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漢相爭之初，實力懸殊，項羽挾楚國后人之聲勢，一時無兩；而劉邦僅為一地方小官，多有不及。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楚漢相爭，最后以項羽烏江自刎作結(jié)，劉成項敗，實為民心向背之反映。以下所論，僅為項羽敗亡前的一件小事，但所言雖小，可以喻大，成王敗寇于此可以考見。

田父的一句話

司馬遷寫《史記》，意在“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漢書》的旨趣與此相異，以為“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其編撰目的乃是歌頌漢德。在楚漢之爭中，劉邦集團擊敗項羽軍隊，建立漢朝。項羽之?dāng)。虮姸?，想來先從兵敗前的一件小事說起。且看《漢書·陳勝項籍傳》的一段記載：

于是羽遂上馬，戲下騎從者八百余人，夜直潰圍南出馳。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羽。羽渡淮，騎能屬者百余人。羽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

這里寫的是項羽的末路。當(dāng)時是楚漢相爭的第五年（前202年），項羽被困垓下，敗局已定，劉邦以“四面楚歌”之計，使項羽軍隊以為漢已盡得楚地，因而士氣崩潰。接著，上演了著名的“霸王別姬”一幕，項羽所不舍者唯有美人虞姬與愛馬烏騅，并唱出了傳誦千古的歌詩：“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一曲唱罷，感人至深，聞?wù)吣伙嬈?。項羽為人自負，到了這個時候，敗象已呈，但尚未肯認輸，歌曲唱完后便起身上馬，準備突圍。想起鴻門宴時，“羽兵四十萬，號百萬。沛公兵十萬，號二十萬”，此時，劉邦軍隊（包含韓信、彭越、英布等）合共六十萬人，楚軍只余下十萬人。

項羽帶領(lǐng)八百騎兵，連夜向南突圍，飛馬奔馳。這些騎兵都是江東子弟，是項羽陣營的精銳。八百人離開了，圍困項羽的漢軍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到了第二天天明之時，漢軍方發(fā)覺項羽已經(jīng)突圍，灌嬰急令五千騎追趕項羽。待項羽渡過淮河，跟隨的騎兵只有一百余人。

項羽軍隊到達陰陵時迷了路，只能向當(dāng)?shù)厝瞬閱柗较?。這時出現(xiàn)一位農(nóng)夫（田父），欺騙項羽，請其向左走。結(jié)果，楚軍深陷沼澤，行軍速度大減，被灌嬰率領(lǐng)的五千騎追上?！妒酚洝ろ椨鸨炯o》和《漢書·陳勝項籍傳》在這里都用了“紿”字，裴骃《史記集解》引文穎曰：“紿，欺也。欺令左去。”農(nóng)夫應(yīng)該知道江東的方向，卻刻意欺瞞，導(dǎo)致項羽被漢軍追上。由此看來，這位不知名的農(nóng)夫，參與寫下了歷史重要的一頁。

得民心者得天下

農(nóng)夫欺騙項羽一事，發(fā)人深省的是為何他不幫助項羽逃脫追兵，項羽因何如此不得民心，終至敗亡？《孫子兵法·謀攻篇》曰：“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笨芍谥T多軍事手段之中，以智謀戰(zhàn)為上，其次為外交戰(zhàn)，再次為野戰(zhàn)，而以攻城為最下。在《三國志·蜀書·馬謖傳》裴松之注所引《襄陽記》里，馬謖云：“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zhàn)為上，兵戰(zhàn)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彼赋龉バ牟攀菓?zhàn)爭取勝的關(guān)鍵。

可惜，項羽不明白這個道理。在項羽的作戰(zhàn)生涯里，失卻民心的舉措多不勝數(shù)。據(jù)《漢書·陳勝項籍傳》載，項羽因后入關(guān)中而不得稱王，子嬰已降劉邦，于是他在咸陽屠城、殺降王子嬰、燒秦宮室、掠奪珍寶財貨、強搶婦民，可謂壞事做盡，結(jié)果令“秦民失望”。單看項羽此舉，或許以為屬戰(zhàn)爭常態(tài)，可是對比此前劉邦入關(guān)之舉，則知項羽軍隊毫無軍紀，與強盜無異?！稘h書·高帝紀上》云：

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jié)，降枳道旁。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服降，殺之不祥?！蹦艘詫倮?。遂西入咸陽，欲止宮休舍，樊噲、張良諫，乃封秦重寶財物府庫，還軍霸上。

劉邦比項羽早入關(guān)中，子嬰投降，劉邦以為當(dāng)初楚懷王之所以派遣自己入關(guān)，正因其人寬容，而且子嬰已經(jīng)投降，如果執(zhí)意殺之，實屬不祥，故不殺子嬰。劉邦原想留宿宮中，但樊噲、張良等人勸止，因而將秦的珍寶財物封存在府庫中，然后還軍駐扎霸上。故秦的東西，劉邦取走的大概只有秦丞相府地圖及戶籍、檔案文書等。此外，劉邦更懂得籠絡(luò)民心，于是召集各縣豪杰，廢除舊法，約法三章，聲稱自己入關(guān)只是為父兄除害，不是為了掠奪施暴。

如果比對日后項羽軍隊之劣行，實在是天壤之別！秦之百姓看見如此仁德的賢君，自然擁戴。《漢書》載“秦民大喜”“民又益喜”，秦民唯恐劉邦不肯當(dāng)關(guān)中王?！稘h書評林》引洪邁曰：“高祖入關(guān)與父老約法三章，秦民大喜。已而項羽所過殘滅，民大失望，劉氏四百年基業(yè)定于此矣。蓋禮義感人心，其究至于浹肌膚而淪骨髓，不過語言造次之間，初非有怪奇卓詭之事也?！鼻孛駥τ趧钊腙P(guān)的“大喜”，和對項羽入關(guān)的“失望”形成對比，則項羽之不得民心可以見矣。

殺義帝之事，也可見項羽之不明民心向背的重要性。范增是項羽集團最有謀略的人，早在輔助叔父項梁之時，便已提出要立楚國后人為共主，因為楚南公曾經(jīng)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标悇倨鹗轮?dāng)?，在于自立為帝，不立楚后。結(jié)果，項梁依從范增所言，立楚懷王之孫熊心為楚王，《漢書·陳勝項籍傳》對此給予的評價是“從民望也”?？梢娒裢莿儇撽P(guān)鍵。在鴻門宴后，楚懷王以為劉邦既然先入關(guān)，便應(yīng)該“如約”，即封劉邦為關(guān)中王。項羽對此非常不滿，結(jié)果“陽尊懷王為義帝，實不用其命”。后來，項羽更“陰使九江王布殺義帝”，派遣英布殺死義帝，弒君罪大，亦大失民心。

待人接物的技巧

導(dǎo)致項羽失卻民心的又一舉措，是坑殺戰(zhàn)俘的暴行。劉邦、項羽曾在廣武澗對峙，劉邦力數(shù)項羽十宗罪，其六是“詐坑秦子弟新安二十萬，王其將”。這里說的是項羽曾經(jīng)在新安坑殺秦降卒二十萬，并將降將章邯封王。項羽能否在一夜之間殺掉二十萬秦降卒，言人人殊，《史記》出自司馬遷，《漢書》出自班彪、班固父子，他們都是漢臣，所記不一定完全客觀。但即使坑殺二十萬降卒有點夸張失實，項羽的殘暴確是當(dāng)時人的共識。還有一件事情，可證坑殺是項羽處理降卒的方法?！稘h書·陳勝項籍傳》云：

四年，羽擊陳留、外黃，外黃不下。數(shù)日降，羽悉令男子年十五以上詣城東，欲坑之。外黃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說羽曰：“彭越強劫外黃，外黃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豈有所歸心哉！從此以東，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庇鹑黄溲?，乃赦外黃當(dāng)坑者。而東至睢陽，聞之皆爭下。

此時已經(jīng)是楚漢相爭的第四年（前203年），距離垓下之圍、烏江自刎已經(jīng)不遠了。這里請?zhí)貏e留意兩件事：一是項羽坑殺降卒的習(xí)慣，二是項羽終于明白民心向背的重要性。當(dāng)時，項羽親自率軍攻打陳留、外黃，外黃久攻不下。外黃人在數(shù)天后投降，項羽命令所有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到城東，準備坑殺。外黃縣令的家臣有一小兒，年僅十三歲，他往說項羽，表明彭越強迫劫持外黃人，外黃人恐懼，因而暫時投降，等待項羽到來。如果項羽到來，將所有人坑殺，百姓自不可能有歸順之心。如此一來，梁地其他十多個城邑怎肯歸順？項羽認為這個舍人小兒的話很有道理，于是赦免了所有要坑殺的外黃人。接著，睢陽以東等地人聽到項羽不再坑殺降卒，便都爭著歸順項王。

此時已經(jīng)到楚漢相爭的后期，項羽自秦二世元年（前209年）隨項梁在吳中與八千江東子弟起兵后，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場戰(zhàn)爭，謂之“所當(dāng)者破，所擊者服，未嘗敗北”，但卻不明白坑殺不得民心。堂堂西楚霸王，居然要在一個十三歲的孩子的提醒下才明白這個根本的道理，實在令人慨嘆。

雖然古代天子皇帝說“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但身邊謀臣的出謀獻策更為重要。《史記評林》云：“按舍人兒年十三尚能說羽赦外黃當(dāng)坑者，亞父七十而顧不能諫羽，以致戮子嬰、殺義帝、斬彭生、坑秦二十萬眾，智愚之相去何遠哉！設(shè)羽以其任增者而任舍人兒，楚之為楚未可知也?！狈对鲆恢痹陧椨鹕磉呡o助，被稱為“亞父”，可見其仿如項羽父親的地位，卻未見其就項羽暴行作出任何勸告，只在一心算計劉邦。常言道，不要處處針對別人，而是要時時做好自己。

為突破垓下之圍，項羽攜八百騎趁夜南逃，渡過淮河后僅有百余騎跟隨；在離開沼澤后，項羽至于東城，這時只余二十八騎；然后兵分四路突圍，失去兩騎，余下二十六騎。《史記評林》卷七引尤瑛言：“敘所從之騎數(shù)以漸而少。”這是《史記》和《漢書》以騎兵數(shù)量寫對戰(zhàn)形勢之法。最后，項羽于烏江自刎，楚漢之爭終告一段落。這位“田父”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原來是劉勝項敗的一大關(guān)鍵，卻被淹沒在歷史的長河里。

司馬遷《史記》欲究天人之際，究竟項羽最終敗亡是天意還是人事？班彪、班固父子共撰《漢書》，歌頌漢德，劉漢之得天下，亦乃當(dāng)時民心所向。然則“田父”之欺騙項羽，究竟代表天命不可違，還是民心所向，至今仍足為后人所深思。

潘銘基，香港中文大學(xué)中國語言及文學(xué)系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