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慶民
《西游記》中穿插著大量詩詞,或氣勢磅礴,或溫文典雅,或激烈高亢……在渲染環(huán)境氣氛、突出人物形象、深化心理活動、烘托打斗場面等方面,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更有意思的是,書中還曾出現(xiàn)過兩場精彩的“詩詞大會”。
第一場“詩詞大會”出現(xiàn)在原著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币?qū)O悟空大鬧天宮被壓五行山,所以這一回的故事場景從天上來到了人間,故事主角也從神仙變成了凡人。
說是長安城外有兩個賢人:漁翁張稍,樵夫李定。一日,張稍賣完魚,李定賣完柴,兩人看天色尚早,便一起去下館子。吃了個半酣后,兩人又各提著一瓶酒,順著涇河岸,邊走邊喝邊聊。
他們與一般的漁夫、樵夫不同,兩人都是不登科的進(jìn)士。所以,他們聊的話題不是肩上柴、籃中鯉,而是人生與理想。
張稍說:“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p>
李定接腔道:“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張稍反駁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p>
兩人一來一往,竟引發(fā)了一場以“山青VS水秀”為主題的“詩詞大會”。
他們從“煙波萬里扁舟小”的水闊,到“云林一段松花滿”的山高;從“待月叫門開”的山雅,到“天際彩云開”的水幽;從“嬌藕老蓮芹葉嫩”的水豐,到“紫李紅桃梅杏熟”的山富;從“閑觀縹緲白云飛”的山閑,到“停舟溪畔掩蒼扉”的水悠……即興對吟出了十幾首詩詞。
這場“詩詞大會”,沒有觀眾,也沒有喝彩;沒有裁判,更不分勝負(fù)。兩位各道詞章,又相聯(lián)詩句,不得不承認(rèn),確實很有文化。但有趣的是,這兩位卻是以你爭我斗的狀態(tài),來展現(xiàn)他們的淡泊逍遙。
表面上,這場“詩詞大會”看似與整部書無太大關(guān)系,其實不然。正因為這兩個漁樵不夠智慧和淡泊的無謂之爭,不僅直接印證了如來所說的南膳部洲“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兇場,是非惡?!钡那樾?,而且還巧妙、自然地引出了《西游記》最重要的事件:取經(jīng)。
如果說第一次“詩詞大會”對推動“取經(jīng)”起到了畫龍點睛之妙的話,那書中第二場“詩詞大會”,就應(yīng)該是取經(jīng)路上難得的悠閑時刻與表明志趣的重要場合了。
第二場“詩詞大會”出現(xiàn)在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睅熗剿娜穗x開祭賽國,來到荊棘嶺。此時正值早春時節(jié),漫山遍嶺生機勃勃。
一陣微風(fēng)吹過,空氣里有一股令人愉悅的味道。此情此景,會給人一種感覺,就是特別想找個人談?wù)勑?、吟吟詩,來抒發(fā)情懷——妖怪也不例外。
突然,微風(fēng)變成了陰風(fēng),唐僧又被攝將去。妖怪將唐僧帶到一座煙霞石屋后,盡顯紳士本性——攜手相攙,告明來由:“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荊棘嶺十八公是也……特請你來會友談詩,消遣情懷故耳。”
唐僧定下神來,看看眼前之人,確實不像妖怪,再看看環(huán)境,月明星朗,清虛雅致——果然是個吟詩作賦的好地方。
此時迎面走來三個人:一個霜姿豐采,號孤直公;一個綠鬢婆娑,稱凌空子;一個虛心黛色,叫拂云叟。
于是,一場“跨界”的“詩詞大會”從“自我介紹”拉開了帷幕……
孤直公道:“我歲今經(jīng)千歲古,撐天葉茂四時春……”
凌空子道:“吾年千載傲風(fēng)霜,高干靈枝力自剛……”
拂云叟道:“歲寒虛度有千秋,老景瀟然清更幽……”
十八公道:“我亦千年約有余,蒼然貞秀自如如……”
唐僧也進(jìn)入了狀態(tài)——“禪者靜也,法者度也。靜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滌慮,脫俗離塵是也……”
一番談禪說道后,凌空子打個哈哈道:“我等趁此月明,原不為講論修持,且自吟哦逍遙,放蕩襟懷也?!狈髟欺判χ甘莸溃骸叭粢髋叮胰胄♀忠徊?,何如?”
隨即,他們將“會場”轉(zhuǎn)入室內(nèi):木仙庵。
兩塊茯苓膏外加一盞香湯進(jìn)肚后,唐僧情樂懷開,十分歡喜,忍不住吟出一句“禪心似月迥無塵”。
于是,這場“詩詞大會”的即興對決,一發(fā)不可收拾……
直到杏仙出現(xiàn)并朗吟道:“上蓋留名漢武王,周時孔子立壇場。董仙愛我成林積,孫楚曾憐寒食香。雨潤紅姿嬌且嫩,煙蒸翠色顯還藏。自知過熟微酸意,落處年年伴麥場。”一首詩連用了四個與杏花有關(guān)的典故,如此才華橫溢,不僅將“詩詞大會”推向了高潮,也讓唐僧暗暗佩服。
而杏仙呢?在這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酒不醉人人自醉,她看到唐僧如此風(fēng)流儒雅,錦心繡口,便情不自禁地大膽表白:“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幾何?”
十八公等人立馬意領(lǐng)神會,開始起哄:“杏仙盡有仰高之情,圣僧豈可無俯就之意?”緊接著,拂云叟與十八公做媒,孤直公與凌空子保親,欲成此姻眷。
再看唐僧的反應(yīng)——適才還頗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親近感,此刻突然翻臉,高叫道:“汝等皆是一類邪物!這般誘我!當(dāng)時只以砥行之言,談玄談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來騙害貧僧!是何道理!”
見唐僧發(fā)怒,十八公等人皆“咬指擔(dān)驚”,再不敢說話。倒是那個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你這和尚,我們好言好語,你不聽從,若是我們發(fā)起村野之性,還把你攝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卻不枉為人一世也?”
本是一場應(yīng)景而生的“詩詞大會”,誰知接連失控,最后竟欲要演變成威逼恐嚇的“搶親大會”。
但隨著孫悟空的一聲“師傅”,那諸公與鬼使、女子和女童,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周邊只剩下一株檜樹,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一株老杏,二株臘梅,二株丹桂。
悟空道:“十八公乃松樹,孤直公乃柏樹,凌空子乃檜樹,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楓樹,杏仙即杏樹,女童即丹桂、臘梅也?!?/p>
八戒聞言,不容分說,一頓釘耙,連拱帶鋤,將它們?nèi)B根揮倒在地……
這些妖怪的結(jié)局,其實多少有點讓人憐惜,因為他們怎么看也不像妖怪,倒像是雅士,或者隱士。即使是妖怪,也算是《西游記》里最斯文風(fēng)雅的妖怪。畢竟,他們的目的并非要吃唐僧,僅僅只是把唐僧“請”來做嘉賓,開一場“詩詞大會”而已。
不管如何,這場“詩詞大會”,唐僧的表現(xiàn)是很出色的:聯(lián)詩起句,情趣盎然;從容對答,口吐錦句;堅執(zhí)不從,心如金石……既彰顯了東方大國的文采飛揚,也詮釋了華夏民族的男兒本色!
可以說,“詩詞大會”是《西游記》刀槍劍雨中的一抹暖色,畢竟,取經(jīng)之路,險山惡水,妖魔鬼怪,需要膽量勇氣,也需要詩與遠(yuǎn)方……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