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八十七八歲的老人,卻要寫點七八歲時的故事,勉為其難了。但是只要去想,早期的記憶就像蹦出來一樣,愈來愈多,愈來愈清晰。寫下來破破暮年孤寂之悶,別無他想。
我的爸爸在1933年、我的媽媽在1934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兩人在京津唐一帶做地下工作駐機關時結婚,生活危險而又清貧。我快要出生了,媽媽還在等待著四處找住院錢的爸爸,找到錢才能到醫(yī)院待產(chǎn)。我是1936年底出生的,再過半年就爆發(fā)了七七事變,正是日本侵略者全面侵華、中華民族處于存亡危急的時刻。為紀念在東北抗日戰(zhàn)爭中犧牲的抗日英雄鄧鐵梅,爸爸為我起名鐵梅,希望我背負起民族興亡的責任,成為鄧鐵梅那樣的抗日英雄。我?guī)讉€月大的時候,爸爸就抱著我作為掩護,去做接關系等工作,這可能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同爸爸一起面對危險。
在我剛會說話的時候,父母在海濱執(zhí)行任務,有一個后來叛變的人,曾把我抱到海邊的深水區(qū),問我老家在哪兒、姓什么、爸爸的真實姓名。我沒回音,他就把我倒提起來,頭浸著海水,我那時什么也不知道,好像也不會完整地說那么多話,只能哇哇亂叫,驚動了媽媽,把我搶了出來。那人說:“二姐,你急什么?我是同孩子鬧著玩呢?!?p>
吳鐵梅一歲左右時在唐山
80年代初同學們談起辦離休的事情,我總湊熱鬧講起這段歷史,證明自己30年代就參加了革命。爸爸聽了只說:“你真招笑,那么小你懂什么革命工作?!蔽矣种v在晉察冀邊區(qū)城南莊上小學時,正值土改,我和同學們打著霸王鞭,唱著“燈碗里沒有油燈不明,農(nóng)民們沒有地輩輩受窮……”的歌,四處宣傳土改,這算參加革命工作了吧。聶榮臻伯伯身邊的魏叔叔還要給我寫證明呢。我把這些情況告訴爸爸后,他嚴肅地說:“1949年前你太小,一直在讀書,沒有參加過革命工作,不要跟著你們那群同學起哄,你根本就沒有離休的資格?!蔽抑荒茏髁T,謝絕了好幾位要給我寫參加土改工作證明的長輩。他們去世多年后,我也退休了,有一次和張明遠伯伯的女兒小霽聊天,又一次問她到底怎么辦的離休。這次她說:“告訴你吧,是吳叔叔簽了字,我們單位才給我辦了離休,吳叔叔讓我保密,不要告訴你?!蔽衣犃丝扌Σ坏?。記得追悼會上發(fā)的吳德生平中有一句“嚴格要求和教育子女”,我就是被嚴格要求的了。
1940年爸爸要去延安參加黨的七大,難知歸期。媽媽被安排到冀東游擊區(qū)參加抗日斗爭。我成了無處安放的“累贅”。在老家唐山的奶奶去世了,只剩下爺爺和在家盡孝的三叔、四叔,誰也照看不了孩子。我還有個妹妹小二,因無力撫養(yǎng)送給了唐山的一個工人家庭。抗戰(zhàn)勝利后爸爸回到冀東,又帶著部隊和一批地方干部接管了唐山市。物是人非,尋找到了收養(yǎng)妹妹的人家,說我可憐的妹妹兩歲時就病死了。
當時爸爸只好把我送到姥姥家撫養(yǎng),那時我只記得過姥姥家大門的門坎,我要先爬上去,再從門坎上滾下來。姥爺王家在淪陷區(qū)灤縣南關村,距縣城和灤河都很近。王家是個破落的大家庭,姥爺是老大,在外面娶了小老婆遺棄了姥姥。院子人口不少,是非熱鬧也不少。
姥姥是個安分膽小的農(nóng)村婦女,沒什么經(jīng)濟來源,有二畝沙地卻無力耕種,全靠娘家和我媽媽的接濟過日子。本來因遭遺棄,又沒兒子,飽受家族白眼,我的到來更惹起了風波。那個時代哪有把孩子放在娘家撫養(yǎng)的,甚至有人說我的來路不正。在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中,膽小的姥姥不敢和家族人爭執(zhí),把我關在屋里不許出去。救星很快來了,唐山的爺爺不放心我,派三叔和四叔扛著一袋白面來看我。于是輿論大轉,原來媽媽嫁了唐山的正經(jīng)人家,鐵梅的叔叔送白面來了。現(xiàn)在的人很難懂,當年的農(nóng)村白面有多金貴,何況還是整袋的。我也翻身成了王家可愛的外孫女。姥姥又允許我出去玩,爬過大門的高坎看外面的世界了。
大概是1943年,媽媽回來了,我撲到媽媽懷里,高興地蹦跳。媽媽說,爸爸出遠門做生意,她回娘家看看。后來我才知道,媽媽在冀東游擊區(qū)堅持抗日斗爭,她所在的部隊被日軍打散了,斗爭很殘酷,三個女同志躲在山洞里,靠著老鄉(xiāng)送的一罐生雞蛋堅持了三天。出來后找不到隊伍,又和組織接不上關系,只好各自回家,等環(huán)境好一點再說。
好景不長。有一天媽媽去灤縣城里找組織關系,在城門口被叛徒指認,日本憲兵隊抓走了她。消息傳來我和姥姥嚇得大哭。很快日本人來了,看著家徒四壁和又老又小兩個人,沒什么油水可撈,布置族人監(jiān)視我們。這可嚇壞了族人,沒有一個敢理我們,更不要說幫忙。那一段是我記事以來最難過、最無助的日子,至今深深印在腦海中。
媽媽不在家,錢花完了,米面吃完了,真的是揭不開鍋了,我和姥姥餓著肚子只會抱頭大哭。姥姥急中生智,拉著我到村外那二畝沙地。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結穗了,姥姥掰了幾穗灌漿尚不飽滿的玉米,又摘了點毛豆,在地里挖坑點火烤得半生不熟給我吃。我現(xiàn)在已年近九旬,再也沒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了。姥姥好像什么也沒吃,拉著我往回走。我實在走不動了,姥姥便背著我。腹內無食又是小腳的姥姥也走不動了,便背著我在地上爬,爬了很久,不懂事的我竟然在姥姥背上睡著了。爬到村頭已到了快上燈的時候,姥姥才叫醒我?,F(xiàn)在想起這件事都想哭,為什么我那么不懂事。
幾天后,一個我叫舅姥姥的親戚送來一袋小米,勸姥姥千萬不可吃青,秋后才能有點嚼谷。后來她又來了數(shù)次,送來錢和糧食,我們才沒有餓死。姥姥感謝娘家兄弟救命之恩,也給后面發(fā)生的事埋下伏筆。后來媽媽告訴我,舅姥爺家在游擊區(qū),同八路軍有些聯(lián)系,組織上知道了媽媽和我們的情況,通過舅姥姥送糧送款接濟,我們的日子就這么過下來了。
過了一段日子,日本憲兵隊放媽媽回家了,又拿來一些禮物,并說已經(jīng)給媽媽安排好小學教員的工作。禮物媽媽沒有收,說家中還有事暫拒了小學教員的工作。只是把不到六歲的我,更名李紫荊送到灤縣第一小學去讀書。這所小學在日本人控制之下,其實我是當了人質。后來我才明白,媽媽被日本憲兵抓去,并未暴露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也未泄露組織秘密,更沒有出賣同志。日本人把她當作家屬,想放長線釣大魚,抓到爸爸或組織的其他人,要求媽媽給他們做事。媽媽答應出去后當小學教員。日本人便把媽媽放了出來,族里的人負有監(jiān)視的責任。
媽媽安心在家過日子,收拾房子,淋灰水洗被褥,紡棉花賣線,又帶著我到漲過水的灤河邊撈淤柴晾干備過冬。媽媽向周圍的人說:“我不能再走了,這次這一老一小就差點餓死?!彼擦怂腥说男模毡救艘卜潘闪吮O(jiān)視。
1943年,吳鐵梅(右)在姥姥家和灤縣來的親戚合影
有一天媽媽從集上買回二斤肉燉在灶間鍋里,也沒讓我去上學。那時在農(nóng)村除了年節(jié)誰吃得起肉,四溢的香味吸引了四鄰的注意。媽媽說:“累了,出去轉轉?!边^了一會兒肉燉熟了,姥姥抽掉灶間的柴火,等著媽媽回來。我鬧著要吃肉,姥姥一反常態(tài)不許我吃。周圍人說:“你帶著孩子找找她媽吧,有人看見她在灤河邊上轉悠呢?!崩牙牙鹞揖屯庾撸]有去灤河邊,而是背道而馳,走進了莊稼地,越走越遠。我想著家里有肉用不著吃青啊,問姥姥話她也不理我,只是急慌慌地往莊稼地深處走。走到小路邊一個沙土坎上,姥姥說“就是這了”,便拉我坐在坎上。過了一會,出現(xiàn)了一個背簍子的中年男子。他對姥姥說:“大娘等急了吧,有點情況,咱們要快走?!闭f著一把抄起我背在背上,大步流星地走出莊稼地,姥姥一溜小跑跟在后邊。走了很長時間,對面又走出兩個背簍子的男子,對先前那個人說:“人交給我們,你趕緊回去。他們家里可能已經(jīng)報告了日本憲兵隊?!边@兩個男人帶著我和姥姥走了很遠的路,進了一家農(nóng)戶,對姥姥說:“大娘,別害怕了,平安到家了?!庇謱δ菓羧思艺f:“這就是我和你們說的抗屬,先在你們家住幾天?!边@家的大爺大娘熱情地接待了我們,又餓又累的我吃完飯就睡著了。
就這樣,媽媽在日本人失去警覺后,和組織接上關系,帶著我們從日本人鼻子底下溜了。
從那以后,我和姥姥就在冀東游擊區(qū)當起了抗屬,不時從這個村轉移到那個村,幾個月過去了,媽媽也沒露面。雖然經(jīng)常轉移,但不用為吃穿發(fā)愁。我和村里的孩子一起唱抗日歌曲,還能拿起紅纓槍跟著大孩子站崗放哨,覺得天地豁然開朗。姥姥卻不同,天天發(fā)愁,惦記一貧如洗的家,經(jīng)常和我說,“都是你媽鬧的,有家也回不去了?!?/p>
當我們轉移到一個離姥姥娘家稍近的村莊時,有天姥姥忽然不見了,急得我大哭。房東大爺大娘說:“姥姥臨走時留下話,回家看看就回來。已捎信給你媽,她很快會來接你。”我哭喊著說都不要我了。他們說:“鬼子‘掃蕩很殘酷,你媽如果來不了,我們認你做干女兒,養(yǎng)活你長大。”當天就讓我鞠躬認了干親。有了爹媽,大哥、大嫂、小姐姐也改口叫我老妹子。那段沒有親人在身邊的日子里,是冀東農(nóng)村的老百姓養(yǎng)育了我。就連左鄰右舍熬碗豆粥都從墻頭遞一碗給我,更別說干爹一家了。
有一次日軍“掃蕩”圍了村,是小姐姐帶我跑反,在村口我親眼看見日本人在攔人,不許出村。也許看我們倆太小,沒人理會,才跑出了村。我們回到家后,受了驚嚇的干爹說:“小丫姥姥可能出事了,這次鬼子到咱們家四處搜查、盤問,以后不能領著她跑反了?!庇谑前胍估锶覄邮指脑觳私眩坏珨U寬,還挖了氣孔。過了不久,日軍又來圍村了,干爹把我藏在地窖里,又放了些水和干糧,囑咐我無論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出聲。我躲好了,他們全家才跑出去。地窖里真黑,由于擱了吃的東西,
幾只老鼠圍著我轉,真嚇人,但我記住干爹的囑咐,一聲也不敢吭。日軍真的到家里來了,皮靴踩地聲、說話聲、翻箱倒柜聲在我頭頂上響著。我不敢出聲不敢動,竟然嚇迷糊過去。只記得大哥抱我出了地窖,陽光和干爹一家的說話聲才驚醒了我,我也只會放聲大哭。從此我徹底成了這家的老閨女,如果媽媽和姥姥不來找我,我就是這家的老丫頭了。很多革命前輩的子女,就這樣融化在群眾的汪洋大海中了。
姥姥回來了,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抱著我哭。原來我們深夜不歸后,負責監(jiān)視的族人第二天向日本人報告。他們受到嚴厲逼問,有人供出姥姥有個親弟弟可能知道我們的下落。日本人很快找到了舅姥爺,抓到憲兵隊下了大獄,拷問不出我們的下落,無奈放了他,但嚴令他務必找到我們,不然再把他抓回去。灤縣地方不大,很快他就知道了我們的音信,托人來傳信。姥姥心疼弟弟,又感念斷糧時救助之恩,就回去探親了。來人還讓她帶上外孫女,好在當時我在街上玩,姥姥說我跟八路軍隊伍走了,她也不知我在哪,在關鍵時刻保護了我。姥姥到娘家后便被弟弟出賣給日本人,抓到大牢里受刑,但姥姥咬定不知道我媽媽和我的下落。日本人對這個農(nóng)村老太太沒有辦法,又不是抗日分子,就放她回了家,交代族人監(jiān)視。姥姥平時就在屋里待著,實在沒有飯吃了,才出門四鄉(xiāng)討要。日本人漸漸放松了監(jiān)管,姥姥終于敢要飯要到干爹所在的村。姥姥囑咐干爹把這些情況轉告我媽,把我趕緊帶走。
姥姥要趕回灤縣南關村,不管我如何哭鬧,干爹如何勸阻,姥姥還是走了,她怕回去晚了連累族人。這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見到姥姥。后來媽媽設法把姥姥安排在鄰縣,與一個孤老太太同住??箲?zhàn)勝利后,媽媽去找姥姥,她已去世。同住的老人說,姥姥臨死前滿炕地摸,找鐵梅,還埋怨媽媽不應該把我一個人送走,怕受別人欺負。我活了80多歲,經(jīng)歷不可謂不多,但知道最疼愛我的人是姥姥,思念至今。
日軍的“掃蕩”過去了,我們的隊伍又回到灤縣。媽媽要把我?guī)ё?。我和干爹一家依依惜別,媽媽向干爹一家反復道謝,讓我永遠記住他們一家人對我的救命之恩,記住冀東游擊區(qū)的老百姓同抗日隊伍血肉相連的關系。
我跟著媽媽、跟著部隊,開始了同日本人戰(zhàn)斗打游擊的日子,經(jīng)常行軍轉移。冀東的老百姓真好,每到一個村,坐在炕上,端上來的總是烙餅攤雞蛋,熱騰騰的豆粥、棒粥。這些吃食現(xiàn)在看起來不算什么,但在當時無比珍貴。冀東老百姓苦啊,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卻把最好的東西給了抗日隊伍。有了人民群眾的支持,冀東的抗日隊伍才能夠在游擊區(qū)堅持同日本人戰(zhàn)斗。
1944年,冀東的黨政領導機關和一部分部隊,被日軍包圍在豐潤縣楊家鋪村、夏莊子村一帶。我們的隊伍只能強行突圍,戰(zhàn)斗打得很慘烈,很多同志犧牲了,我熟悉的地委領導丁振軍叔叔、周文彬伯伯都在突圍中犧牲了。我和媽媽騎著驢隨大部隊突圍,我坐在她身后,兩手緊摟著她的腰。急行中,驢跳過一個壕溝時顛簸太大,我掉到壕溝里。奔跑的隊伍停不下來,媽媽騎著驢繼續(xù)奔跑突圍。到了安全地方清點人員,媽媽為犧牲的同志難過,明知我掉到壕溝里不知死活,但什么也沒說,不想讓剛突圍出來的同志再涉險。清點人數(shù)的警衛(wèi)人員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大聲地喊鐵梅。這時媽媽才說“別叫了,鐵梅在突圍時掉到溝里了”。一位叫程義的警衛(wèi)員轉身就往回跑,媽媽阻攔說:“敵人可能還在那里,有危險,等了解一下情況,我?guī)巳フ?。”程義說:“天就要黑了,找不著孩子,出了事怎么辦?”天擦黑時程義把我背回來,說:“孩子可能摔暈了,一動不動在壕溝里睡著了。”四周的叔叔阿姨都說鐵梅又撿回一條小命。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在生命最危險時睡著了。媽媽囑咐我要像記住干爹一樣,永遠記住這位程義叔叔。以后行軍媽媽用布帶把我綁在她腰后,再也沒發(fā)生過掉下去的事了。
這件事情后不久,上級來了指示,調媽媽去晉察冀邊區(qū)。我和媽媽要分兩路走。我被交給一位孫姓的老交通員,他長著長長的花白胡子,駝著背,穿著破舊的衣服,安排說他是我的爺爺,要帶我到北京去。他說只要我聽話,到北京后帶我去逛北海公園,我自然是心向往之,不敢不聽話。我們坐火車順利到了北京。車站上的日本人虎視眈眈盤查每個行人,卻沒人理我們一老一小。孫爺爺告訴我,鬼子查“良民證”,60歲以上、12歲以下的人不發(fā)“良民證”,故而不查我們。后來爸爸告訴我,當時孫爺爺是冀東有名的交通員,專跑敵占區(qū)這條線,他只是看著老,其實沒有60歲。
夜晚我們從北京前門火車站下了車,走出車站,站外廣場上一片燈海,我這個鄉(xiāng)下丫頭驚奇得一動不動,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嘈雜的人群在如海的光影中涌動。孫爺爺告訴我那是瓦斯燈的亮光,做買賣的攤販都點著這種燈照明。他帶我在一個小攤上吃了頓餃子,之后入住前門附近的一家小旅館。他囑咐我的名字叫臘梅,不能告訴別人鐵梅二字。我一直很護自己的名字,就喜歡大家叫我鐵梅。爺爺看我嫌臘梅難聽,就耐心地給我講:鐵梅這個名字叫的人太少,有進步嫌疑,搞不好要暴露身份的。
我這個名字的確特殊,上大學時,在北戴河與長影的編劇沈默君一起玩,他也問起鐵字和梅字不搭調,父母為什么給我起這個名字。我告訴他是為了紀念抗日英雄鄧鐵梅。沈默君后來寫了個劇本《革命自有后來人》,就是后來的《紅燈記》,女主人公名字就叫李鐵梅?!拌F梅”名聲大震,耳邊總像有人在叫你一樣,實在受不了(爸爸本姓李,我從小一直叫李鐵梅)。我就到派出所去改名,可是大家對新名字不買賬。后來爸爸說:“咱們倆還是都姓吳吧?!蔽蚁胍矊?,我不當李鐵梅,而是吳鐵梅,沒有了冒充英雄之嫌。就這樣我跟著爸爸的化名還姓吳。爸爸吳德這個名字是在參加七大的路上改的,因組織上規(guī)定,在白區(qū)工作的同志都要改用新名字,再回白區(qū)工作就不容易暴露身份。黃敬伯伯和爸爸開玩笑說:“我起個名,你敢叫么?”爸爸想反正叫不了幾天,回白區(qū)就不用了,便說:“敢叫?!秉S伯伯在手心寫下了“吳德”兩個字,爸爸只好認了并報上去。誰知他留在延安工作了五年半,此名也從此叫了半輩子。不過還好,毛主席數(shù)次說“吳德有德”,算是給這個名字“平了反”。
再說回北京前門的小旅館,第二天孫爺爺一大早出去,把我鎖在屋內。不到中午他就回來了,急匆匆拉著我從前門火車站上車,問什么都不讓我說話。從一個很小的縣城車站下了車,又拉著我在鄉(xiāng)下的路上疾行,我又餓又累走不動,好不容易到了二分區(qū)的一個村。進到屋里,一位叔叔拉著我手說:“這就是鐵梅吧?許建國同志今天還問呢?!睂O爺爺說:“這是我完成的最難的
任務,現(xiàn)在交給你們了?!焙髞戆职指嬖V我,當年孫爺爺?shù)奖本┑娜蝿帐呛鸵晃粌A向抗日的偽軍頭目接關系,帶我到二分區(qū)是捎帶的。但是在規(guī)定的時間地點沒見著人,根據(jù)地下工作的經(jīng)驗他懷疑是出了問題,如果此人告密,可能帶敵人來抓人,就很危險了。我才明白為什么帶我匆匆逃離北京。后來那人果然叛變,虧了孫爺爺警惕性高,跑得快。我又與死亡擦了一次邊。
二分區(qū)是黨在京西建立的根據(jù)地,我在那里待了些日子,他們派馬夫趕著騾子把我送到晉察冀分局許建國伯伯處。不久媽媽也到了晉察冀,把我接到她學習的黨校。所謂學習是審查她被捕的問題。媽媽的問題一時查不清,她決定讓我一個人到延安去找我爸爸。后來才知道他們已經(jīng)離了婚,因媽媽被捕問題審查不清,爸爸又在中央社會部做情報工作,組織有規(guī)定,也只好如此了。
1945年初,冀熱遼的高敬之伯伯、鐘子云叔叔要去延安,路經(jīng)晉察冀,他們是有部隊護送的。媽媽就把我交給了他們。我騎著毛驢踏上了去延安的路程。高伯伯還帶著15歲的女兒高鳳琴和一個叫小潘的17歲男孩同行。我們三個孩子一路有吃有喝有牲口騎,平安順利。行軍到同蒲鐵路一側,鐵道本身及其沿線是日本人控制地區(qū),過鐵道就是過封鎖線,十分危險。高伯伯對我們三個孩子說:部隊被敵人發(fā)現(xiàn)了,只能強行通過封鎖線,帶著我們太危險,已經(jīng)把我們托付給冀中送孩子去延安的隊伍,等部隊打過去后再把我們接回來。
午夜,我們隨著新的隊伍出發(fā)了,大的孩子拉著,小的孩子背著,沖刺越過封鎖線。記得那位專門帶人過封鎖線的交通員,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與我年齡相似的男孩,靠近了鐵道線,告訴我們一個地址,說如果被敵人打散了就到那集合。我們兩個打著瞌睡的孩子根本記不住,急得交通員說:“只要我有一口氣就不松開你們的手?!蔽翌?,被拖著,小跑著通過了封鎖線,什么事都沒有。大家放松下來,正覺得平安無事時,聽見了身后的槍聲,是高伯伯帶的隊伍與日本人打起來了。第二天冀中送孩子隊的隊長告訴我們三個,冀東的隊伍被打散了,一個人都沒過來,我們這群孩子安全過封鎖線是日本人有意放過來的,他們集中人員對付冀東的部隊。我們三個人也只能跟隨這支隊伍去延安了。以后的行軍就苦了,早上在兵站吃過飯,中午無食,餓得前心貼后心,晚上到了兵站才再有飯吃。而且我們沒有牲口騎了,像大人一樣一步一步走,一天走一個兵站的距離,怎么也有幾十里。我是最沒有出息的,常常又累又餓走不動,小潘就向途中遇到的騎著牲口的叔叔阿姨求助,帶我一程。一路上我被人抱著,騎過驢、騾、馬,甚至駱駝,就這樣一天一天地走到了黃河岸邊。
1945年,吳鐵梅(前排左二)在延安棗園參加李克農(nóng)父親李哲卿(二排中)七十壽辰紀念留影
正值夏季,渾濁的黃河水波浪翻滾,發(fā)出轟鳴,作為孩子的我不覺得它雄偉,只有幾分緊張甚至恐懼。要過黃河了,孩子大人登上木船,船老大操著木槳用力劃著。船到河心,顛簸得厲害,我緊張得一動也不敢動。忽然一個小男孩驚叫:“船要翻了?!闭l知船老大提溜起這個孩子就要往河里扔,虧了隊長機警地掏出槍,頂住船夫的頭:“你敢扔,我馬上槍斃你?!贝蛘f:“船行至半不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河神聽見要翻船的,只有用這個孩子祭神,大家才能平安?!标犻L說:“你只管劃船,如果船要翻,你只要跳水跑,我先斃了你。”槍一直頂在船夫頭上,他也只好劃船前行。好不容易船靠了岸,隊長才收回槍,最后一個跳上岸。后來隊長說這些以黃河擺渡為生的老鄉(xiāng)都很迷信,他如跳船逃走,我們一船人都要命喪黃河。
我們走到了延安,在中組部大院里,排著隊坐在墻根地上,等著談話。終于叫到了我的名字,進屋看見桌前坐著一位阿姨,是夏之栩。她一本正經(jīng)地問了我的姓名、年齡。又說:“歡迎到延安來參加革命?!蔽覜]聽懂,瞪大眼睛看著她。她又說:“你個人有什么志愿?”我還是沒聽懂。她接著又說:“你愿意學習還是參加工作?”我還是瞪著眼看著她,答不出話來。她急了,一拍桌子大聲說:“你到延安來做什么?”這次我聽懂了,忙說:“我來找爸爸?!薄澳惆职纸惺裁疵??”“吳德?!彼犃T仔細觀察了我半天,然后哈哈大笑說:“像,真像。”馬上打起了電話。我聽見她在電話里大聲說:“你女兒來了,趕快來接!”便讓我在外面等著。很快一個人牽著馬喊著:“誰是鐵梅?”便把我接到了棗園。在棗園幾個叔叔阿姨等著我,告訴我爸爸正在開會,馬上就來。海宇阿姨把我領到她屋里給我洗了澡換了衣服。她事后說,當時我頭發(fā)打著結,臉和手黑乎乎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她怕爸爸看見孩子這樣心里難過。干凈整齊的我終于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爸爸。爸爸心疼地拉著我的手,摸著我的頭,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不久,爸爸送我到延安抗屬子弟小學二年級讀書,從此我開始了在革命大家庭中成長的經(jīng)歷。
(責任編輯 楊琳)