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1
太陽噴吐銀針,衛(wèi)淇不得不在帽子下再加了張防曬面罩,拉嚴冰袖,整個人看起來像武裝完備的機甲戰(zhàn)士。
“溫河大峽谷,由天山雪水億萬年來不斷切割平原而形成,谷壁布滿刀刻斧劈般的皺褶,雄渾險峻,呈現(xiàn)出典型的河流階地地貌特點?!彼龔暮喗榕埔崎_目光,探頭打望灰黑的河道。干枯的河床平坦如坻,兩邊懸崖樣聳立的河岸由于被河水沖擊千百年,又被大風吹刮千百年,再于時光中蹲坐千百年,肌體股股綹綹地突張。這峽谷,與天地一起沉寂著,遠得像處于另一片時空。
簡介牌底有一行小字,不留心極易錯過,“唐玄藏師徒曾途經(jīng)此地前往印度取經(jīng)?!睕]錯,一千多年前,西行取經(jīng)的唐玄藏一行駝鈴響徹整條峽谷。叮當,叮當,衛(wèi)淇閉上眼,似乎真的聽到清脆的鈴響,甚至看見玄藏隨風飄起的納衣,睜開眼,孔杰杵到跟前。
“去那邊吧,那邊更漂亮?!彼参娴孟駲C甲戰(zhàn)士,雙手捧著重達四五斤的單反相機。
風把人群往前趕,幾個女孩掛在亭子邊拍照,亭中有木桌,木桌上鋪了張仿藏族風情花毯,穿吊帶短裙的女孩慵懶地倚靠著做成藤狀的水泥椅,引來幾個人蝴蝶般圍著她拍照。
再往前,就到了圍欄盡頭的山頂咖啡館。景區(qū)導覽里標注這也是一景,建于山巔巖石上,采用與峽谷融為一體的色調(diào)與風格。一座典型的咖啡館,白幔紗、火車座、操作吧臺,甜稠的咖啡香熏得人融化,孔杰坐在露天沙發(fā)擺弄相機,衛(wèi)淇湊過去,剛挨著鐵皮靠背即彈起身,沒忍住尖叫——鐵皮靠背被太陽曬成火烙鐵,她只得小心翼翼歪著屁股蹭上一角??捉苷f:“對對,你就這樣坐好,頭再勾點,給你來兩張,背景不錯的。”
后來這張相片竟成了衛(wèi)淇這一程拍得最像樣的,她坐在沙發(fā)上,抱著繡花枕,風吹亂的頭發(fā)遮了半張臉,另外半張臉浮嵌在剛勁沉默的峽谷中,線條凌厲。
出了峽谷,兩人卻走散了,游客汩汩涌流,衛(wèi)淇懶得撈孔杰,直接去停車區(qū),相隔二十幾米,她就認出給他們開車的老陳,光光的圓頭浮在幾個同樣司機打扮的男人中,衛(wèi)淇停住了腳步,幾秒后,回身又扎進游客堆。
2
兩天前的下午,他們拖著行李從機場出來,這顆光光的圓頭浮在一片烏泱泱的黑發(fā)之中。它破開人群游出來,笑瞇瞇地朝他倆打招呼,“孔杰、衛(wèi)淇嗎?我是老陳。”粉紅套頭棉T恤,泛白牛仔褲,不皮不布的圓頭平底鞋,伸出的手臂被陽光曬出三截——黑、黃、褐??捉芪兆∷爝^來的手,“深圳那邊流量管控,晚點兩小時,讓你久等了?!毙l(wèi)淇只微笑點頭,她不跟陌生男人握手,拿眼又打量起這個叫老陳的男人,心想就差一根指頭粗的金項鏈了。他熱情地拖過她的大箱子,又搶過孔杰手中的物品,微弓著背領(lǐng)他們往他的車走,“沒事,反正閑著,過來遛彎休息?!?/p>
還愿之行——孔杰這樣定義兩人的這次旅行。女兒小學時,他就計劃請假來新疆環(huán)游,卻因種種事由耽擱了幾年。一周前,他們把女兒送進高中校園,孔杰拿出早已做好的攻略,著手訂機票、賓館,也從朋友那兒要來了曾經(jīng)給他們當過司機的老陳的電話。
“你們這幾天來對了,人少,天氣也不錯?!崩详愡呴_車邊說,繞過一道急彎,他也只是輕撫方向盤,整個人幾乎不動。
“卡點來的,早點晚點都不行?!备瘪{座的孔杰看向窗外。
“大城市人就是不一樣,旅游都得卡點?!崩详惸醚劭此?,笑瞇瞇道。
卡點,只有他和衛(wèi)淇才懂。僅有十天,大環(huán)線肯定不夠,惟能挑幾處有代表性的地方。衛(wèi)淇也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沒完沒了的戈壁,舒緩高聳的山體上光禿禿的,幾叢草狀的梭梭柳、紅柳刷過眼簾,才不至于讓人昏昏欲睡。戈壁、禿山,她不由皺皺眉。
十天,再十天后,或許他們又會忙起來,忙著搬家??捉苷f,“女兒宿舍八人間才一衛(wèi),設施也老破,說是夜里上廁所,老鼠就在天花板上跳舞,得在校外另租房子才行。”不是商量的口吻,是傳達,傳達決定。幾個月前報志愿,他就說過如果考中第一志愿,可能得租房住校外。哪知女兒爭氣,竟真如愿,這回衛(wèi)淇不能裝聾作啞了,她當然不想搬。孔杰白她一眼,“那我和女兒住,你繼續(xù)留在這兒?!薄跋氲妹?。”衛(wèi)淇立即嗆道。身邊這樣的事多了去,夫妻分居,接下來,就是離婚或者貌合神離。
車子拐進一片更荒蕪的戈壁,連偶爾刷過眼簾的草們也跑得沒影,再走,漫漫黃沙漫過來,沙山波浪般起起伏伏,天地一片枯黃,純凈得不摻一絲雜色,莫要說飛鳥蟲獸,就是人走進去,也必會被那層層枯黃的波浪吞沒。
“看見磕頭機了嗎?這一片是油田?!崩详愅蝗幌蚯胺酵嵬犷^。衛(wèi)淇和孔杰順著他的目光望著遠處,沙山群中,真有高高豎起的形似磕頭的采油機,隨著車子移動,每隔一段距離,便能看到沙漠上豎起這樣一架采油機。它們勾頭傴背的模樣,恍惚有幾分像人,像在干枯沙漠中鉆井汲水的人??捉芴统鍪謾C拍照。
“這不算什么,石頭山挖挖還有寶呢?!崩详愌a充道,伸手向外劃拉一大圈。
衛(wèi)淇將臉貼靠玻璃,雙眼定定的,心里仍想著搬家的事。她堅決反對。宿舍條件差,那么多人都能住,為何女兒不行?再說,女兒學校距離她工作的地方太遠了,如果搬家,就不得不辭工。才半年,她總算掌握了點竅門,摸清了那些文件的編寫套路,要是辭工,介紹人也會怪她吧,寫了十幾年小文章,好不容易有個欣賞她的人,人家托關(guān)系把你塞進來,板凳剛坐熱就跑!
3
到達草原是第四天的事,地方大,從沙漠到草原得跑整整一天,夜里十二點方抵達下榻的賓館。
拿到房卡,孔杰叫住老陳,“明天要不要早點出發(fā)?”扭身盯著衛(wèi)淇,衛(wèi)淇點點頭,接過話,“那定好時間吧,本來早該定好的?!?/p>
前兩天因為沒定時間,她基本沒睡好,沒把一件事落到實處,像睡到撒滿石子的棉墊上,不時被怕起晚的念頭軋醒,起來上了三次廁所,殃及孔杰也沒睡好。
老陳笑瞇瞇的。衛(wèi)淇說,“九點吧?!笨捉茴╊┧?,眼里裝滿懷疑,衛(wèi)淇起床向來拖拉。“那,九點半?!彼蛎蜃?。
老陳依然笑瞇瞇的,“行,都行?!庇D(zhuǎn)身,衛(wèi)淇又喊住他,“還是十點吧,我看這兒有時差呢?!?/p>
“到底幾點幾分?”孔杰這個理科生愛追究較真。衛(wèi)淇被他這一反問,一時結(jié)舌,兩只眼干干地眨巴著。老陳笑道,慢悠悠地:“你們看吧,到時出發(fā)前幾分鐘給我電話或者發(fā)消息,怎么都行。”
衛(wèi)淇竟然松了口氣。
草原看上去跟網(wǎng)上找的圖片相差不大,跟衛(wèi)淇想象中的樣子也挺像,來之前,她早已看過和新疆有關(guān)的幾本歷史書,還有這兒的地形地貌,前兩天走過的地方,都跟她了解的差不多。
一望無垠的展展原地上,彎彎曲曲的河流宛若銀色腰帶纏繞到天邊,沒到腳踝的淺草叢中,開著紅的、黃的、白的、粉的細花,風吹得它們成片成片搖擺,婆娑成彩色花毯。滾圓的羊?qū)㈩^埋入花毯,啃食細矮的草也嗅聞微弱的花香;馬像是來看管這成群成群的羊,遠遠站到它們身后,甩動尾巴傍水挺立,累了,低頭飲一口腳下清汪汪的河水;至于牛,它們仿若世外之人,沒入草叢花海,只管閉眼反芻。
衛(wèi)淇和孔杰邊拍邊玩走了一程又一程,回頭,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走了將近十里。太陽都被他們走蔫了,太陽一蔫,風便充氣般往壯里長,轉(zhuǎn)眼間,草原上寒露滋生,冷風四面奔襲,吹得人像沒穿褲子。
天瞬間也黑下來。那些牛羊卻仍在原處,若無其事地啃草反芻。老陳開車帶著他們又走了很久,仍是草原,這么大一片,宛若城市,卻茫茫只長草,低矮的灌木都無法生長,除了蟲子,也只有這些牛羊視它們?yōu)閷?。像是有了草,老天就自然造出了牛羊,不讓草白長。
晚間他們找了戶牧家樂,與另外兩桌合著挑了只肥嫩的羊。頭戴小帽的牧民把羊牽到戶外烤架前,幾個同樣戴小帽的男女圍過去,伸出雙手掌心向上,對著跪地的羊念念有詞。
“他們在做巴塔,宰畜生前都會做。”老陳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加入他們,也伸出雙手掌心向上。
衛(wèi)淇好奇地看了一會兒,聽出他們念的禱詞,那羊,似乎聽懂得般安靜地聽,水晶晶的大眼充滿悲傷。她拍了兩張照,回來依舊坐下喝茶。茶已經(jīng)涼了,她招呼給客人拿餐具的女孩換開水,女孩不單拿來開水還端來兩碟小食,衛(wèi)淇和孔杰不停說“謝謝”,特別是衛(wèi)淇,客氣慣了,女孩每做一個動作,她就道聲謝,像自動回應女孩。女孩始終半低頭,不發(fā)一言。
4
早上衛(wèi)淇睡了個好覺,刷牙時,卻被牙刷捅得干嘔,臨出門,干嘔再次發(fā)作,定是餓了。漱凈口下樓,不等老陳孔杰將行李放進車,撒腿四面搜尋餐廳。
又差不多一天在路上。老陳說,“我們這地方冷清,風景主要在路上?!币惠v四人座SUV,不得不聊些閑天,衛(wèi)淇便問他以前都做過什么。
“多著呢,工人、貨車司機、保安……啥都干過?!逼胀ㄔ捒谝魳O重,有股烤羊肉味。老陳總在笑,目光與衛(wèi)淇孔杰碰上,會微微低頭。
衛(wèi)淇愣了愣,難怪你車開得這么好。又問他下個地方去哪兒,老陳報出地名,衛(wèi)淇呆呆的,老陳就念了一句唐詩,衛(wèi)淇聽懂了,接了另兩句,老陳笑笑:“那是祁連山吧,在甘肅呢?!笨捉芫透?,順勢說起十年前攜一家人去祁連山玩的事。衛(wèi)淇撇撇嘴,歪頭看向另一面。
開了半個小時,他倆仍在說祁連山的丹霞地貌,車子也正奔跑于連綿的丹霞山叢,衛(wèi)淇岔開話題,談起早間看來的視頻,關(guān)于一場戰(zhàn)爭,那兩個相鄰的中東小國,斷續(xù)打了幾十年仗。
“就是恐怖突襲,野蠻,人家在那兒建國,可是有聯(lián)合國合法文件的。”衛(wèi)淇下定義般,評價其中一方的行為。
“合法文件?誰的法?他們那時跟本地人商量過?”老陳笑道。
“當初本地人沒成國家,跟誰商量?說了不算?!毙l(wèi)淇肯定地說,幾乎要立即擺出證據(jù)。
“沒成國家就不用商量啊,好歹人家也住了上千年。”老陳收住笑,聲調(diào)卻仍舊平穩(wěn)緩和。
衛(wèi)淇一時又犯了結(jié)舌的毛病,每每發(fā)急,她便會這樣,臉被話堵得腫赤筋突??捉軟]來由地接一嘴,“老陳你懂歷史???”老陳笑嘻嘻地,“懂啥,無聊也看看?!?/p>
衛(wèi)淇橫他一眼??捉軈s繼續(xù)跟老陳聊天,從東扯到西,兩人一個嘻嘻,一個哈哈,比塑料還假。衛(wèi)淇從后座打量孔杰,他雙手端著重達五斤的相機,為了減輕重量,雙腿大幅度地叉開。
兩年前,孔杰因為身體不好,想換個不用天天加班的崗位,公司笑呵呵地給出二十萬元,結(jié)束了跟他二十幾年的緣分。
四十大幾,不可能再找到像樣的工作。忙亂了幾個月,他突然不再出門面試或見朋友,也不提工作的事,衛(wèi)淇提起他都會黑臉。幸好家中有點余糧,于是,整理出一撂書端到他面前,主要怕他無聊。這么些年,家里被衛(wèi)淇搞得成了半個書房,雜物間、臥室、客廳,到處都堆著書,沉甸甸的,封面大多素淡平實??捉軡u漸減少出門,除了接送女兒,或是陪她去課外班。常常衛(wèi)淇下班到家,都見他獨坐廳堂,昏黃的燈光如水淹浸,他只是坐著,一動不動,身子前傾雙臂趴伏攤開的書上,十六開的大書,像一塊浮于水面的小舟——讓衛(wèi)淇想起自己看書的模樣。慢慢地,他看的書越來越多,看完后主動問衛(wèi)淇有無好書推薦,不僅看,還聽起音頻課,邊聽邊說:“這老師講得好,放假帶女兒去他任教的大學了解下。”
“要看不?這地方以前唐僧也來過。”行至一片荒山,老陳嘿嘿笑道,減慢車速,特意瞅瞅衛(wèi)淇。
“這個求取真經(jīng)的和尚跑這么遠???”下車后衛(wèi)淇不由自言自語。她看過《大唐西域記》,唐玄藏還真是一個堅定的人,那么遠的路,那么未知的事。
公路兩側(cè)綿延著通身土紅的石山,巨獸般烈烈雄踞。太陽實在太大了,烤得石山身體干裂成片片塊塊,幾千年的風,又把這片片塊塊雕得坑坑洼洼。
“我去山包那兒?!笨捉芘踔鄼C就往山包走。夾著細沙的風吹得他有點蹣跚,衛(wèi)淇立定石面,看著他。
勾頭、厚實的背微駝,一身黑布休閑裝。讓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因為趕寫領(lǐng)導講話稿加班,急匆匆往地鐵趕。地鐵站得步行十分鐘,穿過一條綠蔭路,走得快,沒太留心行人,余光擦到迎面的男人,背微駝,黑布休閑裝。一個老年人,衛(wèi)淇心想。等走出一段路,她突然反應過來,那可能是孔杰,雖然他不太可能出現(xiàn)在這兒。欲轉(zhuǎn)彎,男人追上來拍拍她,果然是他。
“你怎么在這兒?”衛(wèi)淇駭了一跳。
“接你啊,我都繞你們單位走幾圈了,沒想真碰見咯。”孔杰笑。
“那你打我電話嘛。”衛(wèi)淇仍在辨認,努力將剛才余光中那個人與眼前這張臉結(jié)合。
“沒必要,正好散步鍛煉?!笨捉艹哆^衛(wèi)淇的包。
5
看見成片的村莊,已是第五天。之前不是空曠的荒野,便是十里一兩戶人家的伶仃。有了村莊,自然有房屋,女人在房前,她勾腰緩慢收拾院落,身影都是安靜的。衛(wèi)淇想起前兩天見到的那些人,男人、女人坐在黑空的氈房前,木木呆呆地看天——虛白的天幕空無一物。他們跟身邊的背景融為一體,時間在他們那兒,是凝固的一大塊。衛(wèi)淇打望幾分鐘天空,皺皺眉,收回目光繼續(xù)安靜坐著構(gòu)想新文章,把腦子中那些凌亂的漢字符號重新排序。
他們要去參觀高昌古國,一個強大的綠洲王國。這行程是衛(wèi)淇強烈要求的,唐玄藏西天取經(jīng),最動人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兒,是她最向往的部分。
一大早,衛(wèi)淇的狀態(tài)卻不妙,沒出酒店,已經(jīng)吐過兩次?!耙欢ǖ萌?,這個地方我多年前就熟悉了。”她擠出一絲笑,蹲下系鞋帶,差點后仰摔到地上。
沒吃早餐,勉強喝得兩口開水。肚子脹鼓如吹足的氣球,里面必定塞滿了油。其實從半夜起,衛(wèi)淇已經(jīng)開始難受,覺得這幾天吃下的羊肉都長了腿,在她胃里又跑又跳,末了,它們開始膨脹,油膩膩地撐滿整個胃。
正當正午,衛(wèi)淇跟著孔杰,挨個進古國遺址區(qū)。
方圓足有大幾公里,殘垣斷壁,已然沒有完整的房屋,唯有根據(jù)那些地基殘墻,判斷曾經(jīng)哪兒是寺廟、民宅,哪兒為官衙、商街。
孔杰認真地按指示牌一一辨認,自言自語這幢房子好大,那座寺廟好高,嘖嘖感嘆盛世繁華。太陽越來越猛,暴君般投下千萬根火箭,衛(wèi)淇撐著腰不耐煩地催他快點。身體的難受緊隨分秒增加,更準確為痛苦,痛?酸?脹?都有,說不清。她強行挪動雙腿,弓成蝦米以減輕一絲痛苦。
終于挨到講經(jīng)壇。唐玄藏講經(jīng)處。高昌國王實在喜歡玄藏,尋盡理由不放他離開,玄藏無法只得絕食,高昌王妥協(xié),讓他最后宣講一次佛法。千余年過去,講經(jīng)壇只剩一座黃土高臺,刺目的陽光下,如同高高的紀念碑佇立。衛(wèi)淇抬頭仰望,想象當年玄藏坐在這高臺宣講,話語如甘露源源不斷拋灑,底下,是沙粒般匯集的人。
她閉上眼睛,集中心念仔細聆聽,如那些信徒。風聲過耳,慢慢地,仿佛真的聽見渺渺余音,絲絲縷縷纏繞著腦袋。他要去取經(jīng),取真經(jīng),一路不管不顧地向西,誰都留不住他,心如磐石。衛(wèi)淇不知道什么是真經(jīng),但這么堅持必定錯不了,她聽不懂宣講,只覺得好聽,吟唱一般,如此悠揚輕盈,柳枝飐拂河風,水面漣漪澄碧。不料,漸漸地,吟唱卻變快變硬成了《西游記》里的緊箍咒,不單纏著腦袋,身體也被纏住,整個人……她蹲下來,意識到痛苦明顯加重,如巨石滾滾砸落。
說不清的痛苦,卻實實在在,看不見摸不著,讓她感覺瀕臨死亡。她企圖坐下來,像模像樣地坐好,像有時實在太累不得不采取的方式那樣,但身不由己,整個人直接躺倒,肚子里有只妖怪,妖怪拿著刀槍左突右奔,衛(wèi)淇不停地扭動,嘴角溢出清水,“嘔、嘔”,她懷疑自己快死了,眼淚肆意流淌一臉,身上是黃泥,臉上也有黃泥,淚水一和,就成了半個泥人。掙扎幾下,她無奈放棄了起身,任憑自己蜷縮于地,出氣比進氣更多更粗地扭動抽搐,閉眼,腸震胃動;睜眼,天旋地轉(zhuǎn)。意識漸漸模糊,整個人破了碎了,甚至不復存在。
孔杰尋過來,衛(wèi)淇已經(jīng)被太陽烤出了煙味。她嘴唇赤白,額頭和手掌跟陽光一樣燙。
6
急性胃炎,由于食肉過多,不消化積壓導致。普通話同樣一口羊肉味的醫(yī)生開出幾種藥,叮囑衛(wèi)淇好好休息。
孔杰向老陳作了說明,老陳說,“那就歇一天,我不急,家里的事有媳婦呢。”他笑呵呵,指指外面,“這地方煙好,我正好帶兩條給朋友。”說的是目前下榻的地方,一座千年古城。
屋里只剩衛(wèi)淇一個人,孔杰喂她吃畢藥,也下了樓。起先,她渾身痛得無法動彈,后來,低燒讓她陷入了一場接一場的睡眠,仿佛跌入一個又一個深谷。
戈壁、沙漠、草原、古城,一幕幕場景如幻燈片閃過?;脽羝粠瑤暗?,她看見了孔杰。那是出發(fā)前兩周,他倆送女兒去新錄上的高中。安頓好開畢會,逛了一圈準備離開。衛(wèi)淇回宿舍拿東西,返回,發(fā)現(xiàn)趕上學生下課家長散會,一時找不著孔杰。她沒打手機,匯入人流。有幾個爸爸,都看著像他,身材個頭裝扮,甚至氣質(zhì),衛(wèi)淇差點跑過去。走到飯?zhí)们暗目盏?,成排的鳳凰樹擋住人流,那棵最矮的樹下,又一個像他的男人。衛(wèi)淇定住腳,扶正眼鏡。黑色休閑服,平頭,微駝,這回是孔杰,和他那天晚上去接她模樣相似。不知他在打望什么,四處轉(zhuǎn)動腦袋,手里提著女兒床上多余的被子。衛(wèi)淇的心臟如被蜜蜂猛蜇了一口:孔杰老了。以前他起碼背是挺直的。也許這幾個月太累了,除了起早送女兒,每個周末都馬不停蹄趕赴各家高中宣講會,帶回一疊又一疊資料。
接著,是平原樣寬展平坦的睡眠,無夢無覺,延伸、延伸。再接著,衛(wèi)淇醒了。
厚實的兩片窗簾布間一道縫,橘色陽光削尖身子刺入屋,一定是黃昏。竟然睡了一天。那種難受到骨頭的感覺驀地消失,她重新感受了一番自己的手、腳、肚腹、頭,又分別一一摸過。使了點勁,爬起來上廁所,想著這一天的流逝。出發(fā)前,她最向往的地方,便是這座古城,無數(shù)大詩人、大將軍來過這里。她微微蹙眉,回憶玄藏是否也來過,沒有,那是靠近這里的地方。
拉開窗簾,果然白日依山盡,酒店大樓前的低矮街區(qū),朦朧的燈與影,冷冷瘦月多。自動鎖“咔噠”一響,孔杰提著兩袋東西進屋。他邊洗買來的水果邊問衛(wèi)淇感覺如何。衛(wèi)淇含糊地回應,坐在床邊低聲問道:“你跟老陳說費用了沒,今天怎么算?是不是得事先說清楚?”
“晚上本來想說的,老陳把話岔開了?!笨捉馨严春玫钠咸堰f給她。
7
接續(xù)旅程,他們?nèi)シ鹚?。?jīng)過一天一夜的睡眠,衛(wèi)淇的臉色明顯褪去蒼白,生出緋紅。
老陳那顆光溜溜的圓頭,配上這幾天不脫身的淡紅套頭棉衫,像一塊沒長透的傷疤,晃到衛(wèi)淇跟前,笑說她復活得快,中午暫時吃點清淡的。衛(wèi)淇淡淡一笑,不再回答,卻極快撇下眼角。路上老陳隔一陣停車,握著方向盤問孔杰要不要拍照,有時候孔杰懶得動身,老陳就吹噓這些地方在他看來都美,他的眼光錯不了,逼得孔杰只好下車。衛(wèi)淇一次也沒動,聲稱身體不舒服。
由于維護,景區(qū)關(guān)閉,白跑一趟。三人望了幾眼一公里外風化的佛塔,夾帶沙塵的干熱的風一陣陣掃來,把人逼進景區(qū)導覽館。孔杰看得仔細,點著圖片:“這地方原來可真大啊,還有河流?!崩详愓f:“那就能住不少人,也能種莊稼種樹?!毙l(wèi)淇走到一面玻璃柜龕前,里面有具塑像,名牌寫著玄藏,他曾經(jīng)在這兒住過一年。
離開時,老陳打著方向盤問要不繞景區(qū)外圍轉(zhuǎn)轉(zhuǎn),孔杰看著衛(wèi)淇,衛(wèi)淇望了望那風化的佛塔,它有些像前天那座宣講臺,這地方的佛塔都差不多模樣吧,她想了幾秒,說不用了,找個地方吃飯吧,都餓了。
荒郊野嶺,又往前開了數(shù)里,車子“嘎”一聲停在一叢開滿粉花的夾竹桃邊。菜端上來,半湯半干的燉鍋菜。衛(wèi)淇用開水涮凈碗碟,特意去廚房要了柄湯勺。幾雙筷子迫不及待伸向熱氣騰騰的燉鍋,老陳一如往常,準備來個風卷殘云,他吃飯快極了,一大碗拌面,眼睛沒眨幾次便能見底。衛(wèi)淇往碗里飛快夾入兩大筷菜,期期艾艾道:“這菜,不好夾呢,用這個吧?!彼龥]抬頭看任何人,依然認真盯著碗鍋,只將勺子推到對面。
對面老陳的筷子頓時僵在半空,眼神也僵住。
還是孔杰打破了僵局,拿過勺子扣到鍋邊,又招呼老陳,“吃啊,這么大一鍋菜,你可是主力?!?/p>
老陳又一愣,笑意自眼周流溢開來,細流般順著皺紋迅速布滿全臉。他拿起勺子隨手撈起兩塊肉,而后,夾了兩片土豆,不等服務員上完蘸料,已經(jīng)掏凈一大碗白米飯。
一大鍋燉菜剩了多半。衛(wèi)淇也沒怎么吃,腸胃依然脹氣。
下午,他們隨便逛了幾處路邊景區(qū),無非烽燧、村落。直到傍晚,脹氣減輕,肚子突然餓得兇猛,剛巧也入住酒店,于是,通知老陳,老陳回信息:“好,我一會兒來,打個電話,你們先去?!?/p>
畢竟兩天沒怎么進食,腸胃像是睡醒了,看到街頭掛出的菜品圖,也能驚喜得抽搐。等到天黑盡,又等到店里人聲漸漸密集,老陳才笑瞇瞇地掀開厚膠簾進來。衛(wèi)淇的肚子早已餓得嗷嗷亂叫。老陳不停道歉:“對不起啊,耽誤這么久?!毙l(wèi)淇沒馬上回應,而是喚來服務員,急匆匆點完幾樣菜。老陳仍在解釋,衛(wèi)淇似笑不笑:“要是你到深圳上班,可能早被老板炒魷魚咯?!崩详惖皖^嘿嘿笑,不好意思地把杯子挪來挪去。
實際上,她早向孔杰數(shù)落了一通,老陳這人,沒原則,講好入住后第一件事是吃飯的。更讓她生氣的,是不能吃主食,她平素生活極講究,二十年中,為保持身材,晚間六點后即米粒不沾。陰著臉,衛(wèi)淇草草嚼了半碗素菜。
8
散步時,衛(wèi)淇仍然有點生氣,提醒孔杰盡快跟老陳說費用的事,免得到時搞得不愉快,凡事得先說清楚,照規(guī)矩來。
是座小城,繁華處華燈成串成片,他倆信步亂走,孔杰的手機突然哇哇大叫,女兒來的。
開了免提,女兒在那頭哭哭啼啼,“宿舍里臥談會一開起來就沒完,第二天上課老打瞌睡,長得最矮那個烏龜,跟誰都說話,就是不跟我說?!笨捉苡悬c激動,問她怎么回事,女兒止住哭,繼續(xù)說自己的床位靠門,關(guān)燈關(guān)門都是她份內(nèi)職責,有時睡著了還得起來關(guān)。衛(wèi)淇正要安慰,女兒匆匆掛了電話,說電話亭外排的人太多。
此時,他們正走在一條陰暗的巷子里,幾乎沒什么光亮,兩排低矮的房屋像長方棺材沉郁著,路面坑坑洼洼。低頭又走了一段,孔杰清清嗓子:“回去就找房子,搬家?!?/p>
一處凹坑差點崴了衛(wèi)淇的腳,她本能地“呀”一聲,跳得兩步,尖聲尖氣:“小大人了,讓她鍛煉下也好,總有磨合期的?!薄澳ズ鲜裁矗吭俨恍袆?,學校周圍房子都沒了,你沒進家長群,都在討論租房子。”孔杰吼道。衛(wèi)淇跺跺腳,調(diào)整好步伐:“我不搬,新工作剛上手?!笨捉苄彼谎郏骸安皇切鹿ぷ鲉幔磕蔷娃o了再找。”“你以為找工作容易???”“你以前做文案,不也挺好嗎?”“我不喜歡做文案?!薄澳悄阆矚g寫文件啊?”“你為什么非得搬家?新地方又住不慣?!薄澳悄銥槭裁床荒軗Q個工作?”“你就不能想想辦法?”“我已經(jīng)想了?!?/p>
他們就這樣你扔一句我頂一句,氣呼呼地悶頭直往前。不等衛(wèi)淇走出黑巷,早不見孔杰身影。
他們以前基本不吵嘴,除了這兩年??捉芎退茄芯可S?,相識于圖書館,都總是坐在后邊安靜的位置,畢業(yè)后,他順利跟一家大公司簽約,學文科的她也順利落腳一家國企。哪知幾年后國企倒閉,她幾番思量,宅家做了十年自由撰稿人,打小看名著便喜歡上文學,總覺得有部好作品在冥冥中等她。瘋狂閱讀寫東西的十年中,每天,她都坐于書桌前,屋內(nèi)的光線不斷游移變幻,由白到黃到灰到黑,她卻全然無覺,直至午夜,掛鐘叮當敲響,大門被鑰匙“哐當”轉(zhuǎn)開,門后露出孔杰疲憊的臉,她也像面掛鐘被叮當一記敲起頭,于是,收起書和稿紙,打個長長的哈欠,習慣性地問一句,“下班了?”
也不知走到哪了,街道逼仄昏暗,房屋塞得水泄不通,看一眼,心臟便如涂了層厚實的水泥,又痛又悶。眨眼辨了辨路,衛(wèi)淇順著半瞎的路燈拐了道彎。角落處有家小食攤,小小的,頂多兩平米,木板夾出三面墻,孤零零扎于路肩,一位包著頭巾的老婦人,守著一只大鋁鍋,鍋里蒸著手包的粽子。買只粽子,背光站著慢慢吃,白米粽,惟有糯米本身淡淡的甜香,溫柔細膩撫慰著每顆牙齒。差一點,一年前,她和孔杰也開了一家這樣的店,后來,和房東鬧了點矛盾,孔杰二話不說,急吼吼逼著衛(wèi)淇退店,他臉比關(guān)公還紅,唾沫噴得像蓄積已久的洪水終于得以傾泄,“就你沒腦子,是個店都想開,睜眼看看情況吧?!?/p>
9
沙漠、草原,最后一個重要景點,他們?nèi)ヒ蛔鶑耐晾镩L出來的古城。
衛(wèi)淇很興奮,他們走過這么多地方,還是頭一遭遇見。這讓她想到深圳,一座野生的城市,起碼他倆畢業(yè)后執(zhí)意南下時是這么認為的。
一座很大的古城,佇立于高出地面十米的長方形土臺,土臺之下竟是沙漠,沙漠盡頭,橫著無邊戈壁,一條寬達幾米的河白銀帶般穿過沙漠涌到城腳。確實是土里長出來的,人們只是把那些土塊切切挖挖,挖出大洞,切出他們需要的墻、灶臺、家具。一切基本都保持原始狀態(tài),散發(fā)出濃郁的生莽氣息,由于少雨干燥,那些黃黏土上千年也不會倒塌。
地方太偏,來玩的人稀稀拉拉幾個,古城又大,像撒進鍋內(nèi)的鹽,眨眼就沒了蹤跡??捉芏酥鄼C開路,衛(wèi)淇隨后,巷道彎彎長長,這座古城和別的古城不同之處,更在于它除了土什么也沒有,沒有輔助的瓦、木、石頭,附生的草木也沒有??捉芡嫘Φ?,“這城里的主人是土吧?”他將手掌貼上墻,衛(wèi)淇也將手掌貼上墻,平滑中有細碎的顆粒,帶著沁涼微微硌頂掌心,再緊貼,那些顆粒仿佛有了生命,在掌心下不為人知地游移低語。
換了一條路,仍是同樣的墻、臺組成的各式房屋。衛(wèi)淇心生好奇鉆進一間小泥屋,泥屋小得如皮膚裹著她,她摸著它,克服隱隱的恐懼,努力幻想自己與它融為一體,慢慢地,長出墻、臺、樓梯,佇立浩然天地間。貓身出來,已經(jīng)不見孔杰。她喚了一聲,孔杰在前頭哎應。穿過一條商業(yè)街,驀地抬頭,四下早已剩她一人。
“孔杰?!彼灸芙械馈]人應。
“孔杰?!彼悬c發(fā)慌。依舊沒人應。
古城很大,巷道交錯,孔杰一定跑到前頭去了,得趕近路追。衛(wèi)淇鉆進側(cè)邊的小巷,再一抬頭,發(fā)現(xiàn)是片曾經(jīng)的居民區(qū),她快跑兩步,跑進中間的廣場,轉(zhuǎn)得一圈,四面厚墻聳立的房屋將她緊緊包圍。一股寒意突然自腳底躥起,雞皮疙瘩“轟”地暴突;再跑,卻跑進相鄰的另一個居民區(qū),密集的房屋鼓著窗門大的眼冷靜地瞪她,甚至向她逼傾過來。能清楚地聞到它們的生莽氣息。靜了兩秒,衛(wèi)淇也猛地瞪大雙眼,屏住呼吸:“孔杰?!卑察o極了,只有她的聲音,顫顫的,尖尖的。
“孔杰,你在哪兒?”“在哪兒……哪兒……哪兒……”竟然響起隱隱的回音,回音漸次傳遠又蕩回來,短暫、連綿、延宕,仿佛從地心深處沁出的一個個質(zhì)問。衛(wèi)淇不敢叫了,竟像第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一時駭?shù)醚耗郎?。她拿出手機本能地撥號,許是信號不好,那頭只傳來冷冰冰的女聲,“已為您呼叫轉(zhuǎn)移,請耐心等候?!蹦哪苣托牡群?,衛(wèi)淇拔起腿,無頭蒼蠅般悶頭亂鉆亂跑,心臟跳得比她腳步還亂還快。為了抵抗恐懼,她邊跑邊背關(guān)于這座古城的詩,“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萬里無城郭,黃沙漫漫連大漠……”總是這樣,她去過許多古城古鎮(zhèn),每到一處,便會想起相關(guān)的詩文,她又背了兩首,差點被一面硬邦邦的墻壁撞倒。
跑到城邊臨近沙漠的地方,孔杰的背影撞進視域。這回,他沒端相機,而是拿起手機。近一點,衛(wèi)淇才發(fā)現(xiàn)他在拍視頻?!斑@座土里長出的古城,雄偉壯觀,住在這兒的人會怎樣生活呢……”念念有詞,更像本能發(fā)出的低語??捉軓牟慌囊曨l的。只見他拍完視頻,又端起相機,拍拍殘墻拍拍沙漠,那相機鏡頭挺長,看上去有幾分像槍。
路上,老陳打著方向盤慢悠悠告訴他們,衛(wèi)淇生病那天的錢不要算了,出來旅行嘛,萬事難講,就當也給他放一天假。
10
過去好幾天,胃仍舊不舒服,里面有顆石硬的拳頭時不時往上頂。老陳說:“積食沒化盡,我?guī)銈內(nèi)ヒ粦裟撩窦野?,他們有種藥茶就算吃一頭羊都能化掉?!?/p>
衛(wèi)淇故意歪過頭看向窗外。老陳很容易通過后視鏡看到后排人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她把頭扳回來,正好目光對著后視鏡,盡量自然柔和地瞟瞟。老陳直起身子,撩開眼皮,眼球先是轉(zhuǎn)到前方后視鏡,再轉(zhuǎn)到右邊車后鏡,再轉(zhuǎn)回前方,流暢嫻熟。如同車上只坐著他一人。
一路往南,進入西部高原。老陳說,這里就是玄藏出疆的地方,他出了這,基本沒遇到啥折磨了。路,越走越遼闊蒼茫,天與地像被一雙大手撕開,一股橫穿宇宙的大風,將撕開的天與地吹得越來越遠,回頭看盤山蜿蜒的公路,奔馳的車微渺如甲蟲。
一片金黃的胡楊林籠護著兩戶人家,未進村,狗吠驚起院前幾位穿民族服裝的婦女,接著又奔出幾個大小不等的孩子。干活的婦女熱情迎上來,另外兩個年輕的停住繡花的手,跟孩子們一起羞澀地含笑看他們。
干活的婦女跟老陳打過招呼,長裙飄飄將他們迎進屋,屋子不小,正中的長條桌上擺滿各種吃食。孩子們也跳著跟進來,躲躲閃閃,笑嘻嘻地圍著他們,婦女說了句什么,孩子們又哄笑著跑出去。衛(wèi)淇悄悄側(cè)身對孔杰說:“他們該去上學的?!笨捉軈s沒理她,回頭跟婦女的丈夫寒暄。
老陳又跟婦女和其丈夫低聲笑聊了幾句,指指衛(wèi)淇,婦女點點頭,笑呵呵地轉(zhuǎn)身去拿開水泡茶,丈夫英俊的面孔沒笑,有點局促地招呼他們坐,又指指條桌:“吃,你們吃啊?!庇矊最w雞蛋大的紅棗塞給了孔杰。
衛(wèi)淇接過滾燙的熱茶,喝了一口,抬頭環(huán)視,發(fā)現(xiàn)不單屋子不小,墻壁還掛滿繡了圖案的布毯,這讓本來陳舊的木墻,顯得溫馨又好看。想起剛才那兩位姑娘,于是問忙著給他們切馕餅的婦女:“這是你繡的嗎?”婦女點頭不好意思地笑。衛(wèi)淇又認真看了幾眼,婦女衣服上都繡著東西?;?,幾何形,動物,有的……說不清具體,一些抽象的表達。突然,一個念頭穿透她,再抬頭看那些布毯,就幻變成一張張厚大的紙。她不禁收斂目光,抿嘴深深地呼吸。
他們的普通話不太順暢,彼此半猜半比聊了會兒,一大杯熱茶令她有點內(nèi)急,只得出來找?guī)?/p>
相隔老遠,刺鼻的氣味就撞進鼻孔。實在內(nèi)急,衛(wèi)淇狠狠地猛吸一口,憋著氣沖進簡易的旱廁,手忙腳亂地解決問題,這些天,為了避開這種旱廁,她甚至會刻意減少吃喝。扎褲子時,還是瞥見了蹲坑底的景象。凌亂混沌,穢物疊穢物,而她的,不過也是穢物,它們以最真實原始的面貌,從人體內(nèi)出來。腸胃一陣翻騰,繼而,如涌起洶涌的浪,激蕩得腸胃連連打跌,衛(wèi)淇仰脖風竄出廁所,對著空地,任由喉嚨一次次洞開如閘門。
“嘔、嘔、嘔”,翻江倒海,每吐一次,拳頭就小一點,最后一口積食吐盡,整個人終于舒暢不少。理好頭發(fā)擦凈嘴,直起腰身。是片空曠之地,衛(wèi)淇提手揩去嘔吐激出的淚水,天地愈發(fā)遼遠,群山比淚水洗過的眼還明凈。她凝望那些環(huán)繞的群山,它們挺立齊天、靜默如鴻蒙,像一個個古老的真理。一陣風竄來,又一陣,衛(wèi)淇趕緊裹緊外套,風卻鬼精地鉆入骨髓。呼吸困難,風又狂又冷,逼得她移動腳步。遠遠地,那片類似高原的山腰,開著幾朵白蘑菇,有白粗的炊煙,自蘑菇頂頭裊出,成群的羊,細碎如白花般簇簇散于山腰。烈風吹刷著那白氈房,將它吹得愈發(fā)瘦小,卻依然巋然不動,連細瘦的炊煙也只是歪了歪身。她昂頭繼續(xù)眺望,發(fā)現(xiàn)山腰腳,走著更多的羊、牛、還有人,數(shù)峰駱駝默默馱著家當——它們用自身的腿腳,在本沒有路的荒莽之地,開辟出數(shù)條粗細不同的路。是牧民在轉(zhuǎn)場,一路上隨處可見,那些牛羊,人,頂風冒雨前往屬于他們的棲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