡吃的東西,付了錢后也不愿下嘴,覺得自己不配這樣享用。

        李婷婷要看的景色,他自然要滿足,就不再提回家的事情,跟著劉遙回到果園。他打開視頻,邊走邊讓李婷婷看樹上的桃子,河邊的青草,水里的呆魚,看了半個小時后說,就這樣,別來了,我也要回去了。

        這樣的景色,在李婷婷的眼里是放松的享受,但是到處都有,她也不至于為了吃不熟的桃子或者農(nóng)家飯什么的來到這里,母親一定還給她說了別的什么。不管說了什么,都讓楊諾感到很煩躁,他覺得心中堵著什么。身邊的桃樹,桃子串在枝上,壓彎了,伸手就可以夠到,他摘了一個,向遠處砸,又摘了幾個,向遠處砸,覺得不過癮,扯下樹枝,帶著桃子,在林中瘋狂地跑動,呼喊。

        林中忽然有了動靜,先是在頭頂,細細地,從林梢間傳來,再然后從四面八方,高一聲低一聲響成一片,聲音層層疊疊包裹了楊諾。這尖細鋒利的聲音像極了蟬鳴。楊諾舉目四望,林中一無所有,空氣滿是潮濕的味道。

        這季節(jié)不會有蟬鳴聲的,他的耳中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這么大片的蟬鳴聲。楊諾頭暈,心跳加速,他扶著一棵桃樹,將身體的重量完全交給了樹,閉上眼,世界黑了片刻。他想到了父親,父親短暫的一生走得那么吃力,自己是父親留在這世上的血脈,自己倒下了,他在世上就什么也沒有了。

        楊諾努力睜開眼,仿佛從黑暗中跋涉回了桃林。蟬鳴聲還有,細微,能分辨出是耳中的異響。

        楊諾一陣后怕,他慢慢晃著走回去,面前的母親和那個男人仿佛都變了模樣,熟悉而又陌生。

        楊諾說,媽,我和李婷婷已經(jīng)分手了,你不要再跟她聯(lián)系了。

        母親說,諾諾,婷婷是個好姑娘,我就是邀請她來果園體驗一下農(nóng)村風(fēng)光,她答應(yīng)了。

        楊諾說,我跟她已經(jīng)分手,不要讓她來了,我頭疼,我要回城里去看病。

        母親著急了,問,要緊嗎?

        楊諾說,要緊,我剛才在果園里差點兒暈倒。

        母親說,婷婷已經(jīng)坐上車了,她來的時候你要是不在,會誤會你躲她的。

        楊諾還不信,看了看李婷婷發(fā)給母親的微信,確實已經(jīng)坐上車了,才知道自己剛才跟李婷婷說的話,并沒有母親的邀請重要。

        劉遙說,諾諾,要不劉叔叔先領(lǐng)你到鎮(zhèn)上去看醫(yī)生,然后把婷婷接回來。

        楊諾對剛才身體的突然變化,感到恐懼,李婷婷的到來,又讓他驚喜,這樣復(fù)雜情緒下,他竟無力拒絕劉遙的好意。這次劉遙沒有騎電動車也沒有開三輪,而是從村里開出一輛汽車來。楊諾也不想問這車是誰的,他坐在車里一言不發(fā),任由劉遙把他拉到一個診所前。

        這是一家中醫(yī)診所,門前排著長長的隊。楊諾說,這要排到什么時候?

        劉遙說,這是我家親戚,你在車里等一下。

        劉遙將車開到房后,下車走了,一會兒就領(lǐng)過來一個白發(fā)老者,對楊諾說,這是七爺。

        老者笑著說,這樣也好,有個這么大的兒子,你也省了很多心。

        楊諾感覺身上有無數(shù)小蟲子在爬,渾身都不安分。他還是強自鎮(zhèn)靜,叫了聲七爺。老者對這聲稱呼很滿意,慈愛地摸了一下楊諾的腦袋,詢問了一些狀況,然后微閉著眼睛,給楊諾診脈。仿佛閉眼之后,他就進入了楊諾的世界,詢問了病情長短,各種表現(xiàn),然后說,沒什么大事,上焦火旺,憂思過度,吃幾服中藥就會好些。孩子的耳鳴有一段時間了,短時間清不了這個癥狀,等幾天知了猴要出了,多吃幾只,慢慢就好了。

        劉遙連連點頭,然后跟著老者進去拿藥。楊諾在心里一陣好笑,這不還是吃什么補什么嗎?肝有病吃肝,腎虧了吃腰子,耳朵里有蟬鳴聲,就吃知了猴,那是蟬的又一個名字??匆妱⑦b拎著藥包子出來,楊諾譏笑著,這種鬼話你也信?劉遙說,我信啊,要不你這算什么病?看著挺精明,還是年輕的大學(xué)生,腦袋比農(nóng)村幾十歲的老頭都封建。我感覺七爺?shù)乃?,一定能治你的病?/p>

        蟬的很多名字中,有一個叫“雷震子”。說是蟬在交配后,在一些樹的嫩枝上產(chǎn)卵,嫩枝就枯死了,等到天上起雷,帶來了風(fēng)雨,這些樹枝會被震掉,蟬的卵也就掉在了地上,隨著雨水,已經(jīng)出卵的幼蟲鉆入泥土,沒有出卵的也會隨著卵一起進入泥土,在黑暗的地底,開始一次漫長的成長。

        劉遙在農(nóng)村長大,外出打過幾年工,其余的時候都很少離開家。他對這些大家都在慢慢忘記的節(jié)氣很清楚,對村子周圍那些無名的草和樹也很清楚。二十四節(jié)氣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著,公平而不可阻擋。那些無名的草樹就這樣寂寞枯榮著,劉遙一直覺得這像極了自己。

        沒有結(jié)婚前,日子空空蕩蕩的。有時候出去旅游,到了景點,看到別人搶購紀(jì)念品,他默默走開,不知道該買給誰。掙了錢沒人幫忙花,也是一種無奈。

        他開了農(nóng)莊后,為了賣些好價錢,桃子成熟后,他沒有等著人家上門收購,主動尋找客戶。有一次一個超市打電話讓他送過去,談好的價錢,到了地方,那家超市卻壓低價錢,說是有人拉來的更便宜。劉遙很生氣,就拉著桃子到附近的一家菜市場賣。

        劉遙的桃子,基本上都是批發(fā)給別人了,在菜市場零售,喊出的也是批發(fā)價,比別人的零售價錢低。他清楚這不是在果園,可以慢悠悠賣,隨時會有城管來趕他,城里的水果店說不定也會使壞。他用力吆喝著。他的桃子味道好,一車水果很快賣光了,正準(zhǔn)備走,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三輪車上,有一個女包。他打開看了一下,里面手機錢包都有。劉遙那天開著農(nóng)用三輪,也不敢往附近的派出所送這個東西,怕路上被交警罰。只好站在菜市場等,大半天,才有一個穿著普通的女人來找包。

        劉遙覺得女人應(yīng)該感謝他,女人卻在抱怨買東西走的時候,劉遙沒有提醒她把包帶走。

        這是劉遙第一次見妻子,他覺得她是一個不講理的女人,他們甚至還爭吵了幾句。劉遙是沒跟女人吵過架的,氣不過,還了幾句嘴,結(jié)果對方滔滔不絕罵回來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過去了。女人罵劉遙是不講理,欺負女人,自私,無賴,罵完走了,剛走沒多遠,暈倒了。劉遙打了120,打完本來可以走掉,心中不安,跟著救護車送她到醫(yī)院,剛到醫(yī)院,她就自己醒了,她有低血糖,自己也知道這個毛病,她想回家,劉遙不放心,提醒叫個親人過來接。女人拿起電話,直搖頭,她說,不知道該叫誰,丈夫去世了,兒子在外面上大學(xué)。除此以外,都是不好意思麻煩的外人。

        她說,城里人,門關(guān)得緊,對面的鄰居住了很多年,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劉遙才知道,這也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她也跟村里的那些草木一樣,默默自己長著。她和他爭吵,跟草木借著風(fēng)勢不停擺動一樣,她需要別人看她幾眼。

        他們就這樣相識了。劉遙沒想到的是,她還來了農(nóng)莊感謝他,坐在果樹下,她的長發(fā)一半在胸前,一半靠在果樹上。她告訴劉遙,她也是農(nóng)村的,她有喜歡的人,可是父母希望她嫁到城里,她也希望自己能嫁到城里,就放棄了愛的人,去到了城里??墒浅鞘杏钟惺裁茨兀康阶詈笏钟惺裁茨??她真的好想回到農(nóng)村。

        劉遙也跟她講了自己年輕時候被愛的人拋棄,人家也是為了嫁到城里,雖然這么多年沒有再見過她,還是祝福她能過得好。

        女人說了一句話,沒辦法,離開農(nóng)村是那段時間農(nóng)村人的夢想。

        劉遙說,我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想離開農(nóng)村。

        女人說,城市也不是我的家。

        劉遙知道,農(nóng)村和城市,依然還是有著區(qū)別。他們能這樣想,是因為城市的變化,沒有他們對于生活的要求變得快。他們都想自己的心能有一個地方,不再是工作,也不是消費,而是類似于休息的穩(wěn)定。城市里有著太多的變數(shù),鴿籠一樣的小房子,無力承載漂浮的環(huán)境。

        劉遙也不知道自己對于妻子,到底是不是愛。喜歡肯定是有的,更多的是為了自己能成一個家。二十多歲的小伙子在農(nóng)村都難討到媳婦,他這個年紀(jì),算得上不窮,但也說不上是富貴的人,能娶到一個漂亮的城市女人,是多少人羨慕的。雖然這個女人也是從農(nóng)村去的,但劉遙娶她的時候,她是從城里來的。而妻子卻又總以自己是城里來的,要用很多生活習(xí)慣來改變他現(xiàn)在的生活。他想想,這真是一個悖論??墒侨司褪沁@樣反復(fù)的矛盾體,而且樂此不疲。

        對于年輕人,他們還是在城里闖蕩好。這是劉遙和妻子一致的結(jié)論。妻子希望兒子能在身邊多住幾天,但是也沒想讓他一直留在這里。

        沒想到李婷婷對農(nóng)莊,比他們還要熱情。

        李婷婷對果園遠比楊諾熱情,她不停喊劉叔叔,讓他帶著她去果園里轉(zhuǎn),去小河邊轉(zhuǎn),還問到果園不遠處的那片山上有沒有好玩的。

        李婷婷還問了劉遙一個楊諾從來也沒有問過,劉遙也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李婷婷問,劉叔叔,你這片果園可以繼承嗎?將來這算不算是楊諾的財產(chǎn)?

        劉遙呆立當(dāng)場,不知如何回答。

        李婷婷忙說,沒有別的意思,我很喜歡這個果園。我在網(wǎng)上查了,這是農(nóng)村的土地,楊諾的戶口不在這里,將來是不能繼承的吧?

        劉遙說,我還不了解這方面的政策呢。

        李婷婷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李婷婷在這里,楊諾成了乖孩子,雖然還躲著劉遙,畢竟在一座房子里生活,見面的次數(shù)也還多,每次見了,也會淺淺笑一下,叫一聲,劉叔叔。

        劉遙對妻子說,女人是能改變男人的,你看諾諾,這幾天變了一個人。

        試卷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二十四節(jié)氣,楊諾熟背了,第一句“春雨驚春清谷天”里的第三個節(jié)氣“驚”,就是驚蟄,村里的老人說,驚蟄還有一個名字叫“驚蟬”。這個季節(jié)之后,就已經(jīng)有蟬陸續(xù)鉆出地面。劉遙告訴楊諾這些的時候,他很吃驚,在他的印象里,在各種詩詞里,那嘹亮高亢的聲音,只出現(xiàn)在炎炎夏日里。

        楊諾沒有把這話當(dāng)成一回事,劉遙和母親卻開始每夜在樹林里尋找。每每空手而歸,兩個人卻依舊一臉笑容地回來。楊諾覺得他們不是在給自己找知了猴,而是去樹林里散步去了。他們難得有了共同要做的事情,又怎么會放過?楊諾覺得那個老中醫(yī)不是給自己開的偏方,是給母親和劉遙開的。

        喝了幾天中藥,除了拉肚子,別的也沒有什么改變。還好,那個嚇人的暈眩沒有再出現(xiàn),說不定也就是喝中藥喝好了,只是這些身體上的改變,自己沒看到。

        楊諾也沒有想到,劉遙和母親在小樹林里連著找了幾個晚上,還真給他抓到了一只知了猴,身上帶著泥土,帶著泥土的小鉗子還在緩慢揮舞著,在劉遙的掌心,被殼裹住的身體,還沒有露出自己的翅膀,不能飛,不能叫,就靠小鉗子的緩慢舞動顯然無法逃脫這巨大的手掌。它沒有放棄,還是繼續(xù)動著,直到被水洗后,放進熱油中,它的身體還在動著。

        劉遙說,一只知了猴要在地下生長三年,才能鉆出來。楊諾說,我在網(wǎng)上查了,最長的得等十七年。

        楊諾想著黑暗的地下,一個生命耐心地蟄伏著,聽到了雷聲,用盡全力鉆了出來,然后被人吃掉。他看著知了猴裸色的不能閉上也不能睜開的小眼睛,他有種下不了嘴的感覺,猶豫了片刻,還是張開了。他只是忽然想到了父親,覺得長埋于黑暗的地下,不知道有沒有什么的聲音,能帶他重來人世。

        蟬從地下出來,會蛻殼,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展翅高飛。對于存在來說,死亡只是生存的另外一個狀態(tài),如果在那個狀態(tài),父親依然知道自己是他的兒子,而自己可以如愿找到父親,該有多好?

        如果父親在地下有知覺,最關(guān)心的應(yīng)該還是自己??墒亲约耗苡惺裁茨兀恳簿瓦€是一天天在時間中老去,然后也埋進土里。大多數(shù)人,也都是自己這樣,這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人生就是這樣吧。那又該怎么樣過好自己的人生呢?

        果園的桃子依次熟了,紅色的甜潤在空氣中燥熱異常。楊諾跟著李婷婷游走在果樹之下,天空竟然藍得不掛一絲白云。清澈的太陽從樹葉的縫隙中流向他們,稀疏的小草順從地偎著土地。他們或是摘下桃子拿在手中,或是剝開,看著果肉濺向他們的臉龐。桃形的親吻,是他們這樣年輕的男女間會忽然發(fā)生的事情,從樹上掉落的干枝也不能夠阻擋。

        李婷婷對楊諾說,好想自己是果園的主人,吃不打農(nóng)藥的果子和蔬菜,每天想什么時候起床都可以,自己的時間自己安排,不再去單位打卡刷臉。

        不過李婷婷念叨這些的時候,還是勸楊諾盡快找個工作,要不然這樣天天游蕩算什么?

        楊諾說,上班不就沒有自由了嗎?

        李婷婷說,你有了自由沒有工作那不成了這個世界的冗余。

        楊諾想反駁她,又覺得沒必要,只要順著李婷婷的話說,她就會高興,自己為什么一定和她唱反調(diào)呢,吵贏了對自己又沒有好處。他就說,是,咱們回城吧,我要盡快開始找工作,再找不到,我就開始送外賣了。

        李婷婷說,送外賣,你還不如在這兒搞個果園呢。

        楊諾說,我也羨慕農(nóng)村的孩子,生下來有地,就算什么也做不了,至少還有地,隨便種種,溫飽問題解決了。想掙錢了,就出門打工去,不想掙錢了,在家躺平就可以??墒俏覜]有啊,我也是生在城市的,從小就被各種學(xué)習(xí)逼迫,上了大學(xué)又得為找工作犯愁,睜開眼,電費、水費,出門就得有交通費,反正都是錢,少掙一毛,就得困著。

        李婷婷說,我們出生在城市,是爸媽努力奮斗的結(jié)果。我們也可以選擇回農(nóng)村啊,這是多好的一個機會,你把戶口遷到劉叔叔這里,就算村里沒有地分給你,他這個果園也是你的。

        楊諾說,我絕對不會把戶口遷到他的名下。

        李婷婷說,你沒看出來嗎?我很喜歡這里,安靜,自然,一直是我的風(fēng)格啊,你就當(dāng)是為了我,做些改變不可以嗎?你這也不是跟別人爭,劉叔叔本來就沒有結(jié)過婚,也沒有后代,說不定他正巴不得你遷戶口過來呢。

        楊諾聽明白了李婷婷的意思,她不想再做前女友了。他在心底罵,這個勢利的女人,只要對自己有好處,就能隨時改變對男朋友的態(tài)度??墒菞钪Z不得不承認,這種現(xiàn)實的人,到處都是。不管提了什么條件,李婷婷愿意嫁給自己,說明她是愛楊諾的,只不過比起愛別人,她更愛自己。

        楊諾對自己的未來也有很多想法,想法里面從來也沒有歸隱田園。他更不會把自己的戶口歸到劉遙的名下,到時候與戶主的關(guān)系,寫上父子,楊諾就是死了,也沒臉回到父親身邊。

        楊諾說,我不想要他的東西,我爸在城里給我留的有房子,那里才是我的家。

        李婷婷說,如果一個人不肯為另一個做出改變,那他一定是不愛她。如果沒有愛情,兩個人在一起的意義,就是柴米油鹽。如果只是為了柴米油鹽這些生存的必需,城市的生活確實更適合你。

        李婷婷沒有跟楊諾再提這件事情,當(dāng)天就說要回城里了,要自己一個人回,不想跟楊諾一起。走了之后,連楊諾的電話也不接。

        李婷婷如果不出現(xiàn),楊諾也就當(dāng)沒有她了,偏偏出現(xiàn)了,還給了楊諾希望,然后又掐滅了。這讓楊諾的情緒又低落起來,他一個人坐在果園里,耳朵中的蟬鳴聲比以前更響亮了。開始楊諾以為是病情加重了,擔(dān)心自己會暈倒。他揉揉自己的太陽穴,腦袋清楚得很。他仔細聽了聽,是真的蟬鳴聲,也不太多,大概三兩只蟬的樣子,就在果園里響著。他循著聲音走過去,蟬鳴聲便停了。他走開了些,那蟬就又鳴叫了。

        這蟬,就在暗處看著自己呢。楊諾想。他留了下來,幫著劉遙賣桃子,一車又一車的桃子拉走后,果園變得稀疏起來,精致的葉子不肯再遮掩土地,野草泛著白,一縷縷排列著等待雨水救活它們。

        李婷婷始終沒有打過來電話。楊諾的心比野草更為枯燥。他和李婷婷之間一幕幕柔潤的往事浮起,讓他想答應(yīng)她的要求??墒牵娴囊@么做嗎?放棄父親的城市,來到母親的農(nóng)村?楊諾決定再等等,這個時候,他也不確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想要回城看看。

        母親同意了。收拾東西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劉遙給他添置了許多吃穿住用的東西,要帶回去,就是滿滿一行李箱。這次沒法步行去鎮(zhèn)上了,劉遙又騎著電動車送他,在路上他說,諾諾,女孩子是要哄的,婷婷真有什么想法,你不妨先答應(yīng)下來。

        楊諾心中一驚,覺得是一個圈套,李婷婷要求楊諾遷戶口,沒準(zhǔn)就是劉遙和她商量好的,這里面甚至還有自己的母親。楊諾越想越覺得可怕,自己就這樣被人算計了?

        楊諾說,我才不想搭理她呢,她有什么想法,她自己辦去。

        劉遙在前面騎著車,T恤被風(fēng)吹得鼓脹起來,楊諾在后面聞到了一陣汗味。父親在夏天,身上也是有這種味道的,楊諾小時候就喜歡在父親的懷中,聞這種味道。他坐在劉遙后面,心里卻還是一陣憤恨,不管是誰算計自己,始作俑者一定是這個人。

        經(jīng)歷了河邊的事情,楊諾知道自己不是劉遙的對手,也知道動刀子要人命是件極愚蠢的想法,但是自己就要這樣和這個人斗下去,這也讓楊諾特別頭疼。

        他沒有想到,劉遙忽然停了下來,然后蹲在路邊捂起了肚子,連聲喊疼,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子。

        劉遙一直覺得楊諾耳朵里的蟬鳴,是過于擔(dān)心自己的身體,一點兒輕微的毛病就夸大了喊。雖然也領(lǐng)著他去找醫(yī)生,但在心里面,還是不以為然。喝了一段時間中藥后,楊諾堅決不喝了。他在旁邊慫恿著繼續(xù)喝,是有一點兒關(guān)心在里面,更多的是,想看著楊諾喝中藥時痛苦的樣子。這種幸災(zāi)樂禍的心思顯然不是一個父親的舉動,他也反思自己這樣是沒有做好繼父的表現(xiàn)。但是一吃水果,拿到楊諾帶來的那把刀子,想到差點割破自己的血管,還是忍不住會有看笑話的心態(tài)。

        楊諾堅持不喝,中藥就停了。七叔交代,要給楊諾多吃知了猴。從抓了那只之后,這么久,他也沒有再看到過。

        劉遙沒想到自己同樣會得了莫名其妙的病。他在送楊諾的路上,肚子一陣絞疼。楊諾馬上和他換了位置,騎著電動車帶他到鎮(zhèn)上醫(yī)院,B超胃鏡都做了,沒事。在檢查的時候,疼痛也消失了。

        醫(yī)生推測可能是吃什么東西吃壞了肚子,劉遙也只能這樣認為了??粗鵀榱伺闼鰴z查跑了一頭大汗的楊諾,劉遙很感動。更讓他感動的是,擔(dān)心他的身體,楊諾不再回城了,騎著車送他回家。

        兒子去而復(fù)返,妻子很開心,忙碌著張羅晚飯,讓劉遙躺床上休息,還催促他明天去做個腸鏡。

        劉遙說,就疼這么一次,做什么腸鏡啊,瞎折騰。他嘴里抱怨著,心里還是感到溫暖。一個老光棍,多少年了,沒有人這么關(guān)心過他。他說完,就去河邊,撒開網(wǎng),捕了些小魚小蝦,讓妻子拌了面,給楊諾炸了吃。

        劉遙和妻子結(jié)婚后,擔(dān)心自己和妻子的年紀(jì),想要一個孩子有困難。他在婚后就和妻子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妻子還在排卵,醫(yī)生建議她多補些葉酸、黃體酮,劉遙的毛病就大了,很多指標(biāo),是不能讓女方懷孕的。

        劉遙看了檢查結(jié)果,忙問是怎么回事,說自己身體很健康。醫(yī)生給出的結(jié)論是,這事說不明白,像你這種情況吧,可能就是年紀(jì)大了。醫(yī)院里給開了很多藥,劉遙不放心,還找七叔抓了很多中藥。妻子擔(dān)心他的肚子疼,就是吃中藥引起的。

        劉遙說,應(yīng)該不是藥的事,咱們吃的中藥基本都算是補品。

        妻子說,是藥三分毒,停停吧,我也不敢吃了。

        劉遙還有一個擔(dān)心,是楊諾下的毒。他既然敢掏刀子,下毒也是敢干的。劉遙不敢對妻子說出這個想法,只是仔細回憶起一些生活細節(jié),覺得楊諾是有機會的。而且楊諾態(tài)度忽然轉(zhuǎn)變,也更讓劉遙相信了自己的判斷。他還是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他和妻子那天晚上就都沒有再吃藥。連著吃了半個月了,每天都得惦記著這個事情,一猛地停下來,像是捆在身上的繩索被人去掉了。劉遙覺得身上輕松了很多。

        劉遙結(jié)婚前倒沒想這么多,反正就自己一個人,吃飽了就行,結(jié)了婚,有了家,就想得多了。想到了后事,想到了以后要積攢下的錢財,甚至想到了養(yǎng)老。自己沒有兒子,不管怎么說,楊諾也是妻子的兒子,只要對他好,一塊石頭也會被捂熱的。自己總不能因為懷疑,就毀了這逐漸好起來的關(guān)系。

        晚飯后,他去果園散步,順帶拿著手電筒,說看看知了猴出來沒。這次楊諾還跟他一起,雖然兩個人到了果園后,分開了,各溜達各的,劉遙還是為楊諾愿意跟他一起出來感到高興。

        這個時候,劉遙能表達對楊諾關(guān)心的,就只有抓知了猴。還沒到大量出蟬的季節(jié),抓到一只已經(jīng)是中大獎了,他還是想能再找到幾只。越是在這樣沒有的時候,找到了,更顯得自己為了楊諾做出的努力。

        果園在承包給劉遙以前,除了周邊的土地,中間是一大片樹林。劉遙砍掉了很多樹,留下了其中幾棵大樹,有榆樹,有洋槐樹。尤其那幾棵大榆樹下,年年都能爬出很多知了猴,知了猴爬出土后,爬到就近的樹上,蛻殼,吸食汁液,雄蟬發(fā)出叫聲,吸引雌蟬來交配,雌蟬一般也就在附近產(chǎn)卵,蟬卵就在樹下的土中開始生長。所以,今年蟬多的地方,隔上兩三年蟬一定也多。

        那幾棵樹在果園的最深處,比果樹高出很多,對果園來說,是一個地標(biāo)性的存在。樹下面有幾個墳,風(fēng)吹雨蝕,只是簡單地隆出地面,沒有見人來拜祭過。村里人也都說不清那幾個土包是誰家的先人,大概他們已經(jīng)沒有后人了。

        那幾個土包,劉遙白天都懶得走近,晚上更不會過去。

        為了給楊諾捉知了猴,他覺得哪里都想去了。更加上這晚,楊諾還跟他講了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知了猴,沒想到這東西能吃,還這么好吃,更沒想到還能治病。

        他在果園里轉(zhuǎn)了很久,都沒有見到一個。他壯壯膽子,還是走到了土包那里,在一棵榆樹上,手電筒的光掃過,有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家伙正順著樹的紋路往上爬,楊諾高興地把它從樹上取了下來。劉遙忍不住喊了起來,諾諾,快來,這里有一個。楊諾還真順著他的聲音,飛奔而來,跑到的時候,手電筒的亮光下,那個知了猴,爬到了樹的主枝分叉處,離地面已有四五米,還在繼續(xù)往前爬。

        楊諾說,這家伙,爬得真快。

        劉遙四處張望,找到了一根棍子,太短,夠不到知了猴。

        楊諾說,怎么辦?馬上就爬得看不見了,劉叔叔,你會爬樹嗎?

        劉遙說,好久沒有爬過了,試一下也行。

        劉遙想到了自己在楊諾這般大小的時候,猴子一樣敏捷的身體。他站在樹下,雙手抓樹,兩腳一用力,已感到身體酸痛,每個關(guān)節(jié),每塊肌肉都在反抗這個動作。

        楊諾說,劉叔叔,你還真會爬樹啊,比我可強多了。

        劉遙說,不行了,真的是老了。劉遙說著,還是用力向樹頂爬去,他在爬,知了猴也在爬,他的腿長些,知了猴的速度快些。他爬到看見知了猴的地方時,知了猴早已爬到了更高的地方。對于劉遙來說,就是一只知了猴,對于知了猴來說,這是一場生死逃亡。

        老榆樹的分叉處是兩根粗枝,上面又各自分生了很多小枝,劉遙靠在分叉的地方,不顧腳手火辣辣的疼,在手電筒的光下,找到了頭頂?shù)闹撕铩?/p>

        還差那么一點兒,他只好又往上爬了一點兒,夠到了。他聽到了楊諾在下面的歡呼,不就一只知了猴嗎?這孩子,也真是的,太容易高興了。他這么想著,把知了猴丟了下去,然后小心往下滑。

        劉遙好久沒有爬樹了,還記得上樹時的姿勢,竟想不起該怎么下樹了。小時候是怎么下的?有時候是蹦下去的?,F(xiàn)在這老胳膊老腿,還是慢慢往下爬吧。他心里想著,腦袋往下看著,想把身體在樹上換一個姿勢,更有利于自己往下爬。他在挪動的時候,將身體的重量暫時放在一根樹杈上。他看著那根杈也很粗,自己就在上面稍停一下,應(yīng)該沒事。

        他的肚子忽然又疼了起來。

        楊諾的手電筒這時候往上照了一下,剛好對著他的眼睛。強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伸出手擋了一下光。就這么一瞬,他的身體剛好靠在了那個樹杈上。只聽“咔嚓”一聲,樹杈斷裂,劉遙覺得身子猛然一空,全身的重量無可交付,仰面朝天,從樹上掉了下來。

        楊諾發(fā)現(xiàn)只要自己不像根刺一樣,劉遙就會對自己更好,母親的臉上也出現(xiàn)了笑容,這是他很多年都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的。父親在的時候,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臉上有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她總是笑著笑著就將笑容收了起來,好像覺得自己不配笑一樣。

        楊諾看到了母親的幸福,他不想母親的幸福被自己親手毀掉,可他又不愿意劉遙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中。他就裝作溫順,能讓母親幸福一天是一天,而披著溫順的外衣,也能更好地找到下手的機會。他想過下毒,想過動刀子,想過開車撞,想了很多都覺得不妥當(dāng),最重要的是,他已經(jīng)不想當(dāng)個殺人犯,能讓劉遙死在跟自己無關(guān)的情況下,那才是最好的辦法。

        楊諾第一次來果園,就看到了那幾棵高出果樹很多的樹。劉遙領(lǐng)著他在果園里捉知了猴,楊諾就在心里盤算,要是劉遙去爬樹,從樹上摔下來該多好,說不定就摔死了。

        楊諾沒想到劉遙真的從樹上掉了下來,黑暗中那個黑影掉在地上,楊諾驚得連落地的聲音都沒有聽到。他只聽到了劉遙掉落前“啊”的一聲,然后就跑了過去。

        劉遙還清醒著,顫抖著說,諾諾,打120。

        楊諾是手機不離手的人,就是抓知了猴,也不忘記抓一會兒拿出手機看兩眼。他拿出手機,連撥了三次,才撥對了120,撥了出去。他打了120之后,忽然想起,這個時候不就是自己搞死劉遙的最佳時機?可以說是天賜良機啊,為什么自己就打了求救電話呢。劉遙的呻吟聲越來越弱。楊諾蹲在身邊喊,劉叔叔,劉叔叔。

        劉遙沒有應(yīng)聲。楊諾害怕了,父親從一個鮮活的人變成了一具尸體,這么久了,楊諾想起父親躺在那一動不動的樣子就心碎。在這個時候,楊諾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他并不想劉遙死掉,他甚至害怕他死掉。如同一個在水中漂浮的人,他已經(jīng)丟掉了很多可以抓住的東西。這些突然出現(xiàn)又突然失去的,總是讓他無法明白又無法把握。也許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李婷婷想留在農(nóng)莊的原因??墒寝r(nóng)莊就是他們可以在水中抓住的東西嗎?楊諾忽然覺得不是,劉遙才是。他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說到這邊的事情,他聽到母親在那邊聲音都顫抖了。

        母親很快跑到了他們的身邊,拖著哭腔開始呼喊,劉遙——,劉遙——,雖然喊的是名字,楊諾能聽出來那聲音里的絕望。對于母親來說,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失去,她真的不想再次失去了。她選擇了這樣的生活,而生活要再背棄她一次嗎?楊諾拉住母親的手,說,媽,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母親到后沒多久,救護車就來了,打電話問了是在果園,車過不來,跑過來兩個醫(yī)生,拿著擔(dān)架,將劉遙放在擔(dān)架上后就喊,家屬呢,家屬幫個忙抬一下。

        母親推了楊諾一把,說,快。

        楊諾就接過了醫(yī)生的擔(dān)架,跟在前面的醫(yī)生后面一陣瘋跑,跑到救護車前時,累得直不起腰。醫(yī)生在車里稍微檢查了一下,說,摔得這么嚴重?從哪摔下來的?

        楊諾說,從樹上。

        醫(yī)生問,大晚上爬樹做什么?

        楊諾說,抓知了猴。

        醫(yī)生說,你們父子,這季節(jié),去抓知了猴?醫(yī)生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來,楊諾知道他覺得可笑。又有什么好笑的?楊諾嘴動動,想說,他不是我爸。這個時候,他還是把這句話咽了下來。他沒有反駁,醫(yī)生就把他當(dāng)成了劉遙的兒子,指揮他做這做那。楊諾也都照做了,并沒有覺得有什么。

        母親也跟上車后,車就啟動了,擔(dān)架晃動了一下,楊諾用身體緊緊扛住,生怕再次的晃動會給劉遙再帶來傷害。救護車廂里微弱的燈光下,楊諾看見劉遙已經(jīng)變得慘白的臉,像是另外一個人。劉遙伸出手,母親握住了,劉遙的手一直在動,要通過手指的彎曲伸直來傳達什么,母親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一直抓緊他的手,在救護車上,再也沒有分開。

        醫(yī)生說摔得嚴重,鎮(zhèn)上的醫(yī)院怕不行,救護車將劉遙直接拉進了城里的醫(yī)院,在去往醫(yī)院的路上,還經(jīng)過了楊諾居住的小區(qū)。楊諾一直沒有看外面的路,還是母親提醒了一句,他才向外看去。小區(qū)在救護車的小窗戶里一閃而過,然后就是昏黃的光線。

        這個房子里,母親比我生活的時間長,她離開后,竟是毫無掛念的,也許,她從來都沒有把這里當(dāng)做家。楊諾想。可他自己馬上就知道這個想法是錯誤的,母親不把這里當(dāng)家,又怎么會有了他,陪他長大,照顧父親。她只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房子不過是個住的地方,她換了要住的地方。

        救護車在黑暗里穿行,坐在車里的楊諾,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在泥土中朝前行進的知了猴,抵達的終點也許就是死亡,卻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向前行進。

        劉遙在醫(yī)院里經(jīng)過搶救之后,已經(jīng)變了樣子,眼睛微睜著,躺在床上,身子被固定了,腦袋上也有一個頭部固定架,兩根鐵釘一樣的東西緊緊地卡在他的頭上,雖然沒有進肉里,但凹陷得也很深,固定架的一端緊扣在床頭。他的衣服全被撕開了,人赤裸地躺在床上,掀開被子,就能看到他身體的一切,這一切都不再起作用。他的身子插滿了管子,心臟監(jiān)測儀的聲音在病房里不停地跳動,證明這個人還活著。

        醫(yī)生說,病人是很嚴重的高空墜傷,很多骨頭都斷了,最嚴重的是脊椎,就算保住命,也會有高位癱瘓的風(fēng)險。醫(yī)生說著,看了一眼楊諾母子,想等他們的話,可是能說什么呢?楊諾看看母親,母親看看楊諾,他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

        醫(yī)生繼續(xù)說,現(xiàn)在需要做一個手術(shù),把脊椎上的一些骨頭回拉一些,要不然,命都保不住。

        母親說,好,保命要緊。

        醫(yī)生說,準(zhǔn)備二十萬吧。

        母親點頭答應(yīng),就回去籌錢。楊諾留在醫(yī)院照顧劉遙。他坐在床邊,靜靜看著這個跟自己本來毫不相干的男人。這個男人眼角的余光也看著他,目光中都是小心。

        劉遙說,諾諾,你要累了就出去走走,病房里味道大。

        楊諾說,沒事,我沒有聞到怪味。

        劉遙說,給你找麻煩了。

        楊諾說,劉叔叔,你別說這樣的話了。

        然后他們就不說話了。一個護士走過來,提醒楊諾,你爸的尿袋滿了。楊諾看到了掛在床下積滿黃色尿液的袋子,拔掉下面的塞子,放流進一個盆子,然后端著盆子去廁所倒尿。父親生病的時候,他在上學(xué),并沒有做過這些事情,現(xiàn)在做起來,很自然,也沒有聞到難聞的味道,醫(yī)院里本來到處都是怪味,這種味道可能顯不出來了吧。楊諾幫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漬,又用熱毛巾幫他擦去了身上的血漬。他擦著他的身體,雖還有熱氣,也如同一根木頭,器官在楊諾的手下滑過,只有臟與不臟的區(qū)別。

        楊諾的耳朵里,蟬鳴聲更重了。他擦著劉遙的身體,都覺得自己的耳朵里像有翅膀,能把自己帶飛起來,身體只是一個軀殼,蟬要飛,也得先蛻下殼。

        他回病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尿袋上面的管子里沒有尿,還特意掀開被子,看了一下劉遙的尿管,果然是有個地方被壓住了,影響了排尿。

        劉遙努力地動了動,身體空蕩蕩地不存在,他仿佛飄浮在空氣中。他想著,人死了是不是這樣,沒有軀體,只有意識還在不停地流動。他能看到楊諾在旁邊,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能聽到屋子里人的說話,他也可以說話,他只能用語言指揮著楊諾,楊諾成了自己的身體。

        劉遙還不敢相信,一個健壯的自己就這樣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得到楊諾在床前的走動,他想起了在樹上的手電筒光亮,想起了莫名其妙的肚子疼,也想到了楊諾刺向他脖子的刀子。直到妻子拿來二十萬給他做手術(shù),劉遙才想這是不可能的。

        劉遙在沒有結(jié)婚的時候,他的錢,他的力氣,仿佛就是大家的。親近的人,隔三岔五就找他借錢,找他幫忙干活,這些年下來,力氣沒少下,攢了十三萬,還總被親戚鄰居認為很有錢,他也認為不少了,往醫(yī)院一躺,他才知道這些年的努力,不夠關(guān)鍵時候的一場手術(shù)。妻子拿來二十萬,有七萬是她自己的。妻子對他是真心實意的。在病床頭的楊諾,忙上忙下,劉遙的心里還產(chǎn)生了依賴,覺得自己是一個孩子,楊諾才是一個大人。

        楊諾俯身用紙巾幫他擦嘴角的痰時,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年輕人叢生的胡子。楊諾也是個大人了,劉遙在這刻才真正感覺到。

        讓劉遙心疼的是錢,這會兒也顧不上是誰的錢了,先要保住命,能站起來,再慢慢想辦法掙錢。他的這個想法在妻子簽字的時候又破碎了,醫(yī)生說的話他聽清楚了。劉遙這才知道,自己這么掉了一下,這一生可能就再沒有了,就算是活下來了,自己也是別人的累贅。

        劉遙讓楊諾喊來了自己所有的親戚,當(dāng)著他們的面說,是自己要放棄手術(shù),他不想在床上躺一輩子。

        沒有人同意,大家都勸他不要在意錢,這點是有共識的,大家都認為他不愿意做手術(shù),是在意錢,誰不想活著呢?他說了也沒有用,妻子舉著輸液瓶,一個醫(yī)生拉著床頭,楊諾推著床尾,他的親戚們也都目送著他,他被推到了手術(shù)室。

        到門口的時候,劉遙說,諾諾,給你交代點事。

        楊諾說,劉叔叔,你說吧。

        劉遙說,婷婷是個好孩子,她也在為自己的幸福著想,提點什么要求也不為過,你可以這么給她說,你媽的戶口已經(jīng)遷過來了,我如果死了,農(nóng)莊就在你媽的名下了,將來再由你媽轉(zhuǎn)給你。

        楊諾說,劉叔叔,你沒事的,安心做手術(shù)吧。

        劉遙又對妻子說了聲,謝謝。

        進了手術(shù)室后,醫(yī)生拿了一個罩子給他,說,帶上吧,你自己先深吸兩口。劉遙對著罩子吸了兩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覺得自己又有了身體,一個很輕的身體,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地方,飄蕩。他努力地想自己還有什么能想的,在苦苦地努力下,才想起了蟬,是不是也是在這樣無邊的地方慢慢生長,是的,要長大,需要耐心。他就等,等著能把他喚醒的雷聲,那個季節(jié)叫什么,對,叫驚蟬。

        迷迷茫茫中,劉遙聽到了自己骨骼的動靜,生命向他發(fā)出了震耳的召喚,黑暗的飄浮中,他想抓住自己,身體被強大的空氣阻隔,他不顧一切向前伸手,哪怕在黑暗中粉碎。抓住自己的意義是什么?是妻子和繼子的牽掛讓他不能丟棄,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密切的關(guān)系,不能丟下他們就這樣離去。蟄伏中的等待,也就是為了和愛在一起。他也知道還有滿身的痛苦需要承受,仍然歡欣著期待醒來的那刻。他也知道仍然還會死去,在下一個死去前,活著是重要的。他努力爬行了很久,漸漸感到了身體的疼痛,這是又回來了嗎?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爸,你醒醒。那聲音帶著些羞怯,在綿延的空氣中無止境延伸,他終于在無邊的飄浮中抓住了它,如同妻子從飄浮的城市中落腳在了農(nóng)村,在飄浮的生活中抓住了自己。

        一個多月后,他能下地行走的時候,農(nóng)莊里已經(jīng)滿是蟬鳴聲,響成一片密網(wǎng),想清靜片刻都不能夠。楊諾攙扶著他,走在果園中。地上到處都是知了猴留下的小洞,楊諾時不時俯下身來,將洞摳大一些,向洞里張望,仿佛能夠穿過黑暗,看到洞里隱藏的某些說不清的生命。葡萄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那個城市里來的孩子,自己摘著吃的時候,也不忘記遞給劉遙一些。他們在太陽下行走的時候,樹木遮出了陰涼,他們沒有走出汗水,來回走動其實也正流逝著他們的生命。和在走動的所有人一樣,他們沒有在意這件看不到的事情。

        諾諾,你自己抓知了猴吧,說不定對你的耳鳴真的有用。劉遙不無遺憾地說著。楊諾搖搖頭,認真聽著滿耳的蟬鳴,這是真正的蟬鳴聲。他想說,自己耳朵里那種沒來由的蟬鳴,已經(jīng)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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