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鄭朝琳,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
【導讀】隨著中國文化在歐洲的傳播,18世紀英國報刊文學中也出現(xiàn)了許多中國名人故事。這些作品在報刊中被歸類為軼事。軼事作為一種文類,在18世紀的英國衍生出新的意義,成為啟蒙運動的重要體例。中國名人軼事所構(gòu)建的,由明君、賢臣、平民三個階層構(gòu)成的政治生態(tài),為英國如何在維護傳統(tǒng)的基礎上促進國家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提供了有益的借鑒。中國名人軼事包含的知識不僅能夠迎合英人世界主義式的知識取向,而且有利于提升他們的理性精神和政治素養(yǎng),促使他們進一步參與到公共領域之中。此外,中國名人軼事被期刊作家用于分析和探討人性,從而成為英國經(jīng)驗主義哲學的例證。
18世紀,隨著中英文化交流的發(fā)展和中國風尚在英國的傳播,以中國為題材的作品也隨之增多,報刊成為此類作品最重要、最常見的載體。中國題材的作品類型多樣,名人故事是其中的一種。在報刊中,這些故事被歸為軼事。編輯把中國名人故事納入軼事名下,是對異國故事的文類歸化,這是跨文化交往中常見的文化立場。但文類不僅是形式,更能夠“使單個文本固有的形式分析可以與那種形式歷史和社會生活進化的孿生的共時觀協(xié)調(diào)起來”。中國名人故事被納入軼事,意味著它不僅是報刊需要的異國情調(diào),更是18世紀英國社會圖景的折射,具有積極的社會功能。
本文利用17世紀和18世紀伯尼典藏報刊(17th and 18th Century Burney Collection Newspapers)、英國期刊數(shù)據(jù)庫(British Periodicals)、Hathitrust數(shù)字圖書館等網(wǎng)絡資源,以18世紀英國報刊中的中國名人軼事為對象,對其進行簡要概述,再結(jié)合時代語境、軼事的含義變遷等分析它與英國啟蒙運動之間的關(guān)系,從而對此類文學作品的價值進行重新定位。
一、18世紀英國報刊中的中國名人軼事簡述
初步統(tǒng)計,18世紀英國報刊中的中國名人軼事二十多則,如下:
先秦名人軼事10則:堯的軼事1則。《知識和娛樂通用雜志》(Universal magazine of knowledge and pleasure,1787年3月)刊登的“愛國者皇帝”,講述了堯治國重視品德和才能,舍棄丹朱、選用舜為繼承人的故事。禹的軼事1則?!睹恐茈s纂》(Weekly Miscellany:or, Instructive entertainer,1777年11月29日)刊登“中國皇帝禹的軼事”,講述了皇后機智調(diào)節(jié)禹和大臣矛盾的故事。桀的軼事1則,見《知識與娛樂通用雜志》(1772年1月),講述了夏朝末代皇帝桀寵愛妃子、誅殺功臣、眾叛親離而亡國的故事??鬃虞W事5則:《英國郵報》(English Post,1709年4月20日—22日)中有一篇文章簡單地講述了孔子的生平,這是英國報刊刊登的最早的孔子傳記;《觀察者》(Observer,1712年2月2日—6日)刊登了孔子論“瑕不掩瑜”的故事;《常識》(Common Sense:or,The Englishman's Journal,1739年1月13日)中的“一封致《常識》作者的信”中敘述了孔子推薦農(nóng)民為官的故事;約翰遜在《紳士雜志》(The Gentleman's magazine and Historical Chronic,1742年7月)介紹杜赫德神父的《中華帝國全志》時,插入了一則孔子小傳,著重講述了孔子為推廣道德而周游各國的故事;《英國雜志》(The British magazine:or, Monthly repository for gentlemen & ladies,1762年7月)中的“孔子:一位中國著名哲學家”介紹了孔子的一生。管仲軼事1則。《常識》(1737年5月14日)刊登了一則齊桓公和管仲討論“國家最害怕什么”的故事,管仲的回答是“社鼠”?!稅鄱”るs志》(The Edinburgh magazine:or,Literary miscellany,1788年6月)的“論中國孝道”中使用了一則中國故事,講述了衛(wèi)王追封文子為貞惠文子的故事。
漢朝名人軼事2則?!都澥侩s志》(1737年3月)刊登的“中國道德和政治榜樣”中的第二則故事,講述了漢朝賈誼向漢文帝分析時政,并提出改革建議的故事?!睹恐茈s纂》(1777年10月6日)講述了漢武帝追求長生不老,后來被大臣警醒的故事。
唐朝名人軼事4則,其中,唐太宗軼事2則?!秷蠹埡托旅咳諒V告》(Gazetteer and New Daily Advertiser,1770年8月24日)刊登的一篇贊揚中國史官制度的文章中,出現(xiàn)了一則中國故事。唐太宗命令史官打開起居注,后者不僅拒絕,而且表示會如實記載下皇帝和他的本次談話?!妒フ材匪箞蟆罚⊿t. James's Chronicle:or,the British Evening Post,1786年8月5日—8日)刊登的“中國軼事”,記載了唐太宗禁止官員受賄的故事。唐高宗軼事1則,見《斯圖爾特明星和晚間廣告報》(Stuart's Star and Evening Advertiser,1789年3月6日)。唐高宗因為兩名將軍看守皇陵時的小失誤,下令處死他們。后在狄仁杰的勸諫下,他收回了命令。李泌改革的故事,見《倫敦雜志》(London magazine:or,Gentleman's monthly intelligencer,1780年4月)。
宋朝司馬光軼事1則,見《知識和娛樂通用雜志》(1785年8月)。該故事講述了司馬光砸缸、編著《資治通鑒》和晚年曲折的政治經(jīng)歷。
明朝名人軼事4則。“一個好官”講述了蔣瑤拒絕拆房拓寬河道、羅列揚州四家大戶及推選自己女兒為秀女的故事,見《每周娛樂》(The Weekly amusement,1766年5月17日)。《紳士雜志》(1737年5月)刊登的“中國軼事”,講述了明朝官員羅惟德在南京任職時,用俸祿貼補窮人的故事。崇禎軼事2則。《皇家雜志》(The Royal magazine)的“一則中國軼事”講述了崇禎為商人主持正義的故事;《牛津雜志》(The Oxford magazine:or, Universal museum,1773年8月)的“一則來自德經(jīng)《中國史》的軼事”講述了“崇禎血詔”的故事。
清朝君主軼事8則??滴踺W事 5則?!恫既鹚怪芸罚˙rice's Weekly Journal,1726年2月4日)刊登了“中國已故皇帝的簡短敘述”,講述了康熙平定吳三桂叛亂、禁止宮女殉葬、尊奉孔子、支持基督教的事件。《知識與娛樂通用雜志》(1767年4月)的“戒酒:一則中國軼事”記述了康熙戒酒的故事。1796年6月,該刊刊登的“康熙皇帝軼事”敘述了先帝問志、勤勉讀書、教育兒子三件故事?!睹恐茈s纂》(1776年8月19日)的“中國皇帝康熙軼事”,講述了康熙為老人申冤的故事?!妒フ材匪箞蟆罚?780年12月9日—12日)的一封信中出現(xiàn)了一則中國軼事,講述了康熙拒絕接受羅馬教皇洗禮的故事。雍正軼事1則,《洛伊德晚郵報》(Lloyd's Evening Post,1758年8月2日—4日)刊登了一則雍正為廣東梁姓女子立碑的軼事。乾隆軼事2則。一是《白廳晚郵報》(Whitehall Evening Post,1787年4月24日—26日)刊登的乾隆舉辦千叟宴的故事,一是乾隆禁止中國從英國進口皮毛制品的故事(《洛伊德晚郵報》,1792年9月19日—9月21日)。
18世紀英國報刊中的中國名人軼事具有以下特點:一、孔子的軼事最多,其次是清朝君主軼事?!捌诳梢詭椭覀兞私庖粋€時期內(nèi)的社會風尚和歷史面貌,從而懂得問題提出的前因后果,以及它在當時的反應和影響?!逼诳巧鐣娘L向標。由此可知,18世紀英人對中國的關(guān)注以道德和政治為主。這是因為此時英國人對中國的需求不再停留在感官觸摸和消費的層面,他們對中國的思想文化,特別是當代(清朝)文化更感興趣。
二、大部分為摘譯作品。大部分中國軼事摘選自歐洲傳教士的漢學著作。18世紀,絕大多數(shù)英國人對中國文化的了解還是借助二手資料,歐洲傳教士的漢學著作成為英人獲得中國知識的主要來源。傳教士撰寫的信件、日記、報告等成為英國認識中國的資料寶庫?!吨腥A帝國全志》《中國近事報道》成為中國名人軼事的重要源泉,可見傳教士漢學著作在英國的影響力。在上述的軼事中,出自《中華帝國全志》的有:堯的軼事、禹的軼事、論社鼠、漢武帝軼事、蔣瑤軼事;出自《中國近事報道》的有:孔子論瑕不掩瑜、孔子推薦農(nóng)民之子為官、康熙幫助老人的故事。還有一部分軼事是作者根據(jù)歐洲大陸漢學著作撰寫的作品,比如約翰遜的“孔子小傳”等。
三、在結(jié)構(gòu)上,大多數(shù)軼事是獨立成篇,也有一些軼事被插入在隨筆之中,如“李泌改革”等。報刊作為大眾傳播媒介,其傳播主體和接受客體交流信息的途徑與方式有別于著作作者和讀者,對中國文化的傳播更具選擇性。之所以把這些故事歸為軼事,目的是彰顯中國名人故事的社會價值而非簡單的娛樂價值。
二、“軼事”詞義在18世紀英國的變遷
軼事(anecdote),最早為希臘詞匯anekdota。該詞的出現(xiàn)與一份手稿有關(guān)。17世紀,阿萊曼在拜占庭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一份6世紀歷史學家普羅科匹阿斯的手稿,題名為《軼事》(Anekdota),指“未曾發(fā)表的”。他把手稿譯為拉丁文,冠以《凱撒利亞的普羅科匹阿斯的軼事或秘密歷史》(Procopii Caesariensis Anecdota seu Arcana Historia,簡稱為軼事)的題名出版。書名增加了Arcana Historia,即“秘密歷史”。Anecdota由希臘時期的“未曾發(fā)表的”轉(zhuǎn)變?yōu)椤懊厥贰?。詞義的變化強調(diào)了軼事的歷史維度,而這也是17世紀歐洲學者和歷史學家所關(guān)注的問題:秘史和官方歷史有何不同?在《軼事》的第一段,普羅科匹阿斯聲稱,在他之前的書中,由于政治環(huán)境的原因如“密探的監(jiān)視”,他“被迫忽略了一些事件的原因”,如今“有必要在這本書中揭露那些尚未公開的事情,揭示那些已經(jīng)敘述過的事件的原因”。與之前為查士丁尼歌功頌德的作品不同,《軼事》揭露了他的荒淫殘暴。軼事是歷史,描繪的是歷史人物的真實事跡;它又不是歷史,與宏大的官方歷史形成鮮明的對比,有時甚至批判官方歷史。有學者認為:“歷史學家總是考慮公共場合的人,而不像軼事作家只關(guān)注某些特定時刻。歷史學家認為描繪軍隊或熱鬧的城鎮(zhèn)時,是在盡自己的職責。軼事作家試圖讓他們開放內(nèi)閣的大門;一個在典禮中看到他們,另一個在談話中看到他們;一個主要關(guān)注他們的行為,另一個希望見證他們的內(nèi)心生活,見證他們最特殊的休閑時間。”
軼事作家和歷史學家都以公眾人物為描寫對象,但是描寫的領域不同。前者描繪名人在公開場合的行為,后者對他們/她們的私人領域更感興趣。人在“私人領域”的事件非常多,那么軼事描繪的是哪類事件呢?普羅科匹阿斯早在6世紀為軼事定下了基調(diào)?!遁W事》中的查士丁尼好色殘暴,與英明君主的形象完全不符。軼事作為一種文類,通過揭露公眾人物的“陰暗面”,破壞了正統(tǒng)的官方文本。1728年,錢伯斯稱軼事為“一些作家在秘史的名下使用的術(shù)語;與君主的秘密事情和交易有關(guān);當權(quán)者的言行舉止,如果太自由或太真實,則不宜公開”。軼事表現(xiàn)出對官方歷史的反思和批判,使之與啟蒙運動的反權(quán)威、批判性不謀而合,為它成為啟蒙文體奠定了基礎。
社會文化的不同會影響文類的變化。18世紀的英國,資本主義制度的建立、大眾媒介的興起、近代科學的發(fā)展等使軼事的含義發(fā)生了變化。軼事指向另一層含義:一件有趣或非同尋常的事情。這個轉(zhuǎn)變來自艾迪生發(fā)表在期刊上的隨筆。在《顯微鏡的發(fā)現(xiàn)》中,他指出通過顯微鏡,“在這些微小動物身上看到不同的天性、本能和生活,正如體型巨大的生物一樣”。但是“人類本性最好的法官,不是通過這些微小動物來展示的”,“而是通過利維坦和巨獸、馬、鱷魚來展示的”。艾迪生設置了一種隱喻:不同尋常的軼事,就像奇特的巨獸一樣,隱喻著人的本性。他利用報刊拉開了軼事與秘史的距離,使它成為揭示人性或人類普遍行為的體裁。狄斯雷爾表明會“把軼事置于文學消遣品之中”,但認為“軼事只是娛樂不公正”,它“也有實用目的”,“應被列入更高級的等級進行研究”。他稱贊艾迪生撰寫的軼事是“人性的科學,就像物理學一樣”,“和布魯耶爾一樣都是用人物來配合思考,他們的一則軼事比塞內(nèi)加的一篇文章更能讓我們了解他們。觀點會犯錯的,但事例不會”。軼事是“事例”,是“人性的科學”例證,特別是那些“認真挑選的軼事往往比精心描繪的故事更能揭示人物性格,如一道閃電,讓我們發(fā)現(xiàn)在黑暗中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 。
1773年,約翰遜的《英語語言詞典》這樣解釋軼事:“1.至今未出版的;秘史;2.繼法國之后,它被用于傳記事件;個人私生活的一段小插曲。”這個定義既保留了軼事的傳統(tǒng)含義——“未出版的”“秘史”,又表現(xiàn)了它在英國文化中的語義變遷。簡約地說,約翰遜對軼事的解釋可以作為18世紀英人軼事觀的總結(jié)。一方面,軼事是“秘史”,強調(diào)對公眾/官方/宏大政治的批判;另一方面,在艾迪生、斯蒂爾、約翰遜、狄斯雷爾等作家的努力下,軼事已經(jīng)成為一種反思人性、分析人性的文類。軼事的批判性和對人性的重視與反思,與強調(diào)“人”的啟蒙運動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從而成為18世紀英國啟蒙運動的文學工具。
三、中國名人軼事的啟蒙價值
任何作品的出現(xiàn)都非偶然,一定有些隱藏的機制影響甚至決定它的產(chǎn)生和功能。18世紀英國處在啟蒙運動之中,軼事是啟蒙的文類之一,被納入軼事名下的中國名人故事必然具有一定的社會功能。
首先,中國名人軼事展現(xiàn)出中國良好的政治生態(tài)。中國名人軼事以權(quán)力為中心,勾畫出三個階層相互依附、相互牽制的圖像。第一個階層是君主。君主是明君,他的品德和能力是社會穩(wěn)定、政治清明的重要保障。孔子論用人、堯的故事、李泌改革等表明明君不僅能夠客觀、公正地評價人才,遠離“社鼠”,而且能夠根據(jù)國家情境合理地使用人才;漢武帝、唐太宗、康熙的軼事最能體現(xiàn)君主權(quán)力的公共性與個人性之間的關(guān)系。當皇帝為了個人私欲犯錯時,他們最終往往會維護公共利益而非個人利益。第二個階層是大臣。大臣是賢臣,在政治生態(tài)中有權(quán)力、有能力對君主施加影響。施加影響的方式如下:或是實踐。李泌通過改革建立了君主的良好社會聲譽;或是法律。史官堅守法規(guī)賦予的職責,拒絕皇帝看實錄;或是民本。蔣瑤從人民的利益出發(fā),拒絕接受皇帝的命令。通過這些方式,賢臣不僅彰顯了個人的能力和品德,而且推動君主成為明君。第三個階層是平民。有兩則軼事應引起注意??滴鹾统绲澆粌H幫助平民解決了問題,而且提拔他們?yōu)楣?,從而使軼事具有了雙重意義:其一是表現(xiàn)了中國古代社會階層的流動。平民階層的農(nóng)民、商人,無法順暢地通過學識改變命運,卻能憑借品德來實現(xiàn)階層的向上流動。其二是強調(diào)了權(quán)力亦在平民身上。老人和商人的堅持促進了問題的解決,表現(xiàn)出平民在政治中不是可有可無的人物。君主、大臣和平民相互依附、相互制約、相互監(jiān)督,打造了一幅政治理想圖:在國家事務或公共事務中,每個人都是主體。三個階層參與到政治之中,形成了分權(quán)的局面,彰顯出政治的現(xiàn)代性。
17世紀后期,英國已經(jīng)建立現(xiàn)代國家體制。18世紀英國啟蒙運動的任務不是要推翻封建君主制度,而是如何維護光榮革命的傳統(tǒng),完善憲政制度。18世紀英人關(guān)懷的重點是:“在新的憲政下,英國是否會淪為個人專制或無政府狀態(tài)”,或者“個人的自由是否能夠與政治穩(wěn)定相容”,又或“個人富裕是否會破壞社會的整合”等問題。中國軼事回答了這些問題:沒有專制,各個階層彼此制約,秩序井然;崇尚自由,而且法律也在保障和維護著個體的自由;個人的財富不僅不會破壞社會穩(wěn)定,反而能夠促進社會秩序的良性運轉(zhuǎn)。中國故事形象地表現(xiàn)了君主制下權(quán)力分制的美好圖景,可供英人作“文化征用”。
其次,中國名人軼事的知識意義有利于英人的自我啟蒙。
一般人認為,知識是理論化、系統(tǒng)化和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智力產(chǎn)品。隨著大眾世界和日常生活意義的凸顯,人們對知識的認知也在發(fā)生改變。在那些系統(tǒng)的、高深的、精英的知識之外,還有一種與大眾、日常、生活相關(guān)的常識性的知識。它是一種常識,而常識也是知識。18世紀英國報刊《常識》指向的正是“知識”,是來自大眾生活中的“知識”。世界有兩種知識,“一是系統(tǒng)化的專門知識,另一是大眾觀念和常識或日常知識”。報刊是工業(yè)社會的產(chǎn)物,以大眾為讀者,報刊及其產(chǎn)品其實是一種“大眾觀念和常識或日常知識”。
從內(nèi)容來看,中國名人軼事以通俗的方式為英人提供了中國知識,特別是歷史和政治知識。從這些軼事中,英人了解到中國的歷史、政治制度。雖然有學者從后現(xiàn)代的立場去懷疑西方筆下的中國知識,“是西方文化的表述(representation),自身構(gòu)成或創(chuàng)造意義,無所謂客觀的知識,也無所謂真實或虛構(gòu)”。但知識在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不能完全納入主體自身文化背景的單一框架之中去考慮。中國軼事大多數(shù)來自傳教士。他們在中國生活多年,對中國的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和認知,對中國文化的“表述”不可能完全是虛構(gòu)。何況不少中國軼事都有中文底本。因而,軼事承載的歷史和政治知識都具有一定的真實性,甚至在中國也是作為歷史之“補史”,是對中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一種比較真實的反映。此外,中國軼事還為英人提供了中國典籍的知識。不少名人軼事來自中國的史傳、散文等。如,論社鼠的故事,摘自杜赫德的《中華帝國全志》。《全志》標明這些文章選自明朝文人唐荊川的文集。經(jīng)比對,該故事的中國底本為《荊川稗編》“卷九十”中的《說苑·管仲論社鼠猛狗》。羅惟德軼事來自明朝李九功的《文行粹抄》。堯的軼事則是《資治通鑒外紀》《大紀》《通志》《路史》《外紀》等多種資料的綜合結(jié)果。雖然英國報人沒有特意標注它們的中文底本。但中國典籍的確借助這種形式實現(xiàn)了在英國的大眾傳播。18世紀之前,中國典籍的對外傳播以圖書為主要形態(tài),傳播范圍和數(shù)量有限,屬于小眾傳播。隨著報刊的興起,中國典籍終于搭載上了這種新興的媒介,從小眾傳播走向了大眾傳播。
中國名人軼事又是一種人性探究的知識。從審美上看,這些軼事屬于“新奇”。艾迪生認為“新奇”的事物以“一種愉快的驚奇感充斥靈魂,滿足它的好奇心”,能使“偉大的愈偉大,美的愈美”。艾迪生在“新奇”與“人性”之間建立了聯(lián)系,“新奇”是滿足人性、改善人性、提升自我的一種潛在力量。中國名人軼事不僅滿足了英人對中國情調(diào)的需求,而且成為他們改善自我的一種方法。通過閱讀中國故事,讀者感受到“道德”“正義”“公平”“民主”等全人類的共同價值,進而把這些共同價值內(nèi)化在自己的人格或精神之中,有利于糾正內(nèi)心的不良情緒或人格中的負面特質(zhì),達到“偉大的愈偉大,美的愈美”的效果。休謨認為:“在各國各代,人類的行為有很大的一律性,而且人性的原則和作用基本上是沒有變化的……野心、貪心、自愛、虛榮、友誼、慷慨、為公的精神,這些情感從世界開辟以來,就是,而且現(xiàn)在仍是我們所見到的人類一切行為和企圖的源泉;這些情感混合的程度雖有不同,卻同樣都是遍布于社會之中的?!比诵跃哂衅毡樾裕幢闶沁b遠的中國人,他們和歐洲人的人性都是相通的,自然,中國故事也可用于分析和探究人性。在這些中國軼事中,中國人所展現(xiàn)的正直、仁愛、無私、自由等精神,也是英人渴望的理想精神特質(zhì)。
最后,中國軼事的公共性有利于促進英國民眾的啟蒙。
事實上,18世紀英國報刊對中國故事最主要的貢獻,在于使中國故事從“私人領域”進入了“公共領域”。公共領域這個概念最早由漢娜·阿倫特提出,后被哈貝馬斯重新完善,并發(fā)揚光大。哈貝馬斯把公共領域視為介于政治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的,用于交流信息和觀點的網(wǎng)絡,“最先在17、18世紀的英國和法國出現(xiàn)”,“最突出的特征是在閱讀日報或周刊、月刊評論的私人當中,形成一個松散但開放和具有彈性的交往網(wǎng)絡”。哈貝馬斯的論述著重于政治公共領域,“當公共討論涉及與國務活動相關(guān)的對象時,我們稱之為政治公共領域”。公共領域最大的特點是批判性,特別是對政治的批判。后來,內(nèi)格特和克魯格發(fā)展了公共領域的新含義,“公共領域指特定的機構(gòu)、中介、實踐;不過,它也屬于一般的社會經(jīng)驗,能夠把所有實際上或表面上與所有社會成員相關(guān)的事情形成一個整體。在一定意義上,公共領域一方面是為一些專業(yè)人士(如政治家、編輯、組織官員)提供的一個場所,另一方面,它也涉及每個人,是一種在人的思想中和意識范圍內(nèi)能夠理解的東西”。報刊是公共領域的重要陣地。伊格爾頓指出“英國18世紀初的資產(chǎn)階級公共領域?qū)⑺固轄柕摹堕e談者》和艾迪生的《旁觀者報》作為核心陣地,他們通過對道德進行糾正,對散漫倒退的貴族的辛辣諷刺來實現(xiàn)其作用”。
把上述定義用于我們討論的議題,可以作出如下理解:報刊是一種公共領域,是信息交流的中心,為某些專業(yè)人士提供了一個場所,作者/編輯能夠借助于這個平臺發(fā)表自己的作品和評論。同時這些作品借助于報刊,向讀者、公眾傳播一些帶有傾向性的觀點,使他們/她們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公共領域連接信息的發(fā)布者和接收者兩端,符合文學傳播和消費的規(guī)律。編輯或作者使用中國故事,促進了中國文學作品和中國文化的傳播,但是他們有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借中國故事來表達自己對當下風俗、時事或政治的關(guān)注。切斯菲爾德勛爵把“社鼠”與英國本土熟悉的人物相聯(lián)系,從而把“喬治二世、沃爾波爾爵士以及在朝的政治家都變成笑話”。他用中國名人軼事來批判喬治二世的政治生態(tài),是因為該軼事包含的人性景象具有普遍性,不論是在封建社會的中國,或是已經(jīng)進入現(xiàn)代國家的英國,“社鼠”類的奸佞之臣都是政治清明的障礙和有志之士厭惡的對象。因此,“論社鼠”成為英國政治的寓言鏡像。約翰遜認為讀者“在閱讀中國圣賢的道德格言和明智訓誡時,會得到平和的滿足;他發(fā)現(xiàn),美德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樣的”。他推崇的美德不是認識論中的普遍性,即通過主體對客體的認識而達到的真理,而是實踐論意義上的普遍性,強調(diào)主體在實踐生活的身體力行。因此,孔子作為中國“偉大的道德博士”,表現(xiàn)在如下方面:他在15歲的時候就研究古籍,卻不是盲目地學習,而是收集那些有助于傳播道德的格言或信條;他的目的是希望建立節(jié)制、正直和純潔的禮儀,會通過論述格言、以身作則和進入官場的方式來實現(xiàn)這個目的。一旦他的改革措施不被國君所接受,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道德家是孔子17、18世紀域外常見的形象之一,但是約翰遜寓新意于傳統(tǒng)之中,把孔子的形象從理論道德家提升為實踐道德家,目的是為18世紀英國的社會道德改革提供有益的借鑒。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在18世紀的報刊中,中國名人故事被歸為軼事而非小說或傳奇,為這類作品啟蒙意義的生發(fā)奠定了學理依據(jù)。中國名人軼事為英國啟蒙運動提供了一幅理想的政治圖像,為英國如何在維護傳統(tǒng)的基礎下進行社會革新提供了一定的借鑒。中國名人軼事包含的多種知識,不僅有利于知識分子打破知識的國別壁壘,形成世界主義式的知識視野,而且通過報刊連接了讀者和作家/編輯,使其共同進入公共領域,進一步提升了自身的政治能力素養(yǎng)。此外,中國名人軼事更可作為人性的參考和分析材料,不僅能夠驗證英國經(jīng)驗主義學者提出的人性普遍論,更能成為英人認識自我、剖析自我的異國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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