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濤
沈從文寫文章形容一個人不高興,你猜會怎么寫。他在散文里寫道,“他爛著個臉說”。水果爛了,顏色不好看,人生氣了臉色也不好看。這個“爛”字頗有創(chuàng)意,看的人在腦海中會有畫面感,讓人想象他呈現(xiàn)的這種狀態(tài)。寫語言我常常覺得動詞比形容詞好。
我教胡適的《蝴蝶》時每次都讓學(xué)生改,之所以改是因為它有多方面的問題,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不該用形容詞,使得詩意徹底暴露了。學(xué)生的改作也往往在“孤單”上做文章,其實還是圍繞著原詩打轉(zhuǎn)。有一個學(xué)生這樣改:“兩只蝴蝶,世間的美都被占了。月牙勾它們上天,一只補圓了月,它淹死在云間?!睕]寫孤單,但孤單已經(jīng)有了。動詞“勾”讓整首詩活絡(luò),感覺有了,味道有了,詩之間的邏輯似斷實聯(lián),并不難索解。
一個開心的人走路的樣子肯定跟一個悲傷的人不同,我們可以說,“他很開心,走路蹦蹦跳跳”,“他很悲傷,走路無精打采”。這樣的表述放在日常交流的語境里沒問題,但如果是創(chuàng)作,不會用形容詞而又要用,很容易把感覺引向直白平淡,就像作報告一樣讓人一覽無余,仿佛晶瑩剔透的水晶球,一眼就看穿了。
寫文章除了要多嘗試用動詞,還要有新鮮感。寫不好語言絕對寫不好文章?!霸卵拦此鼈兩咸臁?,這個“勾”跟主體月牙的形制有莫大關(guān)系,很好地喚起了讀者沉睡的觸覺。有一段歌詞這樣寫道: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里好/這么多年我還忘不了/春風(fēng)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沒見過你的人不會明了……春風(fēng)有多美,我們不太清楚,你的笑有多美,我們也不清楚,總之都是十分美麗的樣態(tài),有意思的是寫詞的人把二者并置比較,加上優(yōu)美的旋律,便有了很新鮮的味道。
寫語言用動詞,而且要新鮮。這應(yīng)該不是歧路。
還聽了另外一首好聽的歌,歌詞如下:
銀色小船搖搖晃晃彎彎/懸在絨絨的天上/你的心事三三兩兩藍藍/停在我幽幽心上/你說情到深處人怎能不孤獨/愛到濃時就牽腸掛肚/我的行李孤孤單單散散/惹惆悵/離人放逐到邊界/仿佛走入第五個季節(jié)/晝夜亂了和諧/潮泛任性漲退/字典里沒春天/離人揮霍著眼淚/回避迫在眼前的離別/你不肯說再見/我不敢想明天/有人說一次告別/天上就會有顆星又熄滅
歌詞的妙處不必多言,寫得就像詩一樣。最能吸引我的是疊詞和動詞,把一個離人的心態(tài)刻畫得頗入微。這里單說動詞的運用。寫文章常說要增強文字的表現(xiàn)力,那這表現(xiàn)力是什么呢?感同身受,豐富細(xì)膩,有彈性,仿佛都對、都是。
文章是從文字上見功夫,增強文字的表現(xiàn)力可以從寫動詞入手。我甚至有一個很強烈的觀點,多用動詞少用形容詞。形容詞是作者自己興會的體現(xiàn),正如說我開心我高興,讀者并不能感受體會你的開心與高興。動詞的妙就是生動具象,能讓作者的情感與讀者感受連接成線,溝通順暢。就像有一次訓(xùn)練,我說“陽光很好,特別溫暖”,那能不能去掉形容詞而用動詞來表達呢?
形容詞畢竟是從作者自己的角度來言說,讀者不太容易感同身受。我還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口語表達中好像很流行說“××一塌糊涂”,比如“陽光好得一塌糊涂”“美得一塌糊涂”。這種說法用在口語中無可非議,但往深處想,從古流傳至今的美妙漢語就剩下或要用“一塌糊涂”去表達一件物事,去表達主體內(nèi)心的情緒,的確是可憐得過分了。
有一位朋友寫了這樣一句話交給我,“今天陽光說了很多,把春天灌滿了” 。你看,動詞的意義就在于它能獨立存在,讓靜止的心緒變得流動,就像那句老話說的,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能賦予物象以生命。一個安安靜靜的讀者完全可以領(lǐng)略那份美好之所在。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聽到這樣一句驚喜的話,那今天的陽光實在開心得異常了。再比如有人寫,“風(fēng)兒好像一個面團,把桂花的香氣揉進了秋天里”?!叭唷弊钟玫昧钊私薪^。動詞之妙,除了準(zhǔn)確還要新鮮,讓人家三復(fù)斯言,反復(fù)回味。這仿佛回到那句古詩“紅杏枝頭春意鬧”所強調(diào)的“煉”字了。
我讀過一首詩,讀后便忘記不了,詩如此寫:你溫暖的句子如一匹白馬/帶我去的地方/萬物葳蕤,水草豐盛……前文說訓(xùn)練要用動詞,這會怎么又來說形容詞了呢?關(guān)鍵是這詩前面有一個非比尋常的比喻。這個比喻很不簡單,是靈光一現(xiàn)的產(chǎn)物。形容詞并非不能用,但想用得像這首詩呈現(xiàn)的級別,我覺得恐怕會比訓(xùn)練動詞要困難。起初訓(xùn)練的時候,從動詞著手似乎更靠譜一些。等對文字的掌控力很好了,我們就可以隨心所欲不逾矩。
■一首詩:《蝴蝶》是胡適1916年寫的一篇詩作,次年刊于《新青年》?!皟蓚€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焙芏嗳擞X得這首詩并不怎么樣,其實它最大的價值不在于文本本身,而在于它堪稱中國最早的白話詩,昭示了新詩的一個發(fā)展方向,是胡適對“文學(xué)革命”的一次創(chuàng)造性實踐。
■一個字:蠹,念dù,一個看上去蠢蠢的字。蠹,泛指蛀蝕器物的蟲子,引申比喻禍害國民的人和事。在“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中,蠹是動詞,取蛀蝕之意。流動的水不會腐臭,經(jīng)常轉(zhuǎn)動的門軸不會被蟲蛀,總之,經(jīng)常運動的事物才不容易受到外物的侵蝕。聽起來還蠻有哲學(xué)意味的是不是?其實,這句話出自《呂氏春秋·盡數(shù)》,文章談的是養(yǎng)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